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不能變得一無所有
「喂,高夙仁,你聽到了沒有?」杜思蓉叉着腰,站在教室門口,衝著已往走廊另一端的樓梯走去的高大背影大聲吼叫。
荇湖聞聲從思蓉身後探頭出去,望見那背影之後,她不解的轉回頭。
「思蓉,你為什麼那麼大聲的衝著夙仁喊叫?你有什麼事嗎?」思蓉氣得一跺腳,扭頭走回室內。「還不是為了你的生日慶祝會嗎!哪一年不是謝絕攜眷出席?我只是要提醒他一下,免得他今年忘了,再把方怡如帶來砸場子!誰知道他竟然悶不吭聲,留個背影給我看!」荇湖卻沒生氣,只是抿唇一笑,語氣很輕。「那你也不用這樣激動啊,何況我和方怡如遠日無冤、近日無仇,她會怎麼砸我的場子呢?」她拍拍思蓉的肩,好似安撫。「我很期待生日的那天——」「不管是不是有不速之客出現?」思蓉好象不太滿意她這種輕描淡寫的說法,斜了她一眼,似有薄責之意。
荇湖一窒,隨即輕笑,將眉間的落寞掩去。「是的。難道不速之客,會比自己的生日更重要嗎?」雖然當時他並沒回答,但慶祝會上,他身畔真的沒有方怡如的影蹤。
他微笑着走過來,遞給她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荇湖,生日快樂。」她又驚又喜的接過來,道了聲謝,徵詢的看着他。「我可以現在就拆開來看嗎?」他微微訝然的看着她,隨即攤開兩手道:「當然可以。」她高興的拆開那層層的包裝紙,打開盒蓋。裏面竟然是一個正方形的木製小鏡框,很精緻。鏡框裏鑲着的不是照片,而是一朵紫色的牽牛花。
她吃驚的看着那朵盛放的牽牛花,喃喃道:「這……是什麼?」她以為他沒聽到這個問題,沒想到他竟然嘴角上揚,語氣里微有笑意。「這個、叫『東雲草』……」接收到她懷疑的眼神,他笑起來,語氣變得認真。「……也叫『牽牛花』,是你生日的誕生花。」他很誠懇的看着她吃驚又有絲動容的臉,輕聲說道:「荇湖,祝你生日快樂。」「謝謝,我很高興……」她感動的回望他。連自己都不知道的誕生花,他是到哪裏去查找得來?這也許代表,他還是重視她的吧?不管他們之間又出現了多少人,不管那些人朋友也好、愛人也好、不速之客也好,他們都是彼此關懷彼此牽繫的;像隨風飛舞的風箏,只會在天空中遊盪、卻不會飄逝,是因為,那一端的線,還系在她身上、握在他手中呀。
「……你還有什麼願望嗎?」在她吹熄蛋糕上的十七枝蠟燭之前,他在她身旁俯耳問道。他一向不是個好奇心特別重的人,但對她,可能是從很久很久以前就養成的習慣吧,總要在這時候問上一問,雖然知道她並不一定會認真回答他。她的回答,多數時候是玩笑,只有有限的那麼一、兩次,他知道她說的是真心話。
「說出來,不是就會不靈了嗎?」她暫且收回了正要雙手合十、閉目許願的動作,笑着偏頭望他,大眼睛一閃一閃的,眼中的光芒雖依然澄澈,卻有絲難懂。「你以前是還沒有被我騙夠嗎?」以前,她個性很彆扭的。可能一直到現在都還是這樣。明明很渴望的一樣東西,她偏偏說不出口;一個簡單的心愿,在胸口百轉千回,最後說出來的卻是引他放聲一笑的玩笑話。她甚至連半真半假的分寸都掌握不好,有那麼一、兩次,她想在笑謔中小心翼翼的多添加幾分真實的成分,卻被他逮個正着,準確剝離外表粉飾太平的戲謔笑語,捕捉住她隱藏起來的小小願望。
