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鳳凰木火紅而狂野綻放的這年夏天,韓郁嵐以優異的成績畢業,正式進入喬氏集團,成為喬嶽逢的特別助理。
潘紹仙舉杯開心的說:“我們終於都畢業了!郁嵐明天就要上班,而佳蓉也如願找到編輯的工作,我則要繼續到英國修音樂,真好!”她望望坐在角落不吭聲的韓郁雯,“郁嵐的姊姊,你也好呀!”
韓郁雯連杯子都沒碰,冷淡的態度讓場面有些冷凝。
坐在她旁邊的韓郁嵐連忙接話,“我姊姊在泰國住了很多年,不太習慣說中文,對不起。”
韓郁雯飄了她一眼,淡淡譏誚:“泰國雖然不如英國,也不是太差的地方,至少人們和善熱情,不會拐着彎損人。”
潘紹仙無辜的眨眨眼,用嘴型問身邊的沈佳蓉。郁嵐的姊姊現在是說我嗎?
怎麼會這樣?為什麼才剛坐下沒幾分鐘,她就好像得罪人了?
沈佳蓉掀掀嘴角一笑,意有所指的說:“事實上經由郁嵐幾次探望家人的經驗,我們絕對相信泰國當地人的和善熱情是無庸置疑的,你請放心。”
她的話中有話讓韓郁雯拉下臉,“郁嵐,這就是你所謂的盡心儘力招待?帶我到這種烏煙瘴氣的地方看人家臉色?”
韓郁嵐投給好友們抱歉的眼神之後,忙安撫着姊姊,“你別生氣,佳蓉沒有惡意。而這家鋼琴酒吧已經是格調最好的了,這種地方的空氣本來就會悶些,你會覺得呼吸不順嗎?我們要不要走了?”
韓郁雯冷哼一聲,“就知道你根本沒耐心好好接待我,要不是外公要我回台灣散散心,我根本不需要在這裏看你臉色!”
其實是韓郁嵐捨不得外公年紀大了還要照顧姊姊,主動提議讓她回台灣住一段時間。誰知恃寵而驕的韓郁雯根本不領情,先是拒絕住在喬家,接着嫌她招待不周!
韓郁嵐壓住蠢蠢欲動的沈佳蓉,溫言軟語的說:“怎麼會呢?你是我姊姊呀!”
韓郁雯把臉撇過一旁不搭理。
眼看着沈佳蓉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韓郁嵐趕緊拉着她起身,“佳蓉,你陪我上個化妝室。”
一進洗手間,沈佳蓉就指着門開罵了:“搞什麼呀!要她住在喬家她嫌寄人籬下,幫她準備五星級飯店還得晨昏定省,這會兒還故意說話刺激人!幹嘛?她以為她是誰?也不想想你每次到泰國,她是怎麼挖苦你、讓你待不下的!”
“佳蓉!”韓郁嵐連把她拉離門邊,幸好外頭音樂聲大,她們坐的包廂又遠,郁雯應該聽不見。“你別這樣,我姊姊有病,所以性情會古怪點……”
沈佳蓉忍不住又嚷嚷,“她有氣喘病幹嘛非得到鋼琴酒吧,然後才嫌空氣不好!存心找麻煩嘛!”是韓郁雯要見識一下台北的夜生活,要求郁嵐帶她來的,否則她們平常很少到這種地方的。
“佳蓉!”
化妝室門開了,潘紹仙走了進來,“在門口就聽到你的聲音了!”
沈佳蓉睇她一眼,“郁嵐能忍,可是我氣不過。”
潘紹仙心有同感,“郁嵐,你為什麼這麼讓你姊姊?她從以前就這麼不好相處嗎?”
