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醒時總覺得她通透得可怕,困着又老像丟失了魂?

揉捻紙折,他為她點上一燈。

歡會盛宴,今晚他註定遲歸,看着炕床上的她氣息平勻;夜半醒來,希望她不至怕黑才好。

半晌──

“欸,望江關……”

為防下村露重,他正背對她寬衣。

不動聲色整齊了褲頭,他迴轉。

“爹就爹,我都依你……”立坐床尾,她那未着鞋襪的腳丫前後踢盪,慧黠巧笑,明眸清亮亮地,極像是……壓根兒沒睡過?!

“可你以後別再騙我啰。”輕走近,她接過他手上外袍,為他結襟系帶。“你既不讓我死,就別怕我活,要不然我真不知該怎麼做人,你那時還不如讓我成了魂鬼較好。”

他望她,一時沒了章法。

晚風亂竄,須臾間明滅燈花。

這日,那個叫豐兒的男娃和婦人在村口散步時看見一窩棄狗。

“狗狗耶,娘……”比起之前的夢,豐兒似乎長大不少,跑跑跳跳精神飽滿地像匹小馬,凍出兩管鼻水的國字臉更是潤紅撲撲,咻一聲吸回去咧開純笑。

“嗯……”比起來,婦人神情陰鬱許多,看着遠方皚皚山頭恍惚失神。

“豐兒可以養他們嗎,娘?”男娃拽着娘親衣裙直問,幾次后才有反應。

“啊?”婦人茫然歉笑,低矮身子時撲灑淚花:“豐兒餓了嗎?”

搖頭,小手捲袖,極熟練為母拭淚。“乖娘不哭喔,豐兒嗅嗅。”

她笑了,和那婦人一起。近來跟着望江關學話,她知道這是望家寨里大人用來哄小孩的土語。

“走吧,”強自振作,婦人牽起男娃的手,緊緊緊緊,像怕丟了似的。“你太叔公他們明天要來接你,娘還沒為你整頓收拾呢。”

“喔。”豐兒戀戀不捨看了小狗們一眼,到口的話終是咽了回去。

觀望着,她的心無端抽疼。

不是為了那窩肯定活不成的棄狗,而是男娃娃那不勝為力的憂傷眼神。

觀望着,她不知不覺挪了腳步跟去。

越走越遠……

“她這樣沒日沒夜地昏睡,到底多久了?”黑暗間,望江關神情緊肅,低聲但不帶愉悅地問着身旁老嫗。

“兩、兩天了吧……”老嫗微微顫抖,主子向來親切,平日對誰都是有說有笑,這般斂了聲沉了氣的模樣,她還真沒見過。

“只兩天?”他放下脈枕中的手,極輕,骨瘦如柴,灰白間全無光澤,死屍都比她看來健康。

就連這屋內都不像只兩天沒人,望江關輕哼,以掌推窗,日頭終於落灑進來。

光線讓老嫗欲蓋彌彰的事實一目了然。

他倒抽,耳邊聽得老嫗抽腿后縮的聲音;砰然跌翻門邊一地散落的食器,驚怪惶叫,匡琅琅狼狽作聲。

這這……怎麼回事?

炕床一角,她頭臉垂落、半埋被褥,身上衣着和他離家時相同,之前好不容易稍稍豐腴的臉頰凹陷回去,眼角屎淚堆疊,亂髮生油,糾結着隱隱生臭。

“菂菂,別睡了,醒醒!”無暇理會老嫗情況,望江關又急又惱,拍她搖她,已不是憐香惜玉的力道,然而她毫無反應。

他咬牙,一口氣掀翻被褥──捂悶多日的汗漬沒想像中熱烘難聞,但她手腳不知為何創痕累累、青紫斑斑,不少傷口都已化膿生瘡,甚至侵蝕見骨,沾了周身布質,血污點點……

“啊!”老嫗剛爬起來,見到這般景況,差點兒又昏厥了去。

“先給我燒桶熱水來再暈!”他回覷,再好脾氣也不由得厲了聲。

腦間一抹想殺人的衝動倏忽來去,他隱忍,卻剋制不了心底抽疼。

地板上至少七八盤分毫未動的餿食全灑了,長霉的長霉,生蛆的生蛆,空氣沉濁,明顯飄散腐敗味道。

“我……明明該送的東西都給她送了吶……”老嫗哭道,腳軟了硬是無法起身。“菂菂姑娘……你作鬼也別別來找我啊……告大娘不是有意的……”

