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一晚的派對,素練設計的是以浪漫情境為主的玫瑰遍地開。用的是各種不同顏色、不同姿態的玫瑰花妝點在這偌大廳堂的每個角落上,以歐風田園的塑景把這富麗堂皇的大廳添些自然的情趣,而那長且寬的餐桌則鋪上織有流蘇的餐巾,讓每個風動都有流蘇搖曳、玫瑰傳情的生動景緻。尤其舞池前臨時砌成的小水池,素練灑下了幾百顆色彩鮮艷又晶瑩的玻璃彈珠,其上再飄着些許的玫瑰花辦,是令人又驚又嘆又喜的手筆。
“哇,疏小姐你的功力真是無與倫比啊!”進來驗收的林薰修被這一幕給震懾住了。
“謝謝!”素練一向對自己很有信心。
“希望今晚花能醉人,教咱們這俞大少能遇上知音。”薰修說這話時,眼睛是看着素練。“會嗎?”若有所思的素練喃喃地說著。
再多的知音抵得過俞驥心中的“芙影”嗎?素練不抱樂觀。
“不會嗎?”薰修反問着。
“我該回去了。”素練覺得自己太魯莽了,俞驥的事還輪不到她來評論。
“先別急着走嘛!我已經吩咐一樓的餐廳,這段期間你可以免費享用餐點及咖啡等,反正現在也是吃飯時間了,要不要吃飽了再回去,順便可以看一下宴會的實際情形,說不定有助於往後幾天的靈感設計呀!”說穿了,林薰修就是要俞驥和素練有更多的見面機會。
“這倒也是——”薰修的話說得有理,素練沒打算拒絕,說:“這樣好了,反正我就住在附近,我先回去吃個飯休息一下,再換套乾淨的衣服,趕在宴會結束前來看一下就行了。”
“那就麻煩你了。”
“職責所在嘛!”丟下一個笑容,素練揮着手往芙蓉坊的方向走去。
***4YT.NET***派對進行得“如火如荼”,眾家美女無不使出渾身解數來吸引今晚主角俞驥的注意。不過,俞振榮的算盤也打得精,宴會席上的男賓則是同俞家有利益交集的重要角色,順這次機會做個順水人情,說不定還能再談成幾筆交易。
“俞老,你們俞家辦的派對真是不同凡響,不但美女如雲,連這場地都是花香滿溢、醉死人不償命呀!”
“是呀!這是哪家花店設計的?下次我母親大壽,我也想有這般排場。”
“哈哈哈——這是你們給我面子不嫌棄。”俞振榮樂得嘴都合不攏,被人吹捧的感覺最得他的心意。
“俞老,有個消息不知道你聽說了沒?”
“什麼事情?”
“就是華旸董家要同你們互別苗頭搶塊地的事呀!”
“怎麼樣了?”
“聽說董家調出了董景文,跟那地主的親戚接上了線,準備以“美男計”來搶到那塊地——”
“美男計?!?!搞半天,地主是個女的?!”俞振榮有些錯愕。
“是呀!聽說還是個未婚的年輕姑娘呢!不過,這素有情場老手的董三公子出馬,這仗——實在就難打了。”
這話聽在俞振榮的耳里,就像是刺,扎得方才的興頭全打失了,於是一個悶哼,轉了身就離開了。
“你看,說錯話了吧!”
“故意的,就是要挫挫這老頭子的霸氣,他以為他是誰?神呀?!”
