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始終記不起是何時愛上穆穎的。
但,第一次見到他的情景,至今依然生動鮮明地飛舞在每個輾轉難眠的夜裏。
那一年,是九一八事變后的第三年夏天,剛結束了畢業考的我,同往常一般,優閑地來到天津家宅附近的月眉湖畔,倚著丰姿婀娜的楊柳樹,手執著速寫紙筆,正興緻盎然地四方探尋著可以入畫的物景,就是那當兒,我看見了站在我右側前方不遠處的穆穎。
乍見他時的印象,就是濃郁的文藝氣息。一百八十幾公分的身高,卻有着稍嫌削瘦的身形,略微凹陷的兩頰更彰顯了那原本就甚為突出的五官輪廓,還好是那結實黝黑的皮膚證明着他並非“文弱書生”的類型。
一陣風起,嫩綠溫馴的楊柳與柳枝懷抱下,他乳白色的長衫衣角,有默契、有韻律地款款搖曳。而他,恬適地將雙手交握於身後,圓框鏡片后的眼眸正以一種專註而略帶孤傲的光芒看着滿天紅霞籠罩下的湖光粼粼。
他的長相雖與“俊俏”一字搭不上關係,但,我還是看傻了這幅景象,腦中浮現的就是“玉樹臨風”活脫脫的四個宇。是的,雖然俗氣,但唯有此句可以回應。
我拿起了筆、翻開了本子,屏氣凝神地描繪着他所散發的獨特氣息——帶點悲憤、帶點憂鬱,此刻的他或許正想着眼前身陷的時代悲劇,畢竟失掉了東北三省,傷了許多中國人的心。
閑愁最苦,休去倚危闌,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不知怎地,一向不擅舞文弄墨的我,卻在完成這幅素描的收筆之際,感觸油然地落了辛棄疾這闕詞中的幾句,彷彿,這才算完整,有詩有畫,有感情。
殊不知是否真有心電感應這回事?!就在我深受感動的心緒下,他竟然移動了視線,調整了焦距,說巧不巧的,就與一旁“偷窺”甚久的我四目相對。
他沉默依舊,就站在那兒,以滿是疑問的眼神投向我,照理說,我季雪凝再膽大、再活潑,面對此刻的情景也該會有被人逮到的窘態,但,我沒有,我只是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
有那麼一剎那間,突來的直覺閃過了我的心間是有關我和他在未來生命中某種程度的交會,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使我不由自主地顫抖,有驚愕、有惶恐,更有令我無法理解的狂喜激動。
對個陌生人,這等反常的心緒,是十七歲的我從不曾有過,因此,當時的我只能以驚嚇、恍惚來漠視、掩蓋此等的反應起伏。
直到他翩然離去,我才如夢初醒地站起身,拍拍裙上的草屑,收拾好畫具地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還好曉茵今日缺席,否則瞧見我方才的模樣,鐵定笑得三天三夜出不了門庭,這還不打緊,更嚴重的是此事一傳到俞善謙、趙醒仁那班子耳中,豈不壞了我“季女俠”的聲名,雖然仇曉茵是我自小一同長大的姊妹,但,只要碰上了俞善謙,她就顧不得與我的手帕交情了。
一想到他們,我又是滿滿的笑意。
這幾年的學校相處,我、仇曉茵、俞善謙、趙醒仁結成了行動四人組,不論是上課或遊玩,只要見著一人,其餘三人的行綜皆不需多問,這般純友誼的默契維持了好幾個學年,直到前些時候,仇曉茵和俞善謙正式跨越了界線,成了人見人羨的一對。
就從這時起,趙醒仁便識趣地自動閃開,而我同曉茵之間也愈來愈有距離,在畢業前夕,這令同學們羨慕的“超級四人組”,已經是半瓦解、半貌合神離了。
不過,我們仍是為曾經有過的風光驕傲不已。
