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維吉尼亞州,潘芭杜傢具收購會社的法式城堡離宮裏,第九代社長單可薇正端坐在維多利亞女王時代的經典梳妝枱前,精心的描繪着她的容顏,絲緞的睡袍一如她的肌膚那麼光滑。
擱下粉刷正欲梳整蓬鬆長發,潘芭杜的金牌員工--派翠西亞凝着一張臉闖了進來,殺氣騰騰的她一屁股坐在單可薇的大床上。
「大小姐,敲門妳會不會?就算妳覬覦我的春光外泄,也不該這麼明目張胆的任意來去吧?」單可薇從容回眸睞她一眼,「唔,妳今天的臉是摔到糞堆里了嗎?臭得難看。」她刻薄的說。
「樓下那個女奧客的嘴巴的確跟糞堆沒兩樣。」派翠西亞沒好氣的說。
派翠西亞是個白人女子,小時候因為父親工作的關係,曾在台灣住過一段時間,是以國語說得還挺字正腔圓的流利。
「怎麼了?」單可薇抓起髮飾,優雅的往頭上一束,口氣淡然的說:「吵架妳不會嗎?拿出妳跟我勒索加薪的嘴臉不就好了。」
「我當然會,但是,我幹麼那麼辛苦,那個奧客是妳惹的禍欸,憑什麼要我去收爛攤子,除非……有額外獎金可以拿。」一改稍早的臭臉,笑盈盈的她手掌一翻,又是討錢的模樣。
這個派翠西亞什麼都好,長得美,工作能力也棒,一個人可以身兼秘書、會計、業務,堪稱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在單可薇眼中,她是稍稍具有智商的傢伙,唯獨是個視錢如命的守財奴,勢利得要命。
單可薇放下梳子,轉身面對她,「我惹的禍?呵呵,派翠西亞,只不過是叫妳去跟客戶按捺一下,這份屬於工作範圍之內的事情,妳又想跟我訛詐獎金?那我付妳的薪水是怎樣?慈善救濟金嗎?」
她臉不紅氣不喘的說:「單老闆,我也很想把她擺平,問題是那張嘴巴簡直比十斤砒霜還毒,跟那老妖婆扯了一個早上,還不買我帳,指名道姓的非得那個賣東西給她痴肥傻兒子的壞心女人下去才肯罷休。」她意有所指的看着單可薇。
「那個壞心女人是指我嗎?」單可薇嫣然低笑的用食指指着自己。
「除了妳還有誰,難不成是蘇菲雅?她連荷包蛋都能煮成鍋巴,在這裏走路還會迷路,哪有能耐幫妳做生意?」她沒好氣的說。
「派翠西亞,妳可以講清楚一點,我貴人多忘事,不起眼的人事物,我可沒多餘的腦袋擱置它。」單可薇起身走向更衣問,準備挑選衣服。
「半個月前,妳賣了一組紅木箔金四柱大床給一對準新人,新郎胖得像神桌上咬着蘋果的大豬公,偏偏新娘嬌小又美麗,那天妳還說是一朵鮮花插在大牛糞上,這下好了,大牛糞的媽媽嫌妳的二手傢具晦氣,婚禮沒辦成,差點辦喪禮,這下子一家老小又是輪椅又是拐杖的上門來討公道了。」派翠西亞扯着嗓門喊。
「不過是受了點傷,又還沒到抬棺材的地步,那還算好,嚷什麼嘛!」
「就知道沒心沒肺的妳會這麼說,所以我就據實以答了,誰知那潑婦竟然想拿東西砸我,拜託,我這花容月貌萬一破相了,她拿什麼賠我?何況這樓子又不是我捅的,何苦來哉!」
她揚手捺捺太陽穴,「好了、好了,派翠西亞,反正妳八句不離錢本行,滿口都是意有所指的要我給妳錢,這次我自己下去處理,妳好止了滿腦子訛詐我的念頭。」