“不!小時候姊姊對我很好的。我想可能是她長期住在泰國養病,而我卻在台灣過好日子,因而她心裏有些不平衡吧!我外公說每次只要我出現,她就特別容易發脾氣。”
“這關你什麼事啊?當初是她自己不肯跟喬家人走的,現在心裏不平衡個什麼勁?難道你沒被喬家虐待,她很失望?去!”沈佳蓉忿忿的說。
韓郁嵐轉身洗手,淡淡的說:“我們是同卵雙胞胎,臨床上都遺傳到氣喘病的機率將近九成,但我卻沒有遺傳到,她的不平是可以理解的。”
潘紹仙走到她身邊,“可是她也不能因為這樣就把氣都出在你身上呀,我相信今天如果換作是你遺傳到氣喘病,也不會壞心到希望她也一樣有這毛病!”
韓郁嵐試圖替姊姊解釋,“這個假設性的問題不存在,我們誰也無法論斷沒有發生過的事。”
沈佳蓉仍然不服,“你就是只會替人家着想,才會一直被壓得死死的。我始終認為只有讓自己更強勢,才不會被欺負!”
韓郁嵐的眼神跟她在鏡中相會,“我知道你為我抱不平,但她是我姊,讓她一下沒有關係的。”
沈佳蓉不贊同的瞪她,但態度已經有些軟化。
韓郁嵐笑笑,“說不定就是因為她替我承下了心臟缺口跟氣喘的毛病,才讓我能吃成這副胖模樣。”
沈佳蓉啐她,“你又不胖!”
“比你胖多啰!”沈佳蓉自從青春期開始抽高后,就一直維持窈窕的身材。韓郁嵐聳聳肩,自嘲:“不過胖點也沒關係,健康就是福氣嘛!”
潘紹仙也說:“對呀,我也是胖胖的,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呀!”她其實已經比小時候瘦了很多,不過五十幾公斤的體重在現在還是歸為胖胖一族。
她仔細端詳厚厚眼鏡下的韓郁嵐。“郁嵐?你真的跟你姊長得一模一樣嗎?”
“對呀,小時候連外公都會偶爾分不出我們呢!”韓郁嵐自我調侃,“我後來胖了,近視又深,而郁雯因為帶病老胖不起來,視力又好、沒戴眼鏡,所以看起來就比較不像了。”
“嘿!那你再瘦一點,然後換上隱形眼鏡,不就美到爆!剛剛我們一進來,所有的男生都把眼光膠着在你姊身上,我敢打賭她如果是自己一個人,鐵定會引來一大堆蒼蠅。”
“那你還放她單獨在座位上!”
被沈佳蓉一罵,潘紹仙這才想到,哇哇叫着:“唉呀,我差點忘了重要的事!你們知道我看到誰了嗎?”
她們兩人對看一眼,不解。
“喬凌濬啦!你哥居然端着杯酒過來跟你姊搭訕,不過他好像沒認出我,嚇得我趕快跑進來要跟你說,結果聊着聊着就忘了。”
韓郁嵐整個人愣在原處,沈佳蓉明快作出決定。“我們快回座位上。”
她們兩人推開化妝室的門就要走出去,韓郁嵐如夢初醒的拉住沈佳蓉。“你們先去,我還是不要露臉比較好。”一個是需要小心呵護的姊姊,一個是心裏在乎的他,她無法同時應對。
況且,凌濬哥為什麼會跟姊姊搭訕?巨大的疑問在她心裏兜成一團陰影,她必須好好想一想!
她們了解地點頭,沈佳蓉說:“那你先在這裏等一下,他走了你再出來。”
按捺不住心裏的疑慮,韓郁嵐跟在她們後面,站在轉角,假裝正在講電話,而座位上面對她的確確實實是喬凌濬。
昏暗的光線加上有點距離,他並沒有發現她的注視,但他臉上的笑容在她眼裏卻是那麼的燦爛……耀眼的刺痛了她的眼。
※※※
喬凌濬一進這裏就發現了她們。她怎麼會來這裏?
“想把?”葉逢明取笑,“不敢?”
他跟葉逢明、李晟鴻是國中時候的死黨,交情延續了十幾年,大學時期不同系所的他們還住在一起過呢!
