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明神宗萬曆年間。

太學院門口有兩名身材瘦弱,體格嬌小的男子在徘徊,似乎有些猶豫不決。

“小姐,姑爺在裏面嗎?”書僮打扮的男孩問道。

書生模樣的杜薇蹙眉低斥:“迎春!我們現在四面楚歌,你又大意了!”

原來她們是易釵的女紅妝,怪不得體態玲瓏不似一般男子!

迎春捂住嘴四處張望,靈活的大眼裏滿是驚惶。

杜薇輕輕一嘆,“沒事,只是你下次真的要放機靈點。畢竟我們現在在天子腳下,京師里耳目眾多,萬一暴信身份,只怕……”

迎春忙不迭地點頭:“對不起!公子,我下次一定會小心的!”見杜薇臉色稍緩,她提起勇氣問:“我們歷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到太學院投奔姑……李公子,為什麼不進去呢?”

猶如驚弓之鳥的她實在害怕身份暴露,來不及保護小姐全身而退。小姐原是養在深閨、不識愁滋味的大家目秀,自從杜府莫名被抄家以來,頓失所依的她們才從北地千里迢迢地到京師投靠與小姐指腹為婚的姑爺,可現在小姐為什麼在門口躊躇不進呢?

杜薇緊鎖娥眉,胭脂未施的臉上滿是愁苦之情。

兩個月前父親在上朝時不小心衝撞皇上,當庭被杖責至死。當噩耗傳來,全家陷入愁雲慘霧之際,朝廷里立刻又下了一道聖旨:杜家上上下下百餘口都被判男為奴女為娼!母親及二娘、三娘她們為全節而投環自縊身亡。身為杜家唯一血脈的她肩負承襲杜家血統的責任,只得突破重圍儘力保全性命。抄家當時幸虧護院張大哥以命相救,掩護她們主僕二人趁亂逃逸,否則……

她也試圖投靠父親故友,沒想到人人自危,根本不願伸出援手。虧得匆忙離家間娘塞了一盒滿是瑤簪玉釵、珍珠翡翠的描金妝奩給她,方得以無虞饑寒地到達京師。然而,歷經驟變,十五歲的她變得深沉多慮,李申雖然與她有婚約在身,可是……身為布政使的李伯父在這時節還會認這陳年舊帳嗎?

這正是她沒敢往紹興投親,卻冒險前往京師的緣故。

望着高牆紅閣的太學院,杜薇的心裏忐忑,倘若……倘若李大哥不念舊情,那麼天下悠悠,她們兩個弱女子該何以容身?

不安的心遲疑着,不敢輕易敲門。

突然,門伊呀的開了,走出兩位官差,見到他們,僅開口詢問:“你們也是來納粟人監的嗎?”

杜薇微顫着身子,硬着頭皮,壓低聲音說:“不,我們是李布政使大人的家丁,有要事找李申公子。煩請兩位差爺通報一聲。”

“今日非初一、十五,大學生正在研讀,豈是你們說見就見的?將家書留下,我等幫你們傳信便是。”

杜薇示意迎春送上金子一錠,恭敬的說:“實不相瞞,我家大人要我傳的是口信,茲事體大,還請二位差爺通融,就請告知李公子於挹歡院裏的梅苑一敘。”

兩位官差相視一笑:“沒問題!我們必定將話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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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京城城南的教坊司里都是十里煙花、艷幟高張的歌舞妓院,堪稱當今全國最富艷名的銷金窟!其中的挹歡院更是個中翹楚。杜薇選擇隱身在這裏是因為梅九娘的緣故。

歷經兩個月的逃亡生活,杜薇與迎春主僕二人已變得有如驚弓之鳥,處處危機。就在將要進城的那天,她們因為天雨而在城外的山神廟裏暫閉,在大廳里遇上也是前來避雨的梅九娘。

與她們同樣來自北地的梅九娘是個性情洒脫的巾幗英雄,巧合的是她與杜薇也有着極相似的命運。梅九娘的父親因案入獄為卒,留下一家大小頓失所怙,身為長女的她只好流落娼門,以救食指浩寨。梅九娘憑着傲人的美色在教坊司里艷冠群芳,挹歡院更由於她而得享盛名。

杜薇與梅九娘一見如故,梅九娘力勸杜薇藏身在挹歡院裏,因為最危險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再說她們主僕二人在京城裏人生地不熟的,萬一有了事故豈不是呼天不應叫地不靈?

