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纖纖素手撫上蘇放的臉龐,要將這張絕俊的臉刻入心裏。
蘇放……莫怪我使計訛你,實在是有太多的顧忌啊!
你可以陪我生、陪我死,那莊裏上上下下百餘人口呢?教他們何去何從?
在杜微的認知里,在這種世局裏官大勢就大,酒庄雖然是天下第一庄,可現在畢竟不是要鬧造反,官字兩個口,民爭得過官嗎?再者,指腹為婚是無法抹滅的烙印哪!
蘇放……杜微吻上他無意識的唇。不讓你見着我狠毒的一面,是希望你能永遠記得我的好、我的美,這樣我的犧牲才不會白費……
為什麼?為什麼要在好不容易攀到天堂頂端時,又一腳將她踹下?
在李申出現之後,她才驚覺先前的活潑開朗都是過於放縱的,命薄的人終究沒有歡愉的本錢,她透支了此生所有的幸福,所以該用命來償還……
是這樣嗎?因此就連想要與心愛的人終老一生都是奢求?
此時的杜微再理智不過了。沒有來得及嫁給蘇放雖然令人遺憾,但至少她曾真正開心的活過一年。
這一年的甜蜜值得自己慢慢回味——即使是在黃泉路上。擁有蘇放的愛,她知道自己不會孤寂。
隱約傳來梆子聲響,四更天了!再過一個時辰,李申就要來接她。果真是良宵苦短,教人傷痛欲絕!
杜微俯身,細細親吻他的眉、他的眼、他柔細的髮絲,感傷的擁着他,讓不着寸縷的二人緊緊相偎,貼在他胸前,傾聽規律的心跳聲。
她要完完整整地沾染上他的氣息,牢牢的記住他的懷抱,這樣才能讓自己有勇氣走進醜惡的李家。
她的剛烈在投江之際就已表露無遺,骨子裏如此剛烈的女子,自然有她的處理方法。
時間到了!
杜微戀戀不捨的起身,幫他妥善蓋好錦被。
她緩緩的着裝,邁開沉重的步伐走到門邊。
蘇放、蘇放、蘇放……杜微痛苦的呢哺。若上蒼垂憐,我們終將有緣廝首,萬一……
你就忘了我吧!
門扉合上,杜微閉上眼睛,兩串珠淚由頰邊流下……
※※※
鑼鼓喧天,大紅花轎來到酒庄們前,李申坐於馬上,一見到伊人出來,趕緊堆滿笑臉迎上前去。
"娘子!你怎麼周身素白?"這酒庄就不會幫襯幫襯嗎?瞧!他堂堂也是李布政使的兒子,今日這麼個大喜的日子,居然讓新嫁娘穿了個雪白,不是惹人晦氣嘛!
杜微冷冷回答:"我還不是你的娘子!"
當場吃了頓排頭李申也不介意,有美女為妻,還有富可敵國的豐富妝奩,就算要他當眾出醜也甘之如飴。
"咦?"李申左顧右盼,"杜小姐沒有行李?"那百寶箱呢?
杜微知道他的意思,冷哼一聲:"不是早告訴你已經丟了?如今我孑然一身!"
這鬼丫頭!到現在還嘴硬!無妨,等成親之後,當了李家人,看她拿不拿出來!
李申還是那副虛偽的笑,"既然如此,那我們啟程吧!"百寶箱何其珍貴,怎麼可能說丟便丟?當初她不也瞞得他好苦,看來應該是已經妥善收藏好了。
杜微撇開他攙扶的手,冷聲問道:"你可曾違約?"昨天遣迎春去找他之前,杜微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因此修書一封,要迎春在李申拒絕退婚之後將信交給他。
她會速戰速決,因為酒庄的安危是最大的考量。
"我可以對天發誓!"李申伸出手掌,"李府無人知道從何處迎娶杜小姐,這些轎夫也都是臨時延請,杜小姐下轎之後,他們都將立刻返鄉,不會稍做停留。瞧!我連媒人都沒敢帶來呢!"不知道她為何要如此神秘?不過這樣也好,省得讓爹知道這段時間她都躲在酒莊裏,豈不氣炸。
反正只要人娶進門,財寶也歸他了,她有任何奇怪的要求他都照單全收。
既然已將酒庄撇清,就沒有掛慮了。杜微點頭,轉身就要離去。
一旁的李管事連忙喊住:"杜小姐請等等!"