他連嘆氣的時間都沒有了。

外出甫歸的包袱還結在身上,大步繞過呼天搶地的老嫗;打水、燒柴……

無暇思索其他,此時此刻,他一心一意只想她活。

※※※

啦啦啦……啦啦……

向晚。日暮西沈。倦鳥歸巢當口。

四鄰炊煙裊裊,望家寨主屋外亦緩緩浮出一影。

啦啦……啦啦啦……

影子越見清晰,越發真實……

日與夜交替的瞬間,天色驟暗,出落一女子身形,手舞足蹈,妍顏生輝。

啦……啦……啦啦……

嘶……咯咯咯咯……喵……啪擦咚當……汪、汪汪、汪汪汪……

望江關的座騎受驚。籬笆前正圍着母雞啄食的雞群也嚇得躲進羽翼。一隻半瞎貓咪急着竄上屋檐時踢下數片破瓦。幾條各缺了耳朵、鼻子或四肢的癩痢狗兒邊退邊對“她”狺狺嗚嚎。

“噓……”歌聲稍歇,她頓了頓。

“別吵別吵,我是魂,不是鬼,傷不了你家主人……”說著踅至馬兒跟前,眼對眼,語氣嬌嗔:“你啊你,又不是第一次見我,怎麼這麼不禁嚇,昨晚還差點把他摔下來……沒用的東西,哼……”

馬兒遭罵,卻也拿這飛來盪去的魂魄沒法兒。

本來萬物自太古繁衍,雖說人類獨樹一幟,卻漸漸失了天眼不見靈動,可它老馬不,早先它就知道那丑得不像話的無艷公主透着古怪,果然,還沒幾天哩,它才正開心主人這回北上西極只帶天缺不帶她,心滿意足吃着西極境內獨有的芳美草秣,誰知主人轉回來牽它時背上竟多了一個包袱,不,正確說是包袱上多了一團東西!嘶咿,可不就是那做了主人義女的菂菂嗎?雖然形容改換美麗許多,但那惡形惡狀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嘶,竟仗着自己魂魄無重,攀了主人肩頭當畜生騎,咿,它心疼啊,最是崇仰敬愛的望家主人……

“好啦好啦,大不了以後不騎他就是了,”影子似懂心語,點着它鼻頭說:“不過他自己讓我騎的時候可不算喔!你偏心你家主人我管不着,是非黑白卻要清楚,我從沒求他什麼,是他自己要攬麻煩的。”

嘶──它悶哼,別了眼光看星星。

她低笑,飄上樹頭玩衣裙。

什麼都停止了、消弭了,蟲唱唧唧,這夜初片刻好寧靜──

“行了天缺,你和菂菂年歲相近,接下的事你不便幫忙,先去休息吧……”

良久,望江關的聲音從屋裏傳來,一魂一馬,不約而同轉了同方向看去。

天缺似有微詞,兩人比手畫腳的身影在窗紙上交互抖動,最後還是望江關打住了話題。“我知你急,不過現下最重要的是把人救醒,告大娘虧待菂菂的事我自有腹案,不過一切還是得等問過菂菂再行處理,總之你先睡,一會兒我把菂菂身上傷口處理完了,晚間還得靠你輪流和我守着,這出氣多入氣少的病況着實詭異,我也沒把握是否治得了她,咱還是先把力氣省着,節外生枝對菂菂沒好處,對吧?”