杜薇思量再三,欣然同意。

梅苑是梅九娘在挹歡院裏的專屬院落,除非她允許,就連老鴇昭嬤嬤也不敢擅入一步。能享有得天獨厚的特權,除了因為她是挹歡院的當家紅牌之外,最主要的原因是在歷經多年生張熟魏的生涯之後,身蓄萬貫的梅九娘早已是自由之身,之所以還留在挹歡院裏,無非只是想要尋個良人罷了。

仍然身着男裝的杜薇愁眉不展地坐在桌邊,如果李公子不來,那怎麼辦?

如果他來了卻不認親,又當如何?

梅九娘走過來,將手搭在杜薇瘦弱的肩上:“妹子,又在煩惱了?”

杜薇露出一抹微笑:“姊姊,我只是有點緊張。”

梅九娘坐了下來,優雅地拿起桌上的茶壺,先倒了一杯茶遞給杜薇,再為自己添了一杯,“緊張是於事無補的,妹子,你心裏該有些盤算。”

杜薇僅身向前,“姊姊的意思是……”她們相處的時間雖然短暫,但是杜薇卻完全的信任梅九娘。

梅九娘輕啜一口茶,慢慢地開口:“妹子,你自己該合計合計,這李申--有幾分可靠?”處在這種地方,她看盡男人的醜陋面。純潔無瑕的杜薇只剩李申這最後的依靠了,萬一……

杜薇抬頭,水亮亮的眸里盈滿慌亂:“會嗎?姊姊認為李公子會見死不救?”

唉!梅九娘暗自嘆息。貪生怕死的人她見多了,這杜家--犯得是抄家大罪哪!

“妹子,凡事還是謹慎點好。我想,一會兒李公子來時,你且先不要暴露身份?讓為姊的先試他一試可好?”

毫無頭緒的杜薇點頭,欺騙李公子雖然不妥,然而,她的確不能冒被冪告的危險,萬一行蹤曝光,不只她們主僕二人會有危險,就連好心收留她們的梅姊姊都會受到株連。

迎春匆匆忙忙地從門外跑進來,氣喘吁吁地說:“來了來了,姑爺來了!”

杜薇連忙瞪視:“迎福!”

迎春知錯,趕忙捂住嘴巴:“對不起!公子,迎福一時太興奮,才會……”

杜薇板起臉來斥責:“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好在是在梅苑,若是在外面,這下怎生是好?”

迎春連連點頭,跪下來自打耳光:“迎福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杜薇眼眶微紅,迎春打小就服侍她,要不是四面楚歌,也不會對她如此疾言厲色。

“好了,起來吧。下回再犯看我不把你趕出梅苑!”梅九娘半真半假地威脅,她同樣以維護杜薇的安危為第一考量。

迎春站起來,梅九娘問道:“李申來了,是嗎?”

“對對對!”迎春這才記起,“我剛剛在前廳,聽到昭嬤嬤要春喜來梅苑,問您見不見李公子,這才連忙衝進來。”

梅九娘嫣然一笑,“見呀,當然要見!”她轉頭對杜薇說:“妹子,就暫且委屈你假扮我遠房表弟;迎春還是書杜迎福。讓我們先探探李申的口風吧!”

