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今天是民族所游所長生日,幾個學生齊聚一堂為他慶生。

席間--

易存舉杯說:"今天可真難得,到各地做調查的同學都回來了,來!我們一起敬老師一杯!"

游所長微笑點頭:"謝謝你們。"他轉頭問易存:"這次田調順利嗎?"

他們都是民族研究所的學生,為了畢業論文各自找主題做調查,易存選了埔里地區的平埔族做調查。

易存帥氣的笑笑,"我這帥哥一出馬,哪裏會有什麼問題!"做田調最擔心人家不配合,現代人的防禦心都還蠻重的。

殷婕剛好從廚房端了雞湯上桌,聽見易存這麼說,逗他:"是,誰不知道你易大帥哥風流倜儻,從八歲到八十八歲的女人都得拜倒在你西裝褲下。嘖!真看不出來你幼稚園時……"

"喂!"易存嚷嚷打斷,"好漢不提當年勇,你就別替我宣傳了!"

剛考上民族所第一次上課時,易存就認出殷婕了,她還是跟幼稚園時一樣,像個芭比娃娃般可愛,也正因為如此,他幼稚園時圓得不像話的胖胖模樣,才老被她拿出來調侃。

殷婕卻還不饒他,笑笑說:"嘖,大言不慚的易大帥哥還會不好意思啊?哪天我拿你幼稚園的畢業照給人家看……"

"別啦!"易存哀嚎,"待會的碗都由我洗,行了吧!"

殷婕燦然一笑,"這還差不多!"

游所長笑看他們這對金童玉女鬥着嘴,"婕,別忙了,坐下來一起吃吧!"難得這群孩子有心,知道他喜歡熱鬧,每年他的生日就呼擁着到家裏幫他慶祝,他有些感動,"唉!要是你們師母還在,婕就不用這麼忙了。"想起剛過世不久的老伴,游所長的臉上滿思念。

易存無措的推推殷婕,殷婕笑笑,盛了一碗湯,"老師,你喝喝看這湯道不道地?我可是跟在師母身邊學了好幾年哪!"

易存也趕緊答腔:"對呀,婕什麼都不行,就是煮菜勉強還可以,老師喝喝看,要是不像師母煮的就當了她,別讓她畢業了!"

其他同學也紛紛鼓吹着,幫忙散開不愉快的氣氛。

游所長看看這群學生,欣慰的說:"我總算沒有白疼你們。"

"老師,喝喝看嘛!"殷婕把碗端到游所長面前。

游所長輕啜了一口,"好喝!真好喝!像你師母煮的一樣好喝!"

易存嘿嘿賊笑:"老師,那婕的論文……"

殷婕撞地一下,"我才不像你走旁門左道!我的論文是真材實料的!"

易存抱着肚子喊着:"痛!誰幫幫忙叫救護車……"

他誇張的動作引來一陣嬉笑,化解剛剛短暫的陰霾。

游所長轉頭問另一個學生:"進傑,你這趟到上海做的研究還好嗎?"

李進傑不想跟同學一樣都着重在台灣的田野調查,別出心裁地選擇上海作為他的調查對象。

"訪查得差不多了。"李進傑推推眼鏡,"我這趟去上海還聽說了一個關於所家的趣事。"

"上海所家?"游所長沉吟着,"那是一個十分輝煌的家族啊!我以前就想調查這個家族的遷徙路線,可惜總不得其門而入。這是我最遺憾的地方。"

坐在他身邊的柯美華問:"為什麼不能調查,難道這家族已經沒落了?"

游所長說:"不!所家不但沒有沒落,反而更加茁壯;所家的事業涵蓋範圍廣泛,在全球財經命脈上舉足輕重,堪稱有史以來最富有的華人家族。"

他停下來望着這群學生們,解釋着:"上海所家興起於十九世紀,全盛時期甚至獨攬了半個上海的經濟,日本侵華前賣掉所有物業舉家移民到澳洲。所家的興盛、所家的遷徙都是一個謎啊!只可惜所家人行事向來隱密,外界想探究也找不到門路。"

"我聽到的趣聞是:所家決定要替目前當家的所胤招親,開出了家世清白、容貌秀麗、氣質高貴等條件,對了,還有至少要大學畢業的中國人。"李進傑誇張的調侃:"程序之繁瑣大概就像清代選秀女一樣吧。"

"嗄?現在什麼時代了?還用這方法選老婆?!"柯美華大叫,接着納悶的問:"既然所家聞名於世,為什麼招親的消息不見聞於媒體上,反倒像口耳傳聞呢?"

