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上

第三章 上

同澤城遠郊外,種植着各種奇花異草的隱蔽小山谷。

搖曳在黑暗中猛然睜開眼睛。

身為天底下以使毒聞名、仇家遍地的高手,她已養成了將近神奇的靈敏直覺,當有大事發生之前,總會生出心緒不寧之感。

此刻,這種預兆般的感覺,正縈繞在心頭。

她從床上坐起來。

心愛的孫子采鏘就睡在她身邊,小小軟軟的身子有小半貼着她,睡得很熟,一隻小腳從被子裏蹬出來,被廊外透過來的一點燭光微弱映着,朦朧中顯得白嫩可人。

搖曳輕輕把他橫在自己腿上的小手挪開,悄悄下床。

抽出壓在枕側的短劍,緩緩走到窗邊,朝外一瞥,放鬆下來。

她瞧見了小客廳處,蕭縱高大筆挺的背影。

「蕭郎。」搖曳放下短劍,走出內室,低低喚了一聲。

走到蕭縱背後,目光順着蕭縱凝視的方向看去,臉色微有變化。

蕭縱面前的大橫台上平躺着一男一女,兩人衣裳上盡染鮮血。

搖曳精通醫術,上眼就看出其中的女子已經氣絕,另一人雖有氣息,但瞧他臉,傷口遍佈全身,有一道更是傷在腹胸要害處,顯然也快不行了。

搖曳走向前,仔細看了雙目緊閉,已經人事不醒的洛雲一眼,「這不是鳳鳴的侍衛嗎?怎麼會傷成這樣?」

「還有得救嗎?」

「如此重傷,要救不容易。」搖曳對他人性命,向來不怎麼看重,淡淡掃了一眼,把目光放到另一人身上,問:「這女人是誰?」

蕭縱並不回答,只沉聲道:「救他。」

這兩人一生一死,搖曳當然知道蕭縱說的是「他」而不是「她」。

搖曳抬起眼來,「你半夜過來,就是為了讓我救他?」

「是。」

搖曳疑心頓起。

蕭縱天性的涼薄,她最清楚不過。

以蕭縱的高傲和對世間俗事的不屑,別說一個區區蕭家侍衛,就算所有蕭家侍衛死在他面前,也休想他動容插手。

對於這一點,搖曳深悉,因為她和蕭縱正是同一類人。

除了自己所關心的人和事,其它的全不放在眼裏。

「蕭家一個侍衛,竟能勞動你的大駕深夜到此,求我出手救他?」

「你救不救?」

女性的敏感,讓搖曳察覺不祥之兆。

她把目光挪開,投在洛雲身邊那已經失去生機的女人臉上,深呼吸了一會,輕輕道:「你還沒有告訴我,她是誰。」

女人死前畢定經過一場血戰,臉頰上沾着血污,卻仍能隱約瞧出輪廓優美,年輕時必是十分美艷。

「洛芋芋。」蕭縱說出了她的名字。

「洛芋芋、洛芋芋……」搖曳把這個陌生的名字放在嘴裏,咀嚼似的念了兩遍,眸中疑色更重,打量着並排躺在桌上的兩人,緩緩道:「她和洛雲同姓,是否有親屬關係?」

兩張臉就在眼皮底下,誰都可以一眼看出這兩張臉龐極為相似,若說兩人之間沒有血肉之親,必定沒人會相信。

蕭縱沉默,臉色陰沉得嚇人。

他生於富比帝王的豪門,又天賦異稟,以劍術稱雄天下,即使一國之君,也不得不尊他一聲聖師,所以恃才傲物,目空一切。

而他平生最不屑的,就是做了不敢承認、沒擔當的男人。

洛芋芋之事,當日純屬醉后中計,但他確實做了,並且從此多了一個兒子。

這一切,隱瞞或是坦白,對極為孤傲、眼睛絕不容沙子的搖曳來說,都異常殘忍。

「洛芋芋,是洛雲的母親。」

「母親?他隨母姓?」

「是。」

「他的父親呢?」

「他的父親……」蕭縱充滿磁性的低沉聲音里,多了一分令人心悸的凝重,「姓蕭。」

搖曳霍然抬頭。

她看着蕭縱,漸漸變得犀利,片刻,才冷冷問:「蕭縱的蕭?」

蕭縱沒吭聲,但他深邃冷冽的瞳子,不逃避地和搖曳對視。

搖曳倒抽一口涼氣,心冷了半截。

「我從不知道你還有一個兒子。」

「從前,我也並不覺得他是我的兒子。」蕭縱回憶一般,緩緩地,低聲道:「我不喜歡他的母親,不願意他的母親為我生下骨肉,更不希望自己的血脈傳到不相干的人身上。這些年,我從來沒有把他當兒子一樣看待過。」