有一次,他知道了她一直想去遊樂園玩,不是那種跟着全班同學集體春遊,而是和一票自己的好朋友去遊樂園盡情玩個痛快。於是他替她在她父母面前請假,叫來他們所有共同的好友,浩浩蕩蕩前往遊樂園,玩了整整一天,玩到每個人都全身酸痛、疲憊不堪。
但那天,是多麼幸福的記憶呀。她還記得當他們坐在摩天輪上,緩緩上升到最高點的那一刻,往下望去,可以望見很遠很遠之外的城市景色,往上望去,晴空裏有陽光、有流雲……在她感動不已的那一剎那,他突然回過頭來,對她漾起一個溫暖的笑容。
那一瞬間,她彷彿突然明了什麼是幸福。其實幸福原來可以這樣簡單,有晴朗的天氣,有某個人溫暖的注視,有相視一笑的彼此會心——又有一次,他知道了她一直想要擁有一個音樂盒,與眾不同的音樂盒。於是他假裝那一年忘記了她的生日,害她又想提醒他、又失望得什麼都沒辦法說出口。然後他在她生日那天,突然從背後亮出一個盒子,裏面盛着一個音樂盒;打開來,裏面有個跳着舞的小仙女,伴隨着「友誼地久天長」的旋律。
她在那一刻,眼裏就濕潤了。為了掩飾自己的脆弱,她故意不輕不重的盯了他一眼,先不忙着感謝,而是用一種敘述事實的口吻說道:「這音樂盒……是哪裏都買得到的那一種啊。不過……」她剛要說謝謝,話尾就被他截斷。「當然,是很平常的那一種,一點都沒有與眾不同。」他也用那種敘述事實的口吻說道,一雙湛深的黑眸卻似笑非笑的盯着她,看得她反而有點慌張起來。
「這音樂盒的外形平常、音樂平常、盒子裏的跳舞小人也很平常——」他拖長了聲音。她不明白的看着他,不知道為什麼他要把自己的禮物愈說愈不堪。
「不過,這禮物還是有一點點特別之處的。」他笑出來,看她仍然一頭霧水的樣子,忍俊不禁的指指盒子裏那個跳着舞的小仙女。
她把那盒子舉高,再三仔細端詳,最後終於認輸的放棄。「真抱歉,我……我看不出來。」他扯扯那跳舞小仙女的裙子,引來她的注意力。那裙子做成芭蕾舞裙的樣子,卻不是平常的白色輕紗,而是杏色的綢緞。
她吃驚的回頭盯着他,衝口問道:「是……這條裙子的差別?這裙子是你做的?」他的臉不明顯的微微一紅,急急辯駁道:「什……什麼我自己做的?!是我請我堂姊幫忙的啦!你都不知道,要做成這麼小的裙子有多費力,而且還有那杏仁色的布……」「杏仁色?」她稀奇的重複,再看看那條跳舞裙,愈看也愈覺得那顏色,好象杏仁果實外面的皮,的確會令人聯想到「杏仁」而不單單是「杏」色。「你從哪裏找來的?」他的臉紅得更明顯一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頭,滿面愧疚的低聲招認道:「我媽媽的一條絲巾——」天哪!他竟然悄悄把高媽媽的絲巾拿來剪掉一塊,只為了做一條與眾不同、獨一無二的跳舞裙,給她的音樂盒裏面的小仙子?她的胸口突然一熱,而那股熱氣迅速的上升到她鼻端、眼裏,使她再也掩飾不住自己動容的情緒。
「謝謝你,我真的很喜歡……」她說著,眼中突如其來的盈了兩汪水汽。她想哭,因為太感動了;可是她也想笑,因為太幸福了。她想謝謝他、想告訴他自己有多高興認識他、想說這輩子從沒有人像他對她那麼好過……可千言萬語,最後卻化為一句有點言不及義的問話。