單可薇穿上EmanuelUngaro的桃粉色絲絨窄版魚尾裙,藕色的荷葉雪紡外套內搭V領背心,足下蹬着一雙同品牌的粉色露指鞋,抓過一把綉扇,姿態婀娜的正要尾隨派翠西亞下樓處理那個奧客……
「媽、媽--好消息,又有命案發生了!」年僅八歲的單璽抓着報紙,歡天喜地的衝來,不意竟迎面撞上走在前頭的派翠西亞。
「哎呀,單璽,妳這冒失鬼,為什麼妳總是不能優雅的走路?」派翠西亞抱怨的嚷着跟前的冒失小丫頭。
「派翠西亞,妳以後注意一下妳的小腹好不好?撞得我腦袋發暈欸。」單璽不甘示弱的回嘴。
「妳這兔崽子--」
「好了,妳們兩個吵什麼?閉嘴--」單可薇彎身抽過女兒手中的報紙。
呵,果然又是一樁命案,那男人的大名又出現在報導里了。她扯起一抹淺笑。
只要一聽見有命案,素有卡拉波斯魔女之稱的老媽就會露出這副竊笑的模樣,不知情的人還以為老媽是兇手呢!天曉得老媽總打着收購傢具的名號,暗中進行中飽私慾的勾當,不過好處就是會對她和顏悅色個好一陣子,是以單璽日日熱中於翻報紙找命案的差事。
「媽,我們快去吧,不然傢具又會被搶光了。」單璽拚命討好的慫恿着。
「不行--」派翠西亞一口拒絕,「妳媽媽捅了大樓子,現在人家正在主宮殿大廳咆哮叫嚷着呢!哪有美國時間跟妳去命案現場攪和。」
「那種小事妳去處理呀,派翠西亞,妳可是領薪水的人,怎麼可以不辦事呢?」單璽理所當然的說。
「妳這混蛋--」派翠西亞情緒激動,巴不得掐死這個鬼靈精怪的小丫頭。
「好了好了,妳們這一大一小可不可以有短暫的和平共處?當心我一腳把妳們踹到後方的運河去。」單可薇睨了兩人一眼,隨即沉靜思索,
朝派翠西亞扮個鬼臉,單璽趕緊閃到一邊,免得真被母親踢到後方運河去,那可真是得不償失。
探出一顆頭,她不死心的又小心翼翼的喚,「媽,那咱們今天還去不去?大案子喔,妳看,連湯大警探都來了,這案子鐵定很重要,現場的傢具說不定會有好貨色,再不去,晚了妳會後悔的。」她小聲的慫恿着。
找不到好傢具事小,錯過了湯大警探才是損失!不過這話不能明着說,要不然媽會「見肖轉生氣」,賭氣不去。
「不能去,樓下那個女奧客快要拆了潘芭杜,不去把她擺平,光是去命案現場搶來一堆好傢具也不會有地方放。」派翠西亞作對似的提醒,跟單璽形成壁壘分明的兩方。
只見單可薇兀自沉思,須臾,她將報紙交給派翠西亞,目光堅定的說:「妳去,一定要把命案現場的傢具做個仔細的評估,對了,記得帶單璽一塊兒去。」
「什麼--」派翠西亞愀然變色,「為什麼要我去,那是命案現場欸,又不是百貨公司,而且隨意出入命案現場是違法的。」要吃牢飯的事,她才不幹。
她又不像單家這對變態母女,熱中在死人堆里尋寶,三天兩頭就賴在命案現場打轉,對於那種晦氣的地方,她向來都是敬謝不敏、止步不前的。
「如果只是要叫妳上百貨公司逛街,我幹麼還花大錢請妳來當員工?況且我哪裏違法?我只是要妳先去看看有什麼好東西,評估咱們是不是需要更近一步跟家屬接觸傢具收購事宜,又不是要妳像個蠻橫的土匪,馬上徒手把傢具扛回來,頂多用眼睛看看、用嘴巴說話,命案現場的一絲一毫又不會被破壞,妳說,哪個笨蛋敢說我違法?有種就他把本姑娘抓進監牢關着。」單可薇氣勢凌人的回答。
「可是,可不可以不要……」凶殺案欸,多驚悚啊!