搖曳鄙夷地道:「可今夜,你卻求我救他?」

「不錯。因為從今夜開始,不管洛雲是死是活,他都將是我蕭縱為之看重的兒子。」蕭縱的語氣不容置疑,說罷,輕輕嘆了一聲,「我本不想管他的死活,只當自己和他不相識。可當我伸手把他抱起來后,我忽然明白過來。」

搖曳凄然笑道:「你明白了什麼?」

蕭縱沉吟片刻,才悠悠嘆道:「我明白過來,自己既已插手將他護住,從此以後,我就是他的父親了。」

搖曳磨着牙,冷冷笑道:「好一個父親……好,蕭縱,你好……」

蕭縱一直暗中觀察着洛雲的臉色,發現情況已到了最糟的時候,走前一步,挑起搖曳的下巴,居高臨下端詳着搖曳罕見的悵然若失的表情,道:「你若肯救他,現在就要動手。」

搖曳的怔然稍瞬即逝,聽到蕭縱發問,把臉狠狠別到一旁,「你和那些賤女人生的兒子,竟要我來救?蕭縱,你欺人太甚!」

「你不救?」

「我不救。」搖曳咬着牙,臉上露出怨毒之色,斬釘截鐵地,一字一字擠出牙關,「我寧願救一隻狗,也不救他。」

她已經多年沒嘗過這種心痛,在當日抱着剛剛出生的孩子被蕭縱無情地趕走後,再也沒有過。

咬牙切齒說著,眼淚湧出眼眶,晶瑩地劃過臉頰。

她不想蕭縱看見自己的淚水,猛然轉過身去,面對窗外。雙手死死抓在窗沿上,十指關節緊得發白,猶在微顫。

小心翼翼保養出來的美麗指甲,深嵌入窗木中,根根俱斷。

蕭縱英俊的臉上,如覆著一層薄霜。

一股無可奈何的感覺,從深處慢慢滲入血管。

他手中有天下最犀利的劍,卻無法面對着他最深愛的女人。

深嘆一聲。

「我不該來找你。」蕭縱唇角逸出一絲苦澀笑意,「不過,總要試過了,才能甘心。」

他走到桌前,抱起垂危的洛雲。

搖曳聽見動靜,回頭一看,厲聲問:「你要做什麼?」

「帶他們走。」

蕭縱平靜的語氣中,蘊含了彷彿要一去不回的沉毅,搖曳縱在極度傷心之中,也不由大震,還未細想,腳步已移了過來,擋在蕭縱面前。

蕭縱回頭看她一眼,「你要看着他斷氣嗎?」

搖曳低頭,看着已經奄奄一息的洛雲。

這人跟在鳳鳴身邊,她曾經見過幾次,卻根本沒想過,他和蕭郎有血肉之親。

自己真傻,怎麼竟看不出?

這冷冰冰的表情,像冰一樣,與己無關,永遠無動於衷的冷漠,利劍片刻不離手的習慣,和蕭郎如出一轍。

怎麼會看不出?

她的蕭郎,她苦苦愛了多年,一心一意等着的蕭郎,竟和別的女人有一個兒子。

一個比她為蕭縱生的鳳鳴,更像蕭縱的兒子!何其可笑……

這口氣,讓人怎麼咽得下去?

