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終於,豐兒找到機會跑了。

逃離那些莫名其妙的大人、沉重艱難的功課,那種種複雜糾結的關係,那座悲情卻驕傲的孤寨。

他們說,他那素未謀面的爹爹是個英雄。

他們說,他那同父異母的大哥是個將才。

他們要他接續他們的壯志未酬,他得繼承爹爹的身分與大哥的名。

“主子,你在那兒?”呼喊由遠而近。

來了!豐兒縮了縮,濃密大樹藏起他小小身影。

“主子,出來吧,屬下有愧,已自請嚴懲了。”說話的武師父少了一隻胳臂,臉色慘白,傷處兀自滴血。

“主子受了什麼委屈?跟師娘說,讓文師父替你作主……”溫雅俊逸正值壯年的文師父竟一夜華髮,眼眶泛紅,跟在身邊哭着的文師娘亦血絲猙猙。

“主子餓了吧?鏡鎏這兒有熱騰騰的糕餅喔!”

“豐兒,別躲了,”太叔公第一次這般喚他:“以後便按時讓你跟你娘見面好么,你娘惦着你,都哭暈好幾回了。”

“主子,咱得聽您啊!”

“主子,復國的希望全在您啊!”

“主子,咱寨里的一代血仇得靠您報啊!”

“主子,我父我夫我子全隨您爹爹哥哥去了吶!”

“主子呀……”

“主啊……”

男女老少,幾乎他認識的人全放下工作出來尋他。

全變了一個人,呼天搶地,像失了魂。

“不要!”豐兒心裏抗拒,抱住頭,瑟瑟縮着。“我只要跟娘好好過日子,我只要好好孝順娘疼娘,其他什麼都不要……”

“兒啊!”是娘!他看見娘了!被人攙了來,還有自小最疼他的居明叔叔。

可,為什麼他們要綁着他,還打了他?!居明叔叔雖是外國人,可從來就好生照顧他和娘,比爹爹哥哥還親呀!

“豐兒,說不過、咱說不過的,”娘看不見他,對着蒼天踉蹌身子。“你得出來證明你是你爹的孩子,幫娘證明你是你爹的孩子,你是你狠心爹爹留在世上的最後骨肉,你是為娘這生清白的唯一希望吶!”

碰──

她摔下床。

“任家酒肆”的客房她睡不慣,夢境裏凈跟着豐兒遭遇哭。

嗚,光想還是難過,豐兒好可憐,連他最愛的娘親都只記得跟他要東西。

“菂菂,我進來啰!”望江關推門而入,手上一盆涼水,見她連人帶被蠶蛹般坐跌地上,不覺好笑。

她沒反應,恍惚看望四周。

怪了,明明記得自己是黃昏時給望江關送來換洗衣物,正巧頭人會議休息用膳,她也湊熱鬧喝了兩杯……然後……唔,頭好痛,窗外怎麼變作白日了?

“知道宿醉難過了吧,看你下回還敢不敢亂喝酒!”望江關笑說,見她獃滯,臉面涕淚縱橫,索性扭了布巾送上。“算算時間你也該醒了,喏,自己擦擦。”

早習慣她換床便睡夢不靖,心疼歸心疼,並未多問。

“你幫我擦。”她忽然伸手,望江關沒有防備,整個人給拉着也靠跌床沿,與她面對面坐着。

瞧他,眉頭蹙得老緊,每回來“任家酒肆”開會都這樣。

而且在外人面前就擺出一副不親不即的爹爹威嚴,像方才,進門還先扣問,她身上哪一處他沒看過,迂腐!

“菂菂……”他知她心,格外無奈。

但這世上不是人人都同她乾淨,他任她,卻由不得自己。

“好嘛好嘛,這寨里就屬主子最大,拗不過你!”她嚷嚷,接過濕巾,攤開,卻一古腦往望江關臉上張來。

“呃……”沒料到她有此一着,整個愣住。

“別動,閉上眼睛歇歇,”小手輕隔方巾熨貼,“現在你的世界再大也不過這份涼意,其他別想。”

盛夏褥暑,窗外唧唧。

“你啊,真是被寵壞了。”他的聲音埋在布里,含糊不清。

胸口卻暖暖地,一股腦全往臉沖,對着涼巾正好。

她吐舌,想起前兩天才學會的一句諺語。

叫……對了!