“就依姊姊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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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申由婢女引進梅苑,見到巧笑倩兮的梅九娘,一時驚為天人:“久聞把歡苑裏梅九娘艷冠群芳,今日一見果不虛傳!”

這人,好輕浮!梅九娘不動聲色,笑着為站在一旁的杜薇介紹:“這位是李布攻使的長公子--李申李公子;這位是我的遠房表弟杜浼,杜浼剛由北地而來,是到此投親的。”

這個名字毫無印象,李申敷衍地對杜浼微笑示好:“杜兄弟你好!在京城裏若有需要為兄幫忙的地方,請別客氣,為兄自當傾力而為。”

杜薇艱難地回以一笑,她也看得出來李申整個心思都在梅九娘身上。這真的是自己仰望終身的夫婿嗎?

梅九娘推說是因為仰慕李申,才不行不出下策冒充是李申的家人,誘他前來侮苑。李申聞言樂不可支,直認為自己是天外飛來艷福。

用餐過後,李申還想再留,梅九娘卻推說身體不適。

“那--我明日再來?”

梅九娘悄悄瞄向杜薇,後者不着痕迹地點點頭:“也好,九娘明日恭迎李公子大駕。”

李申走後,梅九娘卸下掛了一個晚上虛偽的笑容,憤憤難平地拍桌子:“這種人!哼!”

杜薇虛弱地坐下來:“姊姊,委屈你了。”梅九娘已然是紅牌歌伎,平日能夠進她梅苑、與之交往的都是些達官貴人。李申雖然堪稱一表人才,卻構不上人中之龍,如果不是為了她,梅姊姊也不必虛以委蛇。

梅九娘擺擺手,“我們都是自己姊妹,甭跟我客氣了。說真格的,你接下來打算怎麼做?”

杜薇起身,走到窗邊,望着天上皎潔的月光,幽幽的說:“李申雖不成材,總也是我唯一的依靠。”

“什麼!”梅九娘雙手一拍桌子起身站起,走到她背後:“這樣的貨色你也嫁?”

“姊姊,”杜薇轉過身來,“煤妁之言,父母之命。再說李申雖非人中龍鳳,秉性也還良善。杜薇家遭橫禍,只求李申能不棄不離,哪還有什麼要求呢?”

才十五歲哪!竟要承受這麼多殘酷的打擊!“妹子!”梅九娘心疼地攬着她:“姊姊身在娼門,表面雖然風光?內心實則寂寞。世間男子,能享福者多,願共禍者少。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莫說你與李申只有襁褓中指腹為婚的薄弱姻緣,即便是結髮妻子,遇此劫難恐怕都將休離,以免惹禍上身!姊姊尋尋覓覓,一直不肯脫籍,就是因為有情郎難尋啊!”不是不曾付出感情,只是一再受人玩弄。年華漸去,梅九娘對於男女之情愈來愈淡薄。

捧起杜薇白晰的臉龐,梅九娘溫柔地說:“當初我為家人墮落風塵,孰料家裏的弟妹在各有所歸之後,竟言明不願意跟曾經為娼的我再有絲毫瓜葛。滄桑歷盡,姊姊覺得還是妹妹貼心。這幾年姊姊攢了不少錢,好妹妹,讓我們拋下這一切,尋個渺無人跡的地方終老吧!”

杜薇深受感動。自從家遭變故之後,親戚朋友莫不撇清關係,梅九娘知悉所有因由,卻仍然真情以對,這份情義,教人如何能償?

“姊姊,如果杜薇不是身系傳承杜家血脈的重責大任,杜薇亦願意隨姊姊避居世外。然而,正因為杜薇身為杜家僅存命脈,方不得不尋夫婿至此。只要……只要李申不棄,那麼小妹就必須努力為杜家傳后。”

杜薇抬眼,望進梅九娘的眸子:“姊姊的一番美意,小妹恐怕得要辜負了。”

梅九娘慨然長嘆。自己與她是斷無可能的了。既然如此,為她爭得幸福,是必要的努力。

李申雖不成器,好歹與杜薇門當戶對,加上與杜家曾經訂親的關係,家中又無妻妾。如果能夠圓此良緣,也算替她謀得幸福。

只是--李申生嫩,倒好下手,他父親李布政使官居二品,氣勢如日中天,會願意為了陳年的承諾而淌這渾水嗎?