「把他放到內室去,」搖曳臉色數度劇烈變化,終於冷靜下來,聲音也變得冷冽平淡,「我救他。」

蕭縱眯起眼睛,「你會救他?」

聽出蕭縱話中輕微流露的懷疑,搖曳高傲地昂起臉,冷笑道:「讓你抱着這賤女人的兒子離開,親眼看着他死掉,然後永遠將不肯救治的罪名栽在我頭上?把這個本是你虧欠我的帳,反變成我虧欠你的?你休想,沒那麼便宜。」

言辭越見犀利,明亮動人的眼眸中,現在翻滾着痛苦的不甘和怨恨。

蕭縱一生受人尊崇,從未被人這樣當面地狠辣譏諷過,此刻卻不能不全盤接受。

他愛的,從始至終只有搖曳一人,對洛芋芋只有憐意,卻無愛意。醉后誤認,錯有一夜姻緣,生下洛雲,在蕭縱眼中,那有着他血脈的小小嬰孩,不但不是自己想要的骨肉,更是自己曾經背叛搖曳的活證。

他是個狠心的父親,曾打算一輩子不承認洛雲的存在,只當他是洛寧的兒子,當他是一個普通的蕭家侍衛,永遠不予理會。

但,當他在王府大門旋風一樣趕到,將洛雲從血泊中救出來,當這年輕的生命毫無生氣地躺在他臂彎中時,一切都改變了。

那一刻,蕭縱深切地感覺到心底深處有某處變了。

他深愛搖曳,卻對搖曳所生的兒子並未有這種奇異的感覺。

並非他厭惡鳳鳴,而是眼前這渾身血跡的孩子,縱使在重傷昏迷中,臉上還帶着那一縷彷彿與生俱來的冰冷。

蕭縱知道,極度的冷淡之下,是燃燒不盡的如洶湧浪潮般的渴望和勇氣,如此性情,才能悍勇無敵。

因為,他自己正是這樣的人,正是這樣成為了今日的蕭聖師。

他鮮少將他人生死放在眼裏,此刻,卻深深希望洛雲可以活下去,甚至不惜親自到搖曳面前,揭開這個會令彼此都受重創的傷口。

按照搖曳的話,蕭縱親自把洛雲抱入內室。

采鏘在隔壁的小房間中睡得正沉,蕭縱小心地將洛雲平放在大廂房的另一側床上,出去單手掀開帘子,站在門前,等待搖曳進來。

搖曳臉色覆著說不出的詭異神色,在忽明忽暗的燭光下,顯得游移不定。她掙扎了一會,猛然露出下了決心般的表情,移動腳步。

經過蕭縱身邊,即將跨入內室時,搖曳停了下來,低聲道:「你欠我的,我會讓你還的。」

「你若施暗手害了洛雲,我會親手殺死我們的孩子。」蕭縱淡淡說著,掃了搖曳一眼,雙唇緩緩開合,「我會殺了鳳鳴。」

搖曳轉過頭,顫動的目光望向她最深愛的男人,「如果做出如此庸俗妒婦的所為,搖曳也就不配當蕭聖師的女人了。」

朝蕭縱露出一個驚心動魄的美艷笑容后,她緩緩跨入房中。

內室的門,在蕭縱面前,輕輕關上了。

同安院,目前一片平靜。

壓根不知道洛雲已經出事的鳳鳴和容虎,正耐心傾聽着裳衣的招供。

「更換迷藥配方,並非是要害慶離,而是逼於無奈。原本,給慶離吃的也只是輕度迷藥,只要使他稍顯昏積,對我迷戀就好。沒想到前一段日子,也許是他日久服食,身子習慣了,一般迷藥不再對他有用。慶離對我有所疏遠,甚至還會朝我發脾氣。」裳衣也知道狡辯無用,鳳鳴等人早把同安院控制住了,慶離再不能當她的靠山,識時務地坦白道:「那時又恰好遇上王子妃傳出有孕的消息,我生怕慶離從此再不理會我,只能咬牙改了藥方,給慶離服食另一種更厲害的藥丸。」