“作賊的喊抓賊”……

唔,可以這麼用嗎?算了,只要能讓他暫時放鬆便好……

※※※

“雲表姨,這酒真能幫你多賺錢嗎?”

午飯過後,任雲娘留她作伴,反正家中無事,她也樂得待着與望江關近些。

“我那賊表弟跟你說了啥?”任雲娘斜睨她,還好不帶火氣。

有回她為了夫婿潭十洲跑來找望江關吵架,怪怪,她頗慶幸那時正廳還維持議堂用途,所以只有簡單炕階沒有傢具,告大娘還在一旁閑說風涼,嘀咕這恐怖女人還是外嫁番蠻好。

“唔,沒什麼啊,就說這酒特佳,而且廉價供應,教你“任家酒肆”生意越做越大,旅店、山海接駁、票號……最近連海上護鏢的生意都兜了來。”她只轉述望江關話里一半,而且加油添醋哄任雲娘開心。

事實上,望江關說的是──“平常給你喝的是對過水的茅梨酒,性和、酸甜,尤其安神補氣;這任家特製的留人醉可是雲姊制來誑生意的,初喝只覺滿口留香,未即兩巡,待後勁上沖,就非得往“任家客棧”繳錢留宿不可!”

任雲娘淡淡一笑,攜了她手步出酒窖,隨即更往地下深入,沁涼舒服襲來。

“賊表弟命變好了,收了你這知心女娃當家人。”說話間,任雲娘打開冰窖。

“雲表姨,”她不自覺甩開她手,問了許久以來便想不清的困惑:“為什麼你都要叫望……呃……叫爹爹“賊表弟”啊?”

最初語言不通亂猜,還以為那是望江關的別名,後來慢慢懂了,又發現望江關和任雲娘關係微妙,吵歸吵,每回頭人會議前總還是私下互訪,和潭十洲、任疏狂四人沙盤推演,會議間便作戲講着事先說好那套。

“和你一樣,不習慣啰……”任雲娘笑說,鑿了一塊清冰,分了一半給她。“我打小就和他不親,甚至還有些恨他。”

“啊?!”冰塊含在嘴裏,酸涼的卻是心。

“也或許,不該說是恨他吧,我恨的是那些讓我娘鬱悶半生的人。”銼銼,任雲娘繼續鑿弄冰磚。

鏘鏘……鏘……鏘……

“你大概不知道,以前望家寨不但沒有下村,就連南村,也只有一些不成組織的西島流民,遭海難來的,船身受損嚴重卻苦無材料修補,而且被上村那些望家長老們當作化外之人,連以燕窩、海豹皮交換日用品都要被限制再三。”

任雲娘鑿完需要用的冰,兩人卻都沒有移步的打算,上頭炎熱,又得對着一屋子火氣忒大的頭人裝笑賣傻,她早年是為了夫婿討爹親歡心這才次次作陪,近來望家寨逐步擴張海上勢力,熟知遠洋海域的潭十洲也因而愈顯重要;四個月前,下村正式由上村分划,頭人會議僅以對半比例,卻礙於下村村人加外來客商全港罷市請命,這才逼着長老做出裁決,正式委派潭十洲出任下村頭人。

“然後呢?”她問,任雲娘講故事比告大娘她們好聽多了,該罵就罵、該貶就貶,傳出去也不怕人知道,她喜歡這般乾脆爽脫,多希望望江關身邊都是這種人。

“然後……然後有年夏天,海上忽有颶風來襲,剛剛才遷到漁村的望家長妻們不明海象還糊塗出海,結……”瞥見她一臉專註,任雲娘自打嘴巴。“哎呀,我都忘了你才剛來兩年,這些陳年舊事你該是不懂的。”