「高媽媽發現了沒有?她有沒有不高興?」他一愕,隨即笑開了一張俊朗的臉。「別擔心,我只剪下旁邊的一條而已,還很細心的按照原樣把邊緣再縫起來;那麼長的絲巾,只短了一截而已,不礙事啦!我媽媽不會發現的——」她收回了脫韁的思緒,對着身邊溫雅而笑的他,半真半假的說道:「我的願望,是做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荇湖!」他急着打斷她,沒想到她今年會變得這樣坦率。「不是不能說出來的嗎?如果說出來就不靈了,怎麼辦?怎麼辦?」他急得團團轉,彷彿她在下一分鐘就會應驗了這傳統里沿襲下來的風俗,跌入一連串的悲慘里——她看着他這樣焦急,反而微笑起來,安撫的伸手拉住他一隻手臂,臉龐微揚到一個熟悉的角度,正好能直直看入他的眼底。
「夙仁,如果能每年都收到你的禮物,我想這樣也是一種幸福了吧?」看見他的臉上流露出錯愕的神色,她暗暗一嘆,再補上粉飾太平的一句。「有你這樣好的死黨,難道不能稱之為『幸福』嗎?」她看到他鬆一口氣的神情,不禁垂下了視線,雙手合十在胸前,打算許願了。但在她合上雙眼之前,又低低的輕喃了一句:「你未免對自己的重要性,太沒有信心……和自覺了。」她閉眼、再睜開,一口氣吹滅十七根蠟燭。大家又笑又叫着,一邊吃蛋糕、一邊互相擲奶油,每個人都沾了一頭一臉。荇湖在眾人的笑鬧聲中,卻只是靜靜站在長桌前,彷彿是在專心一樣樣拆看大家送給她的禮物;但她拆禮物的速度極其慢,還常常停下手中的動作,就只是凝視着他送給她的那個鏡框,以及鏡框裏盛放的紫色牽牛花。
牽牛花……代表着什麼呢?她茫茫然的想着,看着那憂鬱的紫色,以及那熱情盛開的形態,是那樣不協調、又是那樣巧妙的組合在一起。
突然,身旁伸來一隻手,在她臉頰上抹了一抹奶油,使她驟然從自己的思緒里醒覺,驚跳起來。一回頭,竟然發現是他,臉上帶着難得的調皮笑意。
她怔怔的一抹自己的臉,手上沾了粘膩。他惡作劇似的的捉弄神情似乎離她近了一些,使她突然醒悟過來,隨手拿起桌上一個盛着半塊已有點不成形狀的蛋糕碟子,沖向他面前笑叫道:「高夙仁,你竟然暗算我?」他竟然還站在原地,笑得很開心,還一偏頭避過了她的第一波攻擊。「是啊,我原來以為你會躲一躲的呢,沒想到你竟然毫無防禦能力,一下就被我命中目標……」她氣結,跳起來滿室追殺他。他的腳步看似不緊不慢,但總能在她手中的碟子扣到他身上的前一刻避開;她聽到他朗聲大笑,在混亂的人群中穿梭閃避的高挺身影靈活敏捷,竟然從客廳鑽到了她家的書房,害她追得氣喘吁吁,卻總是功虧一簣。
最後,她看見他站到了沙發之後,臉上笑容未歇,滿是陽光的氣息。她腦海里突然閃過一個瘋狂的點子,直接衝過去跳上沙發,再一抬腳就要邁過沙發靠背,將手中的碟子砸向他的笑臉——但當她一隻腳已邁過沙發靠背,正要將碟子扣向他臉上那溫暖而燦爛的笑容的時候,她出手的去勢突然一頓,猶豫着該不該真的砸花那個笑容;可是此時她的動作已無法收勢,電光石火間腳下一絆,她竟然連人帶碟子摔向他的身上。
他吃了一驚,倉促伸手想要扶她,卻被她的來勢沖得往後傾倒,兩人一起往後退跌,他的後背重重撞上了身後離他們不遠的牆壁。
有好久好久的時間,他們就只是楞在原地,面面相覷,忘了怎麼反應。她仍然高舉拿着紙碟的右手,碟子裏的蛋糕已滑落在地上,但奶油卻還粘在盤裏。她的左手卻攬着他的頸子,在方才那一連串令人措手不及的混亂里,他的雙手圈着她的肩,兩人雖已踉蹌站定,卻保持着這種曖昧的姿勢。