沉思片刻,梅九娘心生一計:“妹子,明日李申來時,你且做女妝,就說是挹歡院新進的姑娘--杜十娘,從今以後就以此身份跟李申交往、進李家門。”

杜薇娥眉緊蹙:“這樣好嗎?”

梅九娘知道她的掛慮,軟言相勸:“雖然用的是歌舞伎的身份,好歹是個清倌,他日洞房花燭,李申得知你純白無瑕難道不會欣喜若狂?感動之餘更會用心待你。再者,歌舞伎的身份或許會讓李布政使不悅,然而在見到雍容有禮、飽讀詩書的你之後,想必亦能接受有此子媳。妹子,做此安排是為了顧及你的安危啊!試想:如若貿然公開身份,李申會怎麼想?李布政使會怎麼做?如果他們有一方堅決退婚,那麼,妹子,你就萬劫不復了!”

善良的杜薇始終認為就算李家要退婚,也不至於密告她的行蹤。然而梅九娘說得沒錯,如果換個身份,萬一東窗事發,至少不會累及李家。

“好吧!杜薇就在此落籍為伎,從此杜尚書千金已經亡故,爾後我就是杜十娘!”淌着淚,杜薇做出沉痛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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挹歡院有大消息啦!

除了艷冠群芳的梅九娘,又出現了一位艷壓群倫的杜十娘!

聽說,這杜十娘是梅九娘的遠房表妹,本來是富家千金,後來因為兄長家產敗盡,才淪落風塵。

見過杜十娘的人都說她既雅且艷,一雙彎彎眉兒像遠山含黛,汪汪如水的眸子像是會說話似地撩人心湖,如花似玉的粉頰兒帶着誘人的酡紅,真有千般嬌、萬般媚哪!這杜十娘--迅速崛起成為教坊司最耀眼的一朵名花!

可這杜十娘才一落籍,就教李申給霸住了。這李申是誰?眾人紛紛不平!原來李申是李布政使李大人的長公子,太學院的太學生!

李申透過梅九娘的介紹,對杜十娘一見傾心,半個多月來不僅耗盡千金,還連太學院都不去了,這個消息終於傳到戊守外地的李布政使耳中,李布政使三番兩次傳來家書,要兒子遠離杜十娘,偏偏李申執迷不悟,硬是違逆老父的命令。

李申剛從梅苑離開,杜薇就優心忡忡地找上梅九娘商量:

“姊姊,李申為了我跟家裏鬧的不愉快,該如何是好?”

梅九娘隨手拿起桌上的果子,輕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問:“你們進展到什麼地步了?”

杜薇臉兒微紅,“謹守分寸,不敢逾越。”

“很好。”梅九娘點頭微笑:“這就是我要的結果。”

杜薇愕然:“姊姊的意思是……”

“我放出傳言,說你是教坊司第一名花,為得是斷了李申爾後尋芳的念頭。”

杜薇搖頭不解,“除了李申之外,我從來沒有接見過其它客人,要這芳名有何用途?”雖然不明白她的用意,但是杜薇相信梅九娘一定有她的打算,而且絕對不會傷害到她。

梅九娘燦爛地笑,這丫頭就是這樣值得人疼!值得為她心機用盡!

“你想想:如果李申交往的是京城裏最富艷名的名花,那麼將來還有誰會去招惹他?”紅塵多年,只有她不要的,從來就沒有其它姊妹會來勾引她梅九娘的恩客。大家都是青樓薄命人,這是行規。

“謝謝姊姊!”杜花感激她的用心:“可是,這把歡苑裏的花費太大,李家又拒絕伸出援手,李申囊中已近羞澀,又該如何是好?”