商場上是詭譎多變的,連面具都隨身配帶好幾副,前一刻才把人捧上天,下一刻卻咬牙切齒、盡扯他後腿,儼然是出懸疑片,處處提防、個個是賊。
而俞驥今晚卻無暇防備,只慵懶地倚在吧枱,喝着高腳杯內的白蘭地。
“老兄,你積極點行不行?你爸爸剛剛還耳提面命一番——”薰修拍着俞驥的肩膀。
“去他的。”俞驥沒啥搭理,只是又把酒一飲而盡。
“要不,我捨命陪君子,別管這些美女,咱們兄弟倆收拾收拾,回台北重新過日子,不過,就要看你舍不捨得下身邊的富貴榮華了。”
“舍下的才是獃子呢!”薰修的話不禁又激起俞驥的憤慨,憑什麼他要放棄他十幾年來的努力,只因為不想被婚姻的枷鎖栓死?!?!他永不認輸的。
最多——他找個看順眼些的來充數!念頭才起,俞驥身旁就來了個火辣身材的大美女。“驥,陪人家跳只舞嘛!”邢雪莉嬌嗲地整個人黏到俞驥的身上。
俞驥沒答腔,只是站起身摟着邢雪莉的腰,親匿地步入舞池跳着三貼。
“真是的!又換上副情聖的偽裝。”薰修不以為然地搖着頭。
而這一幕,恰巧就被甫上三樓的素練看見了,換了碎花洋裝的她,那份清雅有別於T恤牛仔褲的天真帥氣,不過,跟裏頭盛裝的人比起來,是一眼就能區分出差異。
不過,在乎什麼?她也只是來看看自己的作品而已。
沒想到,卻讓俞驥的舉動吸住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邢雪莉是什麼身分?!敢跟我搶俞驥?”說話的是一位身着黑色緊身禮服的女人。
“要不是塞車,那邢雪莉怎麼會捷足先登!妮姊,就看你啰!”另一位年紀較小、長得白胖的少女說著。
那女子挑了挑眉,展了副高傲自信的笑靨,突然向場內高聲喊着:“俞驥——”
她這舉動,立刻成了眾人的目光焦點,這是她慣用的伎倆,她喜歡自己永遠是別人眼中的唯一。
但,素練不想,她只是不小心地站在汪燕妮的右後方。頓時她突然感覺到幾十雙眼光的侵略,尤其是俞驥深邃又恍惚的目光。
“驥——原諒我遲到了。”汪燕妮扭着輕盈的姿態走上前去,接着就是一個熱情的擁抱。
又多心了!他看的根本不是你。素練在鬆一口氣的同時也升起模糊不清的悵然。
悵然什麼?這些女人也不過是白費心機,因為俞驥的心裏只有那位“芙影”。此刻的素練,反倒覺得自己是替芙影看住俞驥的心。只是“心”要是真能看得住,那人生又有什麼苦呢?!
“疏小姐,你來了。”薰修笑着打招呼。
“叫我素練吧!”回了神的素練輕柔地回答着。
“要不要進來喝杯飲料?還是跳個舞?!”
“不,不要了,我不屬於這個場合。”素練是知趣的,再說派對里的一切,只有玫瑰和她有關聯,她可不想成了眾家女的假想敵,那不辜負了她的精心設計?
“誰說的?!?!只要你願意,這裏就屬你的勝算最大。”薰修的話別有用意。
素練先是一愣,繼而笑開了顏,說:“可惜我淡薄名利,該來的就來,不該來的我也不強留,我做人只有原則,沒有“爭”這個念頭。”
看着素練翩然離去的瀟洒,林薰修霎時有個遺憾的感受。
為什麼我對她就是起不了“愛情”的念頭?薰修撫着下巴,深感不解。
但,不解的,又何只他一人而已!
就像俞驥不明白,為何這叫素練的女孩同他夢境的芙影一樣,讓他陷入矛盾的不安。
從來沒有女人可以闖進他酷如冰山的心底製造動亂,但自從他進了那片農場、作了那個怪夢,又親吻了那位陌生女孩,從此,他的生活沒再回復以往的冷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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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汪燕妮這黏皮糖還在被窩裏作她的春秋大夢,俞驥難得起了個早,開着車呼吸着清晨山嵐豐沛芳郁的生命力。
如同農晝里閃着丰采的疏素練那般地教人窩心。
什麼時候起,俞驥竟開始把周遭的一切與素練相互比擬。
停了車,沿着斜坡走下去,俞驥就是不自覺地來到上次發現的世外桃源,眼下一切全如往昔,不同的是少了回眸淺笑的女孩。
“其實她有什麼好呢?”坐在素練上回坐過的石頭上,俞驥也學她脫下鞋襪,把腳浸在清涼的溪流底下。
“她沒有邢雪莉的臉蛋,也沒有汪燕妮的身材,更別說那全身上下不起眼的穿着打扮,她有什麼好呢?”