她沒說其實望江關平時已為她講述不少,只靜靜聽着。

同樣事情由任雲娘講出來會有不同心思,因為這樣,她也了解望江關更多。

最早最早,望國遺民剛剛定居有無灣的時候,望家寨只有上村,不,那時該叫“主村”,以望江關現在所住的主屋為中心,村民們或是牧馬或是種粟,近山地方亦辛苦開墾,從苗人那學來築渠植茶技術,間或點綴果蔬棉麻,一切以自給營生為目的,就連婚姻,也是幾家大姓長年互婚,尤其排拒異族。

後來,悲劇發生了,村裡出生許多像天缺般的畸形兒,有的肢體不全、有的早夭,原本便因人口有限而發展有限的望家寨突臨滅族厄運,大夥都慌了。

那時候,掌政主子是望江關的父親,二十初頭,英風颯爽,在族人心中是個天神般的英雄人物,他親擬“望大苗小”政策,並且率先向白苗族下聘結親,將結襟多年感情甚篤的妻子送往當時還荒蕪人煙的海邊地……

漸漸,望家寨里異族樣貌的人口越盛。

漸漸,遠離主村徒有名分的望家姑娘越多。

漸漸,主村裡由苗妾孕育的長子一個個出生並由律法命令元配收養。

漸漸,海邊地聚集成村……

以望江關的母親為首,一個個要不變成背海望山的女人,就是得冒着私通罪名與鄰近的西島男人交好。

“像我娘,成婚不到三日,便清清白白被送往漁村,還來不及搞清楚婚姻是怎麼回事,主村那便送來個早在成婚前便暗結珠胎的苗子,”任雲娘語氣不爽,忿怨已久。“所以我從來便不去問我親爹是誰,到寧願真是現在的爹,也不知那賊表弟的爹爹是歪了心肺還是短了肝腸,竟想出這等對策。”

她看着,腦中驀地想起望江關談起這件事的表情,淡淡地,似有困惑,卻有更多哀傷。

“有時我站在這屋裏,看着我爹娘牌位,看着這屋裏該是他們新婚燕爾便未更動的擺設,”他慘笑:“我真不懂,即使那是通疏事理解決問題的好策,為何我爹可以這般不近人情地推行出來……”

納白苗為妾,是為殷實人口;遠元配離村,是為杜絕情慾;離苗母親兒,是為鞏固長妻;粗看來高明有序的謀略,卻是一樁樁凄慘悲涼的家族闇秘貫徹而成。

應得感情的就少了名分,該有名分的便求不到知心,一切由鼓動的公議作定,抗議不行。

“呵,瞧我,老跟你說這些。”任雲娘忽然搖頭,自顧自笑了。“你年紀還小,一定不明白我娘她們這些上一代女人幽怨什麼,總之,後來繁衍出來的問題越來越多,西島來的移民也漸漸在這村寨發揮作用,長老們不再禁止族女外婚,也才有現在的南村和漁村。”

“我懂,而且人不小了,”她聽着,心底應道:“下月便滿十七,才不是你們見到的小鬼樣子。”

毀容丹仍是持續醜化她外型,兩年來不長個子不更新膚不長肉,天缺特地由海外寄回的美容聖品,什麼珍珠粉白芷膏火山泥珠蘭香,用在她身上直成左近笑柄,連帶壞了不少海外商人的生意。

沒留心她黯然表情,任雲娘匆匆結束故事,擦摩身子站起:“走吧,這裏越坐越冷,十洲他們還等着冰糖蓮子當點心呢!”

倉皇跟從,任雲娘人高馬大,加以應酬成習,經常走快了卻不自覺。

“等、等等,雲表姨,”她微喘,仍不放棄:“你還沒告訴我為啥後來便不恨爹爹了……”

猶自堅持,只要關於他的事情,她從不輕言放棄。

※※※

傍晚,姨甥倆閑坐院落,對着桌面紙樣吱吱喳喳。

“菂菂?”望江關自從早上步入議堂后第一次走出,忽見她格外詫異。“不是說吃完午飯便要回去了嗎?怎麼還在這兒?”