他再也忍不住了!喧雜的鑼鼓聲居然沒能把莊主吵醒,據小廝回報說莊主像是醉了。莊主是不醉的酒王哪!怎麼會在這種緊急的時候醉了!?
酒庄並不把區區的李布政使放在眼裏,然而杜姑娘似乎是自願離去的。但是如果不能儘力留下她,他將何以對莊主交代!
李管事衝到杜微面前,"請杜姑娘借一步說話。"
李申哇哇大叫,卻在杜微點頭之際對李管事忿忿說道:"好吧!不過可別太久。"
他們兩人走到李申不能聽見的距離之外。
李管事好言相勸:"杜姑娘,莊主與你的婚事已在籌劃中,你這一走……屬下實在難以交代!"
杜微幽幽回答:"我跟他之間不會有婚事了。"此去……怕再無生天哪!
看出她眼裏的幽凄,李管事連忙說明:"莊主外表看來忽醒忽狂,實則思緒清明,任何事在他腦里都有定數,成親之事絕非突然之間草率決定、"怕她不信,他接著說:"事實上莊主早在初次帶你到酒窖,就等於表明你是酒庄未來女主人了。"
杜微訝然,與蘇放互訴情衷還是昨天的事,在窖里他就有了共度一生的打算?看不出端倪呀!
見她似乎有些動搖,李管事說:"是真的。莊主內斂,雖然啥也沒提,但是釀酒重地是不能有閑雜女子進人的,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傳說女人善妒,釀酒過程讓女人插手會釀出酸酒,因此除了莊主夫人之外,就連莊裏的女眷都不能進人酒窖。而你不僅得以進入酒窖,還參與釀酒過程。杜姑娘,莊主對你的心意可見一斑啊!聽屬下的勸,別放下這樣好的姻緣而鑄成大錯啊!"
回首相處的種種,他的百般呵護,他的溺愛疼惜……
如果,如果他們在李申尋來之前就已完婚……
一切都遲了……回頭,不是她可以決定的。
杜微笑的凄楚。這錯,早在初生之時就已鑄下。"不是我要找錯,而是這錯自個兒尋來了啊!"
"杜姑娘……"李管事辭窮。李府這等陣仗,斷然不可能願意留下新娘的。唉!要是莊主在就好了!偏偏所有的人都在窖里遠水救不了近火!
李管事仍不放棄,"如果杜姑娘不願意,屬下能夠保護你。"
不能再猶豫了!杜微只當他是一片忠心,"李管事,莊主喝的是百花醉,待我走後半日,將屋內的那盆長白山西鳳花端出,再喂莊主喝下醒酒茶,他就會醒來的。只是,功力要完全恢復,恐怕還需三日光景。"這麼做是為了防着蘇放替她出頭,這是她的問題,理該由她自己解決。
原來是百花醉加上長白山的西鳳花,難怪即便是浸在酒里都不會醉的莊主,竟然會沉醉不醒!都怪莊主將一身絕學毫無保留的傳給了她!
"杜姑娘……"李管事百般不舍,原是郎才女貌的一對啊,竟被硬生生地拆散!
李申等得不耐,揚聲問道:"說那麼久,夠了沒有!"
杜微小聲叮嚀:"切記!等我走後半日再移開西鳳花。早了,只怕害倒莊主。我的問題不是他能頂得下來的。酒庄與我孰輕孰重,你該明白,這酒莊上上下下的人命都抓在你手上了!"她加重語氣,不讓李管事有半點的猶豫。
李申已然走近,杜微再度交代:"切記!"