話雖如此,但昨天晚宴中,俞驥還是一眼就看見站於汪燕妮身後的素練,雖然是式樣簡單的碎花洋裝,但那股宛如芙蓉的高貴氣質硬是把身前金光閃閃的汪燕妮給比了下去。
她究竟是什麼來歷?能如此不露痕迹地在他心裏攻城掠地。
“俞驥——”沉思中的俞驥,突然被身後的呼喚叫醒。
不敢相信——他心裏正想着的她,竟出其不意地站在那裏。
這算不算默契?俞驥暗自低語。
“我會不會打擾你?”素練自然地先替人設身處地着想着。
俞驥看着她,逐漸由愕然中展露笑意,說:“不會,這地方有你才顯得特別。”
就這樣,素練走上前,挑了一塊俞驥旁邊的石頭坐了下去,捲起褲管任憑溪水輕撫,聽着此起彼落的麻雀叫聲,再伴奏着潺潺的水流合音,他們沒有多說一句話,只是把自己丟向大自然的懷抱里。
好久、好久,俞驥才開口:“昨天的玫瑰花很不同凡響。”
“只要有心,再平凡的東西也有光芒。”素練輕柔地微笑着。
“可惜宴會中的人沒人懂得這層意義,包括我在內。”俞驥有時不懂,他的自我認知是褒還是貶。
“這就是你們度假村的功用啊!幫助可憐的人們找回生命中的樂趣,體驗與大自然相處的哲理。”
她的話,倒讓俞驥不禁面有愧意:“我們經營度假村不過是要賺錢而已,沒有你想的那麼高尚。”
“沒什麼高不高尚,常以高尚自居者,反而失卻高尚的本質。”這是素練的想法。
“你說的是我嗎?”俞驥有被影射的疑惑。
“是你嗎?”素練希望他的問題該由他自己去解答。
又是一陣沉默,不知是誰的藩籬太高太堅硬,令人望之卻步。
“你會不會打水漂兒?”不知何時,素練已集了一堆小石子,興緻勃勃地躍躍欲試,“這是我的晨間運動之一。”她的梨窩又釋放出得意的笑容。
“什麼是打水漂兒?!?!”從美國到台灣,俞驥自小一直被放在最安全周到的保護頂端,連交的朋友也幾乎是門戶相當,“打水漂兒”這玩意,他是未曾耳聞的。
素練沒回答,只是身子稍微側彎,一個俐落地就把手中的石頭拋了出去——一跳、二跳、三跳……姿態輕盈。
“這有什麼稀奇?”俞驥拿起一塊石子,依樣畫葫蘆地丟向水裏。
“咚!”一聲完畢。
怎麼會這樣?!?!太丟人了!俞驥很不服氣。
“哈哈——這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為什麼?!”俞驥邊問着,邊又陸續丟出手中的石子。
“就像此刻不服氣的你呀!”
俞驥一愣,繼而莞爾大笑,“就是這股氣,我遲早贏你。”
“那可不一定哦!”素練的眼睛有着異常的晶瑩。
於是,一場瘋狂的“打水漂兒”大賽就地開始,水花愈濺愈大、笑聲也愈來愈響亮。
“不行,你混水摸魚,哪有一次三個下去——”素練發現俞驥的“神速進步”有詭計。
“怎麼不行?!那是我獨門功夫啊!你能把三粒石頭丟得像一粒那樣神不知鬼不覺嗎?”俞驥耍賴地說著。
“簡直是強詞奪理嘛!我不是三歲的小孩這麼容易讓你唬過去。”手叉着腰的素練,翹着小嘴嘟噥着。
“青年守則不是有一條說:“唬人”為快樂之本嗎?”俞驥想不到自己還有幽默的細胞。
這次換素練愣了一下,隨即詭異地對俞驥笑着:“你搞錯了,不是唬人,是整人為快樂之本。”說罷,素練扔下一塊大石頭,濺起了偌大的水花頓時濕了俞驥一身。
“可惡!敢暗算我。”俞驥不甘示弱也回了一記,於是一陣廝殺過後,兩個人已是渾身濕透。
“唉呀!糟了啦!我還要跑到山下吃早點呢!”對於有晨跑習慣的她而言,芙蓉坊到鎮上的距離其實不遠,而她特別喜歡早晨的市鎮熱情,總是會趁下山之際優閑地吃個早點,看看學生們活潑可愛的進入校園,再順便到人聲鼎沸的菜市場,挑些自己想吃的東西帶回去。
可是,今天玩得太忘情了,恐怕得更改計畫了!素練低着頭,擠着襯衫的水滴。“走吧!”俞驥笑得很燦爛。
“去哪兒?”