“傻妹子!”梅九娘不客氣地輕敲了她額頂:“不收費,如何杜悠悠眾口?難道要說因為你是李申未進門的妻子,所以無償奉陪?”

“可是……”杜薇仍然優心。

梅九娘不甚在意地聳聳肩,將葡萄去皮之後送進杜薇嘴裏,輕執羅帕拭去她嘴邊的漬跡:

“妹子,要穩住哪!你,沒有莽撞的本錢。”原以為風頭漸退,沒想到朝廷復又發文要追緝杜薇到案。是杜家三位夫人選擇自我了斷的行徑激怒了皇上嗎?

杜薇點頭。她知道自己的處境仍然危險,這也是她一宜不敢將母親交給她的百寶箱本出來的原因。百寶箱裏價值連城,一不小心就會惹來殺身之禍。

“杜破明白。只是,姊姊能夠告訴我為什麼要讓李申耗盡積蓄,甚至忤逆父親嗎?”

“男人,對於太容易得到的東西總是不曉得珍惜。今日他為了你苦頭吃盡,來日他才會用心呵護你。”梅九娘隔着桌子執起杜薇的手:“好妹妹,姊姊要你未來幸福無虞。”

杜薇感動得眼眶泛紅,聲音硬咽:“姊姊……我……”

梅九娘不舍地拭去沿着她頰邊流下的淚珠,“傻瓜!你這樣教姊姊也要哭了。”

吸吸鼻頭,梅九娘說:“李布政使剛正不阿,我料想他短時間之內還無法接受杜十娘是他媳婦的事實。我想,你們暫且避避風頭,四處遊山玩水,待有了娃娃,看在孫子的份上,他必然不會太過刁難。”

梅九娘轉身從床頭取出一隻布包,“這是姊姊多年來的私蓄,李申身上已經沒有多少銀兩了,這些錢你帶在身上以應不時之需。”

杜薇聞言痛哭,慚愧地說:“姊姊,實不相瞞,我離家時母親曾經交給我一個百寶箱。請姊姊原諒杜薇未曾吐露的原因o”

“嘎?”梅九娘錯愕片刻之後,旋即哈哈大笑,將手中布包妥善地塞回枕下:“那好呀,這樣我既不必破財、你也不虞吃穿,真是大好了!”她輕捏了杜薇粉嫩的臉頰:“看不出你這丫頭還有這份心思!”

杜薇低頭微赧:“我伯錢財露白引來殺機,所以才……”

梅九娘支起杜薇的下顎,正色地說:“你做得很對,要記住:就算是李申,也不能讓他知道百寶箱的事。人心難測,往後姊姊不在身旁,你要懂得保護自己,知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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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杜薇的堅持下,李申終於答應跟她遠走高飛。梅九娘送他們來到江邊,臨別依依,離情難捨。

梅九娘藉詞支開李申,跟杜薇說:“真的要走?”明明是唯一的一條路,她卻覺得不安。

杜薇只當梅九娘是不舍,笑着說:“只是避避風頭,不是嗎?”

“可是……”梅九娘回頭看着正在跟船東交涉的李申,嘟着嘴說:“我怕他不是好歸宿。”

杜薇失笑:“這些日子來承姊姊教導,還怕李申欺負我么?”

李申走過來,“十娘,我們上船吧!”伸手要攙扶杜薇時,她卻先一步讓已經恢復女裝的迎春攙着。畢竟是受過閏禁的千金小姐,她恪守男女授受不親的戒律。

臨上船時,梅九娘又覺不妥,追向前小聲問道:“妹子,你真的認定李申當你的夫婿嗎?”