直到碩士畢業、當完兵后,葉逢明到國外深造、喬凌濬繼續攻讀博士、李晟鴻則接下他父親的報社,三劍客才宣佈解散。
今天是葉逢明返國,李晟鴻遨着一起聚聚,才選在這間世家子弟慣常聚集的鋼琴酒吧。
喬凌濬眉梢一挑,啜飲着酒,不為所動。
李晟鴻淡淡的撩撥,“那女人美是美,可是犯得着丟這個臉嗎?你沒瞧見好幾個人送酒過去被退回來了,遜!”
見她進了洗手間,他想去探探她為何會來這裏,於是他端了酒站了起來。
“咦?你真的要上?”葉逢明不解。
喬凌濬帥氣的朝他舉杯,“老同學好久不見,奉獻一場戲讓你開心也無妨。”
他踩着穩健的腳步向角落的包廂走去。
“我可以請小姐喝杯酒嗎?”
韓郁雯審視着他全身。不錯的男人,但是有些深沉,不是她中意的那款。
“女土不應該讓陌生人請喝飲料。”
喬凌濬哈哈一笑,“好習慣!我叫喬凌濬。”他銳利的鷹眼在長長的睫毛下瞅瞟着她和她的同伴。
突然,她的同伴跳了起來,匆匆丟下一句:“對不起,我去一下化妝室?”就飛也似的跑了。
喬凌濬望向那道背影消失的方向,“那是你的朋友?”通風報訊?
“不!”韓郁雯嫌惡的說:“是我妹妹的朋友,我跟她不熟。”
喬凌濬微皺着眉,近看之下,她細心裝扮過的面容的確很美,不過再美的女人如果不善良,實在也美不起來。
他壓下不悅,禮貌的告辭:“打擾你了——”
“慢着!”察覺到他的意圖,韓郁雯馬上打斷他的話。向來只有她拒絕人,沒有人可以拒絕她!“既然你來了,何不坐下來聊聊?”
喬凌濬鎖緊眉頭,這女人太過反覆。
韓郁雯無限委屈的說:“我今天才剛從國外回來,在這裏只剩我妹妹一個親人,誰知道她嫌我麻煩,明知道我有氣喘病,還帶我到這裏。你看,現在連人都不知道跑哪裏去了!”
雖然她的委屈不是那麼真實,但他想等她的同伴們從化妝室出來,於是他又坐下來,隨口問道:“你剛回台灣?”
“嗯!我一直住在英國。”韓郁雯不喜歡讓人知道她住在泰國!她迴避他犀利的眼神,佯裝在皮包里找東西,故作不經意的把支氣管擴張劑放在桌上。
喬凌濬瞥見葯,“你的氣喘常犯嗎?”幸虧有氣喘的不是她!
“嗯!”韓郁雯可憐兮兮的說:“我這是遺傳性的氣喘病,只能減緩,不能根治的。”
他搖晃着酒杯,淡淡接話:“醫學界現在不是積極研究基因療法?”叫個人需要這麼久?
“基因治療是不可期的!目前只能從環境及其他來改善,像是不能動怒等等。”韓郁雯故意說著。
難怪她的個性這麼嬌,真是難為了她!想起爸爸說的事,他真為她的親人感到不值。
喬凌濬點頭,順着她的話問:“你住在英國哪裏?倫敦的氣候潮濕,更不適合養病吧!”
韓郁雯假意端起杯子慢慢的喝着,避開這個問題。她壓根沒去過英國,哪裏知道那是什麼鬼天氣!
想到這她又一肚子火,郁嵐可好命了,聽說喬先生每年暑假都會安排她出國遊學,哼!當初要不是她不要,哪輪得到郁嵐到喬家享福?
外公都說這是命,她才不信這一套!命?她跟郁嵐同年同月同日生,只差了五分鐘,為什麼被遺傳病所苦的是她、享福的卻是郁嵐?!