“當祭祭正抗議不休的五臟廟啰!”
在素練還未會過意前,俞驥便拖着素練的手肘,往斜坡上方他那輛積架奔去。“這樣好嗎?會弄濕椅墊的!”開了車門,素練猶豫不決。
“要不——把衣服全脫下來不就成了!”俞驥故意如此說著。
“什麼?!?!”素練信以為真,一臉為難。
“進去吧!大不了我換輛車總行了吧!”看着她那模樣,俞驥是又好笑、又心疼。
“你很有錢嗎?換車跟換玩具一樣。”在車子行駛的路上,素練半開玩笑地說笑。
握着方向盤的俞驥沉默了半晌,才又悻悻然地開口:“我再找不到老婆,那到時候就連玩具都換不起了。”他雖有企管方面的專才,但是只要他父親俞振榮存心阻擋,在造就業市場裏他是無容身之處的。
看着他的黯然,素練的心也隨着下沉,“你的難處,我聽林先生說過。”
薰修什麼時候這麼饒舌?!連他俞驥的事都拿出來說。
“你一定想問,像我條件這麼好的人,為什麼至今還未結婚?”很少有人會如些毫不做作地往自己臉上貼金。
“結婚與否跟條件好不好有什麼關係?”又是功利社會的觀念作祟,素練不由得暗自嘆息,“神聖的婚姻一定要有神聖的愛為內涵,否則就只淪為例行的軌跡而已!”
“想不到你還在作夢的年紀!”俞驥一副倚老賣老的口氣,“你看過真正的愛情嗎?”
當然看過!你跟芙影的來生再聚不就是嗎?素練硬是吞下到嘴邊的話,直直地望着俞驥。
“別不服氣,我大你十歲,看過的現實比你作過的夢要多得多呢!”
可憐的俞驥!話說得滄桑凄涼。素練不禁心頭一揪,天生的慈悲心又汩汩不停。
車子約莫十幾分鐘的光景,便開進了市鎮裏,對俞驥而言,這的確是嶄新的體驗,因為三十六歲的他,是很少大清早出外吃早點,而且還是素練特別推薦的油條、醬菜、白稀飯等中式口味。
“你都吃這些嗎?”俞驥看着眼前的清粥小菜。
“常常,”素練吹着碗內的熱稀飯,“我喜歡清淡的食物,讓你的腸胃吃得飽又沒有負擔。”
“是嗎?”一向是西式口味的俞驥心裏是不敢恭維,但又不想壞了她的一片心意,因此只得順着她,喝了粥配着醬瓜。
最俊,俞嗅總共吃了三碗粥才被素練拖着走!
“一定是剛才運動遇后的關係。”俞驥被自己的食量給嚇了一跳。
但,那清粥喝起來真是爽口,連各式小菜都不油不膩,和西式的奶油、乳酪等是完全不同的享受。
吃飽的俞驥顯得輕鬆而滿足。
“哈啾——”素練冷不防地打了一記噴嚏。
“唉呀!忘了我們衣服還是濕的呢!”俞驥有些擔心地看着素練,忽而想起什麼似地拉着她,走向對街的一家小服飾店。
“先生、太太,看看喔!一套才三百九。”服飾店裏的中年婦女熱切地招呼着。“我不是太太啦——”素練有點困窘。
“沒關係,我這裏也有賣情人裝啦!百分之百純棉的喔!”
“拿最好的兩套過來。”俞驥開口吩咐着。
“這——可以嗎?”俞驥接過老闆娘手中的衣服,徵詢着素練的意見。
“這套質料真的很好,款式也大方,不過價錢就不只是三百九而已,一分錢一分貨嘛。”
沒一會兒的工夫,俞驥和素練都換上同色同款的白底綉藍樣的運動套裝。
“哇!真是郎才女貌,有夫妻臉喲!”老闆娘為自己輕易賣出的高級衣服加點驚嘆!