嘎吱──

想是望江關勸服了他,一會兒,天缺推門而出,忿怨憾恨的神情減了不少,行禮如儀后直直往老馬走來,唉,心焦歸心焦,該作的活兒還是得干,他解下老馬身上縛具,歷月奔波,大家都累了。

嘶──

走回廄棚前,老馬忍不住回看那魂……

輕飄飄地,滿臉好奇,乘着晚風撞進屋裏。

哎唷!

它就知道,這蠢公主連路都不太會走,還學人家扮鬼。

唉,主人能者多勞,不過命也忒苦。

嗚呼哀哉,嘶──

※※※

蒸氣氤氳。暖暖。窗牆外左支右絀摔進一影。

跌得狼狽,不過無關痛癢,她很快起身,轉轉,對着浴桶前正襟危坐的男子燦然一笑,飛身撲來。

“咦?你在作啥……啊……”影子很開心,咻咻穿越桌椅床鋪,不小心扣了椅腳接榫,她沒事,可浴桶里的本尊登然見血,又一口子。

望江關挑眉一蹙,神情肅穆如臨大敵,這丫頭體質古怪,他不過才為她輕抹上皂,鬃刷都還沒用呢,怎麼就皮下泛紅,瘀青成片。

“菂菂,你傷口嚴重,”明知她昏迷不醒,卻還是一個動作一句叮囑:“所以我在水間加了藥草消毒,待會兒疼了就喊,我盡量輕點……”

“行了行了,反正我沒感覺,你隨意,我觀摩。”影子一副事不關己,也不管他壓根兒聽不見自己,盡挨望江關身旁絮聒,品頭論足。“唔,嘖嘖,久沒回來,這丑身子的確發臭得緊,虧你受得了這般骯髒,多謝啦。”

想那十來日前,她就是因為不耐這屋裏腐味蒸騰,避着躲着,一不小心就脫離身體,再不想回去啦。

這樣多好哇,轉轉,又轉轉……輕輕鬆鬆,愛上那兒就上那兒……

好像回到六歲前,娘親還在,她小小的一縷魂魄,總不能乖乖縛住身體,什麼都不懂地,遇見好玩東西就跟,惡鬼隨便一嚇就跑,好容易定睛一看就只有哭了,外間世界全是光魂鬼影,天不是天,地不是地,一恍惚就跌落好幾百年,再妄動便又是開荒遠古靜寂大地。什麼都是黯的、闃的、沈的,呢喃碎念,她每每聽見聽不懂的聲音,抑或者叱吒號嚎,包圍着爭相競逐……

“菂菂,聽到就喊一聲,阿娘和菡姊兒來了……”每每,她總靠娘親和菡姊兒上窮碧落下黃泉急瘋也似的找,深怕她離體一久,生機脫序便小命嗚呼。

每每,她總要見着娘親或菡姊兒才敢現身;有時在墨硯間,有時是花瓶底。

菡姊兒說那時京里便鑿鑿傳言宮中常見青光紅影,尤以遠穗樓最是妖氣衝天,甚有好管閑事的朝臣上書胡謅,硬栽母親侍巫作法、危害社稷……後來……後來菡姊兒這故事就說得含糊了。

“菂菂,”她總幽幽地說,眼角邊一抹寂寞的笑:“你只要記得,阿娘最是愛你,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你。”

可,每回她都想問沒問……阿娘明明是為了父王才香消玉殞的啊?!

記得那日,父王親自帶着乩童術士橫闖遠穗樓,亂攪蠻弄一通后灰頭土臉回去。當夜,阿娘整晚止不住哭,最後一咬牙拚着全副法力將她不該有的天賦異能給封了,跟着將一條名喚“芙渠向玥”的琥珀鏈子傳給菡姊兒……

“巫系一向單傳,可我竟然有你……”阿娘最後望她的時候,眼色凄楚而複雜,淤血汩汩自腑肺竄涌而出,很快玷污整片前襟。“菂菂有阿菡便夠,再多,為娘也給不起。”

然後她只記得菡姊兒驚駭喊人的乾嚎,咕咚兩聲,她和母親同時倒下,一個還生,一個赴死。

從此她便魂體合一,很少走失。

從此她的世界就只剩下菡姊兒了,還有夢魘變多,虛實難辨。

※※※

“喂!你說,像我這樣的怪物,為何還要救我?”