「你現在給慶離服食的迷藥,是否需要特製解藥?」

裳衣用幾乎聽不見的柔美聲音,小心地道:「此葯的藥效,和從前用的截然不同,配方是秘傳的,解藥也要特製。若不是事情危急,我本也不想……不想對他用這個。」

鳳鳴見她可憐,開口道:「我們其實也只是為了……咳咳咳……」

被容虎暗中踢了一腳,立即轉了語調,趕緊板起臉道:「為了同國的安危,你一個人的小命根本微不足道,再不坦白招供,統統說出來,別怪我嚴刑無情。」朝裳衣瞪起他的圓眼睛。

裳衣對他不如何畏懼,倒是被容虎在旁一聲冷哼嚇得嬌軀微震。

容虎道:「既制了迷藥,必有解藥隨身,以備不時之需。你把解藥藏在哪裏了?」

現在計劃卡在瘋狗一樣的慶離處,讓慶離恢復清醒是最關鍵的。

裳衣雖然害怕,卻並非沒有腦子的蠢材,聞言猶豫片刻,看向鳳鳴,「老實和鳴王說,我手上確實有解藥,並不在我身上,藏在他處。要我拿出來也行,但……」

她躊躇片刻,咬了咬牙,「但鳴王要答應我幾個條件,我才把解藥拿出來。」

鳳鳴愕然,「什麼?你居然還有條件?」

剛才瞧着她弱不禁風的樣子,還覺得着實可憐,沒想到一抓到機會,立即討價還價起來。

果然是塊做姦細的好材料。

容虎擰起眉道:「鳴王,這女人到這地步還想要挾,可見光嚇唬是不成的,讓屬下給點真厲害讓她嘗嘗。」跨前一步。

裳衣不等他伸手過來,尖叫一聲,雙手抱着頭喊道:「打死我也不說,解藥是我事敗后保命的唯一法寶,我若不能平安離開此處,誰也別想找到!」

鳳鳴攔住容虎,把他拉到門外,在走廊上壓低聲音道:「容虎,我看她說的也有道理。她潛伏入同安院做姦細,如果被褐穿了,必定死路一條。她手上留着解藥,是想着作為交換好討一條生路。這既然是她唯一的機會,必不肯輕易放棄,恐怕在我們沒有答應放她走之前,就算對她動刑,她也不會說的。誰會為了不受刑而寧願放棄活命的機會?我看不如大家談談條件,友好合作。」

容虎皺眉道:「和這種人有什麼條件好講的?屬下審問的人多了,一眼就看穿這女人又怕死又狡猾,察覺鳴王心底善良,就屢屢裝出柔弱,騙取鳴王同情。別看她說得決斷,什麼為了活命,打死也不會說出解藥下落。大刑加身時,痛得五臟俱裂,多少人只求速死,她並不是能熬住酷刑的硬骨頭,待屬下讓她吃點苦頭,最多半個時辰,就能讓她一字不敢隱瞞地統統吐露出來。」

鳳鳴露出遲疑之色,想了一會,最終還是舉起手,往頭上狠狠撓了兩下,苦笑着道:「我也知道她在利用我的軟心腸,可是對一個女人用刑,畢竟不怎麼好。再說,她受慶彰指使,只是個小卒子,如今不過是想活命罷了,我其實根本就沒打算過要殺她。現在她給我解藥,我們饒她性命,大家滿意,一舉兩得,豈不是挺好?」

說完,朝着容虎諂媚地作了一揖,道:「就當做善事吧。心腸好,會有好報的。」

「要是大王在,這女人絕討不了好。也罷,」容虎嘆了一聲,「屬下照鳴王的意思辦就好了。免去用刑,直接答應下來,讓那女人把解藥交出來,倒也節省了一點時間。」

鳳鳴頓時笑開了,「我就知道容虎心腸好!」

伸開雙臂,打算給容虎一個熊抱。

對他的一舉一動早就有所認識的容虎趕緊攔着,無奈地央道:「說了多少次,請鳴王小心舉止。這要讓大王看見,屬下如何解釋?」

「這是友情嘛。」

兩人重新進房。

裳衣正在房中志下心不安地等着,聽見動靜,仰起頭來看着他們。「說說你的條件吧。」鳳鳴居高臨下,對裳衣道。

「你們放我離開同安院,並且許諾以後都不會追捕我。」裳衣一聽鳳鳴答應談條件,心裏頓生希望,這時候也用不着裝可憐了,把早就想好的條件直接說出來。

這條件完全在鳳鳴意料之中,聞言點頭,「沒問題。」

「還有,我這次被識破,再不能回王叔那裏,從此以後只能漂泊他方,鳴王須給我三百兩金子,讓我日後可以度日。」

三百兩金子,足以支付普通百姓一家人十年的用度。

可算是高額的經濟補償了。

如果換了別人,定會考慮一下。

偏偏鳳鳴不知走了什麼財運,從到這世界上的第一天開始就富貴臨身,雖然災禍不斷,卻從來沒有試過缺錢,現在還成了富可敵國的蕭家少主,三百兩金子在他眼中根本不算什麼,當即點頭道:「沒問題,三百就三百。對了,你在同安院裏面的首飾珠寶,也可以一併帶走。」

