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沈昱翔坐在翔飛科技的員工餐廳,靜靜地夾一口菜,吃一口飯。

他原是董事長特別助理、內定的未來總經理,可是一場車禍損及他的智能,讓他被父親打入冷宮,成為廢太子爺。誰知有一天,他展露驚人的天賦潛能,及時挽救公司中毒的電腦系統,現在則調為資訊部的高級專員兼系統總工程師。

「昱翔表哥,我可以坐這裏嗎?」吳嘉璇端着盤子,微笑等他。

沈昱翔慢慢咀嚼完畢,這才綻開笑容說話。「嘉璇,妳坐,我哥哥去買果汁,等一下就過來。」

吳嘉璇立刻後悔了。早就聽說他們這對同父異母的兄弟十分友愛,常常湊在一起吃飯聊天玩彈珠,她怎麼就自投羅網了?

「嘉璇,不坐?」吳嘉凱也過來湊熱鬧。「表哥,我們一起吃飯。」

「好。」沈昱翔挪了一下椅子。

「哈!好多人。」蕭昱飛拎來兩瓶果汁和餐盤,見到兩位來賓,忙放到桌上,笑說:「難得一起吃飯,我再去買果汁。」

「不用了。」吳嘉璇立刻出聲。

「他是表哥,讓他請啦。」吳嘉凱已經坐了下來,撕開免洗筷子的包裝。「昱飛表哥,不好意思,你大我五個月,讓你盡點做兄長的義務嘍。」

「唉!我走到哪裏都當哥哥,老被弟弟妹妹ㄎㄧㄤ,真是虧本。」

吳嘉凱和沈昱翔都笑了,吳嘉璇只是低頭默默吃飯。

待蕭昱飛回來,四個人圍坐在一起吃飯,所有在場同事無不豎起耳朵,斜睨視線,只差沒把椅子搬到旁邊竊聽。

皇親國戚全在這裏啊!包括兩任相親相愛的太子爺,一位準備奪權篡位的外戚,還有一個內應掌控人事佈局的小公主。哇!好戲上場了。

吳嘉凱似是隨意聊着說:「昱飛表哥,聽說你研究奈米元件,這東西很流行耶,不過我們翔飛大概不需要這麼高科技的東西吧?」

蕭昱飛不以為意地笑說:「是啊,目前是不需要,可我看過昱翔以前寫的拓展計畫,過兩年就該成立晶片廠,到時候可能需要這個流行玩意了。」

「呵呵,你才來公司沒多久,就已經掌握公司的發展方向,果然是二姑丈看好的接班人才啊。」

「那是昱翔高瞻遠矚,我當哥哥的只能瞠乎其後,再助他一臂之力。」

「那麼,成立晶片廠以後,就請你來當廠長嘍?」吳嘉凱笑問。

「不知道那時候是誰當總經理哦?」蕭昱飛打了一記太極拳過去。

「當然是掌握多數股的董事長所任命的人了。」吳嘉凱也不是省油的燈,又打一招回去。

吳嘉璇很悶,一個是親哥哥,一個是「表哥」,好歹大家都是「親戚」,她可不想看到他們斗到兩敗俱傷。

於是乎,她板起了臉,直接打斷他們高來高去、互探虛實的對話。

「你們兩個不要假惺惺了,破壞食慾,倒胃口。」

沈昱翔望着她。「嘉璇,妳胃痛嗎?哥哥,你有沒有胃藥?」

「昱翔表哥,我沒胃痛。我們吃飯,別理他們。」

吳嘉凱哈哈大笑。「昱翔表哥,別那麼認真,嘉璇是在開玩笑的啦!」

吳嘉璇瞪着哥哥。「我沒有開玩笑。上一代已經鬧得不可開交,你們這一代還是閑得沒事幹,要繼續玩下去嗎?」

吳嘉凱笑說:「嘿!說起我家老妹,她一直以來的心愿就是世界和平,不然啊,我們兩家也許還會再發生羅密歐與茱麗葉的故事呢。阿飛表哥,你說是也不是?」

「最好是不要再發生了。」蕭昱飛心一跳,仍是微笑以對。

「我可以聽聽這個故事嗎?」沈昱翔好奇地問道。

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呀!吳嘉璇氣惱地說:「昱翔表哥,我哥又起乩了,你別聽他胡言亂語。」