“多少錢?有沒有刷卡?”俞驥掏出皮夾。
“刷卡?!?!先生,我們這鄉下地方沒有刷卡啦!何況才一千多塊而已!”老闆娘為難地解釋着。
“才一千多塊引這兩套總共才——”
抽出兩張鈔票,俞驥要老闆娘別找了,便拉着素練匆匆地離開了。
“有什麼不對嗎?”素練奇怪地問道。
“真是抱歉!沒買到好一點的衣服讓你穿上。”就俞驥的感覺是沒面子加三級,光是他西裝上的一顆袖扣都不止一千多塊了,更何況是買來送女孩子的東西?連他不甚喜歡的邢雪莉,他都可以闊氣地買套珠寶煉子送給她,而今天他卻送了一套廉價的衣裳給特別的她,俞驥有說不出的沮喪。
“不會呀!我覺得挺好的。”素練摸着身上的衣料笑着。
“改天,我再送你一副歐洲新款的項煉。”
“為什麼?!”
“感謝你陪我吃早餐哪!”
“哦——”素練笑得眯起眼睛,“你這個人真是計較,哪有朋友間還禮數這麼隆重周到,再說,你送我項煉做什麼?我可是一黠興趣都沒有。”
“這世上哪有不愛珠寶的女人引”俞驥不相信地瞅了素練一眼。
“這世上還有很多你無法用錢衡量的東西呢!”素練看着她,以溫厚寬容的眼光。“是嗎?例如——”
“例如,快樂、愛情。”
素練的話,一直到深夜時分還刺痛着俞驥的心。
快樂是什麼?愛情又是什麼?他空有幾百億的身價卻始終沒有看過這些抽象的真實面目。
直到今天,那一場水漂兒之戰、那一口清淡的粥品、甚至讓他丟臉的那套廉價運動衣,在在都給了他前所未有的觸動與興奮。但,怎麼可能引收買他的不該是這些不起眼的東西。
那又是什麼?俞驥還是沒有勇氣承認,這一切全是因為有着素練的精神在那裏。
俞家的宴會是二天舉辦一次,因此,素練並沒有太多閑暇時間可以自行支配。
同俞驥出遊的隔天,素練便又回到了度假村內,準備着另一場的派對。只是此刻的她,心事更多了。
“怎麼不多休息一天?不是明晚才需要這些嗎?”俞驥不知何時走到廳內,低沉的嗓音中有着難得出現的溫柔。
“是你?!”素練的沉思倏地打散一地,沒個注意竟被手上玫瑰的刺扎得跳了起來,“哎呀——”
“有沒有怎樣?!”俞驥一驚,立刻蹲下去抓住她的手指瞧個仔細。
“不要緊,我習慣了。”在俞驥握着她的那一刻,素練的手竟不由自主地輕顫了一下。
“都流血了,怎麼會不要緊?!”俞驥感覺到這刺似乎是扎進他的心,“不要搞這些東西了,管它什麼鬼派對。”
“我不能臨陣退縮呀!”素練說著。
“放心!你不必賠償違約金,這一切我替你擔待就行了。”俞驥還是習慣地先想到這個層面。
“不是這個問題——”
“那是什麼?”
素練輕輕地抽出讓俞驥握着的手,有些心虛、有些落寞地望着前方的玫瑰花叢,說:“因為——我們是朋友,我希望能為你盡點心意。”
沉寂的空氣中,僅聽得見彼此的呼吸。不知是感動,還是另有隱情,俞驥的神情中有看不懂的迷離。
“你希望——我能在你親手佈置的鮮花下,找到妻子?”他的語氣沉穩平靜。
“嗯——”素練點頭代替了回答。
是嗎?這真是我希望的嗎?素練不敢多想,只更以忙碌的動作來掩飾心中莫名的感傷。俞驥沉默了半晌,才恢復自然的情緒說著:“我來幫你吧!”