"切記什麼?"李申好奇問道。
杜微淡然回答:"沒什麼,不過是想起窖里有些酒還不能開封,特地提醒李管事罷了。"
李管事忙應:"沒錯。杜姑娘請放心,時候到了屬下才會處理。"既然杜姑娘說的這麼嚴重,為人下屬的是該護住主子不讓他身處險地。
他以為杜微是在全盤考量透徹之後下的決定,卻沒想到居然一直沒有人告訴杜微:酒庄的人個個身懷絕技,他們也都不曾提起萬歲爺對蘇放的惺惺相借。慣常的不露鋒芒,卻糾葛出令人扼腕的遺憾……
得到他的承諾,杜微終於釋然。
李申只道他們在談釀酒,興匆匆的說:"聽說酒莊裏有些極品好酒,專門用來上貢的,是不是?"酒色財氣,他是無一不愛啊!
"李管事,我房裏還有一壺僅剩的玉冰燒,勞駕你幫我取來。"他既然愛酒,她就給他一壺水難忘懷的酒。
"是。"李管事立刻取來,交給垂涎三尺的李申。
李申小心捧着琉璃瓶裝的玉冰燒。這是僅剩的、萬金難買的玉冰燒耶!第一釀幾乎全貢進京里了!
杜微走進花轎,放下布簾前突然交代:"李大哥,玉冰燒你且小心看着,等喝交杯酒時,小妹再親自教你開瓶。"
"好!"
李申因為她難得的和顏悅色,而喜上眉梢。"我會小心的捧着。"
洞房花燭夜,有天下名酒還有數不盡的珍寶……人間美事全讓他李申一人獨享了!
※※※
堂堂當朝要員,李布政使長公子的婚禮卻十分簡單,一頂大紅花轎到門口,未戴紅蓋頭、未着嫁衣的杜微由轎中走出,逕自進入李府。
李申打發轎夫們離開,跟着匆匆忙忙的趕在杜微身後進大廳。
昨夜才收到緊急傳書通知的李布政使,縱然有些許娶媳的愉悅,也都在看見杜微臉上的冷凝及氣喘吁吁的兒子之後化為烏有。
他用力一拍扶手,"成何體統!這是成何體統!"白衣素服的進門,是存心尋他晦氣嗎?
立於身畔的藍夫人立刻拍拍他的胸前,嬌聲說:"大人就別生氣了,這杜家千金逃難許久,落魄些也是常情,您要多擔待些。"說完掩嘴偷笑。
李布政使瞥見杜微一臉的倨傲,嚴厲的責備:"你是小輩,難道進我李家門不需要跟翁姑行禮磕頭?"真不知杜兄是如何教育閨女的!
杜微前進一步,微微福身。"侄女給李世伯、藍夫人請安。"他們好歹是長輩,她也只願意行以晚輩之禮。
"你!"李布政使怒斥:"你該行的是敬翁的磕頭大禮!你究竟還懂不懂分寸?如此何以進我李家門、做我李家婦。"
杜微抬頭直視着李布政使,亮湛湛的眸子裏兩朵火花閃爍,不卑不亢的說:"杜府遭難時,敢問世伯可曾仗義執言?杜微流離失所時,李府可曾派人找尋?如今先嚴先慈俱已辭世,杜微亦無心高攀李府富貴,還請世伯成全,撤了這婚約吧!"
"這……"李布政使沉吟着。
自己的兒子李申一表人才,他日殿試有成,龍門一躍,莫說是皇親國戚要來攀親,就是想當駙馬爺也不是沒有可能。杜微人雖絕美,終究是個落難千金,倘若讓她佔住了正室的位子,誰還會願意下嫁李申?就算是兩人位同平妻,也辱沒了公主啊!
李申見父親有些動搖,連忙上前。"父親從小便教導孩兒要守信重諾,今日李杜兩家有指腹為婚之義,孩兒對杜小姐亦傾心非常,還請父親成全!"
百寶箱的事李申不曾提起,他想要獨吞那些珠寶,再也不要跟家裏拿錢、看人臉色。好不容易杜微都進門了,他可不要讓這大魚溜走!