「不行,如果妳沒找到好東西,沒有搶在其它業者之前好好籠絡家屬,當心我扣光妳這個月的薪水。」說完,單可薇踩着高貴優雅的步伐,準備去會會那個奧客。
見投訴無效,派翠西亞轉身怒瞪單璽,「小丫頭,都是妳害的啦,沒事嚷嚷什麼命案?死人的東西有什麼好玩的?我們又不是殯葬業,幹麼成天在死人堆里打轉?」
「原來派翠西亞妳是膽小鬼呀!身為潘芭杜的員工就要不忌諱生死,我們這裏的家具有二分之一以上都是搶自死人手中,妳這麼膽小還敢要求加薪,實在太遜了喔!我看,妳應該減薪百分之十才對。」她揶揄着一聽到死人就花容失色的派翠西亞。
一聽到減薪,派翠西亞馬上像是被挑起怒火的鬥雞,「單璽,閉上妳的嘴巴,要不然我拿針線縫妳。」她窮兇惡極的恐嚇。
單可薇又朝兩人睞去一眼,單璽以為母親要訓斥她沒大沒小,機伶的佯裝瑟縮姿態閃到一旁,派翠西亞則以為老闆要幫她說話了,正洋洋得意呢!誰知……
「沒錯,單璽的話說得很有道理,不愧是我們潘芭杜未來第十代的接班人,減薪的事情,我的確應該好好考慮。」話落,單可薇已經消失在離宮。
派翠西亞愣在原地許久,激動得想砍人。
看派翠西亞吃了大癟,單璽掩嘴低笑,雖然厭煩了舊傢具、老燈飾的她對接班一點興趣也沒有,但是能夠看到派翠西亞這個模樣,倒也挺值得的。
「派翠西亞,我先去看我娘發威了,等妳心理建設好準備出發去命案現場,別忘了叫我一聲,要不然會被扣薪水喔!」說完,她一溜煙的消失。
「單璽--」
仿凡爾賽宮的主宮殿建築里,濃妝艷抹的歐夫人就像隨時備戰的母雞,頂着一張巫婆的勢利臉孔,拚命的拍動她的翅膀虛張聲勢,兩隻腳來回的踏踅,幾乎要把光潔的地板踩出兩條壕溝。
單可薇美眸一掃,眼前熱鬧非凡的巴洛克大廳沒來由的讓她一陣振奮,瞧,素有神豬之稱的新郎被捆得宛若端午節的大肉粽,杵着一支岌岌可危的拐杖,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崩潰,鼻青臉腫的他還勞動三個彪形大漢看顧着。
至於一旁的輪椅上,如花似玉的小新娘打着石膏,目光獃滯的緊抿着唇不發一語,由一個麻臉小女僕看顧着,算算偌大的大廳里也沒幾個人,但是就夠吵鬧的了,全拜這歐夫人之賜。
單可薇把吵鬧不休的矛頭指向歐夫人,「怎麼了?這麼聲勢浩大的陣仗,想夷平我們潘芭杜不成。發生什麼事了?這些人怎麼傷成這樣?」她手中的綉扇搖呀搖個沒完。
歐夫人嗓音掐高一應,「喔,總算來了,妳就是那個壞心的負責人?」她轉身開始叫囂,「瞧妳人模人樣,竟這麼壞心歹毒,我兒子這場車禍,有妳好賠的了。」
「壞心?我單可薇哪裏壞心?蒙您關心,我的心臟還卜通卜通的鮮活跳着,既沒缺了角也沒破了洞,所以還沒壞呢!」眨巴着大眼,她笑容可掬的說。
「少廢話,單老闆妳給我仔細瞧瞧,一場車禍我兒子傷成這樣,皮肉傷不說,光是骨頭就斷了三四根,還有我那未過門的媳婦兒,腳瘸眼瞎,還得破費我請個小丫頭瞻前顧後的跟着她,妳說這筆損失妳要怎麼跟我清算?」
「既然發生車禍,不在醫院好好休養,跑來潘芭杜做啥?啊,是不是想挑一張舒適又安全的傢具,好讓妳兒子安心養病?快,我們潘芭杜什麼沒有,傢具最多了,中式西式都任君挑選、包君滿意。」單可薇轉身嚷着員工,「快張羅兩輛遊園車,看來歐夫人現在是想挑傢具了,可別怠慢了貴客。」