容虎見他對這種姦細也如此誠懇,幾乎又想踢他一腳,想到這是鳴王,只好忍住了。

裳衣卻有些驚訝,抬頭看看鳳鳴,眼中掠過一絲感激,低聲道:「同安院中的首飾珠寶,都是慶離殿下所賜,若能讓裳衣帶走,對日後生活確是補益不少……多謝鳴王。」

從地上跪坐起來,朝鳳鳴輕輕行了一禮,考慮片刻,決定了似的開口道:「解藥藏在我那小院裏,中庭魚池旁的桂子花樹下,栽着一叢玉色草,把泥挖開,裏面有個小檀木盒子。解藥就放在木盒中的香袋裏面。」

「這樣就成了?」鳳鳴奇道,「你直接告訴了我,不怕我拿到解藥后,不放你走嗎?」

對敵審訊,哪有這樣掏心掏肺的?

容虎幾乎想立即把鳳鳴拽出門,徹底來一場嚴格的審問程序教訓課程。竟然還主動提出這種對己方極為不利的假設……

一裳衣卻忍不住微微笑了,垂下睫毛想了想,方輕輕道:「若換了別人,我會要求先拿了金子,離開此處,確定自己平安后,才傳來消息,告知解藥埋在何處。但向我許下承諾的是鳴王,一切就沒有必要了。」

「哦……」

「先把解藥取來再說。」容虎唯恐鳳鳴還說點什麼出人意料的話出來,拉着鳳鳴出來。

兩人領着幾個侍衛直奔慶離和裳衣平日居住的小院,過了長廊,遇到一個西雷侍衛迎面過來,似乎正要找鳳鳴他們,停下稟道:「鳴王吩咐的事情,蕭家船隊那邊已經知道了。」

鳳鳴驚喜地問:「洛雲回來了?」

「沒有。」那侍衛道,「來的是一個蕭家高手,名叫曲邁,是洛雲要他過來傳口信的。洛雲已經去過蕭家船隊,向烈中石兩人傳達了鳴王的意思,現在則親自趕去福氣門接應秋月。他要曲邁先來稟報鳴王,說事情進行順利,等他送了秋月到船隊,就立即回同安院和鳴王會合。」

鳳鳴笑道:「洛雲雖然冷冰冰的,對秋月倒真的不錯,等時候到了,說不定我可以當他們的媒人呢。」心裏牽挂秋藍她們,隨口問起她們的情況。

那侍衛一時答不上來,有些窘迫地道:「鳴王恕罪,那人一到,屬下就趕來稟告鳴王了,尚未來得及問他各處詳情。不然屬下現在立即過去客廳,再仔細問一下?這都是屬下辦事不周到……」

鳳鳴和藹地拍拍他的肩膀,「你做得很好了,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完人?對了,你是不是叫冬履?有個弟弟在東凡?」

這侍衛一臉受寵若驚,忙道:「屬下確實叫冬履,想不到鳴王居然記得屬下名字。不過在東凡辦事的不是弟弟,而是我哥哥冬羽。」

「頭緒太多,看來要分頭行事。」容虎插進來道,「不如這樣,冬履去取解藥,我和鳴王去客廳見見洛雲派來的人,問一下眾人撤離的情況。奇怪,撤離的事情是洛寧總管去辦的,他如此老道的人,怎會獨把秋月一人留在了福氣門?」

將裳衣所說的埋解藥地點向冬履複述一遍,和鳳鳴轉而向客廳走去。

走了片刻,已到客廳,鳳鳴剛要邁腳跨進門坎,一個人影急匆匆從裏面出來,幾乎一頭撞在鳳鳴身上。

容虎眼疾手快,在後面擰着鳳鳴衣領外后便扯,拉得鳳鳴連退數步,伸手就抽劍。

鏘鏘鏘鏘!