許久不想前塵,乍然了悟,影子凄慘嗚咽。

“怎麼啦?哪兒疼了?”凈完身,望江關續為她拭乾穿衣,順手替她抹淚。“我再輕些,你忍忍,一會兒便好……”

“你……”影子氣煞,索性往一旁大開的剪子撞去。“我不疼我不疼,這樣的我怎樣都不會疼,可我阿娘會疼,菡姊兒會疼,血脈相連嘛,我知道,所以從前我就得好好為她們活的,再辛苦也得莫名其妙地活,但現在她們一個個都不在,我也變得見廣識多,一般鬼神嚇不倒我,正逍遙着,你……”一句話到口咕嚕回去。

望江關正快手封了她身上大穴,厚掌按壓,口間叫着天缺快拿金創葯來。

方才那剪子竟劃開她柔軟肚腹,鮮血噴射,她身、他臉,瞬間一片慘紅。

“沒事的,莫慌,”他一身白衣全讓她弄髒了,卻還溫柔出聲:“我打小學醫,這點疑難雜症還難不倒我……”

“欸,我是怪物啊!”

影子飛開四竄,對着手忙腳亂齊心救她的兩人叫着嚷着,哭了又哭。

“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生來和別人不同,甚至和菡姊兒不同……打從母親去后,她總要費盡心思看我顧我,生怕我一睡去就給夢魘咽住,生怕我身上怪事教人亂傳當成異類,所以片刻不離守着我,不讓旁人接近我……”

“喂,你知道那種活着不知如何活的感覺嗎?你知道那種怎麼活都得小心翼翼的感覺嗎?”

她想拂開他手,然而卻直直穿透過去。

“喂,別救了好不?”

頹然委地,她暗啞了,不見自己正從離光渙散,一點一滴更次晰明。

“不懂的,誰都不懂……我活着比死了難過,求求你放過我吧……”

“行了行了,血止住了,好菂菂,熬過來就不怕了,”望江關語帶欣喜,一邊對着她說:“一會兒我讓天缺熬些蔘湯,我再為你行氣運功,放心吧,說要作你爹爹的人回來了,再沒人欺負你了……”

嗚,那躺在炕上的軀體被她哭得濕糊全臉,大半涕淚正好沾上他動作忙碌的袖口,勾勾搭搭,遠看來他還比較狼狽。

嗚嗚,她再也待不下去,撞了櫃櫥奪門而出。

“啊,天缺,除了熱水,你再拿瓶藥酒來,”不知情的那人猶是叫喚:“菂菂不知怎麼了,才眨眼,額頭又腫了一個大包,鼻樑也紅了……”

※※※

月明星稀,今日三月十五。

凈苗寨五年一度的“花月會”讓他託辭未到,只讓天缺代他隨着新苗頭人前往苗寨回送了祝賀之禮。

唉,錚錚必是要惱他的,望江關看着屋前兩株梅樹,這……可是苗人訂情信物啊,他豈會不知?

但,幸與不幸,他再回看炕床上昏迷之人,上天剛巧送了這大好借口予他,巧妙迴避了錚錚的心意,望苗關係暫且又保住了,他苦笑,一回一回,日子便這般如履薄冰地過,早習慣,卻仍心有未甘,何時何地?他所嚮往的自由何時何地?

明月無聲,只透得屋裏一片凄寂。

他為熱爐加添柴火,是過暖了,惹得他大冬天裏僅着單衣還不時發汗。

但,幾天了吶?他搓撫她莫名其妙越漸透涼的身子……

着急也無法兒可想,只有等了。

“欸,你說我現在該怎麼辦?”