在我們四個人當中,就屬俞善謙的功課最行,幾乎包辦了各項學科測驗的獎學金,或許是因為離鄉背井再加上依靠的親戚家境不怎麼寬裕,這個來自東北的青年總是特別的奮發圖強,因此,他的努力與才氣備受校方的讚揚,是人所皆知的模範青年,也是“女”所公認的白馬人選。
就連一向自恃甚高的我,也承認有動心過的時候,只不過他總是把親切溫柔的一面給了曉茵,對我反倒是一副冷冷淡淡、無關緊要的神情,這口氣,怎麼說我都咽不下去,於是反擊的方式,就是更積極地與他競爭於各項的活動當中,而竟然有幾次硬是把他這“眾所景仰”的風雲人物給比了下去,見他一副受挫折的表情,就足令我樂個不停,只有曉茵看不下去。
“雪凝,你好殘忍喔!幹嘛老跟人家過不去,一個女孩子家何苦搶這風光嘛!難怪只要是男生,都避你遠遠的——”原先以為曉茵是心腸軟,再加上她那“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迂腐思想才會看不慣我的作風,誰知,那時的她早已傾慕他多時了。
這一切,只有耳聰目明的趙醒仁看得仔細。
“曉茵是朵被嬌寵的水仙,怕俞善謙是力有未逮。”趙醒仁若有所思地說著。
“曉茵?!俞善謙?!”我從來沒把他們倆想在一起,經趙醒仁這麼一提,我心頭不禁一驚。
是的,他們站在一塊就是對令人欣羨讚歎的組合,俞善謙的器宇軒昂,曉茵的嬌媚如水,若說有缺憾,大概就是俞家的家世略顯微寒,怕是天津船運大王的仇家根本不屑一顧。據我的了解,曉茵上面的哥哥姊姊皆是在仇父的安排下與各省頗富盛名的商業大家聯姻,想及此,就不免為曉茵的未來憂慮。
“其實,你和善謙才是最匹配的一對。”趙醒仁的這句話,著實令我心頭一緊。
其實,先前的我也是如此認為的——
“季女俠,待會兒下了課,咱們再去比劃比劃——”
“沒問題!放馬過來,我是奉陪到底——”
這是我同俞善謙常有的對話,不論是講演、棋藝或是書法,都是我們相互廝殺的戰場,也一度是我誤認為“培養情感”的地方,就這樣,不知何時,俞善謙成了我心中的一個影,似有若無、淺淺淡淡地擱在心底,但是我始終掩飾得不露半點痕迹,看看今時,想想當初,我更是對自己的演技佩服不已,否則要我如何面對方成定局的曉茵與善謙。我可不想為此毀了我季雪凝的“一世英名”。
“趙醒仁你該不會說曉茵同你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吧!”我收回思緒,又想到方才趙醒仁的話題。
“你說呢?”他挑挑眉毛,以複雜的眼神望着遠方,“至少,仇家會比較接受我的資格條件!”
這是事實。趙醒仁家世甚好,除了經營貿易外,趙家一門即有三人任職於中央政府的高層單位,可謂是政商合一,無往不利,這等家世確實是仇家樂於高攀的,再說醒仁的人品也是不差,就唯獨他那深沉的眼光,常令我們有莫測高深的感覺,我們熟悉他,卻不了解他。
回到家,天色已接近暗沈,我穿越了前庭,前腳才一踏進客廳,就被一陣嚷嚷當頭淋了下去。
“你今天一整天都野到哪兒去啦?”老爹吹鬍子瞪眼地吼住了我。
“沒有啊!只是去曉茵家玩”我慣用的籍口。
“胡說八道!曉茵剛剛才搖過電話問你在不在,哼!想蒙我也不費些心思找其他理由。”老爹明知道我的底細,卻又喜歡問東扯西。
“爹——”我撒嬌地跑過去,扶了他坐下沙發,說:“我已經長大,有能力照顧自己了,求求你別這麼不放心,別人見了會笑話我的。”
“笑話?!”老爹今天鐵是吞了炸藥,又是滿瞼怒容說著:“要是我就這麼放任你同姓俞的那伙人胡鬧,那才讓人笑話我這堂堂的天津市教育局副局長,竟連自己的女兒都沒教好,一天到晚學人家鬧學運、搞遊行,你要我這老臉擱哪兒呀?!女兒。”
“爹,告訴過你幾百遍了,我前些次參加的活動純粹是被同學拖去湊湊熱鬧、壯壯聲勢,再說,俞善謙他們‘中國青年愛國學社’辦的活動可是理直氣壯、條條有理——”
“這群嘴上無毛的小夥子懂個屁呀!”