他首先反應過來,臉上頓時浮起一層暗紅,延燒到脖頸、耳後,整張臉尷尬得都快要冒煙了。他嘗試着清一清喉嚨,乾咳了一聲,盡量用輕快得過頭的語氣,玩笑似的說:「我……我可是救了你一命,你……現在還要報復回來嗎?」她驚覺這樣窘迫的情境,臉色也不比他好看多少,只覺得雙頰滾燙滾燙。左手連忙一收,卻沒地方擱,不得已隨便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卻在頰側碰觸到那抹奶油,不禁把自己的右手又一舉,刻意做出張牙舞爪的樣子威脅道:「為……為什麼不?你害我變成花臉,難道自己就能清清爽爽的全身而退嗎?」他聽見這奇怪的威脅字眼,卻意外的失笑出聲,眼裏泛起了一抹好笑的神采,亮晶晶的,襯得他一雙黑眸格外幽深。也許是看出了她的尷尬窘迫並不在他之下,因此他反而突地放鬆下來,也沒有先前那麼緊張了,只是似笑非笑的睨着她。
「是嗎?那你就來吧,把碟子整個扣在我臉上,這不是你的計劃么?」他說著,甚至做出認命的表情,靜等她手中沾滿奶油的紙碟當頭砸下。
她卻是一怔,沒想到他會這麼說,也不向她討饒,搞得她反倒沒了台階可下,只好作勢再度舉高右手的紙碟,咬一咬牙,狠狠向他臉上那篤定的可惡笑容砸去——「砰」的一聲之後,他吃驚的睜大了眼睛。臉頰上還留着方才她手落下時帶起的一陣氣流涌動,但預期中的粘膩奶油並沒落在他臉上。
他看着面前的她,那張從小到現在已經看熟悉了的臉,總是掛着溫柔隨和的表情,不生氣、也不惱;但現在那張臉上的神情是氣呼呼的,更帶着些說不出理由的懊惱。左手越過他的手臂,叉着自己的腰;而右手——正將那個原本應該落在他臉上的碟子,狠狠壓在距離他頰側兩公分處的牆上。
他訝然,微微轉頭去看了看牆面上的奶油,視線里一閃,卻捕捉住她那泄憤一般用力的右手五指,指節甚至都微微泛了白。她那莫名其妙的惱怒來得突然,他們兩人都找不出一絲原因;可是他嘴角的微笑卻浮現得清晰起來。
他伸手拉開她的右手,拿下那隻碟子,搖着頭嘆息道:「怎麼辦呢?你把牆弄髒了。周媽媽會生氣的。」她仍然是氣鼓鼓的,即使他不知道她為什麼氣得這樣久,她卻曉得那是因為自己竟然下不了手,去拿奶油砸他那溫和笑容的緣故。那笑容彷彿一時間在她心上開了道口子,她在心底緊緊隱藏着的溫柔,就從那缺口中源源不斷的湧出來,軟了她的心,濕了她的眼。
她惶恐了,發覺他竟然已經不只是她心頭一絲既甜又苦的痛,更變成了她個性和意志里的唯一弱點。她雖然總是與世無爭,盡量隨和面對每個人;卻從沒有這般恐慌過,好象理智和感情已完全相互背離了應有的軌道。每當她看到他溫雅的微笑時,便情不自禁的想要縱容那抹笑意,無論那笑容背後可能帶來的,是痛苦還是幸福。
她剛要說話,門外就傳來一個聲音:「高夙仁,你的電話!」她在瞬間跳離他幾步遠,想也不想的就揚聲問道:「是誰啊?」一張滿臉笑容的臉從門縫探進書房,首先看到的就是牆上那片奶油漬,再看見她手裏的那個紙碟,不禁嘖嘖稱奇。「周荇湖,就算是打蛋糕仗,你也多少應該有點準頭吧?」因為大家都是熟識的朋友,因此那人也直率的開着玩笑。
荇湖卻沒有立刻回答。她看着高夙仁禮貌的對那人點了一下頭,當那人又促狹的笑着沖他擠擠眼睛,曖昧的說「哦哦,電話喔」的時候,他臉上浮起了一抹有絲靦腆的笑容。他似是想起在他身旁的她,回過頭來也對她報以一個歉然的笑意,然後繞過她的身旁,走出去接電話。