杜薇遲疑着,半晌才回答:“他是爹娘擇定的女婿,而我是爹娘唯一的女兒。”無關感情。不過自古以來有幾人能洞房花燭前見過夫婿的呢?她,沒有選擇的餘地。

船東連聲催促。

杜薇安慰梅九娘:“姊姊,如若有緣,終將再見。回去吧!江邊風大。”

忍痛揮別相交甚深的好姊妹,杜薇走上船,迎向不可知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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囊空如洗,加上杜薇堅持行過婚禮才能同房,李申滿肚子懊惱地坐在甲板上。

同船一名布商孫大富,早就覬覦杜薇的美色,見李申抑鬱寡歡,故意藉詞親近。

三杯黃酒下肚,李申已將他與杜十娘之間的種種和盤托出。末了還對自己逃離太學院的衝動行徑悔不當初。

“李兄,如此看來在下有一言不知當說不當說。”孫大富故意吊胃口。

李申急忙問道:“孫兄有何意見,還請不吝告知。”

“嗯--”孫大富撫着肥厚下巴上的鬍子,“這女人嘛!到處都有,自古以來多的是紅顏禍水的警世故事。以在下的愚見,這杜十娘出身風塵,實與官居二品的李府並不相稱;再說,李公子為了杜十娘棄家逃學,這……往後日子還長,該如何生存哪!”

一番話說到李申的隱憂,他原本抱着玩玩就好的心態去接近杜十娘,不料羊肉沒吃到卻惹了一身膻!如今家裏也回不去了,又身無分文,這該如何是好?說到底,真有點埋怨杜十娘來了。

“孫兄所言甚是,只是,己經到了這步田地,還有退路嗎?”

“當然有!”孫大富拍拍他臃腫的肚皮:“要我說嘛……乾脆將杜十娘讓給我做小妾,我呢,奉上黃金百兩。李兄拿了黃金,看是要回太學疏通疏通,然後小事化無;還是遊玩一陣子再回李府向令尊大人請罪,都挺好的,不是嗎?總好過愁眉不展吧!”

李申恍然大悟,原來這孫大富謀的是嬌媚的十娘!然而勢已至此,他說的沒錯,十娘美則美矣,終究不能當飯吃。如果錯過這回,怕再也過不到這麼好的價錢了。

心念既定,李申跟孫大富說:“我答應你。”

李申收下黃金,走到杜薇艙房外敲門:“十娘,是我。”

迎春開門讓李申進來,一坐定,李申便將與孫大富之間的契約告訴杜薇。

杜薇大驚失色,“你說的是真的!?”

“沒錯。”李申重重地點頭:“十娘,你該為我打算。再說百兩黃金不過是我在挹歡院付出的十分之一不到。我與孫公子已立下契約,明日清晨開始,你便歸孫家所有。”

杜薇睜大雙眸,李申毫無赧意的拿起桌上的杯子一飲而盡:“就是這樣了,你準備準備就是。”

杜薇凄涼一笑,迷濛眼裏儘是淚水:“好個李申!你竟然簽下我的賣身契!”在挹歡院都沒有簽下賣身契的她,沒想到竟然會被他給賣了!

她指着李申斥貢:“讀聖賢書所學何事?你,不配當太學生!”

李申惱羞成怒,拂袖而去,只丟下一句話:“是你口口聲聲說要跟着我的,既是我的人,自然由我定奪。”

杜薇楞然坐下,神情獃滯不發一語。

出嫁從夫、出嫁從夫……班昭不曾見過這樣薄情寡意的人吧!

迎春連忙輕拍她的臉頰:“小姐、小姐,你可別嚇我啊!”

哀莫大於心死,杜薇飄忽的聲音傳來:“我沒事。”

迎春跪在她面前,哭着說:“小姐,我去跟姑爺說清楚,他如果知道你是他未進門的妻子,一定不會狠心賣你的。”她單純地想,姑爺一定是因為杜十娘的風塵之名才不值得珍惜小姐。

杜薇搖頭:“沒有用的。郎心似鐵,他既然動了離棄的念頭,在知道我是杜薇之後,只怕會報官抓走我們換取賞金。你忘了嗎?我們一旦被抓,是要當軍妓的!”