喬凌濬不動聲色的望著錶情豐富的她,太有心機的女人真的不可愛!他心裏微微揪疼——為另一張一模一樣的臉孔。
韓郁雯從思緒里醒來,一抬頭,望見他彷彿洞悉一切的表情,又羞又惱,脫口說出:“台灣的男人都像你這樣帥嗎?”
哈哈哈!喬凌濬朗聲大笑,好八股的台詞!
韓郁雯簡直要翻臉了,從來沒有人這麼不給她面子!
“對不起,先生,這是我們的位置。”一道禮貌的女聲響起。
喬凌濬轉頭,望見她的同伴跟另一個女人一道回來。他不着痕迹的瞄了眼化妝室門口——她在躲他?
喬凌濬站起來,跟她們微微點頭示意之後,走向觀望的葉逢明跟李晟鴻。
葉逢明搔搔頭,頂頂身旁的人間:“晟鴻,你會不會覺得那個胖妹妹很面熟?我真的覺得好像在哪裏看過耶!”
李晟鴻眼鏡下閃過一道詭光,“胖妹妹我不認識,不過後來的那個驕傲的女人是我的員工,明天正式上任。”
“咦?這麼巧!”葉逢明訝異的說。
李晟鴻嘴角掛着莫測高深的微笑,“是呀,真巧。”這個女人在面試中的強勢讓他印象深刻……第一次,他發現接下發行人的職位也是不錯的主意。
喬凌濬走到他們的面前,意興闌珊的說:“我明天一早還要到陽明山去,該回去了。”也省得她躲得辛苦。有那種姊姊不是她的錯,他實在不懂她在躲什麼!
他知道她一直對她姊姊的驕縱無能無力,也因此對他們感到很抱歉,所以他從來不曾跟她姊姊見過面,省得她像對爸爸一樣,在韓郁雯離開之後頻頻替她的不可理喻賠罪。
這是他對她的溫柔,不在乎她是否能懂。
狀況外的葉逢明以為他真的只是想早點回去,“這麼多年了,你還在研究那窩台灣藍鵲?”
“沒錯,它們現在已經是六代同堂了,我在每一隻幼鳥腳上都綁了標誌。”
“有沒有被啄過?”
“有!”他們的聲音越走越遠,“我現在觀察時都得戴着帽子,以防會記仇的藍鵲哥哥伺機報復……”
等他們走出鋼琴酒吧,躲在化妝室角落的那道人影才幽幽的走回位置。
※※※
沈佳蓉跟潘紹仙先行回家了,韓郁嵐送姊姊來到飯店房間。
韓郁雯逕自卸妝,不理會欲言又止的妹妹。
“郁雯……”韓郁嵐終於開口,“剛剛跟你搭訕那個男的……你們聊了些什麼?”
韓郁雯連頭都沒抬起,“一整個晚上找我搭訕的人那麼多,我哪記得你說的是哪一個?再說,關你什麼事?”
“郁雯!”韓郁嵐坐在她身邊,“我不知道我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小時候我們的感情不是最好的嗎?如果我有錯,請你明白的告訴我,別對我這麼冷淡,我們是雙胞胎姊妹呀!”
韓郁雯終於抬起頭了,她從鏡子裏望着她,“你沒錯,錯的是我!當初我不應該把到喬家的機會讓給你!”
“公平點!當初你真的認為那是個‘機會’嗎?”韓郁嵐忍不住戳破,手用力地在空中揮了揮,“算了,隨便你怎麼想。但是,如果你真的想住到喬家,我可以跟喬爸說,他會答應的。”
韓郁雯恨恨的瞪着她,“我不要你的憐憫!姓喬的根本不喜歡我,他的眼裏只有你!對他來說,我只是你的姊姊,如此而已!”