不自覺目光放柔,嘴角浮出笑意。

“是我留她的,”任雲娘看在眼裏,讓了座邊走邊說:“小丫頭點子特多,每回我要給十洲裁新衣,找她商量准沒錯。”

她吐舌,都是打小從夢裏看來的,哪來什麼點子。

“又是夢?”操着南海口音的潭十洲聽着聽着好玩笑了。“上回你給天缺的信里也這麼說,結果讓咱們找到一條新航道,天缺樂得直說你是他幸運女神。”

發窘,天缺信里寫的噁心話她從不轉給望江關聽的,現在,潭十洲卻當著眾人面前講了出來。

望江關看着她的眼神也閃爍閃爍頗怪異……

啊,真想挖個地洞,把天缺那傢伙抓來活埋!

“對了,你們突然散會,是討論完了,還是……”任雲娘問道,為她解圍。

“太叔公消渴症發作,暫時休息。”望江關無奈回答,和潭十洲一同嘆氣。

他是醫者,自然明白那癥狀間有幾分真假。

可惜了,本來會堂間已逐步凝聚共識,這下教望太公霍地打斷,晚點兒重議又得起頭再來。

“那我也該去監督酒飯了,”任雲娘聰慧巧捷,一聽便明。“晚上我讓人新開兩壇新釀,桌椅搬到這院落來,今夜大潮,頭人們吹風望月,或許更方便包容商量,事情也就容易解決了……談笑間用兵,這招不是表弟你的絕學嗎?”她暗激,自有使力方法。

就像她早先對菂菂說的,她越明白望江關,便越敬他耐心隱忍。

一件事結了十七八個結便硬是循着十七八個解法見招拆招,斷不會胡來粗魯、直拿把剪子蠻絞,摔成遺憾。

“多謝雲姊,辛苦你們了。”望江關拱手致意,目送二人離去。

她在他身後瞅着,耳邊縈縈繞着任雲娘下午的話……

“表弟這人,心是豆腐做的,卻裝在鐵打的意志里,明明生來不帶企圖,倒也攪進這複雜莫名的望家寨,虛虛實實編派設計了一輩子。”

忽然好忌妒那些佔了他全副時間與精力的懵懂村人。

硬教他與她,有家不得從容歸。

※※※

頭人會議數日未決,為的便是西南海新大陸是否停止探勘一案。

此乃望江關與潭十洲等人近年合作力促之事,不過事情卻要從上一代說起。

自二十多年前望家本族終於接納西島移民,允其與族內女子通婚、正式在南村落戶后,原本據內陸為國的望家便漸漸從西島人學得造船技術,利用有無灣西側的巒山老林,有模有樣發展了一隻海軍,預備他日再啟復國戰事,望家寨可由海陸雙向夾擊東霖大陸,勝算多些。

但,軍事武備畢竟是件勞民傷財、難以馬上回收之事,加上天不時地不利,北方西極、東霖與北鷹三國鼎立、平衡微妙,望家寨左等右等苦無機會,更怕形跡太漏重蹈望江關父親那代慘事,教東霖發現望國未滅,勾搭白苗整軍而來……

歷久,族人對這隻年年耗費甚大卻百無一用的海軍漸起質疑,就連將士本身,也因只能紙上談兵而士氣低落;這是望江關十五歲主政時碰到的第一件大事,也是就此改變望家寨歷史的一個關口。

“你不知道,主子那時可厲害着,年紀輕輕卻力排眾議,堅持留下咱們弟兄耗費無數心血才建立起來的船隻和海港,還主張讓兵將平時操練、遇季節風便以軍艦保護西島人出海貿易,說來算是軍費自籌,卻也漸漸讓咱學了一身實用本領,所以現在……”風微暖,說話人爽快拍肚,話間自我解嘲:“望家寨反沒有真正海士,全是買空賣空運來轉去的奸商!”