藍夫人見丈夫為難,附耳悄聲說:"老爺,妾身以為不妨順着大少爺的意思。反正李府悄悄的辦喜事並未驚動旁人,只當是在納妾;他日大少爺若有意再娶,杜小姐願意屈居小妾便罷,如若不願,那再行體離便是。"
杜微冷眼看着其他三人的各懷鬼胎,忍不住懷念起酒莊裏直率坦誠的眾人。
她不在乎婚禮簡陋如納妾,這樣更好,不至於將事情鬧得太大而無法收拾。
如果沒有投江過,沒有認識蘇放……她該甘於現狀的,因為無從比較啊!只是,已走過這一遭,教她如何受得了這樣虛榮的翁姑、丈夫?如何在這樣的家族裏生存?
蘇放……無意識的撫着手上的玉鐲,杜微萬分艱難地把他藏在心底深處。這當下,憶起他的溫柔、他的……愛,只會更讓她下不了手。
為了自己坎坷的命運,她已流過太多的淚,也曾怨過爹娘顢頇,竟配了這等姻緣給她。然而造化弄人,既不甘於隨波逐流,只得選擇玉石俱焚!
這身子、這心……只願給蘇放啊!
杜微心裏仍存有一絲期望,如果李布政使願意解除婚約,那——就能還她自由之身了!所以她故意不馴。
"也罷!"李布政使故意漠視杜微的心意,拂袖而起。"申兒,既是你自己所選,你就看着辦吧!"
藍夫人攙着李布政使進內屋。沒有主婚、不拜天地,算是給新婦的下馬威,也給日後正室人門時留些餘地。
聰慧的杜微又哪裏會看不透呢?他們只顧着為往後鋪路,卻不留片瓦餘地給她。這家人,果真欺人太甚!
※※※
李申引着杜微進房,房裏張燈結綵,頗有幾分喜氣。
其實,他對嬌媚的杜微也有幾分情意,加上逼她投江理虧於前,才處處讓她。他也不是沒探聽到酒庄莊主與杜微之間有幾分曖昧,然而利字當頭,他也顧不得那許多了。
李布政使一直以為李申聰穎,來日平步青雲自是可期,不知他天資敏捷卻好逸惡勞。門牆高築的太學院根本關不住他,早就學會了用錢賄賂守衛放他出去尋花問柳,遇有考試則買通同學為他護航,甭說殿試,就連初舉都不見得過得了!
這就是他處心積慮要找到杜微的原因。唯有將杜微的百寶箱據為己有,才能確保他下半輩子能揮霍無虞。
"娘子。"李申試喚,見杜微似未反對,便壯着膽子說:"讓你受委屈了,爹跟二娘那邊我會再找機會跟他們說明的。"
他也知道父親及藍夫人心裏打什麼主意,不過以他不學無術的行徑看來,想娶到公主談何容易?杜微的美貌已然冠絕天下,再加上豐厚的寶物,雖然曾經淪落風塵,然而當他的正妻已是有餘!
杜微搖頭,"我不在乎。李申,我想問的是……你真的非娶我不可嗎?"
"當然!"李申毫不猶豫的說。
杜微直視着他,"娶我,還是娶百寶箱?"如果百寶箱還在,她會毫不猶豫的拿它換回自由!
見李申支吾以對,她再問:"如果百寶箱與我,二者只能擇一,你選哪一個?"
李申不解,"百寶箱是你的,何必硬要我作抉擇?"
那就是還不死心了。杜微輕嘆一聲,"你信也好、不信也罷,那百寶箱的的確確、真真實實的永沉於黑江之中,不見天日了。"
李申大驚,"怎麼可能?那日我明明見你抱個死緊,怎麼可能鬆手呢?"
唉!真是執迷不悟!"蘇放救我時實在無力連百寶箱一同搬起,因此他選擇拋下百寶箱。"
李申大喊:"不可能!不可能!這不會是真的!"他揪着杜微的肩頭使勁搖晃,"會不會是蘇放私吞?一定是的!百寶箱價值連城,他瘋了才會把它丟回去!"
杜微被李申搖得頭暈,揚起聲音:"夠了!你放手!"他的靠近令人噁心!