游所長說明:"這就是所家低調的地方。"說完還嘆了一聲:"所家的規矩還不僅於此,聽說他們的子孫從小就要讀朱子治家格言、弟子規、千字文。時至今日,他們還保留着最傳統的教育方式,這也是我對所家有興趣的原因之一,全世界要再找出像所家這麼傳統的中國家庭,恐怕不容易了。"

殷婕注意到易存在聽到所家時為之一僵,雖然剎那間便恢復正常,卻沒能逃過她的視線。其實,她自己也在聽到所家時,憶起了一個塵封已久的記憶--

幼稚園畢業那天,她遇見了她的白馬王子。

他站在窗戶邊,撒下來的陽光像是光環,圈住了她的王子。

他有爸爸的深沉,姑丈的冷酷--他是她的王子。

可是他走了,來不及問他的名字,只留下一條綉着字的手帕……

殷婕靜靜的啜着雞湯,沒讓心裏的波動形諸於外。

接下來的話題都圍繞在上海所家的傳奇,直到茶餘飯飽,一干同學幫忙整理好環境之後紛紛告辭,只剩下殷婕和易存仍在聽游所長講所家的奇聞軼事。

不久,游所長打了個哈欠,殷婕便拉易存一同起身,說:"老師您休息,我們也該走了。"

"嗯!人還真不能不服老。"游所長搖搖頭,好惋惜的說:"所家好不容易才有了點消息,要是我再年輕幾十歲,肯定不放過這個採訪的機會。"

易存忍不住問:"老師,以學術的角度看來,所家不過是富甲一方的名門望族,了不起再加上他們富貴了很多代,但是大陸上比所家值得探究的古老家族多的是,您為什麼念念不忘所家呢?"

游所長正了正臉色,"你說的沒錯,所家的確不是最悠久的家族,但卻是最有意思的家族。站在人類學的角度看,我很好奇所家如何能夠歷經分家、開枝散葉而始終屹立不搖。"

易存閃過一絲複雜的神情,殷婕拉拉他的袖子,"真的晚了,老師再見!"

"嗯!晚安。"

易存陪着殷婕慢慢踱往回殷家的路上,走在公園裏,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幽黃的路燈將兩人的身影拖得長長的,除了間歇的汽車馳行聲,四周靜謐的沒有一點聲音。

突然,殷婕直截了當的說:"你跟所家有關係。"

易存猛然轉頭,臉上帶着來不及隱藏的狼狽。

殷婕輕笑,低頭踢着地上的小石子玩,"你瞞不了我的。"她喜歡觀察人,"自從提到所家之後,你就變得安靜了,這不像你。"

易存苦笑,沒想到她連這麼細微的地方都看出來了,他坐在路旁的椅子上,仰頭望着天上明月,"你知道所家的子孫都有排字輩嗎?"

殷婕微揚了下眉,"不知道,不過像所家這麼傳統的家族,應該是會排字輩的。"

"所家的輩分順序是:富、貴、傳、家、仁、道、胤、身,由這八個字一直輪下去。人人只知道新的龍頭主是所胤,其實在所家真正當家做主的是一位老太太,她是所傳學老太爺的女兒、所仁易太爺的姑母、所道安的姑婆、所胤的姑婆祖。論輩分她該是'家'字輩,可是在傳統父系社會,女兒並不排入族譜。"

易存掀起嘲諷的笑:"一個連族譜都沒能排進去的所家老姑婆,卻掌管了所家七十年哪!所長不知道的是,所家的興盛源自於沒有歷經分家危機;在所老太太掌管之下,任何有可能侵犯所家當家主權的人,都會被排除在所家之外。"

殷婕有預感接下來聽到的,一定是所家最隱諱的秘密。

果然沒錯!

易存清清聲音:"我,就是所家不肯承認的兒子,所胤同父異母的弟弟。"

******

直到進了家門,殷婕的腦袋依然嗡嗡作響,難以相信易存之所以從母姓,只因為所老太太覺得門不當戶不對,就拒絕承認他們母子,以維護所胤的權利。

殷婕從衣柜上方拿出一條手絹。

她已經過了做夢的年齪,當然不再相信會有王子騎着白馬來到她的面前。留着這手絹兒,只是為了紀念生命中最初的情愫吧!

這是她第一個夢,如今也是誘發她好奇心的元素之丁,加上所長的遺憾、反嫻納硎饋…所家越來越有意思了。

殷婕打了通電話給李進傑,問清楚所家招親的地點與程序,唇畔勾出別有意味的笑。

******

殷浩跟樂樂樂是對開明的父母,殷婕什麼事都能跟他們商量。

但--招親?!

"什麼?"樂樂樂拔高聲音,"你要去參加招親?我親愛的、美麗的女兒需要參加招親才能嫁得出去嗎?"她抽空喝了口老公端過來的茶,接著說:"不行!說什麼都不行!"