那笑容乍看上去,還是一如既往的和煦。但她的心,卻在那一刻凍結成冰。
因為,那笑容里多了一絲歉意,多了一絲急於離開她身旁、去接聽那個電話的急迫。那一抹給她的熟悉微笑,雖然親和,卻沒有溫度。她原本想說的話哽在胸口,看着他匆忙的背影在門后消失,她垂下了視線。
那人似乎沒有察覺她沉默里的其它含義,繼續笑着說道:「他們可真是甜蜜呀,方怡如就算今天沒來,電話也打得很勤快呢。」荇湖「哦」了一聲,視線重新轉回牆上那片奶油的痕迹上。她突然笑了笑,蹲下身子撿起那塊已然報廢的蛋糕。
「是啊。我本來想射中高夙仁的,可是卻失手了。」她笑着解釋,順手將紙碟連同那半塊蛋糕一起,丟進門旁的紙簍里。「我想,我是揀錯目標了吧——」——你有什麼心愿?今晚的稍早些時候,他曾這樣微笑着問她。那笑容里,仍然有着別人所不能企及的溫暖。那是一種親近,是一種歲月堆積起來的關心,他們認識了七年,一生中有四成二的時間是一起度過的。歲月所堆積起來的,不僅僅是關心,還有默契,與心靈相通。
所以,他不用說什麼,她已經知道結局。在相識的第七年,她想,她就要完全失去他了。
他曾那麼慌張,擔憂着願望一旦說出來就無法實現了;可是他不知道,那些她沒有說出來的願望,一樣沒有真的實現過。她小心翼翼的收藏着每一年的心愿,那七個願望都是相同的——希望這樣快樂的時光,能一直持續到永遠。
可是,在這一年,那七個願望,被精心保護起來的願望,被悄悄隱藏起來的願望……卻如同精緻透明的玻璃藝術品,霎時間落到地上,都摔得粉粉碎碎了。
怪他嗎?不,她不怪的。他們曾有過那麼多的快樂與歡笑,那是她一輩子再也換不來的幸福。對已擁有的,她會珍藏;對無法挽回的,她只能祝福。
「荇湖,你在想什麼?」思蓉不知何時出現在她眼前,有點擔憂的看着她。
她驚覺過來,搖了搖頭。「不,沒什麼……」她彷彿漫不經心的隨意問道:「對了,思蓉,你知道牽牛花的花語嗎?」思蓉最喜歡研究這些花語星座血型命運之類的東西,也許可以稍解她心裏的一個疑問吧?
思蓉一怔,略想了一想。「牽牛花……哦,牽牛花的花語,很悲哀啊。」她笑說,「它代表『虛幻的愛情』,花箴言是『被愛是一種奢侈的幸福』。」「虛幻的愛情……?」荇湖沉吟,卻再沒說話。
原來是這樣。她的誕生日所代表的花,竟然指向一條那麼悲傷的不歸路。被愛,豈止是一種奢侈的幸福?那還是一種心碎的幸福呵,如果愛她的那個人,不是她心裏的那個人的話。
「對了,你沒跟高夙仁提起你的計劃?」思蓉疑惑的問,看見她否定的再度搖首,訝然不已。「為什麼不告訴他?難道你要等到上飛機之前一秒鐘再通知他嗎?」荇湖聞言,居然笑了起來。「生米煮成熟飯,既成事實嗎?也不錯。」她拍拍思蓉的肩,「你的提議很有趣,我也許會真的那樣做吧。」看見思蓉亟欲質問她的神情,她緩下了戲謔的語氣,表情變得平靜。
「我不想讓自己將來後悔。我不希望當自己想起這段年輕的時光時,後悔着除了喜歡着一個人之外,什麼都沒有得到……」她靜靜的微笑,深吸了一口氣,坦然的看着思蓉。
「如果我無法得到他的喜歡,我至少應該努力去得到別的一些東西。知識,前途,美麗……世界上還有很多值得我去追求的東西,我可以愛他,但我不能讓這份愛束縛了我的一生——」她走到窗邊,拉開窗帘。望着夜空裏的一彎明月,她將額頭輕輕靠在窗欞上。
「當最後的結局來臨時,思蓉……」她輕輕一嘆。