李申住手,愣愣的看着口吻嚴厲的杜微。
杜微正色問道:"如果沒有百寶箱,你還願意娶我?"她必須確定他真的無可救藥。
李申點頭,"那是當然,等明天我再帶你回酒庄,討回我們的百寶箱。"他不相信真的有人會把到手的百寶箱給丟了,百寶箱是杜微的,只要杜微成了他的妻子,還怕酒庄不交出百寶箱嗎?
杜微閉上眼睛。真的無法挽回了。她原本期望李申在獲知原委之後,會願意放她回蘇放身邊,豈料……是貪念害了他,是命運逼得她不得不如此,怨天哪!
再睜開眼時,她一臉粟笑,"今天是我們的洞房花燭夜,再怎麼簡陋省事,也該喝杯交杯酒吧!"
李申讓她少見的柔媚震得暈頭轉向,"對對對!"他從腰間取出五彩琉璃瓶裝的玉冰燒,"這就權充我們的交杯酒可好?"
"嗯。"杜微低頭,長長的睫毛掩去她眼裏的銳利光芒。
李申取來案頭的兩隻酒杯,杜微柔荑輕啟,拿起琉璃酒瓶上的玉瓶蓋。剎那間,整個房裏充斥着酒氣。
李申讚歎:"果然是名酒!光聞到這味道就令人飄飄欲仙。"
杜微倒了兩杯酒,還來不及說話,李申就拿起其中一杯。
"我肚子裏的酒蟲餓了,我先喂它一喂。"他迅即一飲而盡。
杜微來不及阻止,或者根本不曾想要阻止,眼睜睜的看着他暈死過去。
她低聲的在李申耳邊說:"這是千日醉,不是玉冰燒。你若福大,千日後自會自動蘇醒;如果……李布政使以為你毫無生機將你葬了,那麼,也是你的命……"
怨不得她啊!
她數次讓他抉擇,他偏偏貪財、貪酒,這才陷自己於萬劫不復之地。
杜微環顧新房,如果,不曾被抄家,不曾見識過李申的醜態,不曾感受蘇放的情……那麼此時她該是自以為幸福的新娘子了。
可偏偏讓她看盡這一切,教人如何能夠甘心嫁入李府!?
不甘被逼,偏又被逼,這才起了玉石俱焚的念頭。今生今世,除了蘇放,沒有人能夠擁有她!
緩緩的,杜微執起剩餘的另一杯酒。唯有二人都不明原因的暈死過去,才能不起疑竇。
她心裏明白,其實如果願意跟蘇放求援,事情不致弄到這麼難以收拾,至少他應該會願意拿出一筆鉅額的金錢,給李申做個了斷。但——
從相識以來,一直是蘇放在付出,除了僅存的天賦美貌,她還拿得出什麼呢?
家被抄了,百寶箱沉了,一文不名加上身無分文的她已經高攀,又如何還能厚顏開口要蘇放幫忙解決婚約?
就算蘇放甘之如飴,她也開不了口啊!
所以她決定自己解決,以她的方法。
蘇放……別了!三的光陰,李布政使決計熬不到那時候,就會將他們兩人埋了。
蘇放……永、別、了!
舉起酒杯,杜微正要一飲而盡之時,門口傳來一聲驚呼:"妹子!"
杜微轉頭,竟是——梅姐姐!
梅九娘飛奔過來,撞掉杜微手中的杯子,緊緊摟着她,興奮的直叫:"你真的沒死!我總算還能再見你一面!"
杜微同樣激動的抱緊梅九娘,"姐姐!"梅姐姐啊!以為此生將無緣再見一面了。"你怎麼會在這裏!?"
"是迎春告訴我的。"梅九娘細細端詳杜微,"一年不見,妹子美多了。"說完又緊緊抱住杜微,"你急壞姐姐了!"關心之情溢於言表。
"姐姐……"杜微喉頭像硬住似的,說不出其他的話來。她又救了她一次!
迎春怯生生的站在旁邊,"小姐……"
杜微看着這忠心的丫鬟,柔聲說:"迎春……委屈你了!"