屋外,她蜷在牆角,老馬站在身邊,一個勁兒噴氣。

嘶──(隨你怎辦!要活請早,要死便快,你當我家主人真氣亂竄說有便有啊,這般折騰他,哼!)

“我、我好怕嘛。”她看着屋內,幽幽訴說。

這些天來,她就這麼看着。

可她不懂,怎麼她好不容易輕巧離魂,再不像小時候無從施力驚惶失措的時候,翻山越嶺、千方百計呀,她就只慌慌想去尋他?然後好不容易尋到了,一顆心就安了、定了,開心了、快樂了,再不想原因理由,只要沒跟丟他沉沉氣息就舒舒坦坦,逍遙愜意?

她更不懂……

明明那望江關就根本不明白她身子怎麼了,卻還是左一句右一句安撫寬慰的話。“菂菂真棒,今晚喝葯只嘔了半盅,明天起多喝幾副,再幾日就全好了……”

心泫然,門裏那人放下藥碗,翻了衣袖為她揩洗。

嘶──

老馬忿忿,踱着步子急跳。

(你怕啥吶,想我一出生就跟着主人,從來不知方向前景,這年頭沒幾人知道怎麼才算好活的啦,你想這麼多分明是自討苦吃!)

“所以,我只要一心一意賴着你家主人就好?其他可以別想?”她問,稍稍動心。

不自覺抽離方位,人已想通,登然魂隨意轉。

嘶──(對啦對啦,我家主人最好了,能跟他是我上輩子修來的福氣,下輩子……)

嘶──(咦,你剛說什麼?喂,嘶咿,你等等啊,沒說清楚不準回去吶!)

※※※

火盆張熾,跳焰兩道靈光。

“怪,這屋裏無風,窗牖怎便開了?”望江關自言自語,查了門窗回頭,還不及眨眼,床上那人忽然醒來。

哎唷唷凄慘一聲。“疼啊!”早該感覺的一次報應,回來前這節倒忘了想,痛得她齜牙咧嘴,淚花迸落。

他笑了,顧不得她醒睡離奇,真心真意。“你渾身帶傷呢,小心點兒。”很自然便扶着她靠向自己坐,肉墊總比床板舒服,他早讓她偎慣了。

“我……”適應了身體不便,她動動指頭,原來活動筋骨的感覺是這樣的啊,她都快忘了。

“怎麼啦?”望江關問,狐疑擺在心頭。

雖然她處處透着古怪,懂醫理的他比誰都明白。

“我有事跟你說,”她翻身,面對面看他,勉強平衡個不弄疼自己的姿勢坐着。“很重要的事。”

“好啊,你說。”爽快以對,他也是正經端坐,暗地觀望她身體狀況,不要太過勉強才好。

“我……”輕咬下唇,先撿容易的說:“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望江關啞然失笑。“不客氣。”

這該是病人和醫者的對話嗎?他快糊塗了。

“還有,我和常人不同。”咕噥噥,她快速把話含在嘴裏說了,馬上低頭。

“啊?”饒他耳力奇佳,卻也懷疑自己聽漏。

“你聽到了,就是那樣沒錯。”還原形體,聽不見物類心音,不過他的表情眼光是她看熟的,想也明白。

“唔……”他沉吟,等她下文。塵世間許多人都自以為迥異凡俗,所以爭亂紛多,可不知她是哪一種?

“這些日子,我其實不是病了,而是離開。”她表面平靜說,心底突然波濤洶湧,惶惶慌了。

如果,如果他壓根不信,又或者,如果他信了開始避她……

天吶,她怎麼又做了一件沒想分明的事,啥時變得這般笨的?自從出了皇城?自從遇見他?她捂胸,極不舒服,這種心跳比呼吸快的感覺是怎麼了?她回魂了啊,身體怎麼還不聽使喚?