“不準說粗話,有損您老人家的地位。”我趕緊陪些笑臉再扮些鬼臉。
“哎——”爹嘆口長氣,又莫可奈何地搖著頭,說:“都怪你娘早逝,而我又忙於公務,你哥哥又放洋在外,在疏於管教下才使你今兒個沒半點女孩樣兒,看看人家曉茵,端莊嫻淑又溫柔得體,不像你,個性大刺剌地沒個忌諱,又凡事喜歡強出頭——對了,你今天究竟有沒有到姓俞的那個社團去?”老爹終於繞回重點了。
“沒有——”我挽著爹的手,肯定的說,“上午我是去圖書館找資料,準備報考幾所大學美術系,而下午,則是到月眉湖練素描,放心吧!最近我可忙得很,沒時間去做您擔心的事。”而事實也的確如此。
父親這一聽,頓時鬆口氣咧著嘴,慈愛地對我笑着,“怎麼?!決定考美術系啦!”
“嗯——”我點了頭,有些擔心地問著:“爹,您不反對吧!”
這話問得也是多此一舉,因為我爹向來是作風開明,尤其他本身位居教育單位,對減少文盲的推行不遺餘力,更何況是難能可貴的大學教育,只不過前陣子他曾多方暗示我,北平師範大學的中文系挺有名氣的,其實我爹那一肚子主意早就被我看得徹底。
說穿了,不就是希望藉由中文系裏古典、浪漫的詩詞把我變成個溫柔含蓄的女性。
“要是全中國女性都一個樣兒,那多無趣啊!爹,想想這世上有幾個季雪凝哪?!這麼特殊的美人就剛好是您女兒,唉呀!說有多幸運是吧!”我曾經三番四次地灌輸我爹這等思想,當然,他老把它當廢話,根本不搭理。
而今日,太陽卻打西邊出來——
“罷了、罷了——”爹搖搖頭,說:“你也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及打算,爹只能告訴你,不管日後發生任何困難,這個家永遠會助你度過難關,所以,千萬不要強自隱忍、自己承擔——”爹滿是憐愛的眼光,撫着我的頭說,“雪丫頭,你永遠是爹的心肝寶貝。”
爹的這番話,聽得我一晚上激動不已,自小到大,爹從來沒這般的感情流露,而我也習慣了他那半嘮叨半嚴厲的關心,或許他已意識到我即將步入人生另一階段的成長,難免心中感觸萬千。
但,爹太庸人自擾了!雖然我個性好動,但卻始終沒有到外地求學的念頭,因此,我早就打算以天津南開大學為我志願上的第一目標。
隔日清晨,我就讓仇曉茵催魂似的電話給催出了門,一路連跑帶滾似地來到她的家門,其實不遠,只隔着三條街。
“又是哪盆花凋零啦?!大清早這副苦惱相。”一進她房門,我劈頭就這句,以往我總是這麼數落曉茵那氾濫成災的多愁善感。
“雪凝——”她抬起頭,一雙清澈的明眸竟成了兩顆紅柿子,“我昨天同善謙吵架了,他他不要我了。”
“什麼?!”我真的嚇了一跳,掏掏耳朵、拍拍後腦勺,確定自已沒有聽錯,“不會吧!”我不相信。
“連你也這樣說——”曉茵懊惱地坐在床沿,拭著淚說:“你跟趙醒仁全站在善謙那一邊,有啥事也不同我說,虧我和你有十幾年的交情——”她哽咽地說不下去。
“究竟發生什麼事?”由曉茵的神情中,我就知道大事不妙,趕緊湊上前去,問個仔細。
“俞善謙對我根本沒有心。”她神色戚戚。
“怎麼可能!鐵是你閑著沒事,胡思亂想。”我說。