“郁雯……”韓郁嵐沮喪的垂下肩膀,“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是這麼想的……”人跟人的相處本來就是要靠緣分,喬爸對郁雯的生疏有禮,她也無法改變,一如她對姊姊的倨傲態度始終無可奈何一樣。
“不必假惺惺,我不領情!”韓郁雯感覺有些呼吸困難,她大口大口的喘氣調節呼吸。
韓郁嵐張開口想說什麼,但還是忍住沒說。在她覺得她“享福”的時候,其實她才羨慕郁雯可以擁有外公的呵護。雖然喬爸很疼她,但終究不是親人,彌補不了她心裏的失落。這些,郁雯並不曉得。
算了,郁雯的情緒不能太激動,就讓讓她吧!
韓郁嵐細心的幫她把葯擺在伸手可得的地方,巡視了房間裏的一切,確定無虞之後,說:“我回去了,你早點休息。”
背對着她的韓郁雯沒有回答。
她悠悠嘆了一聲,走到門邊,在她的手觸及門把的時候,身後傳來韓郁雯的聲音——
“他說他很喜歡我。”
透過鏡子,韓郁嵐驚愕的表情證明韓郁雯的猜測——她果然在乎他!
韓郁雯落井下石的說:“他對我很有興趣,還說我很面熟,雖然搭訕的招式老舊,但是看在他長得帥的份上,我可以接受他的追求。”
“凌濬哥不是會跟女孩子搭訕的人!”韓郁嵐直覺反駁。
韓郁雯挑挑眉,“凌濬哥?哦——原來他就是喬家那個兒子,這世界真小,不是嗎?”
“他是因為認識我,才會覺得你有點面熟的。”韓郁嵐小小聲的說。其實她心裏也為喬凌濬的行為而忐忑不安着。
韓郁雯不客氣的嘲笑:“哈!你以為他會因為你而來跟我搭訕?如果他對你有意思,不會到外面跟別的女人搭訕。想讓他注意你?除非你變得跟我一樣!可惜——”她毫不客氣的睨着妹妹,“你比我胖了十公斤,不懂打扮,還戴着老氣的眼鏡……別說是你的凌濬哥了,有長眼的男人都不會注意你!”
韓郁嵐倍受打擊的說:“你可以恨我、可以詆毀我,犯不着因為這樣而扯上凌濬哥!”
“哈!”韓郁雯嗤之以鼻,“他喜歡我、我對他也有意思,我們這是兩情相悅,跟你完全沒有關係,你別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一連串話說得又急又快,讓韓郁雯喉間發出喘鳴聲,她拿起韓郁嵐幫她備妥的藥劑吸着,眼睛則毫不放鬆地瞪着妹妹。
韓郁嵐迎向她的恨意,她可以讓姊姊誤解她,卻不願意凌濬哥被扯進她們姊妹的恩怨里!
她蹲在姊姊面前,“我知道你不會喜歡像凌濬哥這種人,他太複雜難懂了。”
但她戀慕了他這麼多年,一直暗中觀察着他的一舉一動,所以她深深了解着他的一切……她對他的愛是不同的、是深切的……
韓郁嵐沒有跟姊姊提到這些,只堅定的告訴她:“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找你說話,但我確定那不是搭訕,我了解他!”
韓郁雯臉上的表情十分複雜,一直以來她始終很讓她,即使面對的是外公,她都不曾這麼堅持。“你愛上他了。”
據她對姊姊的了解,她總是不肯放過她想要的東西,小至外公送的洋娃娃,大到外公的關心;如果喬爸不是那麼不喜歡她,韓郁嵐相信她會毫不猶豫地連喬爸的疼愛都搶走
所以,韓郁嵐不露神色,“晚了,我也該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吧!”
韓郁雯憎恨的瞪着妹妹,呼吸困難的滋味,她獨自品嘗;當同年齡的女孩們興高采烈地編織夢想時,她告訴自己不能殘忍地將氣喘病遺傳下去。如今,郁嵐的幸福對照她的不幸,更令人眼紅!
韓郁雯沒回答。直到韓郁嵐再次走到門口時,她才說:“我們各憑本事!”
憑着直覺,韓郁雯相信郁嵐對喬凌濬,絕對不像表面上的不在乎,也許郁嵐沒發現在跟外公話家常時,“凌濬哥”出現的次數甚至比“喬爸”還多!