那神情無助地教他不忍。

“別急,有話慢慢說。”驀地,望江關輕輕握來,聲音出奇穩定了她。“離開去哪兒了啊?怎麼弄得一身傷?”

他還以為她真趁他不在偷跑出門了,直到越聽越驚,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

啼鳥啁啾。昧旦時分。

兩人相對無言,可有大半時辰?

“你知道……”終於,望江關開口了:“我原不信這些怪力亂神的。”

凄慘低首,她心酸酸沉了。

怎會期待他同阿娘和菡姊兒一樣?血脈連親畢竟和俗世價值不同的。

“可……”他攤手一笑,臉上添了幾分憐寵,“你連我哪天穿了什麼衣服,哪時想了什麼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他接受了嗎?

猛抬頭,撞進他和顏悅色。“現在我可明白,以後見你無故昏睡就是魂魄丟了,醫理無用,我得請個岐黃術士將你招回來。”

“不會的,不會了……”心情激蕩,她摟住他頸子嗚嗚哭了,只要他在身邊就什麼事都沒了,不知不覺她就這麼深信,實在沒道理呵……

“傻丫頭,怎麼說哭便哭呢,之前還當你挺倔的,是個硬氣小公主哩!”輕嘆息,他輕挪她傷體在自己身前安好,悄悄傳輸真氣予她。

激動大半夜,她不知自己老早體力透支,嘴唇都白了。

“其實,這些天我也徹底想過,既然真要做家人,有些事我也得說明白。”他也累了,抱着她不感重量,勻在手間涼涼舒服,倒像薄被。

“唔?”四肢百骸忽然涌了暖流進來,她發困,慵懶應道。

“我……嗯,其實每個人都是,”他又嘆,長長一氣。“這世間每個人生來都有責任,都有些身不由己甩不開的事,像你啦,你父王啦、皇姊啦……”

“我父王不算,他不負責任!”她插嘴,小拳反手捶在望江關胸口,氣着呢。

“好好,”他寬慰,改口道:“你父王沒把責任擔好。”

低低笑了,聰明如她,很快便明白他所欲何言。

“喏,以後我會乖乖的,不再給你添麻煩。”她保證,知曉這些日子他為她耽誤不少。雖然、雖然她還不知道該怎麼做……除瞭望江關和天缺,這裏好像每個人都討厭她,所以望江關一離開她就慌,坐立難安直想找到他就好。

“嗯,除了乖乖,”他提醒,“還要試着把自己過好。”

“啊?”她不解。

“你也知自己命運奇詭,常人很難了解,像我,”他輕笑,交握的手掌緊了緊,“一直到剛剛,我也才真相信有人活着可以睡着比醒着多,這般怪胎……”

“那你後悔救我了?”好奇怪,絲毫不覺得那聲“怪胎”刺耳,是因為他嗎?因為他平常說來,所以她也就接受了自己殊異?

不過想想這屋裏屋外也真沒幾個東西是普通的,那匹跩不拉幾的老馬、多多少少短了五官四肢或尾巴的貓貓狗狗,甚至連天缺都是殘的……這人到底是怎樣的人吶?她忍不住想探。

“不,”懷抱她的人動了動,“我望江關做事從不問後悔,只求當該。”再吁氣,話底仍是厚實:“你呢?是否後悔讓我救?”這話是盯着她臉上說的。

他在問她還想死嗎?她猜,忽然懂了。

先前他是用一般價值看她,覺得她枉死不值,現在他明白她身世處境了,所以重新問她。

這人心好澄,或者是冷?

他救了她,並不表示他就自以為擔了責任,他問她,也是要為彼此關係做下切划,他只幫他能幫,其餘要靠她自己掙,沒人幫得了的。

搖頭、遲疑搖頭,忽然她又想點頭,眼神滿是困惑。

好怪,前月那般決然欲死的念頭到哪兒去了?