“以前我也總認為是自己多心,可是——可是昨天是他自己親口告訴我的。”曉茵的聲音有些顫抖。
“是氣話吧!有誰吵架不說氣話的”我抵死不信。
俞善謙,我太清楚了,全校清秀佳人不少,可是他全沒看在眼裏,為此,我常被其他社團的女同學當成巴結對象,不就是巴望能透過我“樂善好施”、“慷慨大方”的弱點替她們穿針引線。
而最後,還是“肥水不落外人田”,把俞善謙留給了自家姊妹,當然,我為此也免不了一頓抱怨與白眼。
所以,要說俞善謙變心?!哼!天要下紅雨。
“欲將紅顏擬水仙,猶勝三分在眉間。”曉茵緩緩地由口中吐出這句。
這是俞善謙在我為曉茵畫的素描肖像旁題的詞,當時,我和趙醒仁在一側直說肉麻噁心,而曉茵則羞紅了臉不說一語。那次,該說是他們第一次表明心跡吧!
“是嘛!你是他的水仙,他挑明說的。”我試圖安撫著曉茵,”這開不是隨便說說的,像你要他也替我引花為喻,他晃着腦袋想半天,還不是一句‘無從比擬’,放心,你這朵水仙可是千嬌百媚,萬人爭取呢!”
“可惜他愛的不是水仙。”曉茵的口氣相當肯定,“否則他不會寧可去‘中愛社’開會,也不願到我家同我爹娘見個面。”中愛社,就是“中國青年愛國學社”。
原來是這檔事!我有些眉目了。
“曉茵,你也知道善謙本來就不是個等閑之輩,在學校也是幾個社團活動忙成一氣,當初你欣賞的不就是他這股能耐與幹勁兒嗎?”我有些氣惱曉茵的小家子氣。
“可是——都快畢業了,他又打算進大學,所以我希望他能給我一些安心的話,但,他沒有,這陣子他老往中愛社跑,整天不見個人影,昨天我就按捺不住地前去找他,想給他個驚喜,誰知他不但沒半點歡迎,還三言兩語地把我打發出去——”這一說,又是鼻涕眼淚不停。
“要不,我陪你去問個仔細,省得你在此盡往牛角尖鑽去。”說罷,我順勢起了身,拉着曉茵的手。
“不去,我才不要去自取其辱。”她扯回手說著。
”這可是你說的喔!那我要走了——”我唬著。
“雪凝,你就不管我——”曉茵提高聲音說著。
看吧!明明一肚子苦水,還惺惺作態!自小到大,曉茵只要一開口,我季雪凝便看入她腸子底了。
我不語,只看着她,等她的“吩咐”。
“能不能——”她吞吞吐吐的,“能不能請你替我探探,順便教訓教訓——”
“然後要他親自向你道歉,再賠束水仙花是不是?!”我插著嘴,卻明白道出曉茵的心意。
“好不好嘛?!”她請求的眼光。
“你一道去嘛!頂多在外頭等著——”我一向避免和俞善謙單獨見面,或許是心虛於內心中對他的感情,也或許是避瓜田李下的譏嫌,雖然曉茵不在意,但,我再思想開放也懂得這個分際。
“那我多沒面子啊,再說,醒仁已經答應陪我去百貨公司挑禮服,眼看着畢業晚會在即,我卻被善謙氣得沒心思去買東西,要不是昨天醒仁好說歹說地哄着我,壓根兒我都沒想起這件事情。”這席話,足見曉茵的天真與單純,方才哭成這般的事,卻在轉身間比不上一套晚禮服。
這等個性,是好!像雷雨,下下就停,像孩子,哄哄就行。
