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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或許因為酒精的原因,洗完澡很快就睡著了。
半夜被電話吵醒,過了好幾秒才回過神來是撂在床頭柜上的手機,猶以為是公事,匆忙接聽,卻是祁綃隱:“符先生?”
忽然聽到她的聲音,彷彿很遙遠,他心裏不知為何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他隨口答應了一聲,又覺得這樣的稱呼啼笑皆非。
她說:“我去了山裡,那裏網絡不好,所以一直沒有聽到你的留言,這麼晚打過來真是不好意思,不過我想一般這時候你都還沒有睡,所以冒昧就給你回了電話。”
他說:“沒關係,我也剛剛回家。”
沒想到離婚之後,兩個人反倒可以這樣客氣的交談。
她或許覺得歉意,於是向他解釋:“我和朋友去了山裡小學,因為那裏幾乎沒有課本,也只有一位老師,所以白天耽擱了很長時間,同孩子們在一起。”
他有些意外。記憶里,她從不熱衷任何慈善事業,雖然整個永實集團每年捐出各種名目的善款無以計數,但她從來沒有出席過任何一場慈善秀。只是她聲音里有一絲難以掩飾的疲倦,令他忽然想起張醫生的那番話,不由得說:“今天你一定很累了吧,明天有時間嗎?我們約個地方見一面。”
第二天中午約在一間餐廳,符晏楠到時祁綃隱已經等了許久,他說:“日本那邊臨時發生狀況,真是抱歉,我遲到了。”
她微微一笑,說:“沒有關係,我也是剛到。”
離婚後第一次見面,可是都覺得輕鬆,彷彿是朋友。
他說:“山裏的情況怎麼樣?”
一句話引起了她的談興,將山間小學的情況都向他娓娓道來。他從前從未見過這樣的她,既從容,又悲憫,講起那些山裏的孩子,又有一種珍視與興奮,眸中閃爍着異樣的神采,彷彿重回初識那一夜,無數星光倒映在她眼底,光芒璀璨。
她真的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他不認識,亦不了解的祁綃隱。她講述山間農家的辛苦、山間的快樂,而他只是認真的傾聽,報以微笑。
因為是頂級餐廳,她穿一件華貴的半禮服,無袖,雪白的手臂大半露在外頭,彷彿精美的象牙雕琢。而手肘下方,卻有幾個小小的紅點,因為她皮膚色膩白如脂,看上去格外醒目,彷彿是濺上了幾點硃砂。留意到他的目光,她的臉微微一紅:“蚊子咬的,山裏有蚊子。”
他說:“綃隱,你和從前不太一樣。”
她笑着側過臉,耳下是長長的珍珠耳環,她的整個人也如同珍珠,熠然柔和,她說:“從前是符太太,現在是祁綃隱,當然不一樣。”
身為符太太,或許真的有許多他並未察覺的壓力,她的整個人彷彿脫掉了桎梏,煥然一新。
她也笑了:“不管怎麼說,我們還是朋友吧。”
他沒有向她提及張醫生。下午回到辦公室,也只是吩咐程雨湘:“如果祁小姐有電話來,直接接到我的辦公室。”
結婚三年,祁綃隱打倒公司來的電話屈指可數。但對老闆突然而來的吩咐,程雨湘面不改色地應承。過了不久,整個秘書室都發現了事態的微妙,因為祁綃隱竟然真的大電話過來,這簡直是三年多來破天荒的現象,卻出現在老闆與她離婚之後。
所以當符晏楠必須出席一個重要的酒會時,程雨湘毫不猶豫提醒他:“總商會的這個酒會要求攜伴,符先生您看是不是給祁小姐打個電話?”
符晏楠以為祁綃隱不會答應,卻沒想到她竟欣然應允:“看在你剛剛捐了一大筆錢給小學的份上。”
捐款的動機他沒去深究。或許是看到她那樣專註而快樂,也或許只因為捐款可以抵稅,甚至,他覺得自己就是心血來潮。
她提到錢總是與其興奮——其實離婚協議對她十分有利,她每月得到的贍養費數額巨大,而且身為符氏家族的長媳,婚後即獲贈股權,即使離婚後,她手中仍持有一定比例的股份。
她根本不缺錢。
離婚後,他才發現,自己並不了解她。她在某些方面有所保留,甚至成謎。
舞會一如既往的無聊,但他們兩個的雙雙出現,引發了不大不小的一陣轟動。相熟的一幫商界大佬們,早練就了泰山崩不色變的氣度,頂多只跟符晏楠打個哈哈調侃兩句,而幾位大佬攜來的年輕女伴,則有幾個沉不住氣,一幅眼珠子快要掉出來的樣子。
符晏楠早料到會有這樣的反響,近來他緋聞纏身,需要一位正式的女友陪他出現在公眾場合,以正視聽。他曾經考慮從世交中挑選一位合適的人選,可是最後程雨湘提到綃隱,他突然就改了主意,邀請她成為今晚自己的女伴。
這樣的豪門夜宴最無趣,男人們喝酒聊着時事,而女伴們只負責美麗。