據說他是望家寨第一代海軍總領,現在橫看豎看,倒真跟下村酒肆里那些行商大賈沒啥兩樣。

“海叔莫謙,菂菂這丫頭心眼特實,你說什麼她便信什麼,到時真看輕大夥十年來海路探勘的艱辛,江關擔待不起。”

“看輕?”海叔嗤笑:“說到底,最看輕咱的還不是本家那些牧馬人,也不想想這些年是誰拼死拼活,風間雨里,硬是在南海商線“西島聯盟”黃嶼、秉辰兩大勢力間殺出血路,這才牽成寨內與白苗地方的茶海貿易……”

“海叔辛苦,明眼人都知道的!”望江關打斷,此處離岸未遠,望太公一行還在港口目送,海叔聲音過大了。

“啐,可偏偏這寨里許多瞎子!”海叔忿忿,格開望江關搭來的手:“主子,你且讓我說,老子我嘔了幾天幾夜睡不着覺,反正這趟說不定便是咱探勘隊最後一次出海,就讓老子將他祖宗十八代罵個過癮!”

望江關無奈,只好陪着老人家罵起自家祖宗。

日前,三大長老由望太公與鈿鈿以二敵一領了頭人會議作下決定,認為近來南海商貿繁榮,加上即將與西島玄玥結盟,望家寨內外穩定,發展有餘,新大陸探勘沒有立即必要,宜予暫停。

“操,難道真得等沒地種沒屋住的時候再人人跳海嗎!”海叔口出穢言,望江關也不得不跟上兩句。

她淡笑看水,心知望江關在人前便得八面玲瓏,官腔官樣,十句有過半是虛,虛里又不能辱沒誠意。

難呀難,她連討好身邊幾個關係人都有時嫌累,更何況他得討好全世界人。

默默聆聽,晨風間儘是海叔與望江關的感慨對話。

朝陽迸射出山;有無灣上,津渡漸遠,舢舨漸近大船。

※※※

海上歷月,她卻泰半昏迷。

“別睡了,菂菂!”望江關搖着,輕拍她頰。

唔──她不依,翻了身續裝睡沈。

“我說醒來,”他堅持,將她抱立坐起,不客氣將她眼瞼扒開。“再睡又要病了!給我起來!”

“讓我睡嘛,說不定一會兒便夢到了!”她撒嬌,軟綿綿倒向他身,咕咕噥噥,真好像萬般睏倦。

事實上她已經躺得骨酸肉疼,沒頭暈也的確眼光渙散了……

咚。咚。

望江關大步邁開,拖着她往甲板上走去。

好、好冷!他存心要凍醒她,連披風都不給她拿。

“醒了吧?”看她哆嗦,望江關解開外衣,遞來。

她接過卻嫌過大,從頭包到腳還拖着地上幾寸。

“你不冷?”挨在他身邊,也是對着海上看,天氣陰霾,波濤間黯淡灰沈。

“不,氣悶,吹點風好……”望江關應着,長長一嘆。

“咦,這船上怎麼都沒人了吶?”她再問。

剛才行來匆匆沒注意,現在留心,忽然發現整艘大船就剩他倆,原來包括潭十洲、任雲娘、天缺等數十海上老手全不見了。

“歸期將屆,大夥能搶多少時間便是多少,不管結果如何,總是力盡人事,其他看天……”望江關淡說,眉心卻不曾緩解。

海鹥凄啼,遠方低雲雷生。

“對不起……”她明白,幽幽輕嘆。

“不干你事。”拍拍她頭,沒了外人,他向來便對她親匿自在些。

“如果,我能像上回幫天缺那樣,也夢到大家要找的小島就好了……”好難過,亦是不甘。

據說新大陸早早發現,而且近年與西島、南海合作已完成泰半調查,不過探勘隊慣來行經的海道卻是兇險異常,不利經常船運。

而潭十洲年輕時曾以南海俗諺配合自繪圖卷,偶然間找到一條便道,孰料回程卻遽遭風浪,資料盡失,記憶中只知有座指向小島,遍地星狀白沙,岩石錯綜,節理模糊那面對着的,便是新大陸方向。