領了曉茵的“旨”,我再無奈也得直往“中愛社”的集會處奔去。這社團是由老師許振強在九一八事變后創辦的,短短的幾年中,辦過了大小無數的愛國活動,但因為前幾次的大型“抗日請願示威”大遊行與中央的政策有些出入,因此被學校撤消了這個頗富聲名的社團資格,為此許振強老師只得由地上轉入地下,把社團由學校帶進了他家,繼續進行着活動的籌備事宜。
當然,來自東北的俞善謙是他們的重要幹部之一。
黃包車才來到巷口,就見前方三五人口若懸河地邊走邊說著,因熱忱而散發在臉上的光芒,令人眼睛為之一亮,而俞善謙就在其中。
“俞善謙,你完蛋了,有人來興師問罪。”其中一位學生見到了我,便高聲地嚷嚷。
“季雪凝你來得正好,咱們這兒還欠人手,要不要加入呀?”瞿光諺是大我一屆的學長,也是中愛社的台柱。
“真的?!”我有些喜出望外,因為這一向以男生為主軸的幹部群里,是難得會主動邀女同學加入的,他會出此言,就表示我季雪凝還是號響噹噹的人物,想想,我那虛榮的笑意就蓋過了一上午的愁眉苦臉。
“不行,她沒時間——”突如其來的說了一句,俞善謙問也沒問地就上了我的黃包車,“珍愛咖啡館——”
“去那兒幹嘛?!”我倒被愣住了。
“喝咖啡呀!”說罷,他便一語不發地閉目養神。
沒一會兒,車子在咖啡館前停了下來,俞善謙搶先地付了車資,便拉着我下了車,
一路進到裏面,挑個角落坐下來。
“哇!這地方真雅緻,你和曉茵常到這兒吧!”我有些羨慕。
“你當真是來替曉茵教訓我的?!”他沒回答我方才的問題,卻直接提醒我今日的任務。
“教訓?!我才沒這麼無聊呢!”我聞了下剛上桌的熱咖啡,“這戀愛是你同她的事,我只不過儘儘人事,提醒你去哄哄曉茵,吵歸吵,道歉不就沒事了。”
好一晌兒,俞善謙才開口:“我覺得醒仁和曉茵才是合適的一對。”
“咳——”我被剛入喉的咖啡嗆了下。
“慢慢喝嘛!”俞善謙傾著身,伸着手拍拍我的背。
“沒事、沒事——”我想我一定滿臉通紅,不是因為咳嗽,而是俞善謙突如其來的溫柔。
“很難得見到季雪凝這副模樣,像個蘋果,紅透地令人想一親芳澤。”說著說著,俞善謙竟撫上我的臉。
一時之間,我不知所措!
“嘿——”待我清醒時,我笑着撥去了他的手,說:“想先收買我是吧!小心你的‘水仙花’醋勁大發。”
他兩手交握地撐在桌面,眼神是他一貫的冷靜與深遠,說:“曉茵不是我的水仙花——”
“想抵賴,我可是人證——”驚覺事有蹊蹺,我更加重了提醒他的這句。
“雪凝,你當真毫無知覺?!”他倏地伸出手,緊握住我放於桌面上的手,說:“曉茵是朵高雅的水仙沒錯,可是我愛的始終不是水仙。”
他的話似乎過於震撼,轟得我腦子嗡嗡作響,“怎麼會這樣——”我心中喃喃地說著。
“自見到你的那刻起,我的思緒就沒離開過你,但是你就像顆天上的星星,每每令我自慚形穢,於是我不斷的追趕、不斷地想超越過你,為的是要讓你對我刮目相看、為我放下身段。雪凝,我等你三年了。”
咖啡因還不致會使人胡塗吧,我看着俞善謙,久久不知所以,直不斷回想着他方才溫柔多情的言詞、他微紅深情的雙眼,以及他手掌寬厚溫熱的撫觸——
他竟然握着我的手?!這一驚覺,我趕緊慌忙地抽回了手,氣惱地對他說著:“這算什麼?!曉茵怎麼辦?!你既然不愛她,又為何要招惹她?俞善謙,你要置我於何地呀!”