而這些原本該是她所擁有的!憑什麼所有的好處都讓郁嵐一個人攬盡?!
聲音很輕,卻如冰劍刺進韓郁嵐的心中,凌遲成一片血肉模糊。
“你總是有辦法傷害我。”韓郁嵐留下這句話,輕輕的帶上門。
門裏門外同樣揪着疼痛的胸口,淚,有默契的流下……
※※※
韓郁嵐全心投入特助的工作,儘管志不在商場,她依然在最短的時間做出令人刮目相看的成績。
忙碌加上喬嶽逢吩咐人特別替她準備的生機飲食,短短几個月,她居然瘦了十二公斤,使得薄施脂粉的她更明艷照人了!
“國內年營業額超過三百億的企業,決定組成大陸訪問團,各大產業此行主要將與中共高層協商產業外移的計劃,預料將有二十家以上的企業體參加這個訪問團……”沒反應?韓郁嵐從成疊的報告中抬頭,對看着她若有所思的喬嶽逢說:“喬爸,你有心事?”
喬嶽逢憂心忡忡的說:“郁嵐,你整個人都瘦了一大圈,這樣要不要緊啊?需不需要到醫院做個檢查什麼的?”
“不必啦!你每天不是都吩咐呂秘書幫我準備生機飲食嗎?我覺得身體好得很。”她俏皮的眨眨眼,“況且我也沒刻意減肥,這算是辛苦工作的福利吧!”
喬嶽逢仍有些擔心,“你瘦下來是更好看沒錯,可是一下子瘦那麼多,我怕會有後遺症。”
“喬爸!你希望我一直胖胖的喔?”韓郁嵐故作生氣的說。
“哪裏會!你瘦下來就真的跟你姊姊一模一樣了,是個大美女呢!”喬嶽逢見韓郁嵐臉色一暗,知道不小心讓她想到對她並不友善的韓郁雯,趕忙轉開話題,“你現在變美了,要不要順便去做個鐳射手術,把近視醫一醫,以後就不必再讓醜醜的眼鏡擋住你漂亮的眼睛了。”
“戴眼鏡真的很不方便,”韓郁嵐有些心動,“我原先也是想找機會去做手術,可是這陣子這麼忙……還有大陸訪問團下個月就要成行了,我擔心會耽誤工作。”
喬嶽逢佯裝生氣,“你還沒進公司之前,我不是自己一個人忙?去去去,給你三天假去動手術,摘掉那副難看的眼鏡,動完手術之後順便再休個幾天假!”
“喬爸!”韓郁嵐哭笑不得,“哪有老闆怕員工拚命的!”
“你要拚命等休完假回來再拚命吧!我可是先跟你說好了,等你休完假回來,就換我好好休個長假了。”
“原來你在打這主意!好奸喔!”韓郁嵐知道喬嶽逢其實是捨不得她這幾個月的辛勞,故意用這種方式來逼她休息。“好,那我就遵命啰!”
※※※
韓郁嵐熟練地將車子停在後山公園停車場,步行一小段路到童軍活動中心那裏,這是她的習慣,源於怕被喬凌濬發現。
彎入密密麻麻的相思林里,韓郁嵐遍尋不着喬凌濬隱身的黑布——有一次他在幼烏腳上綁好記號,放回窩裏時,不小心被兇悍的藍鵲哥哥發現、並且攻擊,此後他每次來觀察總會綁塊黑布在兩棵樹上,藏身在黑布後面觀察。
這也方便韓郁嵐辨識他的所在,好遠遠躲在後面,不被察覺。
他今天居然不在……韓郁嵐好失望!從上回在鋼琴酒吧遠遠見到他之後,已經過了好幾個月了,她因為忙着適應工作,而沒有時間上山來。難道他更改觀察的時間了?
韓郁嵐意興闌珊地跟樹上的台灣藍鵲揮揮手,落落寡歡的走向停車場。
直到這時她才發現,相思已然泛濫,她好想好想見他一面啊!