「我不能變得一無所有。」秋天就要過去了。她想,這是一個分手的季節。
人潮洶湧的機場,荇湖辦完了登機手續,走向一部公用電話,撥了那個八年來,自己早已熟記於心的號碼。
「你好,我是高夙仁。」電話那端傳來他溫文有禮的聲音。荇湖的眼淚,在那一瞬間迅速的衝進了眼底。
「夙仁,是我。」她輕輕的說。
高夙仁的聲音有一霎的停頓。然後,他驚訝的笑道:「怎麼,荇湖?今天不賴床了嗎?這麼早就起床了?」「我……」荇湖的聲音中斷了,遲疑了一下。「不會了,我今天有事要告訴你……」「哦?什麼事——」高夙仁的話還沒有說完,電話里就傳來另外一個聲音:「夙仁,是誰的電話啊?不是約好十一點在樓下碰面嗎?你居然叫女生等你,真是的!」荇湖的手霎時間變得冰涼,那話筒上傳來的寒意,一瞬間竟然直透進了她的心底。
高夙仁抱歉的對那個聲音的主人笑着說:「不好意思,怡如……我正要出門,就接到了荇湖的電話。」「我告訴過你,明天開始,你將不會再看到我嗎?」荇湖突然出聲,說著那唯一的一次飾演配角的戲劇里,她擅自加入的台詞;根本不管電話那端的反應如何。
「什麼!」高夙仁那帶着笑意的溫雅聲音一斂,吃驚的衝著電話吼叫起來。「你說什麼!」「因為我將到法國去了,今天的飛機。」荇湖繼續說,卻有一種不真實感,彷彿自己此刻在說的,不過是一些舞台上的台詞;沒有絲毫的真實性,也不曾隱含着自己複雜的情緒。
「別……別開玩笑,荇湖。」高夙仁有點結舌的說著,但他們兩人誰都很清楚,這已經不再是舞台上華麗而虛假的告別了。
「我敢打賭,你不會常常想起我的。」荇湖勉強一笑,可是淚水卻漲滿了眼眶。
「再見了,夙仁。」當明天的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我已不在你身邊了——荇湖從不覺得,高夙仁是難以割捨的;她知道自己喜歡着他,可從不認為會到這種不能離去的地步。她甚至曾經理直氣壯的站在思蓉的面前,誓言着自己將從這一段絕望的戀慕中抽身,因為她不想變得一無所有。
可是,當分離的一刻就在眼前,他溫和的笑容卻在她腦海里清晰起來;她的心跳得很快,每一下,都痛苦的震動了她的胸腔。
她本來以為,去法國只不過是一個奇妙的巧合。她不是有意要奔向那個那個拿破崙隕身之地,那個屬於苦杏仁露的國度。但當機場裏的登機廣播響在她耳邊,而他震驚的抽息卻鑽入她心底的時候,她卻突然開始懷疑起自己的堅決,懷疑起自己是不是真能如想像中一般瀟洒來去。
「荇湖,為什麼你不告訴我……」他的聲音倏然中斷了,因為她已突如其來的輕輕一笑,在聲音里成功掩去了眼中不散的悲傷。
「給我寫信,夙仁。要記得想念我,夙仁。要好好保重你自己,夙仁……」她一迭連聲的說著,不想讓他再有追問她原因的機會。每說一句,她就喚一遍他的名字,那熟悉的發音在她舌尖流轉,撞擊着她的胸腔,使她那句原本想要刻意忽略的話語,在心頭越升越高,幾乎衝出了她喉間。
「乘坐XX航空第XX號班機前往巴黎的旅客請注意,您乘坐的飛機已經開始登機了……」荇湖的眼淚滑落臉頰。
她掛上了電話,卻沒有立刻離開。她站在那裏注視着那部公用電話,右手仍然放在已掛斷的話筒上;雖然她最後終於說出了那句話,但他,卻還是不曾聽見。
——要幸福喔,夙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