第二章

第二章

清晨,我踏進校門,有點心不在焉地想着那個「洋娃娃」,還有可威提起她時那種幸福的表情。

突然,一個女生走到我的面前,攔住了我的去路。

我抬頭,面前的女生,是個頭髮剪得短短的、穿着襯衫牛仔褲的陌生臉孔。我連好奇或微笑的心情都沒有,「請問有什麼事嗎?」

那個女生面無表情地看着我。「妳就是夏落雪?姚可威的女朋友?」

我搖了搖頭,「我是夏落雪沒錯,可是,你大概誤會了……」

她根本沒有聽我在講什麼,不耐煩地打斷我的話。「你一定會這麼說的,我早就知道了!」突然,她逼近我,「我姓陳!今後,請多指教了!」說完就揚長而去。

我一頭霧水地站在那裏,搞不清楚是出了什麼事。你姓陳姓李,關我什麼事啊?今後有什麼事情需要我來「指教」你的嗎?我想不出來,怎麼想也只是素昧平生罷了!

算了!誰管那麼多?我甩甩頭。校慶的收尾工作都讓我忙不完了,哪有空再庸人自擾?而且,神秘的事最近發生得很頻繁,還冒出一個可威的神秘追求者,天天一封情書,總有不同的方法送到可威手上,卻從不署名。可威非常困擾,曾經私下去見對方,表示他已經名草有主;但那個女生卻表示要各憑本事較量。

這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怪異女生,在學校里掀起了軒然大波。江詩繪尚未浮出檯面,在這種情形下,我自然又變成了義不容辭的擋箭牌首選。

我不想了。起身去關窗,我打算回家了。望着窗外漸沉的夕陽,我扁了扁嘴,隨即關上窗子。

等我一回過身來,嚇了一跳。門口,不知何時,站着一個瘦削的身影。我撫着心口,開口問道:「請問要找哪位?我們班的同學都回家了耶。」

「那沒有關係,我就找你。」是個低沉的聲音,不過我好象在哪裏聽過。「妳就是夏落雪吧!」

「對呀,請問你是哪一位?」教室里沒有開燈,所以我看不清楚那個人的長相。

「我嗎?你應該很熟悉的才對!」那個人大步走進來,一直走到我的面前才停下,臉離我的臉很近,「你認不出我的臉嗎?真無情啊,還是十年的時間,把一切都改變了?」

我疑惑地努力集中視線,想看清對方的面孔。「對不起,現在沒有開燈……」

「這無關光線的問題!我敢確定我們之前見面的時候,你也沒有認出我來!那個時候可是晴朗的早晨!」那個人聲音里,淡淡地不帶一絲情緒,但卻強烈地傳達出責難之情。

「哦?對不起……」我一頭霧水地說著,一邊努力回想。突然,我想起了那個暗淡的清晨,那個奇怪的擋住我去路的女生。「你是不是姓陳?」

「那我只能說,你的記憶力太差了!十年前的事,對你來說,已經不算什麼了吧?不過這也不能怪你,誰在飛黃騰達、春風得意的時候,還能記起從前失意時的事呢?」

我一時間說不出話來。是誰呢?對我有這麼深深的怨恨?我做過什麼嗎?突然,那個人倒退幾步,把燈「啪」地一聲打開。突如其來的光亮,讓我很不能適應的眯起了眼睛。

是她。我努力地在腦海里搜尋關於這張臉孔的記憶。她的臉上,浮起一絲嘲諷的笑:「怎麼?天才兒童?要不要我給你一點提示?」

她「啪」地一聲把書包扔到附近的一張桌子上,「『我真的很感激你的幫忙……我真希望,自己也能為你做點什麼……』這是你說過的話吧!還記得我那時候的回答嗎?『當我想到的時候,我會去找你的!不過那個時候,你就不能反悔了喔!』」

「陳……華蒙!」我驚訝地叫起來。「我真的想不到是你!你的外表和幼兒園的時候比起來,改變好多喔!真抱歉,我竟然沒有把你記起來……」

「好了好了!」陳華蒙不耐煩地打斷我的話,「也許這些敘舊的話,我們可以留着以後再說。至少我今天來,不是想找你敘舊的!」

「那……你希望我為你做什麼呢?你是來要求我實踐當年的承諾的嗎?」我疑惑地問。

「你真聰明,還是和當年一樣!」陳華蒙的語氣還是沒有抑揚頓挫,「一下就猜到了我的來意!」

「那麼……你要什麼?」我開始覺得事情有點不對了。

「很簡單,只有三個字!就看你是否是個言而有信的人了!」陳華蒙走近我。「姚可威!把姚可威讓給我!」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姚可威?我怎樣把他讓給你呢?因為他,也不是屬於我的呵!