迎春跪在她面前,一個勁的搖頭。"不委屈,迎春不委屈,要不是迎春帶李公子去酒庄,也不會給小姐惹來這許多的麻煩。都是迎春的錯!"迎春使勁的自掌嘴巴。經過梅小姐一點,她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疼她的小姐怎麼可能說變就變!
杜微不舍的扶起迎春,"不怪你,真的!都是我自己的命。"主僕二人擁在一塊。
梅九娘吸吸鼻子,"迎春哭哭啼啼的回來,我就知道事有蹊蹺。她與你共過患難,你怎麼可能翻臉不認人,硬把她攆走?後來又知道你居然答應嫁給李申,這才匆匆忙忙的趕到李府。"她突然想起,四處找尋。"那李申呢?怎麼不見了?"
杜微指指地上。
"哎唷!"梅九娘大叫,"他是醉了還是怎地?這像話嗎?"難怪一進門就聞到濃厚的酒昧!
梅九娘氣不過,順手拿起桌上的酒壺,走到李申身邊,壺嘴直接往他嘴裏灌。"愛喝酒是嗎?我今兒個就讓你醉死!"還把剩餘的酒全灑在李申身上,一滴不
剩。末了還把酒壺用力一甩,丟到牆壁——碎了。
杜微睜大眼睛,卻不知道該如何阻止。
門了緊急通報,說相國千金執意進府找人,他們不敢輕攔,只好放行。李布政使一聽大驚,立刻前來探視。
他掩鼻走進房裏,見到爛醉如泥的李申,生氣的大吼:"這是怎麼回事?"堂堂的太學生竟醉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他轉身喚來家丁:"快把大少爺扶到床上,真是成何體統!"
梅九娘低頭四處揮揮身上的塵埃,若無其事的說:"就是說嘛!我們才一進門,就看見李公子醉倒在地上。唉!這酒量差不可恥,酒品差可就沒藥救羅!"
"你!"李布政使氣得吹鬍子瞪眼。相國這個義女像跟他有仇似的,上回相國邀宴她也是當眾調侃,不留一絲餘地!
梅九娘做了個鬼臉不理他,轉身拉住驚訝萬分的杜微。"妹子,我們走!"
李布政使沉聲說道:"她是我們李家媳婦兒,誰說要帶她走!"因為相國的關係,他對梅九娘始終百般忍讓,但她居然堂而皇之的要將杜微帶走,就未免欺人太甚!
"咦?妹子,你何時成為李家媳婦的?"梅九娘佯裝訝異的問:"李府一沒發帖、二沒宴客的,像是在辦喜事嗎!"
像是沒瞧見李布政使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梅九娘依舊好整以暇的在虎口捻須。"我這妹子雖然流落風塵,好歹也曾是京城名花,就算是妾室吧,也不該草草將人接進李府就算了事。難不成李大人官高欺民?"
"你!"李布政使氣得火冒三丈,"杜微乃是已故杜尚書之女,你休要胡說!"
"唷!原來李公子沒跟您說,杜微就是杜十娘呀!這杜十娘想必李大人並不陌生,當初李大人還為了我妹子,險些要與李公子斷絕父子關係呢!"梅九娘句句譏誚。
杜微拉拉梅九娘,示意她不要再說了。姐姐待她情深意重,但這畢竟是她自己的事,她不想再連累梅九娘。
梅九娘搖頭,悄聲說道:"別急,我自有分寸。"
李布政使猛然想起,一年前兒子流連花街,不就是為了杜十娘嗎?
他一雙銳眼盯着杜微瞧。原來她就是杜十娘,無怪乎沒有大家閨秀的樣子!如果她還有半分羞恥心,在杜夫人偕同一乾女眷自縊以全節之時,就不該苟且偷生;再不然即便逃難期間無以為度,也不該自甘墮落,這樣毫無節操的女子,簡直是敗壞門庭!
就算杜家與他們曾經有過定親之義,在杜微墮落煙花的時候就已煙消雲散!