我不敢想像一旦曉茵知曉這一切,會是如何反應。
“那全都為了你,為著你三年來對我的冷淡與不屑一顧,要不是快畢業了,我怎麼樣都會同你耗下去。而曉茵剛好就在身邊,我原先也只想用她來激起你的感情,卻沒料到——”他的神情儘是懊惱。
“那你為何不幹脆隱瞞到底?”我有種虛脫的感覺。
“因為我無法給曉茵最忠心的承諾,因為我想告訴她,季雪凝才是我心中的牽挂。”
“不可以——千萬不可以——”我急切地插著嘴。
“凝,我們就快畢業了,給我句話,好不好?”他的眼神幾乎要將我融化了。
“怎麼會這樣?!我一直以為你愛的是曉茵。”我抬起頭,再仔細看着他,說:“你是賭氣的吧?像曉茵這麼好的女孩,誰都會舍不下她,不像我——”
話至此,我也停頓半晌——我是如何?!我也不差呀!圓圓的臉蛋、白皙的皮膚,再加上全校公認最“靈活慧黠”的大眼睛,怎麼拿來比較,也是一等一的美女,唯一不討喜的,大概就是好打不平的行徑及不太溫柔的個性。
“不要拿自己和曉茵比,我喜歡的就是那樣的季雪凝,率真、豪爽又有思想,你的燦爛令我無法引花為喻。”他誠懇得使我不由得心痛起來。
“不要,善謙不要這樣,我不能對不起曉茵——”我覺得有種被逼到牆角的窒息,慌亂之中,我站起身打算離去。
“不要再逃了,雪凝,我知道你對我是有感情的。”他竟也激動地站起來,拉着我的手不放。
四周投來了疑惑的眼光,滿室的咖啡瀰漫的香郁中夾雜著“背叛”的氣味,像是數落我的不應當。
對於善謙,我實在說不出半句殘酷回絕的話;不說,又怕是默認了對他潛藏已久的情愫,而對不起曉茵的信賴,此時此刻,再聰慧如我,也只能選擇逃離。
用力扯回手,推開善謙,一路上我使勁地跑着,不管東西南北,只想甩掉窮追不捨的俞善謙。
“雪凝——雪凝——”俞善謙的呼喊鞭笞着我的心。
我慌亂地在巷弄間穿梭閃避,步步皆是矛盾與內疚的交錯,事已至此,善謙哪怕有排山倒海的深情,我卻半滴也承擔不起,為的是,滴滴皆有曉茵的委屈。
“雪凝——季雪凝——”善謙的呼喚愈來愈近。
心中再有萬般可惜,我也得硬咬着牙忍下去,雖然我發現了我竟誤闖進一條沒有通路的死巷底。
“該死——”我憤憤地咒了一句,眼見善謙即將來到,我也顧不得禮數地朝巷旁兩側的住家掃瞄,果然,有扇紅色木門半開半掩著,喜出望外的我,便不加思索地一腳踩了進去,順手合上了門,這才鬆口氣地倚在門后,閉着眼睛數著心跳。
其實這時。我,並沒有預期中的傷心,甚至於有些欣慰,欣慰著俞善謙原來不只是我心中一廂情願的秘密,雖然無緣相守,但我也心滿意足,別無奢求。
既然無欲無求,心中頓時坦蕩起來,連迎面吹拂的風都飄來梔子花香,挑動着我微閉的眼眸——看哪看哪!或許又會是幅可以入畫的景象。
這一看,真是糗到黑龍江了!!竟渾然不覺離自己五步遠的距離就站着一個人,而且還是昨日月眉湖畔被自己偷窺甚久的那個人。
難不成是因果報應?!才隔一日,就換他把我看個仔細!“你一直站在那裏?!”我尷尬地問著。
他不發一詔地點著頭,神情肅穆沒有絲毫嘲笑的意味,突然間,我感激莫名。
對於一位不速之客,他的表現卻寬厚得令人感動,甚至沒問半句該有的問題,彷彿他早已看出我的難處,只是默默地站在那兒,不敢驚擾我半分。
“我想我該走了——”我說著。