就這樣,兩人便默默地摘着前天晚上的玫瑰花,其中有的盛開、有的卻已漸自凋零。“同樣是花,卻是不同際遇。”素練把枯萎的丟進垃圾袋,把新鮮的重新包裝起來,準備放置在飯店的各個角落。
“不是不同,只是早晚而已。”俞驥的話說得更慘淡。
“要不要留一束在房間裏?”素練遞着最茂盛美麗的一束黃玫瑰到俞驥的眼前。
“你不知道黃玫瑰是代表着分離嗎?”俞驥接了過來,心中若有所思地問着。
“是啊!分離——”素練雙眼迷濛地看着俞驥,“我希望你真能和你心底的憂傷永遠分離。”
“我這是千年老垢,沒那麼容易。”俞驥又是那似笑非笑地嘲弄神情,然後便不再多言地轉身離去。
“是啊!一束黃色玫瑰怎會敵得過芙影留給他的傷痕呢?”拈着花辦的手背,滴落了一顆素練心疼的淚。
這一夜,俞驥又失眠了。
他又再次佇立在可遠眺芙蓉坊的窗前,“我該把你放在哪裏?”他喃喃自語着。
她不是邢雪莉、也不是汪燕妮,她不要她們追求的身分地位,也不屑她們覬覦的財富權勢,凡是他俞驥給得起的,她全不看在眼裏。
更難堪的是——她僅僅要求的,卻是萬貫家財的他送不起、扛不動的東西。
他沒有她要的愛情,他達不到她渴望的真心,最重要的是他承受不了她可能對他失望的背離。
俞驥發現自己像塊玻璃,在素練溫婉率性的笑容中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怕是一個閃失碎成殘片一地,屆時,竟是自己在素練心目中的地位破碎,而這是一向孤傲不羈的他,不可思議的轉變。
度假村內的派對仍以一星期兩次的頻率持續着,而離一個月的期限只剩兩個星期了。
“你好像一點都不擔心?”從兩個星期前的那天清晨起,素練和俞驥便有默契地“經常”碰在一起,然後順便爬山慢跑、溪邊徜徉,接着又上小鎮填飽肚子、逛逛市場。誰都沒有說出約定,但誰都沒有錯失過清晨的這段“偶遇”。
這天,素練拉着俞驥,說是要他嘗嘗台灣夏季的珍品——刨冰。
“擔心有什麼用。我的公司又不賣弓箭!”俞驥低着頭大口大口地啖着那雪白似山的冰口叩。
“跟賣弓箭有什麼關係?”素練剛要入口的清涼,一下子停在嘴邊。
“愛神邱比特的箭哪!”俞驥的幽默不是裝出來的,只要是跟素練在一塊兒,他就有無需偽裝的輕鬆自在。
“哎呀!我是說正經的。”素練白了他一眼。
“小朋友——”不知何時,俞驥就常這樣叫她了,“大好時光請別再提這些令人倒胃口的事好嗎?”
素練被俞驥的話逗得笑起來,說:“遵命!”
“乖!這樣才對嘛!”俞驥自然地伸出手,摸着素練的頭,一副寵愛的模樣。
造成了他們倆相處的模式,不談風花雪月、不談感性話題,他們彼此退守一步,在模糊不清的疆界上築起一道牆,重新以更清淡、更明朗的友誼來彌補內心無法達成的渴望。
“小朋友,今晚你又準備了什麼情境來助我一臂之力呀?”開着車的俞驥,專註的眼神中有着一絲笑意。
“鬱金香傳奇——”素練看不出他內心真正的思緒。
“完了、完了,今晚鐵定白費功夫了。”俞驥搖着頭,眉頭向中擠成一氣。
“怎麼說?!”素練疑惑地問着。
俞驥頭一偏,看著錶情沮喪的素練,說:“這種花最有催情作用了,今天晚上我一定會被一籮筐的女人給撕成碎片了,哪還可以神智清晰地找着我的王妃——”話未說完,他就憋不住笑了。
“難怪林薰修說你有嚴重的自戀狂。”素練轉着烏溜大眼,揶揄地笑說著。“你什麼時候把他的話當名言啦!”這口氣有着濃厚的酸味。
這算吃醋嗎?素練不敢問。
“什麼名言不名言的!我只是覺得林薰修他人挺親切的,而且——”
“吱——”刺耳的緊急煞車聲。
不會吧!這樣就生氣,那未免器量也太窄了吧!素練把未說完的話給吞下去,一肚子咕噥着,“什麼事呀?”