我慢慢地開口:「陳華蒙,我很抱歉,我沒有辦法把他讓給你,因為,他從來都不是屬於我的……我不能答應自己做不到的事!」

「夠了!」陳華蒙猝然打斷我。「我明白了。你是捨不得吧?只是當年,為什麼我要可憐你呢?我現在……後悔了,假如我早知道,你會這樣報答我……」

她轉過身去,準備離開。「我發誓,自己絕不會再上當第二次!」

走到門邊,她「啪」地一聲,關掉了燈,轉過頭來看着我,「夏落雪,算我自己自討沒趣,我發誓,我一定會把你所加諸在我身上的痛苦,加倍地討回來!算我有眼無珠,看錯了人!」

她「砰」地一下用力關上了門,只把我一個人,留在空蕩蕩的黑暗中。

我從沒有想過,自己的高一新鮮人生活,竟然會成為如此的多事之秋。想打聽出陳華蒙的一些底細,並不是很困難。畢竟在學校里,是沒有多少秘密可言的。

陳華蒙,今年讀本校高二。因為年紀比我略大一點,所以上學也比我早。原本國小是就讀一所放牛學校,成績平平。國中也是在那所學校混日子,成績每下愈況。但是在國中畢業那一年,突然發憤圖強,以敢死隊精神拚命K書,終於得以以吊車尾成績,考入本校就讀。

平時在班裏,因為課業不佳,長相平凡,而極不受人注意,屬於讓人很容易遺忘她的存在的那種類型。所以,也難怪我們從未聽說過她的存在。

日子仍舊在流逝,我與陳華蒙有時會在刻意的巧遇下相逢,但她淡漠的神情拒人於千里之外,我找不到化解這種尷尬氣氛的方法。

在這樣的狀況下,我居然收到了幼兒園畢業十周年同學會的邀請。

清早,我在樓下遇見了姚可威,才記起今天也是他游泳決賽的日子。他穿着一件如海般湛藍的T恤,我記得那是我送給他的禮物。

「真遺憾,你今天不能去。」姚可威的笑容與陽光一樣燦爛。「不過,我有穿你送給我的幸運T恤--」

「我是出名旱鴨子,連游泳社的經理都當不成,沒資格去看你比賽,實在遺憾斃了。」我故作遺憾道。

看到我送的T恤穿在他身上,我突然心情大好,連等一下不得不出席的鴻門宴,都顯得不那麼可怕了。「穿上我的禮物,要記得拿金牌回來報答我喔。」

他笑着頷首。「當然。現在,我要拿兩塊金牌才行了。」

一塊給我、一塊給江詩繪嗎?我想着,卻並沒有說出來,只是一笑。「那麼,一言為定!」

我轉身要走,姚可威卻在我身後叫住了我。「落雪,譚嫊妤已經告訴我,你和陳華蒙以前的事了--」

我意外地回頭,看到他臉上擔憂的神色。譚嫊妤是我另一個死黨,雖然平時口才不饒人,但卻有一顆很細緻的心。但是,她把這些都告訴可威,又有什麼用呢?

「……要快樂呵,落雪。」他欲言又止,殷殷地望着我。「你並沒有錯,不要為了這件事而覺得對不起她……」他跨上一步,關懷的神色浮現,似乎刻意地強調道:「你從來沒有對不起過任何人!我知道的,我相信你的,落雪--」

這句話突然使我的胸臆間盈滿了感動。我默然對他點了點頭,突然有了去面對陳華蒙的勇氣。正如他所說的,我沒有對不起過任何人,為什麼要退卻呢?

到達約定的餐廳門口,我卻看見陳華蒙站在一棵樹下。她看見了我,大步走過來停在我面前,頭微微向餐廳里一撇。「那些人都已經到齊了,但是……」她不動聲色的打量着我,「也許我們可以不用去赴那場無聊的重聚,找個地方好好聊聊?」