殷婕張着無辜的眼睛望着媽媽。

樂樂樂一看到女兒那種眼神就沒轍,"不行。"氣勢已軟了許多,她撞撞坐着不動的殷浩,沒好氣的說:"你好歹也說句話吧!"

殷浩安撫的拍拍老婆,要她稍安勿躁。然後慈祥地問女兒說:"你想參加招親有其他的原因嗎?"

"原因?!"樂樂樂又跳了起來,"招親就是招親,有什麼原因?"她不高興的戳戳殷浩:"你是生化博士、我是植物博士,咱們女兒也快要成為人類學碩士,這麼好的身家背景,再加上女兒美美的臉蛋!要嫁什麼丈夫沒有?還需要參加招親?!門都沒有!"

樂樂樂氣呼呼的,鼻子裏用力的哼出氣來,像鬥牛!

殷婕差點噗哧一聲笑出來,看見爸爸雙手一攤決定退出戰局,她深吸一口氣,憋了幾秒鐘,如願地紅了眼眶,再加上哀切的表情--好了,一切準備就緒。

殷婕好可憐好可憐的說:"媽,你凶我。"這招已經用了二十幾年,仍然屢試不爽。

天地良心哪,樂樂樂滔天的火氣,在看到女兒可憐兮兮的表情時立刻化為烏有,"別哭!媽媽不是凶你!媽媽怎麼會凶你呢?媽媽是怪--"杏眼一瞄,瞄到好整以暇的殷浩,話鋒一轉:"是怪你爸,沒事凈灌輸你些亂七八糟的想法!"

唉!真是天地良心哪!殷浩先嘆了一聲,用眼神告誡女兒別玩得太過分,接着趕緊申冤,"樂樂,你先坐下來,我好好問問女兒,行了吧!"

殷婕收到爸爸的警告,趁媽媽不注意偷偷吐舌頭,瞬間回復笑臉,"媽,你別急,我好好跟你說……"

她慢慢解釋所家的傳奇及防禦。

樂樂樂聽完之後不放心的問:"所以,你只是為了幫游所長完成心愿,才決定借這次的機會進入所家?"

殷婕點頭,"嗯!"還有一點點好奇吧!但她略過不提。

樂樂樂還是覺得不妥,"可是萬一弄假成真怎麼辦?"

"不會啦!現在是什麼時代了,結婚得要兩個人都同意呀!所家的規定里也說經過相處之後,如果雙方都無意結婚就取消。"殷婕補上一句:"我隨時可以離開的!"

"這樣啊……"樂樂樂不是古板的人,她跟殷浩當初為了做研究都曾經到亞馬遜了,當然能夠理解女兒為了研究所家而做的決定。

殷浩開口問:"這個所家就是手帕上的所家嗎?"

殷婕無聲輕嘆,她就知道沒那麼容易擺平精明的老爸。"沒錯,就是那個所家。"她坦誠。

"什麼?!"樂樂樂又大叫,"就是'那個'所家?"多年來她視為隱形勁敵的所家!

如果婕曾經帶男孩子回家過,說不定她就會忘了那檔事,畢竟這些年來女兒雖然把手帕保存得不錯,可也沒再聽她提起過手帕的主人;可是這麼多年來,除了那個死孩子之外,不曾見婕對哪個異性產生興趣……基於做母親的直覺,將所家視為隱形勁敵絕不為過。

"媽--"殷婕哀求,"我只是去做訪查。"

殷浩沉思着,想不出拒絕女兒一探究竟的理由,遂幫着說服:"樂樂,你不該阻止女兒做她喜歡做的事。"

樂樂樂瞪丈夫一眼,卻也不得不同意他的說法。但,她心裏總有分忐忑,擔心女兒會不小心失落了心。

"要我說嘛--"樂樂樂拉長音,努力的詆毀假想敵:"現在是什麼年代了?會隨身帶着手帕的男生肯定是變態!"

"話不是這麼說……"殷浩未完的話語,都消失在愛妻圓睜的眼裏。

樂樂樂瞪一眼殷浩,在他閉口之後,銜着笑挨過女兒身邊,"娃娃,你真的要考慮清楚喔,也許他是個大變態!不!不是也許,肯定是!"加重語氣,"他肯定是個大變態!"

"媽--"殷婕哭笑不得,"你反應太大了,我只是去做調查而已。"

望着丈夫跟女兒那兩張堅定的臉孔,樂樂樂像泄氣的河豚頹然擺擺手,"隨便你們啦!反正,你最愛的又不是我……"

殷婕笑着撲進媽媽的懷裏,"哪有!我最愛最愛媽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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