俞驥沒說話,只是用手向前指一指。
素練順着他的手向前方窗外探去,“蛇——”她叫了一聲,隨即就要開了車門下去瞧瞧。
“不許去,”俞驥拉着她的手肘,說:“小姐,那不是蝸牛、不是蚯蚓,那是一條青竹絲吔!我都已經先讓它過馬路了,你就在車子裏等一等吧!”這算是第三次了,離上次的“蚯蚓老大”也不過才三天而已。俞驥雖有點無可奈何,但,他還是“禮讓”了這些不守交通規則的動物。
“哈哈哈——那不是青竹絲啦!只不過是條草蛇罷了。”畢竟是在鄉間生活的,對於這些素練是相當熟悉的。
“你怎麼確定?”俞驥不太相信。
“當然可以確定啦!上一回就有條青竹絲掛在我房間窗口外的樹枝上,害我盯了它一晚都沒敢睡覺,怕它想不開會破窗而入——”
“你唬我?”
“這還不算什麼哩!記得有一次我一大早開了門出去,便見着一條響尾蛇從門口滑過我的腳邊,再徐徐地沿着走廊鑽進草叢裏——”素練說得口沫橫飛,卻忽略了一旁神色早已鐵青的俞驥。
“明天起——不,今天起,不要再住芙蓉坊了,我替你在度假村安排個房間。”“這麼緊張做什麼?!?!你沒聽過生死有命——”
“你不搬,那我找人替你搬。”
他是認真的!素練剎那間感動不已。
“謝謝你的關心!只是芙蓉坊是我的家,我不會輕易撤離的。”
“那怎麼會是你的家?!你不過是他們的員工而已——”話到此,俞驥才有點恍惚又不甚確定地看着素練,問着:“是吧?!”
認識素練這陣子以來,他一直以為素練與程家夫婦一樣同是這片農場請來的管理人員,而他也知道素練並非找不到都會型的工作,只是特別鍾情鄉野生活。
他印象中的她,總是與眾不同,讓精明如他無法看透。
“我——不只是員工而已,芙蓉坊是我母親遺留給我的紀念,我愛這片土地甚於我的生命。”緩緩的口氣中,有着淡淡的愁緒。這是素練第一次主動對人透露她刻意保守的秘密,自她的身世到開墾芙蓉坊的一切……
良久、良久,俞驥才在沉思中說出的話語:“我——我很遺憾不能陪你走過那段艱困時期,不過,相信我,以後你的事都會有我的支持。”
“你不怪我隱瞞你——我的身分?!?!”素練有些歉疚。
俞驥伸出手輕撫着她的臉頰,以百般心疼的眼眸向她凝望着,“小傻瓜,我明白你的苦衷。”
在酥人的語氣中,不知不覺地兩人的臉愈靠愈近,彼此都清楚地感受到對方吹落而出的鼻息,兩顆熾熱卻壓抑的心眼看着就要崩裂——
“叭叭——”幾聲突如其來的喇叭打破了意亂情迷的兩人世界。
“咳——嗯——”俞驥不甚自然地將自己從這情境中抽離,握住方向盤,打到D檔,踩着油門向前駛去。
而素練也慌亂地撥着耳際的髮絲,困窘得不敢再多看俞驥一眼。
依照往例,俞驥在農場外的地方停了車,陪着素練散步進去。只因為素練說那條從大門砌到木屋的花徑可以解人煩憂、撫慰心靈,所以俞驥自然而然地配合著她的喜好,先把自己的世俗、急躁放一邊去。
幾天下來,他愈來愈喜歡這份閑散浪漫的情趣,一向不愛聞花弄草的他,也在素練的“指導”下可以一一叫出各種植物的學名。
這種成就感,賺不了錢,卻格外令他歡欣。
“回來啦!”遠遠地,就看見程媽高興地揮着手,“來——喝杯冬瓜茶,消消熱氣!”
自從程媽知道俞驥存在的那刻起,無不處心積慮地想撮合素練同他早點配成對,尤其這陣子,幾乎每天早上都看見他們有說有笑地散步歸來,一向嗅覺很靈的她,就聞出熱戀的氣息。
這下子,她就不怕素練舅舅的詭計了。
“奇怪!我發現你們自製的各種飲料,風味都很特別,完全不同外面大量的包裝成品。”俞驥每次都喝得津津有味、讚不絕口。
“那是咱們芙蓉坊有位“百花公主”,經由她的玉手配製出的飲料,不僅好喝而且能治病呢!”