祁綃隱無疑是全場焦點,光芒四射。其實她只是一襲簡單的黑色晚禮服,腰中數寸闊的銀色流蘇,撒下無數極細的銀線與水鑽,勾勒出極美的身線,卓然楚楚,像一尾美人魚,被王子攜上岸來。與符晏楠站在一起,幾乎搶去所有人的目光。有人在竊竊私語,她聽到“下堂”兩個字,只當沒聽到。
符晏楠應酬了一圈,談時事,談生意,談天說地,再有趣的話題,咀嚼了一百遍,也已無味。而樂隊已經走過好幾隻舞曲。衣香鬢影,繁華如夢的場景,隔着剔透的香檳塔,她忽然遙遙沖他調皮地一笑。
他繞過那晶瑩剔透的杯塔,她在水晶杯塔之後,燈光有一半照在她臉上,另一半是香檳塔的反光。她離他太近,吹氣如蘭,每一個字,輕輕地鑽到耳里去:“這裏太無聊,不如我們逃走吧。”
這個匪夷所思的提議像一片輕潔的羽毛,痒痒刷過他的心間,他從沒想過可以離開——即使宴會再無聊,這樣的事情,他從來未曾想到過,恍若一種離經叛道的快感,他竟然點了頭。
趁人不備,兩人離開了紙醉金迷的露天宴場,悄悄從花園的側門出去,剛看到那扇小鐵門,她已經如同做壞事的孩子,忍不住笑,他只怕被主人發現,更怕被記者們發現,低聲提醒她:“別笑。”她忍得全身都在發抖,終於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他來不及多想,抓着她的手就一路跑出去,剛剛跑了兩步,她說:“等一等。”急急忙忙脫下高跟鞋,她的足踏在地上,玉白如雪,他忽然覺得窘,彷彿從來沒有見過她赤足的樣子。她已經一手拎住了鞋,一手重新握住他的手,兩人彷彿孩子,順着彎彎的山道一直衝下去。答答的足音彷彿心跳,平坦曲折的私家公路,橙色的路燈照着柏油路面倒映着他與她的影子,牽着手,彷彿一對逃學的小孩子,她一邊跑一邊笑,就像一串銀鈴,又清又脆,搖碎這夜色。
他們竟然真的從宴會上逃走這件事不知會不會成為今年社交界最大的笑話。
兩人順着山道一直跑下來,她終於掙開他的手,站在那裏彎着腰,喘不過氣來,一邊笑一邊喘氣:“哎……哎……你真是……我……我不行了……不行了……”蹲下去一直喘一直喘,他的心突地一沉,想起她的病來,立刻蹲下去:“你不要緊吧?”伸手去握她的手,忽然發現自己的手竟然在微微發抖。她蹲在那裏喘了半晌,終於緩過氣來,有氣無力:“沒事。”
忽然粲然一笑:“哎呀,這裏沒有計程車,咱們得走下山啊?”
他們真的被迫走下山,一直走到市區,符晏楠此生從沒走過那麼遠的路,也沒有想到祁綃隱那樣不嬌氣,他一個大男人都已經走得兩腿發酸,她卻一路拉着他的手,時時還興高彩烈講個笑話,彷彿小孩子出去郊遊,意興盎然。
也已經深了,城市廣場上寥寥無人,兩人走得精疲力竭,綃隱就要往大理石台階上坐下去,他卻拉住她:“等一等。”掏出手絹,細心地鋪好,才讓她坐下。
四面街道上的霓虹燈寂寞的閃爍着,這城市正漸漸睡去,而天上的星子,東一顆,西一顆,模糊朦朧。兩人並排坐着,彷彿都不願意去想任何事情。
她說:“有點冷呢。”一跳跳到台階下去,像孩子,調皮地去踏踩那些地燈。嘴裏哼着斷續的歌詞,他聽了好久才聽到她唱的原來是童謠:“天烏烏,不落雨……”單調而好聽的調子,重複着純真的快樂,被她輕聲哼唱着,彷彿熨在人心上,將人心平平整整的展開,舒坦地展開來。
她忽然踢到什麼東西,哎呦了一聲,他還沒反應過來,無數水柱已經騰空而起,嘩的揚開扇面。紛揚如碎雨銀屑的水滴四撒濺開,而她踏在水裏,更多的水柱正在噴濺而起。她一邊叫一邊躲一邊笑,嘩嘩的水聲里,一峰未平一峰又起,她只是又驚又笑,卻被水柱團團圍住,怎麼都無路可逃。
原來她剛才踢到的竟然是廣場噴泉的開關,他先是驚,后也是笑,哈哈大笑着衝進水簾陣里,想要將她搶出去。兩個人都澆得渾身上下濕透,無數水珠正順着她的發梢衣角往下滴,她卻拖住了他的手,四面都是嘩嘩的水聲,清涼的水霧噴濺在他們的身上,他們陷在漫天漫地的水裏,轟轟烈烈的水柱水簾將他們圍在中央。而她的眼睛比最晶瑩的水滴還要明亮,他忽然覺得自己像是一塊冰,迅速地融化在噴水的激流中,一切堅硬的,不柔軟的,都迅速地融化,消匿,他忽然傾過身,吻住她。
他的眼睛像最深沉的夜色下的大海,有幽暗發藍的神光,她竟然覺得心裏怦怦跳,不知是不是做賊心虛。
惟一覺得,只是自己並不討厭這個吻,生疏而又熟悉的,親吻。
而耳中只有水聲,噴嘴“噗噗”的轉動着水簾方向,一遍又一遍澆在他們身上,身後是最大的一圍水柱,一峰高過一峰,噴出最燦爛的水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