「呵!好凶的妹妹啊。」吳嘉凱故意睜大了眼睛。

「哥哥,你就認真一點,把力氣放在提升營業額上面;還有蕭專員,也請你不要成天在公司到處亂晃串門子,這樣才能讓其它部門專心工作。」

「我也有事?」蕭昱飛指着自己的鼻子。

「阿飛表哥,你今天終於見識到人事經理的管教功夫了吧?」

「是見識到了。」也見識到她源源不絕湧現的真實脾氣。

「你說,我們嘉璇是不是跟以前不一樣了?」吳嘉凱笑咪咪地問。

「是不一樣了。」蕭昱飛望着悶頭吃飯的她,不知不覺地回應。

「咦!我們竟然有意見一致的時候!?」吳嘉凱驚喜地笑說。

「呵!」

蕭昱飛和吳嘉凱對望一眼,在彼此眼睛裏看到的是:相同的年紀、英挺的外表、耀眼的學經歷、風趣的談吐,還有為了雙方父親而虛張聲勢的假面具……

真像!這不是假惺惺,應該說是惺惺相惜了。

兩人同時大笑,蕭昱飛拍桌子盡情笑說:「是啊!幹嘛假惺惺?做人就要坦誠嘛。嘉凱,你領導能力很強,聽說本來那三個營業部門人心渙散,你一來就統合人力和資源,業績一路向上沖,做得嚇嚇叫耶!」

「好說。阿飛表哥,你親和力更強,公司上上下下的人心都被你收編了。」

「別誇獎我,我尾巴會翹起來,到時候就被你們看見狐狸尾巴嘍。」

「最好你是一隻老狐狸。你畢竟是研究高科技的,一定知道哪些新奇好玩的技術,哪天貢獻我一點意見,看看消費性電子產品的未來發展可能性,我負責市場調查,我們再提供意見給研發部門。」吳嘉凱興緻高昂地說。

「很好。」出聲的是沈昱翔。

「我們昱翔現在是好好先生呢。」蕭昱飛也很興奮。「那我跟詹經理報備,喬一下時間,再過去你那邊討論。嘿,其實我也很想偷學行銷管理的功夫。」

「歡迎之至,我還怕沒功夫讓你偷學哩。」

沈昱翔帶着單純的微笑說:「我以前還沒受傷時,本來很想當總經理,可是現在發現,我太年輕了,還是陳總的經驗老到,他的功夫才多。」

大快人心!「旁聽」的同事們低聲叫好,差點膜拜起前任太子爺。

吳嘉凱也拍手叫好。「是啊!我們都太年輕了,我空降過來當副總,背後就有幾百隻眼睛盯着看,害我手腳不知往哪裏擺。阿飛表哥,你也有這種感覺吧?」

「是啊!我不管晃到哪個部門去哈拉,好像隨時被跟監似的。」對於這點,蕭昱飛倒是十分同意。

「啊哈!那是阿飛表哥年輕有為、英俊威猛,小心走桃花運喔。對了,嘉璇,你管人事的,公司里有適合的美眉,介紹給我們表哥吧。」

「自己有本事,不會自己去認識!」吳嘉璇又把自己嘔成一個老巫婆,惱得誰也不看,就埋頭去咬她的飯粒。

蕭昱飛一直很刻意地不去跟她四目交接,一聽她那賭氣似的話,不覺訝異地注視着她……也許,表妹還是沒有他想像中的成熟吧?

吳嘉凱左邊瞄向妹妹,右邊覷了眼蕭昱飛,嘴角勾起的笑容揚得更高。

「兩位表哥,嘉璇,我們頭一回一起吃飯,來乾杯吧!」

「來,乾杯!」蕭昱飛轉回視線,開心地附和。

「好。」沈昱翔乖乖地舉起果汁瓶子。

「拜託……」吳嘉璇不想跟他們攪和,但看到昱翔表哥沉靜滿足的微笑,她也只好跟着他們拿起果汁,一直緊繃的心情倒是放開了。

所有同仁都看呆了。不是在勾心鬥角要權謀嗎?怎麼變成歡樂慶祝的場面了?

每月一次的董事會,正在翔飛科技的頂樓如火如荼地展開,為公司營運做重大的決策。

吳慶國瞪着坐在前方小桌的蕭昱飛。「他進來幹什麼?」

「昱飛是工作人員,負責這次董事會的記錄。」當主席的沈光雄冷冷地回復,不忘睨向吳慶國後面的人。「你還不是帶女兒進來?」

「她是我的私人秘書!」吳慶國摸到拐杖,用力敲下,以更大的聲音壯大聲勢。「我中風以後,哪次出入董事會不是她陪着來的?」

「你佔用公司人事經理的上班時間,這就不對。」

「沈董事長,我請假了。」吳嘉璇忙說。

「呵呵,不是要討論提案嗎?」其他董事出來緩和氣氛。

「我有意見!嘉璇,妳幫爸爸念出來。」

吳嘉璇拿出準備好的紙張,字字清晰念道:「有關發行二十億GDR一案,本席堅決反對。一,投資計畫不明確。何謂提升高階技術?二,去年才增資,今年尚未做完整的財務評估……」