我聳了聳肩,了解她的用意。也好,話總要談開的。於是我們找了一家規模不大的泡沫紅茶店,店裏隱秘的卡座設計正合我們的意思。各自點了一杯泡沫紅茶,我們面對面地坐下來。

飲品送上來之後,我先以吸管攪動着杯子裏暗紅色的液體,再慢慢啜着,好整以暇地等着陳華蒙先出招。

陳華蒙晃了晃杯子。「夏落雪,我再問你一次,你真的堅決不肯實踐承諾?」

我搖了搖頭:「我說過,姚可威……並不是我的什麼人!我無權為他決定什麼!」

陳華蒙扯出一個沒有笑意的笑:「哦?這倒是第一次聽說的新鮮事了!說來說去,你還是不肯割愛啰?」

我啜了一口紅茶,烏梅的酸澀讓我微微地皺了一下眉頭:「你為什麼不去問問他的意思?我……沒有權利管他的感情去向!如果我曾經有什麼地方讓你不快,你可以告訴我,我再想補救之道……」

陳華蒙臉上的冷靜,一瞬間似乎有點崩潰的可能;她煩躁地喝了一大口紅茶,上半身傾近我,眼神冷洌。「你想知道我的不滿?好呀,今天就說給你聽!」

「從認識你開始,你就是老師的寵兒、每個人目光的焦點,雖然沒有朋友,但你仍然是那麼得意、那麼出色;即使我們的父母,也視你為完美典範,眼睛裏也只看到你的成功……」

她深呼吸了一口氣,彷彿在掩飾着自己情緒的劇烈波動。

「所以,那些人嫉妒你,排斥你;因為在你的優秀之下,我們的努力是那樣微不足道;沒有人想再跟你保持什麼聯絡,難道要我們眼睜睜地看着你的意氣風發,然後等着自己的努力卻一再失敗嗎?」

她傾身向我,唇角浮現惡意的笑容。「我為什麼要和你做朋友?因為我也寂寞呀!也沒有朋友呀!而且我看到你對於朋友的渴望,這不是你的弱點嗎?但我沒有想到的是,你竟然就這樣一直優秀了下去,竟然讓我永遠在比較之下,顯得那麼一無是處……」

陳華蒙停頓片刻。她激烈的指控使得我既震驚又錯愕,不由得垂下了視線,無法再多看她一眼。

「這種渾渾噩噩的日子過了八年多,我終於決定要證明自己,你能做到的,我都能!考進你所在的學校,然後擊潰你意氣風發的面具!」

陳華蒙一口氣地說著,眼裏閃爍執拗的光。「我是真的……很欣賞姚可威,但是,在那之前我並不知道,你就是他的女朋友!可是,這個發現實在很好,因為只有我是知道你的弱點的,如果你已經不記得我這個從前的朋友,幸好你還記得這個承諾!」

我楞在座位上,睜大了眼睛,看着陳華蒙那淚光泫然的眼。她倔強地咬咬牙,坐回座位上,把頭轉過去不看我。

我覺得全身冰冷。你這麼地怨恨着我嗎?我曾這樣地傷害了你嗎?

「陳華蒙,我一直記得你。即使我認不出你的臉,我卻仍然記得你的名字,記得在我孤立無援的時候,只有你願意做我的朋友……」我的聲音震顫,淚意酸楚地在胸口凝結。「在這世界上,唯有兩個人,願意在我孤獨一人的時候成為我的好友,一個是你,而另一個……」

眼淚落出了我的眼眶。「另一個人,也都會是我的好友;永遠、永遠,都只會是我的好友……」

陳華蒙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盯着哭泣的我,許久許久。然後她微笑了,一個真心的微笑。

「你把這麼丟臉的事情告訴我,不怕我說出去嗎?」

我吃驚地看着她,從這個問題里悟到了什麼。

「我不怕。我們……不是朋友嗎?而且,你現在知道了,我從不完美,我是這樣的失敗,你還敢認我這個朋友嗎?」

陳華蒙靜靜地望着我,然後,她一口飲盡了紅茶,站起來,招來服務生,拿出幾張鈔票給他結帳。「嘴硬的失敗者!今天的紅茶,算我請客!」

我沒有和她搶。「那麼,我又欠你一個情了。」

她朗聲大笑,是我和她重逢以來,聽到她笑得最真實、最開懷的一次。「我就是要讓你欠我!就是要一輩子讓你的良心都不得安寧!你,慢慢還吧!」

我也微笑了起來:「那麼,要算利息嗎?」

她瀟洒地把背包往肩上一甩,「當然!你不會笨到還認為,這天下還有白吃的午餐吧?而且,我要警告你,我可是個喜歡放高利貸的人!」她身體前傾,「還有,你今天應該是欠我兩個情才對!別算錯了!那我可是會吃虧的!」