「住口--我今天是來討公道的,誰要買妳的東西來着?妳這喪盡天良的女人、臭奸商,竟然賣那張邪門的四柱大床給我即將新婚的兒子,不但害得我兒子的婚禮辦不成,小兩口還全進了醫院,妳有沒有良心啊?這下連這媳婦兒都殘了瞎了,為了照顧她,我還得破費多聘請個女僕,天啊,我歐家哪有這等閑錢這樣揮霍,妳得給我一個交代才行!」
呵,她沒聽錯吧,敢跟她單可薇要交代?交代是沒有啦,膠帶倒是不少,拿來封住她喋喋不休的嘴巴正好。
「此言差矣,無奸不商,這道理夫人妳應該比我熟知才對啊,況且買賣是妳情我願,怎麼可以出了事就一味的怪罪於我?再說,妳兒子是出車禍,又不是從床上摔下來,妳不去追究車子的安全,跑來牽拖我賣的傢具,這未免說不過去吧?」她面露無辜狀,不忘端起桌上的Rosenthal瓷杯,啜一口早茶。
「不怪妳怪誰?我問妳,妳賣的傢具是不是都是死人用過的玩意兒?」
「咦,我沒跟夫人或是令郎解說過這張床的來歷嗎?」她深思須臾,「那我現在說好了,傳說這紅木箔金四柱大床,是百年前的一位富商為了迎娶未婚妻,特別命木匠采仿古手工精心打造的,誰知呀,那個福薄的新娘竟然在新婚之夜舉槍自盡,當場頭殼開花腦漿四溢,鮮血淋漓呀!」
單可薇突然一個停頓,隨即暢懷的搖起手中的綉扇,「唔,原來新娘死在床上,自此陰魂不散的傳聞是真的呀!稀奇、稀奇,這故事太靈異了。」
「妳還說、妳還說,看,那張床根本就是個邪門的玩意兒,妳還拿出來兜售?就說妳賣的東西全是死人的玩意兒吧!」
「唔,我說夫人呀,妳怎麼會說這種傻不隆咚的話呢?我這潘芭杜明擺着就是二手古董傢具,既然是古董,不就是要死越多人越好,也越值錢嘛,這才證明它是貨真價實的古董啊!歷經不少古人終成古董,不是死過人的傢具,本姑娘還不想要呢!」她放肆而笑。
「妳真是可惡至極,我一樁喜事被妳的晦氣傢具搞成這樣,妳不想着如何賠償,還拐彎酸我,妳什麼意思--」
「欸,夫人,妳這樣說又不對了,這傢具不是我送上門的,是令郎跟他的新娘歡天喜地的親自上門來挑,傢具本身保存良好,沒有缺腳斷柱,沒有白蟻蛀蝕,也沒有皮面刨傷刮痕,瞧那質材跟手工,堪稱是一等一的好貨色呢,怎麼現在倒怪罪我的傢具來着了?我記得那天妳的准媳婦兒可是對它愛不釋手呢!」
「但是那是死人的東西,死人就是晦氣。」
歐夫人怎麼想怎麼氣惱,想他們歐家可是家財萬貫,要什麼有什麼,世上的東西只有不想買的,哪有他們買不起的,為什麼非要這二手貨,而且還是死過人的,她十分震怒。
「晦氣?我成天都在這兒吃喝拉撒睡,怎麼從來都不覺得晦氣?夫人,趕快帶着妳的兒子回家好好休養才是,令郎那麼龐大壯碩,當心一會兒拐杖斷了,後果不堪設想呀!」
聞言,潘芭杜一干工作人員紛紛掩嘴竊笑,就連負責看顧歐大威的三名大漢也禁不住噗哧忍笑。
「單老闆,我只是要公道,妳幹麼笑我兒子胖?」臉色乍青倏白,一聽到寶貝兒子被人揶揄,歐夫人整個人氣得發抖。
「天地良心,妳哪只耳朵聽見我說令郎胖了,我只是說他龐大壯碩,可沒說他胖喔!」單可薇露出那牲畜無害的模樣。
「妳妳……總之我要退貨,外頭那架紅木箔金四柱大床妳拿回去,然後把錢還我--」
「喔喔,我們這兒是貨物既出,概不退還,除非是買主死了,我才會再度回收。」