後面眾人都反射性的拔劍出鞘,頓時寒光森然。

定睛一看,才發現原來是師敏。

「鳴王!」師敏似乎正是奔出來要尋鳳鳴的,一站穩,抬頭見到鳳鳴,急叫道:「不好了!我家公主她……」

「公主怎麼了?」

師敏驚慌失措,「公主忽然腹痛難忍,疼得在榻上打滾。」

鳳鳴大吃一驚,「不會是寶寶有什麼事吧?這裏有沒有大夫?快點請來!」

「同安院中有王宮派駐的御醫,已經派人去請了。」師敏道,「不過這種時候,慶離殿下又神志胡塗,還是要鳴王主持大局才行。」

「哦,哦……」鳳鳴也着急起來,隨口答應着,趕緊進門看望長柳,邊邁着急步,邊安慰幾乎墜淚的師敏道:「你別擔心,萬事有我呢,我一定給你們主持大局……」

擦擦額上的冷汗,心裏又微微一愣,咦?她肚子裏面那個又不是我的,為什麼我要主持大局?

頃刻已經橫過小客廳,到達內室簾幔前。「啊!御醫……御醫怎麼還不到?」長柳公主的痛呼掙扎聲從簾內傳來,喘息着道:「師敏!師敏呢?啊啊!痛死我了!」

凄慘的叫聲,讓眾人心裏猛地一抽。

漆黑的山谷中,一俠風帶着花草特有的異香,飄入窗戶大開的小廳中。

正襟危坐的蕭縱,霍然睜開神光炯炯的雙眼。年近四十,不但不顯出絲毫老態,反而更充滿吸引力的五官,覆著一層不易被察覺的疑色。

令人詫異,他竟莫名其妙地,有點心驚肉跳的感覺。

這對浸淫劍術多年,早就心如止水的高手來說,簡直匪夷所思。

但他確實感覺到了,微妙的,雖然僅有一絲,若有若無,卻如空氣中飄蕩的血腥味般,足以被敏感的人立即察覺出來。

蕭縱把目光移向仍然緊閉的通往內室的木門。

搖曳和洛雲已在裏面待了一段時間。

不知洛雲是否能活下來?

自己的劍心,真的越來越容易被動搖了……蕭縱低沉地嘆息。

自從搖曳和采鏘出現后,他就好像一座被找到缺口的城池,雖然苦苦堅守,想繼續像從前一樣,不理會浪費時間的俗事,讓那些人自生自滅,卻不得不一步步從追求劍道極致的陡途上中途無功而返。

若非搖曳強硬執拗地緊追不捨,最終逼迫自己承認對這女人的深愛,還把其餘的苦心轉而傾注到最有潛質的采鏘身上,蕭縱心裏明白,自己絕不會在夜裏看見洛芋芋發出信號,就忍不住現身相見。

若沒有現身相見,也許就不會關注洛芋芋後來的行蹤。

若非如此,也許洛雲已經死於亂劍之下。

他是鐵石心腸的蕭聖師,他本該是無情的。

但再無情,又怎能眼看着一夜之間,這對母子同時損命?讓洛芋芋的屍身旁,再添上她唯一的親兒的屍首?

這畢竟,是從小和自己一起長大,曾有肌膚之親的女子。

蕭縱站起來,走到平放着洛芋芋屍身的橫台跟前,垂目凝看,喃喃道:「芋芋,是你的在天之靈在慫恿我這樣做嗎?我真有些佩服你。我向來就知道你是個倔強的女子,和搖曳一樣倔強。所以我始終不忍心殺你。若你不這樣倔強,我早就殺了你和你的兒子。我蕭縱一生中,只有你敢趁着我酒醉,糊弄了我一夜。」