突然,一雙手臂扶住低垂着頭的她,“小心!”
這聲音……韓郁嵐怯怯的抬頭,是凌濬哥!
喬凌濬臉上有着明顯的驚訝,“你?!!”怎麼會一下子瘦這麼多?!
韓郁嵐錯愕的望着他,凌濬哥看到她的反應為什麼這般訝異?她不自在地摸摸頭髮,這才想起自己剛將一頭長發剪成及肩的短髮,恰好跟姊姊的頭髮長度差不多。
小小的驚愕后終於恍然——動了鐳射手術后,她的視力恢復正常,摘掉戴了多年的眼鏡……還有,她這陣子瘦了十幾公斤,瘦成姊姊纖細的身材!
姊姊那天說的話像詛咒般應驗——想讓他注意你?除非變得跟我一樣!除非變得跟我一樣!除非變得跟我一樣。
韓郁嵐捂着耳朵用力搖頭,然而,韓郁雯的話像惡毒的詛咒般擺脫不去!
她痛苦的模樣讓喬凌濬大驚,雙手扶住她的肩頭。“你怎麼了?頭痛嗎?”他伸手探探她的額頭,“沒發燒呀!你哪裏不舒服?快告訴我!”
他眼中的關心像丟進心湖的石子,激蕩出懷疑的波紋,再度落實她的想法……她無法自欺欺人,那天在酒吧里,他面對姊姊時的神情是男人對女人的態度,跟面對她時的兄長之愛完全不同。
她對他看到姊姊拿出葯時的反應太熟悉了,每個人在得知柔弱的姊姊有遺傳性氣喘病時,總會出現那種表情,既遺憾又心疼。
明知道很不應該,她卻忍不住嫉妒起姊姊,她甚至什麼都不必做就能得到憐惜——包括她求之不得的凌濬哥的關心!
如果可以,她甚至寧願有病的是自己!
這個念頭一閃過腦子,她便嚇到了,她怎麼能這麼想?!但不該湧現的想法卻頑強的霸佔整個思緒。
不是嗎?如果她是雙胞胎中患病的那個,那麼就不必承受姊姊的怨恨,也不會吃得胖胖的吧!
不得不承認,她其實很在意過去略胖的身材,這種感受在凌濬哥在酒吧里跟姊姊搭訕時更為明顯,要是她跟姊姊一樣擁有娉婷婀娜的標準身材,那凌濬哥早就會像現在這樣,溫柔的關心她吧……
“你到底怎麼了?”她今天很不一樣,臉上原有的紅潤讓蒼白取代,讓人擔心!
韓郁嵐揪着心搖頭,他掐得出水的溫柔卻像堅硬的石子,毫不留情地擊向她脆弱的心!
天哪,她該說些什麼?否認,還是……
如果她是姊姊就好了。
韓郁嵐的嘴張了又閉,最後頹然放棄。
“怎麼了?”
他的擔憂聽在她心裏直泛疼!原來,她過去所做的一切,終究敵不過這副皮相——跟姊姊一模一樣的皮相。
韓郁嵐垂着頭避開他窺探的眼神,轉身就走,她現在只想找地方狠狠的哭!
喬凌濬快步追上她,“你到底怎麼了?”來到這一句話也不說,臉色又這麼難看!
他擋在面前,韓郁嵐頑固的不肯答腔也不肯抬頭。
他的堅持跟她的頑固一樣堅決。
馬路旁呼嘯而過的車子,跟靜止不動的他們對照出詭異的僵持。
除了台灣藍鵲,她沒看過凌濬哥會為了什麼事而心急。韓郁嵐心裏一亂,只清楚且悲哀的意識到——他在乎姊姊,不是她!她從來沒在他眼裏看過這種鮮明得刺眼的在乎!從來沒有!
驀然,韓郁嵐抬頭,“那天在鋼琴酒吧,我沒跟你說我的名字吧!”這是孤注一擲,她賭姊姊沒說,然後……然後她要他記得她的名!