“雪凝——雪凝,我知道你躲起來了,你的勇敢到哪裏去啦——”門外是一陣喧嚷,俞善謙竟找到這兒來了。
我又是困窘得滿臉通紅,只得無奈地看着他,希望他能理解我告了辭卻遲遲不走的苦衷。
他,若有所思地聽著門外會善謙的呼喊,繼而又看着我,以震懾我的溫柔,“進來喝杯茶吧!”他說。
或許是他的和善,也或許是我的好奇,使我毫不考慮地隨他穿過花園,進了客廳。
這房子算是老舊的了,卻在主人的巧思品味下呈現出古樸素雅的風貌,尤其是懸挂於客廳中的一幅油畫,更牢牢地抓住了我的目光。
“這是穆穎的新作品啊!”我看着畫的落款處,知曉了這幅畫的作者。
“你知道穆穎?!”他的語氣有些不信,“他只不過是個教書匠,沒啥名氣。”
“我看的是畫又不是名氣——”我要澄清我不是個為了附庸風雅而崇拜名人的無知女性。
“你懂畫?!”他又是副疑惑的表情。
“懂不懂又如何?藝術本來就是很主觀的,一切但憑看畫者的感覺作主,對味了就好,不對味,就是技巧再好也無濟於事。”這就如同我季雪凝的性子,不造作、不矯飾,全由感覺牽引。
“那——你喜歡穆穎的作品嗎?”他倒是好奇的口吻。
“嗯——很難說,是一種錯綜複雜的喜歡——”我試圖把我的想法說明白些,“他的技法是無庸置疑的,尤其是油畫更甚水墨一籌,但是,他的畫太過苦澀、太過拘謹,似乎是一份被五花大綁的感情,只能悄悄宣洩,卻無法盡興,或許是我對畫的感覺太過苛求,我喜歡他‘欲語還休’式的表現方法,卻又埋怨他不夠勇敢的蒲灑。你呢?”我好奇地問著。
“我?!”他異樣的神情中,露着我不太明白的笑容,說:“我是沒資格評論的。”仍是生硬呆板的口氣。
想必他對畫是不甚了解,而我也不太好再追問着他的感覺,畢竟這年頭,男人還是挺愛面子的,光從他聽完我那番評論之後的臉色,我就心裏有數了。
“你家很有味道。”我轉移話題說著。
“只可惜再住也不久了——”他的口吻有些依依。
真是的!老是挑到人家的痛處。我暗白數落自己。
我不敢再多開口,只是歉疚地看着他。
沒想到他卻笑了起來,神情輕鬆地說:“我要搬到素有十里洋場之稱的上海。”
“真的?!”不知怎麼地,我心頭竟起了隱隱約約的失落。
“你很有繪畫的天分,有沒有想過要進美術系?”他遞給我一杯茶,親切和藹卻有一絲靦腆。
“我正準備報考南開呢!”我反倒輕鬆地回著。
“南開?!為什麼不去北平中央大學呢?北京一向是文化藝術彙集之處,而中央大學又有徐悲鴻這當代大師的教導,應該是學美術最好的選擇。”他一副老學究的神情。
“這我也知道,只不過我掛心我爹,不想離家太遠。”我有些意外他竟對美術教育也有認識。
“還是挂念著門外的那位男孩?”他順口地說著。
這一提,倒教我想起了俞善謙,不知他現在是否死心離開了。想來也好笑,一轉眼間,我竟把他完全丟到腦後,由此可見,我對他的感情似乎沒有想像中的濃烈,至少,比不上一幅穆穎的畫和一位略顯木訥的陌生男子。
他的話,我不置可否的聳聳肩,畢竟對俞善謙,我是沒資格去說掛不挂念。
一直到我告辭離去,他始終沒告訴我他的姓名,當然我也不敢貿然問起,這點矜持我還是有的,想是萍水相逢又何必互留姓名,再相見或許是遙遙無期,既然他無心再結友誼,我也只有笑笑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