他輕嘆,嘆不盡感傷。

「若沒有搖曳,恐怕我真會挑你……」

這痴心的女子對他的愛慕,和對他心愛女人的僧恨,是不分彼此的。

這一晚,洛芋芋已香消玉損,卻冥冥中似有天意般,逼得他不得不坦承從前,終於導致令搖曳魂斷神傷的一幕。多少年了……

也許一切,早在二十年前那個夜晚,就已經註定。

就像他,今夜之後,註定將虧欠搖曳更多,多到一輩子也無法償還。他這個蕭聖師,要一輩子對自己最心愛的女人背負愧疚。

搖曳絕不會輕易算數,她是如此的高傲自負,深信自己是蕭縱的唯一。洛雲的出現,徹底創傷了搖曳。

知道蕭縱曾和別的女人生下子嗣,對搖曳對愛情這樣執着痴狂的女人來說,會是生不如死的痛苦。

想到這裏,蕭縱驟然一凝,多年前的一段對話,閃電般在回憶中撕開一個血口,頓時身軀劇震。

「不好!」蕭縱一腳踢開木門,闖入內室。

目光觸及位於側邊的安置洛雲的大床,霎時僵硬。

洛雲仍然昏迷,平躺在大床上,身上衣褲都被脫光,傷處密密麻麻包裹着白色的紗布,刺鼻的草藥味,從他身上濃重地散發出來。

令蕭縱失去呼吸的,是搖曳竟也和洛雲一樣,毫無聲息地仰躺着。

她衣裳整齊,和洛雲並肩而躺,雙手平放,神態異常安詳。

這詭異的安詳,必定是剛才心驚肉跳的緣由。

她竟然,真的……

「搖曳。」他將宛如睡着的搖曳抱起來,審視這熟悉的臉龐。

搖曳臉上輪廓,如筆墨畫出的優美曲線絲毫未變,還如從前那樣,帶着毫不掩飾的傲然。

她緊閉着美麗的眼睛,睫毛濃密地覆在眼瞼上,唇邊猶帶一絲傷痛而辛辣的譏笑,彷彿即使世上最珍貴的東西送到她面前,她也不屑一顧。

這世上值得她傾心的東西本就不多。

胎痣似的殷紅一點,驚心動魄地浮現在她的眉心正中,若不留心,會以為她是在睡前,仔細地用紅脂打扮過。

蕭縱用指尖在那點殷紅上試探性地一掠,心如鉛墜。

彷彿失去一切的哀絕,驀然漫滿蕭縱體內五臟六腑。

他認得此物。

當日將此物的名字和毒性告訴自己的,正是搖曳。

「它叫美夢依舊,是我故鄉所產的一種秘毒,能使人從此沉睡,不再醒來。」

搖曳認真地對他說:「蕭郎,搖曳只要隨了你一日,這一生一世,就是你的女人。任你怎樣待我無情,此心不改。但……」

搖曳頓了頓,一字一字,宛如下咒般,輕輕道:「你若背着我和別的女人相好,我便服下此毒,從此以後,自顧自睡去,再也不和你說一句話,再不瞧你一眼。」

「美夢依舊?這種毒難道沒有解藥?」

搖曳本來繃著動人的俏臉,聞言卻如嚴霜中驀然盛開的美麗花朵,對他綻放一個極美的笑容,對他道:「再也不許你問解藥的事。我若有一日服下此毒,必是傷心欲絕,再也不想見你,你既變心,更用不着救我,只管和那些賤女人快活去,讓我一個人好好睡了,做從前的美夢,倒是彼此都痛快。」

蕭縱不悅道:「你這是在警告我。」

搖曳幽幽嘆道:「不,我只是警告自己,一旦選了這個男人,從此是喜是憂,是生是死,是醒是夢,都不是自己做主的了。」

她一邊輕輕說著,一邊輕輕倒入蕭縱懷中。

蕭縱擁抱着她,那一刻,他心神不寧地明白,懷中這個動人的女人,也許就是將來,最可能阻礙他通往劍術極致的阻礙。

因為,他可能會真的,深深愛上她,愛到連自己和劍道,都遺棄在腦後的地步。

那一刻,蕭縱下定決心。

一旦搖曳有身孕,他必須立即送走搖曳。

若搖曳無法為他生下劍術天分超過自己的繼承人,他必須把這個也許會在他心中紮根的女人,狠狠地從心田中央,咬着牙拔出來。二十年……

二十年前,他趕走了懷抱嬰孩的搖曳,卻製造出了一個洛雲。

二十年後,洛雲的存在,讓搖曳服下了美夢依舊。

而洛芋芋,這個為他生下兒子的女人,在忍受了冷漠孤獨、漫長的二十年後,卻恰恰在自己死去的這一個夜晚,以自己和蕭縱的一夜情緣作為報復,以自己為蕭縱生下的骨肉為引,令搖曳徹底心碎。

芋芋,難道你對我的怨恨,竟深至此?