我不解地挑起眉,但隨即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直起身,「我從來都不是個婆婆媽媽的八卦妹,所以你的什麼失敗,我才不耐煩一次一次地向那些三八阿花們重複呢!哼,誰管你是不是一敗塗地?要知道秘密,就得自己去挖掘!」

我微笑了。陳華蒙對着送來找回的零錢的服務生不耐煩地擺擺手:「那些算是給你的小費,拿去拿去!誰有耐心把一大堆硬幣放在皮夾里?又佔地方,又沒有多少……說不定連坐個公車的錢都不夠!」

我臉上的笑意擴大。陳華蒙走向門口。在門邊,她回過頭:「夏落雪,我可警告你,別以為我可憐你,你就可以高枕無憂了!我還沒說要放棄呢!我一定要堅持到姚可威發現我的好處為止!」

我也站起身,「那麼,我拭目以待你的行動!還有,謝謝你的仁慈,讓我有喘息的機會!」我衝著她眨眨眼,今天第一次有了開玩笑的心情。「說不定我也有『敗部復活』的可能呢!」

陳華蒙大笑起來,推開了大門。我佇立在原地,望着她的身影即將消失在門后。

突然,我追了上去,一把推開大門,對着已經走出幾十公尺的陳華蒙的背影,大聲叫道:「華蒙!我們……還是朋友嗎?」

她停住了腳步,轉過頭來。「我們現在……是情敵吧?」

六月正午的熾熱陽光,照得我有一點睜不開眼睛。我微眯了雙眼,無法再說出一個字。

過了好久,她才轉過身去。在邁出第一步之前,她背對着我,丟下一句話:「但是,誰說情敵就不可以做朋友的呢?」在我有所反應之前,她已經快步地消失在人海里了。

星期日,我在家裏悠閑地看着書。老爸出國三個月,而堅持要當職業女性的老媽,更是幾百年前就嫁給了工作。好在我知道他們都很愛我,所以並沒因此而心理不平衡,反而有點享受這種獨自一人的自由自在。

門鈴響起,我疑惑地望了大門一眼。會是誰呢?

「可威?」我吃驚的盯着門外的人。

他平時從容的微笑,現在都消失;他倚着大門注視着我,輕聲說:「抱歉,落雪,我沒能為你贏一塊金牌。」

我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但我有不祥的預感,我知道僅僅這件事,是不會讓他看起來這麼糟糕的。我無言地搖了搖頭,側身讓他進門。

姚可威坐在我房間的地毯上,我在他不遠處坐下,敞開的窗子吹進陣陣清風,風鈴輕輕響着,氣氛非常好--如果我們真如學校里的傳言那樣,是「班對」的話;那麼,這氣氛就恰到好處了。可惜,我們不是。

「落雪,我真失敗。」

這麼勁爆的台詞?我的心一震,不由得身體前傾,關切地注視着他。「為什麼這麼說?」

他往後一靠,倚在牆上。「我被甩了。」

什麼?這麼快?那個洋娃娃果然深藏不露。「這就是你失手的原因?」我心裏瞭然。「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很簡單!因為從始至終她只把我當成一個代替品罷了!」姚可威的語氣平靜而疲憊。「她喜歡的,是我從前的鄰居!一個長得和我很像,也有小麥色皮膚的游泳健將!」

什麼?居然把姚可威當成代替品?這也太奢侈了一點吧!「那他現在在哪裏?」我睜大了眼睛,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在海的另一邊。」姚可威閉上眼睛,「他不知道詩繪是喜歡他的,而他幾乎是剛從幼兒園畢業,就隨着父母移民到美國去了……可是,大概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她這麼多年以來,一直在尋找和他相似的男生;而我,很不幸地,正好和他相似之處最多……」

他停住了,費力地咽了一下,「這樣的感情,就變得很自私……她會為了一點小事吹毛求疵,和我爭吵,會嚴厲地叫我立刻和你斷絕來往,因為她說她受不了那種好象被戴綠帽子的感覺!她說她不能忍受與別人分享我……」

他重又抬頭看着我的眼,眼裏是一種無辜的困惑。「落雪,為什麼會這樣?我們沒有做過對不起她的事情啊……」

我只覺得有一陣鑽心的刺痛,穿過了我的心。是的,我們從沒有做過對不起江詩繪的事情,我從來都不敢想像,他不再離我如此遙遠的可能……

即使是在想像中,我也不敢去假設這個可能性呵!即使是夢想,我也不敢隨意的編織之後,拿來欺騙自己呵!即使是這樣,她,仍然認為我搶走了可威嗎?