「住口!妳存心咒我兒子死就對了,我命令妳馬上把錢吐出來還我。」她激動咆哮。
「很抱歉,恕難從命,交易已成定局,要我吐出錢來,辦不到。」單可薇也把話挑明了說。
「妳這女人實在太陰險了,賣死人的東西給我,還敢這麼囂張,我要去控告妳,非叫妳傾家蕩產不可。」
她又是優雅的掩嘴輕笑,「告呀,我花錢請了律師,今年開春以來,他都還沒派上用場,現在正好,夫人快去控告我吧!」攏攏秀髮,她十足的挑釁。
「好,我不但要告妳,這個帶衰大床和瞎眼的媳婦兒我也不要了,就留給妳當作紀念。」歐夫人殺氣騰騰的說。
「媽……」滿臉紗布的歐大威艱困的發出聲音,「倫家要琴薩當偶新娘……」
「別吵,媽作主,你老婆現在是瘸腿又瞎眼,我們歐家不可以要那種有殘缺的丫頭當媳婦兒,改明兒媽再幫你找一個比琴薩漂亮百倍的新娘子,乖喔!先上車去休息。」她吩咐三名大漢小心的把寶貝兒子攙離這戰場。
輪椅上的維琴薩低垂着頭,叫人看不出她是傷心還是怎麼的。「珊珊,推我出去吹吹風。」她喚着一旁的女僕。
「是,小姐。」一旁擰着雙眉的麻臉小女僕力芸珊,盡心的推着維琴薩遠離戰場。
「到擱擺那張床的地方去吧!」她輕聲說。
「嗯。」暫時遠離戰場,力芸珊嘀咕着,「夫人太沒良心了,怎麼可以把小姐撇下!」她精準的把輪椅停在床沿。
紅木箔金四柱大床就擱在主宮殿門口的一旁,維琴薩對一切不利於她的爭執恍若未聞,只是憐愛的碰觸着上頭的木紋雕刻。
瞎眼!呵,只有她自己明白是真是假,維琴薩按捺住滿心澎湃的愉悅。
她很喜歡這張床,一直以來,她就渴望能夠安穩的睡在屬於自己的床上,不必連夜晚都那麼辛苦的提心弔膽,打從第一眼見到這張四柱大床,她就告訴自己,是的,就是這張床,未來重獲自由的她將要安穩舒適的睡在這張木質沉香的床上。
聽到歐夫人的決定,她一點也不難過,甚至有一種貓偷吃了魚似的竊喜,低垂着頭的時候,她幾乎是欣喜若狂的,因為一切都如她所計劃的那麼順利。
這廂,為了幫自己的新家挑選一張合適的床,聶齊桓特地來到維吉尼亞公路上名聞遐邇的潘芭杜傢具收購會社,這裏的傢具雖然是二手貨,但是獨具特色,許多同業都對潘芭杜的東西讚不絕口。
驅車進入佔地數百頃的潘芭杜,眼前儘是師法凡爾賽宮的奢華,行經法式庭園、月亮女神噴泉,一路來到鄰近主宮殿大廳的停車場,他打開車門利落跨出。
隔着一段距離,他看見一張紅木的四柱大床被撇在巍峨的法式建築門口,一旁還有個坐輪椅的女子,隨着距離的拉近,他發現輪椅上的女孩正以一種極度憐愛的方式在撫摸着那張大床。
咦?她的目光焦距有些不對勁,彷佛是看不見這張大床似的,僅能用雙手膜拜它的精緻紋路。
聶齊桓快步上前,輪椅上的女孩也僅僅是豎起耳朵停下動作,獃滯的目光本能的往上一掃,縹緲的焦距讓他不確定她是否看見什麼,又是否什麼也沒看見。
他伸出手在她面前輕晃,果然她一點回應也沒有,更加確認這女孩是個盲女的事實,可惜了她一雙漂亮的大眼睛,憐憫之餘,他轉而注意起眼前的大床。
那是一張極具大氣的床,珍貴紅木,隨處是細緻的木紋刻飾,床腳細節儘是箔金的華麗,四方矗立的木柱可以高高撐起紗幔,他對這張床很是滿意。
「很漂亮的一張床,紅木箔金四柱,充滿古典味道又耐用紮實,即便擺放在現代化的建築空間裏,一點也不覺突兀。」他逕自喃道。