蕭縱抱着唇逸孤傲笑意,彷彿做着昨日美夢的搖曳,悔不當初。

「爺爺,」身邊傳來脆嫩的聲音,「奶奶睡覺了嗎?」

蕭縱回過頭,往下看。

采鏘原本睡在貫穿這邊的小廂房,大概被蕭縱的踢門聲驚醒,此刻正站在他腿邊,揉着眼睛。

這個寄託着他所有希望的小生命,讓沉浸在哀痛中的蕭縱驟然清醒過來。

瞳中的內疚悔恨,剎時重現為蕭聖師獨有的冷冽淡定。

稍為沉吟,他暫時將搖曳放下,抱起采鏘,扯下床頭布幔,撕成布條,將采鏘扎紮實實綁在自己背上。

采鏘跟在搖曳身邊,和蕭縱相處機會很多,膽子變得奇大,被捆在蕭縱後背,反而覺得有趣,問蕭縱:「爺爺,我們要出去玩嗎?」

「對,我們去很遠的地方玩。」蕭縱背好采鏘,把搖曳軟軟的身體打橫抱起,大步往門外走。

「我們去哪玩?」

蕭縱眼內深處,犀利光芒一掠,沉聲答道:「我們要趕去奶奶的故鄉東辛,找一樣很要緊的東西。」

搖曳曾說,美夢依舊是她故鄉的秘毒。

在她的故鄉,一定會有解藥。

他絕不容搖曳殘忍的用沉睡懲罰他的出軌,讓他此生休想有片刻安寧。

跨出內室,橫台上洛芋芋仰躺的屍身出現在面前,蕭縱從她面前經過,腳步略緩了緩,片刻又加快步伐,走出屋外,單手入懷,掏出隨身攜帶特製煙花,對天施放。

煙花在夜空中爆出絢爛奪目的花朵,其中那最令人難以忽略的亮紫色挾着外人難以仿製的金銀雙色焰光,向所有能夠瞧見它的人宣告,蕭家家主正緊急召見蕭家殺手團在此處附近最高級別的管事人。

蕭縱發出煙花信號,卻沒有停留片刻等待洛寧的打算,喚來一個下人,匆匆吩咐他道:「好生照看屋中的受傷男子,洛寧如果來了,把他交給洛寧。」

蕭縱選擇把受傷的洛雲交給洛寧,當然有絕對的理由。

洛寧是這孩子的親舅舅,洛芋芋死後,洛寧也許就是這世上最疼愛保護洛雲的人了。

「還有,房中的女子屍身……」蕭縱頓了頓。

今夜諸事齊發,不知還會生出何等變故,自己卻要立即帶着搖曳采鏘趕赴遙遠的東辛,尋找可令搖曳醒來的解藥。

洛寧對妹子疼愛成痴,如果驟見洛芋芋屍體,不知會不會又惹出別的事來,若洛寧有個三長兩短,受傷嚴重的洛雲誰來保護?

轉瞬之間,蕭縱已經下了決定,下令道:「把房中女子的屍體尋個防蟻怯蟲的地方,好生用防腐之法藏起來,待我日後處置。記住,有關女子的事,不可對洛寧泄露一字。」

眾人對蕭縱敬若神明,這吩咐雖然有些古怪,卻無人敢提出任何疑問,立即遵命而行。

蕭縱不再理會他事,身背采鏘,手抱搖曳,大步邁向通往谷口的道路。

他的坐騎正等在那裏。

「爺爺,東辛是什麼地方?」采鏘在他背後,用稚嫩的嗓音問。

「東辛是一個奇特的地方,只有那麼奇特的地方,才能生養出你奶奶那樣的女人。」

「東辛很遠嗎?」

「很遠。」蕭縱把深邃堅毅的目光,投向被漆黑掩埋的茫茫前路,「它是宴亭的都城。采鏘,還記得爺爺和你說過的宴亭嗎?它在這片大地的另一個盡頭。」

從同國過去,穿越永殷,橫跨整個離國,才能到達他們的目的地。

那是,孕育出他懷中這誓言要永遠沉睡的女人的國度--宴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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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面埋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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