喬凌濬搖頭,讓天外飛來這個問題弄得莫名其妙。她為什麼提到鋼琴酒吧?她那天明明刻意躲着他,不是嗎?
她以為他的意思是沒有,“潔絲汀。”她說出她的英文名字。“對不起,借過!”她繞過他,以最快的速度跑離,再不走她的淚水就要藏不住了!
她話里的哭音讓喬凌濬愕然望着她的背影直到過了轉角,再也見不到她的身影。
喬凌濬耙耙頭髮,試圖抓住一些頭緒。
突然,他恍然大悟地望着她遠去的方向……
她以為他認不出她們姊妹?
整件事情變得好笑,他卻笑不出來,她隱瞞身分的決定莫非源自於——強烈的不安全感?!如果是這樣,他不會拆穿她的脆弱。
第一次,喬凌濬到了台灣藍鵲的腳下,卻沒看它們一眼。
※※※
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夜已深,睡意卻還淺。喬凌濬拿起床頭的小鐵盒,輕輕地打開,小心翼翼的拿出一片樹皮。
軟質的樹皮讓人裁成了心形,上面寫着兩句詞——
將我心
換你心
“始知相憶深。”喬凌濬喃喃念着,嘴角勾出滿足的笑。
樹皮已經有些微黃,是他離家前在郁嵐桌上拿到的,初看到時的震撼仍維持到此刻,每次拿出這張樹皮做成的樹箴,他的心裏有些悸動,久久不散……
這樣的樹箴不是一張,而是滿滿的一桌子啊!如果不是他丟了鎖匙,想到她房裏找備分,怎麼會撞見她心裏天大的秘密呢?他抽了最下面的這張,避免教她給發現了。
第二天,他就堅持搬出來住。他需要時間來證明她對他不是心存感激的報恩心態,也必須證明自己的由憐生變是不受時間摧毀的!
風險……當然有,但,他在等,等她確定不是一時的迷戀,然後,就沒有人能阻止他!
喬凌濬撥了通電話問問她的近況,以及體重為什麼會一下子掉這麼多。隨着父親在電話那頭的叨念,他的眉頭越鎖越深……她總是這麼讓人心疼!
掛掉電話后他拿起心形樹箴,手指愛憐地撫摸着因她而柔軟、多情的樹皮,將樹箴貼住他的心臟,讓他因它而跳動而沸騰。
她總想護衛他,卻沒有想過自己扛不扛得下這分擔子。幸好論文快要完成,他也該回公司儘儘本分,他躲避夠久了,現在,該是面對的時候。
※※※
韓郁嵐一回家便躲回房間裏。
接下來該怎麼辦?她實在太衝動了,怎麼報出自己的英文名字呢?
望着鏡子裏反射出的人影,鏡中的人是如此的熟悉卻又陌生,那清瘦下來的臉龐常常讓她在對鏡時,乍然以為面對的是姊姊。
姊姊對她的不友善主要源自於只有姊姊帶病,她覺得不公平。韓郁嵐幽幽嘆息,其實,她好羨慕姊姊擁有惹人憐惜的外表啊!
明知道這樣的想法很幼稚,她卻希望生病的是自己,她真的願意拿健康換凌濬哥的垂憐!
早先的念頭再度湧現,既然已經脫口說出自己的英文名字,就讓事情自由發展下去吧!
對!就這麼辦,她外表的改變太大,就讓凌濬哥先習慣現在的她,等到認同了,那麼真相大白的時候,他應該能接受她就是韓郁嵐了吧!
她努力說服自己——凌濬哥會拿她當妹妹看待,是因為她八歲就到喬家了,誰會愛上一個八歲的女孩?
能瞞多久就瞞多久,只要等凌濬哥對她也有了感情,將來就算知道她是韓郁嵐也不會太生氣吧!
為了心底的愛戀,這次,她決定自私點、放手一搏,賭自己能得到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