「我知道。」一點也不意外他的存在,維琴薩冷傲的說,輕扯嘴角。
未施脂粉的素雅臉孔,散發著無人能敵的孤傲美麗,不敢想像這張臉孔若是薄施脂粉,會是怎樣的花容月貌、傾國傾城,聶齊桓專註的凝視着她。
等等,他怎麼對這張臉產生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彷佛在哪個夜晚,他曾經看見她精細妝點后的容顏……
他摩挲着下顎,納悶的暗自思忖。
「珊珊,我們進去吧!」知道這男人的目光始終不離自己,維琴薩冷漠的招喚女僕離開。
「是,小姐。」
力芸珊小心翼翼的推轉着輪椅,輪椅上的女子長發隨風揚起,在那瞬間,隱藏在她耳後的神秘圖騰映入他的視線範圍,他驚訝的上前攔下她,唐突的伸手挑起她的發,試圖確認。
「欸,先生,你這人怎麼這麼沒有禮貌!不要對我家小姐毛手毛腳。」力芸珊愕然的嚷嚷。
維琴薩對他突如其來的舉動感到震懾與不快,迅速的從他手中撩回自己的發,凝眉低語,「先生,請你謹言慎行。」簡單扼要的話,已把她的不滿表達極致。
聶齊桓鬆開掌心滑溜的髮絲,心中篤定的認定,是她,一年前在鞏老闆新落成的豪宅里,那個舞姿婀娜的面具舞者。
那一晚,豪宅主人鞏老闆遭到不明人士槍殺,死於自家的宴會裏,豪宅頓時成了凶宅,這一年來都沒有接手的人,只能任其荒廢。
是她耳後那似刺青又似胎記的神秘圖騰勾起他的回憶,那晚血腥的狙擊后,她消失了,沒想到一年後會在美國維吉尼亞州境內碰見她,只是,她卻成了這傷了腿又盲了眼的模樣。
又驚又憐的他尾隨着她來到大廳,裏頭的氣氛烽火交戰,燠熱得像火山爆發的現場。
「單老闆,醜話說在前,今天我的損失妳若願意賠償,我們歐家還可以寬宏大量,但是妳這麼囂張,我也不是好惹的,那張床根本就是邪門到了極點。」
單可薇冷眼以對,態度強硬,「呵,歐夫人,傢具再怎麼邪門還是老話一句,貨物既出概不退還,妳不想要的東西我單可薇也不見得就得收回,妳當現在是玩妳丟我撿的戲碼嗎?我是商人,不是環保署的志工,要我退錢那是不可能,錢我是一毛都不會退還,想上法院就告吧!走前別忘了把妳的床跟媳婦兒一併帶走,東西擱在這兒我是會收租金的。」她說著冷冽的話,嘴邊的笑容依然不減絲毫。
歐夫人氣得直打哆嗦,「咱們走着瞧,我說過這盲眼的媳婦兒我不要了,我家沒那閑錢照顧一個盲女,還有那張邪門床我更是不想要,總之我的損失都會要妳吐出錢來的。」她不甘示弱的宣示。
巴洛克奢華輝煌的大廳里,兩個女人強硬對峙,誰都不肯退讓,聶齊桓一進大廳稍聽片刻,就大抵明白了一切。
起因於外頭那張邪門的床,害她在婚禮當天發生了車禍,原本擅於跳舞的雙腳受傷不良於行,也讓她失去了視力,現在又即將面臨被夫家惡意遺棄的窘狀。
不堪的遭遇聽來叫人憐憫同情,可是從她鎮定沉潛的面容來看,竟沒有絲毫的恐懼與哀悲。
聶齊桓嗅出一絲弔詭,來自她身上。
若說她堅強過人,也未免太不可思議,一個妙齡女子驟然失去視力,又面臨無依的未來,她不哭也不鬧,連爭取基本權利的意願都沒有,整個人顯得篤定從容,彷佛這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唔,等等,她嘴角那抹幾不可見的牽扯代表什麼?是譏諷,還是竊喜?