在一旁察言觀色的藍夫人建言:"老爺,本來妾身是想,既然大少爺執意如此,為了免去爭端,也只好順着他的意思讓杜微進門,可是如今杜微居然是艷名遠播的杜十娘,依妾身看……老爺可得三思啊!"方才在大廳是她力勸讓杜微進門的,如今她立刻撇清,免得因為這個狐狸精而惹禍上身,遭李布政使遷怒。
李布政使沉下聲音問:"夫人的意思是……"這時候他已方寸大亂,藍兒一向聰明絕頂,更能體察他的意思,因此他想問問她的意見。
藍夫人喜上眉梢,連忙傾身過去說:"妾身以為雖然杜家與我有秦晉之約,然而當初是在們當戶對的情況下指腹為婚的;如今且不說杜家破落垂敗,光杜十娘的污名,就足以讓我們理直氣壯的解除婚約,而無愧於悠悠眾口。況且大少爺為了杜十娘流連花街、不學功名,長久下來實非良策。這杜十娘……是禍端啊!"
不理會他們的嘴咕,梅九娘沒好氣的說:"李公子酒氣熏天,我們快受不了了。敢問李大人,我這妹子可以離開了嗎?"
李布政使正待發作,藍夫人連忙在他耳邊輕聲的說:"老爺請息怒。梅九娘雖然刁蠻尖酸,可總還是張相國的義女,不看僧面看佛面,可別撕破臉難看啊!"
見李布政使沒說話,梅九娘牽起杜微的手就往外走。"我帶我妹子回相國府了。告辭,後會無期。"此時不溜更待何時?
"慢着。"李布政使板著臉說:"令尊與我的戲言就此一筆勾銷。爾後陽關道、獨木橋各不相干!"他將指腹為婚界定為"戲言",是為了杜絕日後再有爭議。
杜微釋懷,輕輕點頭。"世伯放心,杜微此後與李家毫無瓜葛。"水眸瞄向床上酣醉不醒的李申,"這李公子……"
"區區酒醉不勞杜小姐費心。"李布政使冷冷打斷她的話。
唉!她原本是想大發慈悲告訴他李申喝的是千日醉,他既然拒人於千里之外便罷了。這樣也好,否則難保李布政使在急怒攻心的狀況下,會做出不利於酒庄的事。
杜微深深的嘆息。走到這步田地,李申,你得怪自己!
梅九娘不清楚好不容易重獲自由了,她還在磨蹭些什麼,拉拉她。"走吧!"
她們三人離開李府,也離開所有的悲情。
※※※
在相國府的梅苑中,久別重逢的杜微與梅九娘坐在石桌前流淚敘舊。
梅九娘揪着衣襟驚呼:"原來你打算玉石俱焚!天哪!如果我再晚一步,你不就要喝下千日醉了!?"她忍不住罵道:"你怎麼那麼傻!"
杜微笑得凄婉,"李申一心一意要奪得百寶箱,如果不假意允婚,難道要我坐視酒庄與李布政使直接衝突?可我又實在無法委身於李申,除了這樣做,我沒有其他的辦法可想了。"
梅九娘心疼的說:"所以你才會嚴辭罵走迎春,為的是不要牽連到她。"善良的妹子啊!
杜微輕輕點頭,拍拍站在她身旁已經哭得凄慘的迎春,柔聲的說:"迎春,對不起。我知道把你趕走會令你自責不已,但是那總好過陪我人虎穴吧!"
迎春跪在她跟前,"只要能跟着小姐,別說是死,就是要迎春上刀山、下油鍋,迎春也絕無一句怨言!"
"迎春!"迎春的忠心讓杜微感動。主僕二人相擁對泣。
"好了好了,看你們這樣,我的鼻頭都酸了。"梅九娘溫柔地替哭得梨花帶雨的杜微拭去淚痕,"總也是雲過天晴,我們大家都甭哭了,啊!李申喝一杯千日醉就要醉上千日,那我呼嚕嚕的灌了他好幾大口,會怎麼樣?"沒有關心內疚,純粹是好奇。那種敗類,死了就算了!