「可威,你……不要難過,如果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那麼也還不如早點分開的好……」我終於找到自己的聲音,艱難地開口安慰他。「我們是不能強求……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的!」

「她是……不屬於我的嗎?」姚可威茫然地重複我的話,然後慢慢地看向我,「那麼,什麼是屬於我的呢?」

我站起來,慢慢地走到他身邊坐下,輕輕地拍拍他的肩。「會出現的。會有那麼一天,你一直期待的人或事,會出現在你的面前……」我的眼中,好象有水珠在漾動。

「只要懷着一個期望等待,就會有成真的一天;你有沒有聽說過,只要每晚臨睡之前,都懷着一個希望的話,那麼明天的早晨,你也會同樣懷着一個希望醒來……」

姚可威疲憊地把頭往後仰,靠在牆壁上,「對,如果還有希望留下來的話……」

我勉強地一笑。「會有的,當然有。只是,你需要等待。然後你會發現,它們原本就是等在那裏的,只是……我們從不曾發覺罷了。」

「是嗎?」姚可威拖長了聲音,疲倦地說。

我鼓勵地握了握他的手,才發現儘管是這種酷熱的天氣,他的雙手卻是冰涼的。「是的。相信我。」

姚可威靜靜地看着我,沒有再講話。室內回蕩着我很喜歡的一首歌「鬼迷心竅」,尤其是歌詞,寫得相當好;敘述的口吻很輕很輕,傳達出的深摯感情卻蕩氣迴腸。

起初,他只是一言不發地傾聽着;但是,當歌曲唱到「春風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沒見過你的人不會明了;是鬼迷了心竅也好,是前世的姻緣也好,然而這一切已不再重要,如果你能夠重回我懷抱……(詞/李宗盛)」的時候,他把頭深深地埋進自己的臂彎里了。

我知道他在落淚,而我自己,也奇異地感到一陣刺痛穿過自己的身體。我輕輕地拍撫着姚可威的肩,給他以無言的安慰和支持;可是,我心裏卻是辛酸苦澀的。他失落的時候,有我會給他支持;那麼我痛苦的時候,又有誰在我身邊呢?

收音機里繼續唱着:「曾經真的以為人生就這樣了,平靜的心拒絕再有浪潮,斬了千次的情絲卻斷不了,百轉千折它將我圍繞;有人問我你究竟是哪裏好,這麼多年我還忘不了……」我的眼眶也漸漸地濕潤了。

姚可威抬起頭來,臉上濕濕的,表情是一種寧靜而壓抑的痛苦。我忍回了快要流下來的眼淚,然後看着他。「可威,如果你很難過的話,我……」

我語塞了。我,又能為他做些什麼呢?那些流逝的感情,再也挽不回的時光,都將深刻在他腦海里,久久不忘。可是我,除了站在一旁靜靜的當個旁觀者,還能怎麼樣呢?他……畢竟是不需要我的。

但是,我竟然說完了這句冠冕堂皇的話。

「我也許幫不上什麼忙,可是假如你需要一個人分享你的難過,我就在這裏。」

他凝視了我五秒鐘,然後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他往前坐了坐,接着把他的頭放到我的肩膀上,整張臉都埋在我的肩頭;他的手臂環繞着我的腰。我能感覺得到,肩頭有他熱熱的淚。

這個突如其來的擁抱嚇壞了我,可是我沒有推拒,只是把手繞過他的肩膀,然後輕輕地拍撫着。

很諷刺的一幕,我在心裏想着,五味雜陳。我們認識了十年,沒有想到第一次擁抱是因為別的女生!我把頭放在他的肩上,臉貼着他的肩膀。悄悄地,從我的眼中流下一滴淚,然後,一滴,兩滴,落在他的肩上。

他的全身驟然繃緊,有一剎那我幾乎以為他發現了我的眼淚;但是很快地,他又放鬆了全身的肌肉,好象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他靜靜地開口了,聲音聽起來有點悶悶的。「落雪,你喜歡這首歌嗎?」