她的反應太過平靜了,甚至還有餘暇回以嘲諷的冷笑。
忽地,她原本呈現獃滯飄移的眼,竟然不意的落向他,僅僅是一瞥,讓他心中的問號更加擴大,渙散的焦距在那一刻完全凝聚,那不像是失明者該有的神情,銳利目光像是蓄意注視他而來。
聶齊桓的目光陡然變得深沉,早先的憐憫瞬間轉換成玩味的揣度。太詭異了,這充滿神秘的女子,心底一個念頭一閃而逝。
「請問,外頭那張紅木箔金四柱大床,可否讓渡給我?」
他低沉的嗓音引來注意,爭執不休的兩個女人同時轉身面對他。
「年輕人,你說你想要買那張床?」歐夫人喜出望外。
「識貨的男人。」單可薇朝他豎起大拇指。
在單可薇眼中,傢具就是傢具,只有上等貨與劣等貨,哪有什麼邪門不邪門的,只有行事不端的鬼祟傢伙才會擔心什麼牛鬼蛇神的,若要招惹鬼神,她單可薇早就吃不完兜着定了,可笑的迷信!
「對,我願意出錢買下那張大床。」他篤定的說。
「那太好了,年輕人,你真是個聰明人啊!知道挑便宜貨。l歐夫人像好計得逞的黃鼠狼,拚命的掐出笑容,膩得幾乎要淌出水來。
「不行--那床是我的陪嫁品。」始終保持靜默的維琴薩突然開口阻止,態度嚴肅且異常堅決。
「什麼不行,當然行,我馬上就賣,妳這個沒福氣的女人給我閉上嘴巴!」歐夫人厲聲喝止。
她皺緊眉,「先生,這床百年前發生過一樁命案,難道你不怕床上有冤魂流連不去?」維琴薩存心嚇他,好讓他知難而退。
「死丫頭,妳給我惹的麻煩還不夠嗎,現在又在胡說什麼?」歐夫人上前狠狠的擰了維琴薩一把,轉過身又頂着張笑臉,「呵呵,年輕人,別聽她胡說,這張床耐用又美觀,如果你想要,我便宜的轉手賣你。」能擺脫這邪門的床,她樂得心花怒放。
「多少錢?」聶齊桓問。
「不行,我不答應,床是我的陪嫁品,賣不賣由我決定。」維琴薩激動的轉動輪椅,努力的要上前抗衡,「先生,如果你買下那張床,就等於是娶了我,請三思。」一改柔弱,她的態度十分強硬。
她絕對不允許有人跟她搶這張床,這可是她有生以來第一中意的,代表着她即將展開的自由新生,誰都不許阻擋。
「維琴薩,妳是存心跟老娘作對就是了,為了娶妳這掃把星,我家大威現在傷成這樣,我想賣掉那張邪門的床貼補大威的醫藥費,還輪不到妳說話,也不想想妳現在瞎眼又瘸腿,光是為了妳,我就白白多花了一大筆錢,成天在我們歐家浪費米糧,現在妳還膽敢跟我作對,我看妳還不如多花點心思張羅妳的下半輩子吧!」歐夫人咆哮不斷。
「床是我的,當初也是以我的名義購買,單老闆可以作證。」維琴薩說什麼也不肯退讓。
一邊喝着茶,單可薇翻翻單據,以優雅的口吻說:「沒錯,當初的確是以維小姐的名義購買,錢我也是從她手中接過來的。」
「我不管是誰付的錢,我只知道妳的醫藥費是老娘掏出的錢,現在我要變賣東西來貼補損失,妳沒有權利說話。」好不容易有人願意接手這燙手山芋,歐夫人她怎麼也不會放過機會。