“想不清楚嗎?”他問。收了功,大手改撫她發。

“嗯……”自自然往他掌心輕蹭,小貓般摩挲。“你今天說的話都好難懂,我變笨了。”

“呵……”他低笑,震着她胸腹輕疼。

“你笑什麼?”翻轉驅體,卻因四肢無力攤趴他身。“你笑什麼啦?!”氣息幽吐在他下頷,徐徐清芬。

望江關心念一動,待想清,唇已按貼在她,額間正中,柔柔一吻。

“這、是什麼?”她問,頭臉無緣故臊臊暈了。任他突地將她輕擺,翻了身自顧下床。

“沒、沒什麼,做爹的疼女兒嘛,你長在深宮少解人事不明白,以後住慣便慢慢懂了。”他站着,俊臉微紅,隨口胡謅的理由連自己都覺好笑,他與她,方才岔神究竟是亂想到哪裏去了……

“平常男人,都是這樣的嗎?”她再問,拽着他衣袖不讓他走。

以往,她聽菡姊兒講過不少民間故事,娘惜兒,姊疼妹;但菡姊兒的故事裏都是沒男人的,要不就是像父王那樣,該斬、該殺,死他十回八回都不足為惜。

“好了,菂菂,累了一晚,你該休息了。”望江關為她鋪床,微垂低首,藏住自己尷尬扭曲的臉。

“想不清的事也不急着一次想完,一件一件,就讓它掛着、擺着,久而久之,將來……說不定那天醒來你便想通了,也或者突然發現這事沒啥重要,世上大部分人都這麼過着,什麼生啊死地,一般人不會當口頭禪似地嚷來玩的。”

“可我不累。”大眼猛眨,分明說嘴。

他側頭看望一會兒,坐近她身。“你在怕什麼?”

“我……夢裏有人,也有鬼,”半晌,她幽幽低語,知曉這要求對旁人很過分。“從前菡姊兒都陪我睡,之前趕路的時候你也在身邊。”

他怔然,這丫頭活得辛苦,他越了解,便越放手不下。

“可憐孩子……”輕闔她眼,望江關抓起她手,揣在懷裏藏着。“睡吧,有我守着,見你不對就叫醒你,別怕。”

“你真好。”滿足清吁,她窩向他身側放心睡了。

“我好?回頭兒我讓你喝這兒吞那兒就別怪我葯苦。”他打趣,亦是閉目養神。“我再怎樣都是另一個人,不是你飛天遁地無所不能的妲己皇姊,菂菂,人永遠都不可能過一樣日子,這點我只能教,體會,卻還在你啊……”

天大亮。

豐兒漸漸在太叔公家長大,習書、習武、習醫,甚至天文星象、時令節氣、騎牧莊稼、兵術戰法……

總之從早到晚沒一刻偷空,十幾個師父排隊搶人。

“主子,您這篇“原親”發人深省情感真摯,可惜語言紊亂,明顯混了西島句法,請主子重新習作,在下明早再來。”

“主子,告家兄弟昨個兒調皮嬉鬧,打擾了主子練功,所以今日午刻起兩人將一起陪着主子站樁補課,直至酉時。”

“主子……”

“主子……”……

在這兒,沒人喊他豐兒。

男女老少大部分都對他必恭必敬,卻也諸多要求。

“主子等等。”少女整整高他一個頭,抱着衣籃而來。

“鏡、鏡鎏。”努力直喚她名,為得是不讓她無辜受罰。

太叔公在旁,欣慰點頭。“這樣才對,以後便是牽手夫妻,什麼姊啊弟的,多生份啊!”

“嗯。”唯諾答應,豐兒其實一直想問什麼是“夫妻”,但又怕人恥笑……蠢問題吶,可只有娘親會耐性回答的。

“呶,你娘託人送來的,說你今天生日。”少女遞來包裹,沒等他接穩又繼續說:“還有,你把身上臟衣順便脫下來給我洗吧,反正待會你要去武師父那兒罰站,光着身子還輕鬆些。”

豐兒默默撿起掉落一地的糕餅,默默脫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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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新郎·無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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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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