“百花公主?!”俞驥興味盎然地看着素練。
“別聽程媽的——”素練不太好意思,“只不過雕蟲小技——”
看着素練清秀溫婉的神韻,突然間,俞驥竟又想起夢境中那位叫芙影的女孩。不知怎地,俞驥老覺得不論是舉手投足或回眸淺笑,甚至於那銀鈴般的笑聲,她們之間都有着無法迴避的神似。
一直到俞驥回到飯店,他的腦海還閃着芙影與素練的神情。
“俞驥,你跑到哪兒去了?!?!大清早就見不着人影!”林薰修匆匆忙忙地來到俞驥的車前。
“什麼事?!”俞驥沒什麼興緻似地懶懶問着。
“俞伯伯有要緊事找你呀!”
“他?會有什麼事。”俞驥跳下車,無可奈何地說著。
走進大廳,俞驥按了第十二樓的電梯,心裏正猜測着俞振榮又要給他什麼樣的難題。
“爸,你找我?”俞驥口氣冷漠。
“你一大早上哪兒去啦?”俞振榮的態度也是威嚴有餘卻力道不足。畢竟俞驥是他的兒子,他們再生疏也還有親情的牽絆在裏面。
“運動。”俞驥對俞振榮一向不願多說什麼。
“哼!想騙我呀!有人說看見你的車子裏有一位女孩,而且不是我替你規劃的那些女孩。”
“你跟蹤我?!”俞驥火氣上來了。
“我哪有閑工夫跟蹤你,是我的秘書早上從鎮上辦事回來時看見的,他說你車上的女孩看起來土土的,根本不是有資格攀上咱們俞家的眾家美女。”
“對我而言,她的美是無人可以比擬的——”俞驥有些動氣地脫口而出。
俞振榮瞄了俞驥一眼,點了根雪茄塞到嘴裏,“記住,你只能娶對我們俞家有利益的女人,其他的,只能玩玩而已。”吐着白霧茫茫的煙圈中,有着俞振榮冥頑不靈的自私。
“就像你娶了我媽,又逼死她的絕情?!”俞驥牽扯的嘴角中有着巨大的恨意。
當年俞驥的母親是家中的獨生女,有着家族自上海遷來台灣的幾大箱金銀家當,而他父親看上的就僅僅是這些財富,於是千方百計地把花樣年華的母親娶進俞家。幾年光景下來,俞家憑着那幾大箱的財產建立了屬於俞家自己的紡織廠,而就在此時,俞振榮以青年才俊之姿讓當時國內紡織界籠頭徐榮富看上,不但要把自己的么女許配給俞振榮,還要與他計畫擴展海外市場。
就為這樣,俞振榮硬是要休了毫無利用價值的髮妻,以建立起他強盛企圖心下的紡織王朝,而俞驥的母親就是這樣病死的——不,該說是傷心而死的。
但,俞振榮沒有悔意,他一直為自己“一步登天”的手段沾沾自喜,連俞驥也是他用來滿足虛榮、野心的棋子而已,他從來沒有以一個父親的身分來關心他唯一的兒子,在他的眼裏,有什麼比得過財富、權力?!?!
“別再拿陳年往事來考驗我的耐心——”俞振榮重重拍了下桌子,怒目看着俞驥。俞驥冷着眼,面無表情地打算轉身離去。
“那片農場你到底進行到什麼程度了?”這其實才是俞振榮今天找俞驥來的主因,“再不積極一點,恐怕華旸就要捷足先登了。”
“你不必擔心,”俞驥口氣淡如清水,“華旸絕對討不到便宜的。”
“是嗎?莫非你又有新的進展了?”
俞驥若有所思地笑着,以複雜而又難解的眼光瞄了俞振榮一眼,說:“我的進展就是——取消這次的收購計畫。”
“為什麼?!?!”俞振榮大為愕然。
“因為——我高興!”丟下這句話,俞驥大力地甩上門走出去,因高興而笑着大步離去。
捨得、捨得,在舍下利益之後得來的滿足,是俞驥三十六年來第一次的體驗,“有舍必有得”是素練讓他看見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