杜微鎖起娥眉,"老實說我也不知道。事實上據酒莊裏的古書記載,從狄希釀出千日醉以來,只有一個叫玄石的人曾經喝過一口,接着便醉上三年不醒,家人一籌莫展,傷心之餘只好將他入殮;後來還是狄希三年後開相救出他的。很玄,是嗎?"
梅九娘和迎春聽得目瞪口呆的。
"喔喔!那我看李申凶多吉少了。真是惡有惡報!"梅九娘突然想起,"妹子,你就不怕李府將你下葬活埋嗎?"天哪!幸虧她及時趕到。
杜微微笑。就是存心被活埋,才是"玉石俱焚"啊!不過她不想再讓梅九娘操心了。
她雲淡風輕的說:"重要的是我現在沒事,不是嗎?對了姐姐,你是如何成為相國義女的?"她現在才知道李布政使對梅九娘百般忍耐的原因,是由於她的義父是當朝宰相。
"兩年前你剛離開京城的時候,朝廷里下了一道特赦令,原來皇上在張相國的極力懇求下,決定免除對你的刑罰。知道了這個天大的好消息,我迫不及待的想要告訴你,無奈船已啟航。等我好不容易包下另一艘船追上你們的時候,迎春卻告訴我你已跳江自盡。
我跟迎春不死心的打撈幾個月,直到船東再也不願意繼續徒勞無功下去,我們只好傷心欲絕的回到京城。之後我們到處求神保信你平安無事,後來在相國寺湊巧碰到了前去祭拜亡妻的義父。我感念義父對你的大力相助,義父則覺得我貌似已故的義母,一見投緣之下就這樣了。"梅九娘聳聳肩,輕描淡寫的略過那段瘋狂找尋的椎心之痛。
杜微心裏滿溢着梅九娘的至情至義,她緊握着梅九娘的手。"姐姐,謝謝你三番兩次救我!"明知道她的情義此生無法償清,杜微還是忍不住說聲謝謝。
"傻瓜!我們是姐妹,不是嗎?"梅九娘捏捏她小巧的鼻頭。
"嗯!"杜微紅着鼻頭,臉上掛滿燦爛的笑。"今生今世、來生來世我都要跟定姐姐了!"
梅九娘笑她,"羞羞臉!難不成你嫁人了,姐姐還得陪嫁過去?"
杜微嬌嗔:"姐姐!"她左顧右盼,"相國大人一定很疼姐姐,這裏跟挹歡院裏的梅苑一模一樣……"她突地掩住嘴巴,深深懊惱着。姐姐如今已是堂堂相國府千金,自己居然大意提起那段不譽的過往。
"沒關係!"梅九娘輕拍她的手,"我曾經是揭歡院名花是事實,現在是相國千金也是事實。義父打一開始就知道我的身份,他沒嫌棄過我,也不許我輕踐自己。義父說的沒錯,人,哪個沒過去呢?重要的是現在、是未來。淪落風塵是逼不得已的,既然脫籍,我就是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好人家的小姐!"
梅九娘的自信讓杜微好佩服。難怪她在李府毫無禁忌的提起挹歡院,相較之下,自己就顯得不夠豁達。明明杜十娘只是個虛名,她根本從未接過客,但她卻不想提起,覺得會辱沒了爹娘。
其實,如果沒有姐姐收容在前、相國奔波於後,她說不定就得當去軍妓了,屆時豈不慘過假的杜十娘千分、萬分?
一直以為這兩年的日子,已經讓她徹底拋去顢頇無理的閨禁,沒料到從小接受的教育,竟根深抵固的藏在潛意識裏。她不要做一個矯揉造作、活在不相干旁人的眼裏的傀儡!
"姐姐,明日陪我走一趟酒庄如何?"
梅九娘椰榆:"終於決定好要去尋愛人了?"
早在重逢的第一眼,她就看出杜微整個人呈現出接受過愛清洗禮的光澤。這樣也好,只要她幸福,她就毫無牽挂了。不過在那之前,她得先瞧瞧對方值不值得託付妹子。
"嗯!"杜微嬌羞的點頭。今天已經是第二天了,蘇放想必快急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