可近年探勘隊或是由望家寨出港,或是由新大陸折向回航,無論如何都找不到那條便道,一次一次,倒造成不少人船兩失的家庭悲劇,於是引起族間議論,原本不管海事的內陸頭人與望苗長老這才對探勘一事注意起來。

“我……我再努力睡睡……”她也想幫他到底,也是盡人事。

“不用了!”他出手,正好抓住她因急奔而被長衣絆跌的身子。

“嗚……”撞進他懷,為他哽咽。

什麼天賦異能嘛,需要用到卻老是無從施力,她恨死自己!

“別哭,該說抱歉的是我,”望江關輕撫她發,無限溫柔:“是我不好,漏了這分僥倖心思讓你察覺,累得你頭一回上船,卻連這天高海闊都沒好好瞧瞧……”他是明白她的,老為他一心執着。

她搖頭,用力搖頭。

不奢望高遠寬闊,從來,她便耽於小小一隅。

“傻菂菂,你總是全力助我,怎麼沒想過我所作所為到底對是不對……也或許,一開始就是錯的……”他忽然無限凄惘,連聲音都飄然渙散。

“為什麼……這麼說?”她抬頭看他。

霍地發現,他想做的事,她不覺便習慣不問理由了。

“將近兩百年前,日暮窮途有心無力的望國突遭東夷霖族入侵,京城破滅,皇帝攜子出奔……”

她聽了想笑,怎麼歷史上每家皇帝都做同樣渾事?

血脈呀血脈,那到底是啥東西?

可,望江關的表情讓她無從輕鬆。沒見過他如此困亂,她欲懂,更想解憂。

“其實東霖原本也無力統治整個望國,所以只象徵性佔了首都“江關”……”

“啊!”她驚叫。

“對,那是我的名字,”望江關苦笑。

或者說,是他繼承了死去大哥、也就是錚錚生父的名字。

“可是望國臣民卻激烈反抗,東霖與望族兩敗俱傷,江關城也因而血流成河、幾成鬼域,”望江關說著故事,眼色淡淡悲憫。“此後幾十年,東霖勵精圖治羽翼漸豐,對一直力圖復國的望族終於痛下殺手,以“賊”名力剿……”

她注意望江關只稱望國,不像望太公他們老是“我大望、我大望”喳呼一通。

“總之,從此望國便由幾支死忠臣族護着王室血脈一路南逃,又為了土地、水源、貿易或交通等問題一路爭戰,從東霖邊境穿越白苗村寨,最後,才在一百多年前來到有無灣。”

她不覺便鬆了一口氣,來到有無灣便好些了吧,聽起來望國足足與人打了快一百年的架,怪不得至今仍規定男兒人人習武,女子亦須粗懂醫理、包紮搬運。

“因為白苗忌海,有無灣一開始是無人地帶,望族很容易便定居下來,努力發展數十年,總算在我父親那代小有成績,不過也因通婚、土地,以及百年來種種仇恨,終於在我四歲那年,雙方爆發“望苗大戰”。”

望江關遠遠看海,長吁短嘆。

“那一戰牽涉着東霖勢力,死傷非同小可,望家寨幾乎死去泰半男人,能留下都是武藝特高,要不就是當年被留在寨中保衛婦兒的後援人力,後來……”

“後來就輪你上場了,是不?”她懂了,總算能將來龍去脈慢慢接上。

不過,這一切跟他做對做錯有啥關係啊?