「先生,床是我的,你買了床就等於娶了我,我現在瘸腿瞎眼又孤苦無依,你最好有心理準備。」維琴薩轉而向聶齊桓施壓。
「還有我、還有我,」一直站在維琴薩身旁的力芸珊也湊熱鬧的嚷嚷,「小姐去哪裏,我就會去哪裏。先生,你這下子可是多買了兩張等着吃飯的嘴,你要想清楚。」
「珊珊……」維琴薩有些錯愕,畢竟她跟這女僕相處也不過十多天。
「小姐,不管,我想要跟妳在一起。」歐家人勢利又刻薄,她寧可跟着瞎眼的維琴薩,也不要去伺候歐家的老巫婆。
「反了反了,妳們這兩個窩裏反的死丫頭,回頭有妳們好看的。」歐夫人的胸口起起伏伏。
你一言我一句,聶齊桓不動聲色的看着每個人的堅持,半晌,他緩緩走上前,彎身蹲在輪椅前對着維琴薩說:「妳說床是妳的嫁妝,買了床等於是娶了妳?」
「對。」她明快簡單的回答。
她就不信這世上有這種傻男人,願意為了一張床被兩個等吃飯的嘴巴賴上,而且其中一個還瘸腿又瞎眼。
「這位夫人的意思是?」他從容看向歐夫人徵詢。
「我說這位先生,你別被她嚇唬住了,總之那張床有人想買我就願意賣,一塊美金都行,甭在乎她的話,反正那兩個丫頭流落街頭也不關我歐家的事,因為她跟我兒子的婚禮也沒舉行成,不是嗎?」
室內又沉寂半晌,聶齊桓悄悄打量維琴薩的一舉一動,她的嘴又鬼祟的似是扯着笑容,這讓他挑戰的念頭更加鮮明。
他的猶豫把時間拉長,就當維琴薩以為勝券在握的時候,他竟然朗聲宣佈,「好,我願意,我孤家寡人沒妻沒兒,現在家裏也缺個僕人打掃做飯,這條件我可以接受。」隨即掏出支票本,等候歐夫人開價。
「你--」原本扯着一抹幾不可聞的笑容,卻讓他的一句願意駭得僵在嘴邊,維琴薩雙手握緊輪椅的把手,久久不能平復。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這男人是瘋了不成,抑或是他有其它的企圖……她心中七上八下的忐忑,這情況來得意外。
不能衝動,她萬萬不可以衝動,萬一她佯裝失明的真相暴露了,事情只會變得更加複雜,她要忍耐,雖然她尋求自由的過程中意外殺出這個程咬金,但是並不改變她的目標,反正她暫時也沒有地方可以落腳,就姑且屈從。
她完美的剋制住自己,默許了這個結果。
擺脫了邪門晦氣的大床,還可以一塊兒甩開那個眼瞎腿瘸的臭丫頭,對歐夫人來說無疑是最開心的事情,她歡天喜地的笑不闔嘴,逕自拉着聶齊桓到一旁去討價還價。
「小姐……那人有沒有問題啊?」力芸珊開始覺得不安。
「沒事的,與其留在歐家,到哪兒還不都一樣。」維琴薩心裏暗自估量。
「這倒也是。」她點頭附議。
單可薇笑得神秘,撇下這離奇的一干人等,決定把握時間去視察她的業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