雖然氣氛不對,我卻還是說了誇張的話:「當然!愛斃了!」

他沉默了一秒鐘,突然失笑了。「你是故意的吧!破壞氣氛的傢伙!」他把頭抬了起來,放開了我。

我做出一副吃驚的樣子,「糟糕,還是被看穿了。看來我實在不適合做淑女。」我站起來伸個懶腰,舒展一下酸痛的兩腿,走到冰箱前找着飲料。

「可是,我卻是領情的。」我清清楚楚地聽見,在我的背後,姚可威那無比低沉,卻也無比清晰的一句話。

我晃晃頭,忽視心頭湧起的那一股暖流。「我們應該補充一下水分了吧!只出不進,會脫水的!」我終於在冰箱的暗格里搜出兩罐冰咖啡,走到他面前,交給他一罐。

他咕咚咕咚地一口氣喝掉大半罐;看得目瞪口呆的我,又把自己手裏的那罐交給他。「哪,給你這一罐。」

他疑惑地看看我,「你才喝了一口,就不渴了嗎?」

我笑笑,「我又沒有流淚,所以水分也沒有流失。你都喝了吧!」

「是嗎?」他反問,審視着我有點發紅的眼睛,但終究沒有問出一個字來。

我有點不自在地轉開頭,避開他的凝視,裝做看着窗前隨風晃動的那串風鈴。但眼角的餘光,卻無意之中看到身旁他那懷疑的眼神。

「怎麼了?我臉上哪裏不對?」我故意雙手扠腰,做出一副凶女生的標準表情,瞪着姚可威。

「你看起來像只紅眼睛兔子。」他前言不搭后語地說。

我一怔,決定假裝聽不懂。「是喔?我這麼可愛嗎?謝謝。」

他緊盯着我的眼睛,我的視線只好在半空中飄來飄去沒個定點,避免與他的視線接觸。

「嗯哼。」他察覺到氣氛里的一絲冷場,故意咳嗽了一聲,笑着對我似真似假地翻了個白眼。「臭美。」

他不再說話,就着我喝過的罐口,又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冰咖啡。

我目瞪口呆地指着他,「你你你……怎麼這麼喝?!」

他抹抹嘴,「我怎麼喝?」然後好象突然醒悟過來一樣,小麥色的臉上浮現一抹淡淡的紅潮。為了掩飾自己的狼狽,他故意展開一個壞壞的笑。「喔,我明白了!」他指指罐口:「你是說--間接……」

「SHUTUP!閉嘴啦!才不是呢!滿腦子色情思想的傢伙!」我連忙搶在他把那幾個恐怖的字眼說出來之前,打斷他的話。

「你急什麼?我是想說『間接受害』!」姚可威一笑,不落痕迹地避開了這個尷尬的話題。「幸好你最近沒感冒,不然我就是下一個受害者了。」

「是呀,真幸運哪。」我附和着他粉飾太平的話,決定立刻忘掉這件事。「都一點了,我肚子好餓喔!我們出去吃午飯好不好?狠狠大吃一頓,聽說心情會變好喔!」

他聳了聳肩,也從善如流地轉開話題。「好啊!我也餓了。不過我的心情現在已經沒有剛才那麼鬱悶了,這都是拜你所賜!」他站起來,在地毯上跳了幾下,「落雪,真是要謝謝你!沒有你,我現在不知道會怎樣?」

我笑着拉他出門。「去撞豆腐自盡。」

傍晚,在我家樓下站定,姚可威默然無語地注視着我。許久,在我終於決定轉身離去,踏入電梯的時候,我聽到身後傳來他的聲音。「謝謝,落雪。」

我在電梯裏回頭,「謝我什麼?」

「很多事。」姚可威的聲音低沉而誠懇。「謝謝你做我的死黨,謝謝你為我做了這麼多事……」

電梯門緩緩地關了起來,慢慢地把他的臉阻擋在外面;在電梯門完全合攏的那一剎那,我大聲叫道:「可威!我忘了,今天我還沒有對你說『晚安』和『再見』!」

電梯門突然打開,我驚訝地望着他。他的右手大拇指,按在電梯外邊的「上樓」按鈕上,使得電梯門重又打開了。他靜靜地看着我,輕輕地說:「是啊,我們還有話沒有說完……謝謝你,落雪,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

我覺得有什麼東西堵在我的心口;我的喉嚨哽塞,發不出半點聲音來。姚可威臉上,浮現了一個安靜的笑容。「那麼,落雪,」電梯門又緩緩地合攏,他的聲音從兩扇門之間,愈來愈小的隙縫中傳進我的耳朵。「祝你今夜好夢。」

我突然伸手,硬是又把電梯門拉開,看着有些瞠目結舌的他,我認真地說:「謝謝!也祝你今夜有個好夢!再見,可威。」

他失笑了,「可憐的電梯!快被我們折騰得只剩半條命了!饒了它吧!」他瀟洒地轉身,慢慢地走向暮色之中。「再見,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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