「這只是你一個人的意見!」沈光雄怒聲打斷。

「表決就知道了。」吳慶國勾起一抹冷笑。

投票結果,吳氏家族以三分之二強的反對票,否決沈光雄的提案。

董事會結束,吳慶國讓女兒扶着,耀武揚威似的將拐杖敲得咚咚響,再帶着勝利的笑容揚長而去。

蕭昱飛整理妥當,走到獨自坐在會議大桌前的沈光雄身邊。

「爸爸,下樓休息了。」唉!每開一次董事會,爸爸就要老一次。

「可惡!跟我作對三十年了,就是存心要我好看!」沈光雄用力搥下桌子。

「爸爸,別生氣,你年紀也大了,萬一血壓沖得太高,會像舅舅一樣中風喔。」

「我才不像他!卑鄙!自大!自私!奸詐!他生病是他活該!」

蕭昱飛有滿腔疑問。若是早個八年要他喊吳慶國一聲舅舅,那是絕無可能的事;可是多年過去了,那些年少的紛擾悲傷早已塵封箱底,只要蓋起箱子,他就可以坦然面對「表妹」和「舅舅」;但是爸爸永遠不願關上箱子,就任記憶的箱子風吹雨打,腐蝕得更加嚴重。

「爸,你為什麼那麼恨舅舅?」他說出這幾個月以來的觀察。「其實舅舅能管理那麼多公司,幾次出面解決翔飛的財務危機,他也有他獨到之處。」

「他是趁人之危!」

「好歹舅舅也把翔飛拉起來了,吳氏家族的挹注幫了很大的忙。」

「連你……也來反對我?」沈光雄神色顯得悲哀,突然想到什麼似的,惱怒地說:「是不是他叫他女兒來迷惑你?要你勸我投降?!」

「噯。」老人家看很多狗血電視劇喔。「爸爸呀,我不是反對你,我只是陳述事實;而且,嘉璇早就結婚了,我怎敢讓她迷惑?要吃官司的。」

「她結婚了?她什麼時候結的婚?」

「爸爸呀,好久好久以前嘍。」就知道老爸不關心老婆娘家那邊的事。「去年吳家奶奶八十八大壽,總統都去道賀了,你也沒陪阿姨去吧?」

「我管他家有什麼喜事喪事!都是他們害我到這種地步……」沈光雄由激動轉為頹喪。「昱飛,你知道嗎?如果沒有吳慶國,我就能和你媽媽結婚了。」

「咦!」大驚奇!趕快坐下來聽故事。

沈光雄看了一眼兒子,又嘆了一口氣,表情更顯滄桑落寞。

「當年,我是不得已結了婚,可是,我一直沒碰她,吳慶國知道了,藉著交際應酬,帶我去舞廳、酒家,我推不掉,常常被灌得迷迷糊糊的,有一天回家,我以為她是芬芳……」

「因此,我有了一個親弟弟昱翔。爸爸,謝謝你。」

「什麼意思?」沈光雄兀自沈溺悔恨,不解地望著兒子。「如果她不懷孕,我就可以跟她離婚……天!芬芳生下你的時候,還沒結婚,她在等我……」

唉!媽媽早就心死了,她不是在等這個爸爸,而是還不敢接受家裏爸爸的愛。

蕭昱飛當然不說破,不過,他得趁機拉一把始終自憐自艾的爸爸。

「爸爸,如果你很愛媽媽,為什麼當初不能不顧一切和她結婚?」

「我是沒有勇氣……我喜歡畫畫,你爺爺說沒出息,要我學商;我不想管公司,幾個兄長硬是塞了好幾家公司給我。我都接受了,可是我活得很辛苦……直到有一天,我看到芬芳在院子裏掃落葉,早晨的陽光照在她的身上,好美、好清純,我將她畫了下來,愛上了她,也只有她,才能讓我擺脫束縛……」

「可是你束縛住媽媽了。我想,愛一個人,不是讓她痛苦吧?」

「唉!一切都怪我……」沈光雄低頭以手猛按額頭。「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想去看她,看她過得好不好,可是,我沒勇氣,我對不起她……」

「爸爸,給你看,這是我在美國念書時,媽媽來看我,在校園拍的。」

養兵千日,用在一時,蕭昱飛掏出皮夾,展示裏頭的照片。

一個頭髮燙得短短的婦人,穿着外套長褲休閑鞋,腰間一個霹靂包,手裏拿着一副墨鏡,快樂的笑容撐得臉蛋圓滾滾的;而襯着背後的宏偉建築和摟住她肩頭的高大兒子,更使得她的身材顯得矮小臃腫。