他輕哂,仰天凝望。“我從小便給所有人教,什麼都得學,那一代人重溫國破家亡的惡夢,很多事情的看法會跟後來出生或外地來的人不同。”

譬如望太公或鈿鈿對不,聽說望太公是因天生足疾而沒機會上戰場,鈿鈿則新婚未幾便沒了夫婿。

唉,怪不得他做得特累,根本就是收拾人家摔爛的攤子,可偏偏老有人昧於時局、硬搬磚頭砸自己的腳……

轟隆──

不遠處怒潮滔天,看是有海上暴雨形成,就連這巨噸大船都漸漸晃起。

但,那些分批出尋的小船卻一個個至今未歸……

“有時候我會問自己,該做人家怎樣的主子,”烏雲飄來,雨滴豆大打下,望江關卻渾然未覺。“止戰或好殺都不免兵禍連結,殃及後來,又是一代無辜。”

“所以,你才想把望家寨的人疏得遠遠,到一個全新地方?”她頓悟,張了披在身上的外衣抱住他。

“不,別把我想得這麼偉大。”輕輕推開,望江關步往甲板高處。

“在走到這一步之前,我也不知自己是這樣走的,這些年做了許多,也沒做許多……呵……”激浪打來,他躲也不躲。“之前沒告訴你,東霖、西極與西島三國戰事若非由我搭線,不會這般順利,甚至連當年那教妲己變出來馱你逃走的大鵬鳥,或許都該算作死於我和天闊聯手。”

風張狂,卻猙獰不過他自厭自惡的心。

一步一邁,離海愈近……

“望江關……”她喊他,聲音卻碎落兩間。

船身一個搖晃,她腳下濕漉,滑跌離他更遠。“哇啊!”

她讓一擊差點正劈船桅的雷電差點嚇傻,又擔心望江關情況,掙扎爬去。

“回來,你給我回來!”先前是誰教她沒想清便不得好死的?如果他便這麼莫名其妙葬生海間,獨留她糊塗塵世豈不笑煞旁人。

再說……

“喂,我不怪你毀我城國,”反正她從來也未曾熟識。“可是你答應作我家人,而且給我好多……”她哽咽,總算捉住他袖。

“菂菂?”感覺身後緊實,望江關回了神。

風強兩急,小小身子很是用力圈環住他,硬撐不放。

“這、這是怎麼回事?”潭十洲夫婦由后艙登船,遠遠看到這幕。

“別忙。”任雲娘阻止他動作,兩人閃進舵艙,掌舵欲往鄰近浮島接應他人。

飄搖漸離,海上風暴本是忽來即走。

“菂菂,”望江關輕喚;看不見她,卻知她仍害怕:“下次……”

“下次你別這樣了!”她搶話,止不住哆嗦,牙關咯咯作響。“要不等我學好游水再跳,至少我還可以拚着救你。”

“菂菂……”真被感動,暖意湧上心頭,雖然他從沒打算尋死,方才那點風浪,對他這打小站樁立睡之人也不過尋常顛仆。“我……”

“我、我想起來了!”二次打斷,忽然她又叫又笑,指着遠方那處漸行漸遠的風團嚷嚷。

“快,跟着那雷電走!”她高喊,放了他跌跌撞撞直奔舵艙。“我夢過,真的,還有會跟船艦比快的大魚,好多好多,一隻跳的比一隻高……”

“是海豚!”潭十洲眼睛一亮:“對,那島有海豚棲息!”

※※※

雨過天青,真像夢境。

眾人身上猶濕,踩在腳下的粗糙顆粒卻提醒人在現實。

“真是星狀結體!”海叔輕掬一捧,顫抖不能自己。

去夏,他兩兒一孫為探這島命喪幽冥;今秋,是否老天垂憐,讓他為多年來前仆後繼無懼生死的親友弟兄見證這所費不虛?

碰──

巨岩另側,是前去查驗的潭十洲夫婦與天缺;煙火是預定信號,若連擊兩盞,便代表……

碰──

“找到了!”眾人歡騰,是喜,是淚。

是得償夙願,亦匍匐感激。

“主子萬歲!”

“菂菂姑娘萬歲!”她被抬起,像米袋般丟上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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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新郎·無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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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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