迎春哽咽地說:“要不,小姐,我們跟他說百寶箱的事,姑爺知道你有那麼多錢,一定不會把你賣掉的!”百寶箱裏任何一件寶貝都不止區區黃金百兩!

杜薇幽然一嘆:“早在他在挹歡院裏一擲千金,卻面不改色的時侯我就知道他是個無法守成的人,只是,萬萬沒料到竟會貪財至此!就算有金山銀山,恐怕也不夠他揮霍。”

“小姐!”迎春哭得更厲害了,“那該怎麼辦?”

杜薇扶起迎春,“幫我梳妝打扮吧!”

“小姐?”

杜薇澄明的眼裏閃過一抹桀傲:“我要讓李申後悔賣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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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蒙蒙亮,迎春扶着盛裝打扮的杜薇走出艙房。珠玉步搖,美人蓮步輕移,在眾人的驚艷眼神里,杜薇走到船頭。李申與孫大富早等在那裏。

李申見到宛若芙蓉仙子下凡的杜薇,悔意漸生,一旁的孫大富輕咳一聲:“李公子可是反悔了?”

摟緊懷中的黃金,李申搖頭:“沒有!”

杜薇鄙視的眼神劃過李申,對着孫大富說:“好一個腦滿腸肥的奸商,巧施奸計就拆散我們!”

孫大富嘿嘿幾聲並不介意,這麼標緻的美人兒,就算被罵幾句也甘願。

杜薇信步走到船邊,離眾人數步之遙,示意迎春捧出百寶箱。她取出鎖匙將百寶箱打開,在眾人驚異的眼光中拿出瑗玉鑲成的耳環,冷冷說道:“今日李申以黃金百兩賣我,這副耳環料必不止。”說完便將耳環高高舉起,向後拋入黑暗的江中。

由於立場尷尬,又遭到船上其餘客人的眼神譴責,李申與孫大富皆愕在當處不敢輕舉妄動。

杜薇又取出翡翠玉鐲數只,“這翡翠玉鐲乃前朝出土之物,諒也不止黃金百兩!”聲音依然冰冷。

接着再度高高舉起玉鐲,用力向後揚去。它的光在畫出一道拋物線后,翡翠玉鐲發出噗通的聲音,落入無邊的江水中。

孫大富再也忍不住了,大聲嚷着:“你是我的,你的百寶箱也是我的!”

李申嗤之以鼻:“說什麼笑?我簽的賣身契上可沒有寫上百寶箱歸你所有!”

兩人為阻止對方向前而扭打在一塊兒。

杜薇冷眼看着他們二人原形畢露的醜樣。再美麗的容顏、再多的山盟海誓都敵不上瓊瑤美玉哪!

哈哈哈!她大笑三聲,李申和孫大富轉過頭愕然地望着她。

杜薇捧起百寶箱,緊挨着高不到她腰間的護欄而立,“果真『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哪!”經此教訓,教她如何還信得過世間男子!?

上蒼薄悻!為何讓她生為女兒身!!

她一臉的絕決,對着逐漸泛白的天空大叫:“爹、娘、孩兒追隨您來了!”

在迅雷不及掩耳的當下,杜薇腳下一蹬,整個人向後一躍,懷抱着沉重的百寶箱落入冰冷的江水中。

迎春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人,她大喊一聲:“小姐!等等迎春!”跟着就要投江,幸虧及時被船東拉住,救回一條小命。

眾人攀在船沿極目四望,漆黑的水面看不出絲毫動靜。至於杜薇,也許是百寶箱太重,始終沒有浮上來。江闊水深,船東無奈之下只得駕船離開,只留下不勝欷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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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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