這是他想念的芬芳?!沈光雄怔忡地盯着照片,久久說不出話來。

舊日的美麗輪廓變扁又變大,不再有飄逸長發,不再有隨風擺動的長裙,不再有纖細高挑的身材,不再有他朝思暮想的靈秀氣質……

看了半晌,他掩上皮夾子,長長嘆了一口氣,抬起頭看天花板,眼角隱隱有淚光閃動。

「人老了,變成歐巴桑,我不能再說美淑俗氣……」感傷過後,柳暗花明,豁然開朗,他用手抹抹臉,露出釋然的笑容。「昱飛,我也是歐吉桑了。」

蕭昱飛收起皮夾,笑說:「爸爸是最英俊瀟洒的歐吉桑。」

或許,長久以來,爸爸愛的不是媽媽,而是加諸於媽媽身上的夢想和幻影吧。

「那個時候……」沈光雄望著兒子爽朗的笑臉,不禁慨嘆地說:「我堅決反對你和嘉璇交往,其實跟你祖母沒有兩樣……」

「過去了。」

「你恨爸爸嗎?」

蕭昱飛搖搖頭,仍是笑得十分開朗。「當年情勢如此,不能怪任何人。說真的,我很感謝曾有那麼一段感情,讓我可以去愛一個我很喜歡的女孩子,可惜的是,我來不及好好愛她;也因為如此,我才懂得更加珍惜身邊親人朋友相處的時光。當然了,這包括爸爸你和昱翔,咱們可有三十年沒聚在一塊嘍。」

「你很懂事。」

蕭昱飛打鐵趁熱。「爸爸,我聽阿聰叔說,昱翔受傷昏迷的時候,你每天半夜偷偷開車到醫院守他一整夜,要不是阿聰叔以為車子丟掉了,差點跑去報警,大家都不知道。」

「昱翔……也是我的孩子啊。很好,我兩個兒子都很爭氣。」沈光雄心有所感,眼裏再度泛起淚光,站起身說:「昱翔調到資訊部后,我還沒去看過他,不知道他在那邊習不習慣?」

「爸爸自己問他嘍!」功德圓滿,蕭昱飛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

「昱飛,還有一件事。」沈光雄稍微猶豫一下,隨即堅定地亂:「畫室里有一些你媽媽的畫,我從來沒拿出去展示過,你有空幫我燒了吧。」

「好啊,沒問題。」蕭昱飛立即答應,雖然可惜了那些好畫,但能拋掉過往的罣礙,他相信爸爸一定會很輕鬆。「對了,爸爸,我去過你的畫廊,怎麼現在取了一個名字叫『想飛』?是你很想我嗎?」嘻!跟爸爸撒嬌一下。

「爸爸還沒那麼想你。」沈光雄愉快地笑說。「是工讀生請那位建議改成咖啡店的小姐取名字,那個小姐寫了十幾個名字過來,我挑看了一下,就選了『想飛』,簡單又不俗氣。」

「啊?是她。」

「咦!妳怎麼在這裏?」

蕭昱飛跑了六層樓上來,就看到吳嘉璇坐在樓梯間,不禁有些詫異。

她被他的跑步聲嚇了一跳,馬上從膝蓋臂彎里抬起頭,抹抹眼角,很鎮定地說:「我忘了拿皮包。」

「大家都是貴人多忘事喔。」蕭昱飛拉開安全門跑進去,笑說:「我也忘了會議記錄,我順便幫妳拿,妳等一等。」

吳嘉璇抓住樓梯扶手,想撐住自己站起來,但下腹的沉重感還是讓她坐了下來。反正難看就難看,公司又沒規定不能坐在樓梯間。

「來了!」眼前遞來一個大包包,蕭昱飛眉開眼笑地說:「這麼大的一個包包,竟然會忘記,可別說妳年紀大,記性不好了。」

「謝謝。」

蕭昱飛記起了剛才開會的情形,她要扶她行動不便的父親,還要幫忙拿公事包、遞資料、聽手機、背裝了中藥的熱水壺,還得三不五時哄哄有點小孩脾氣的老爸,任誰都會忙亂了手腳。

「原來妳爸爸的東西很多,難怪顧不得妳的包包。」

「嗯。」

「都是妳在照顧妳爸爸?很辛苦哦?」他由衷地問候。

「家裏有菲佣,還好。」她仍是那平淡的語氣。「你該回去上班了。」

「妳怎麼坐在這裏?」他不死心地再追問,她出現的時間和地點都太奇怪了。「妳不是陪妳爸爸回去了嗎?」

「都說回來拿皮包了。」她懶得再理他。「你再不回去,萬一人事室查勤不到,就記你曠職。」

「太嚴格了吧?我可是在找個安靜的地方整理董事會記錄喔。」蕭昱飛劈哩啪啦翻過一迭會議資料,又覺得他站着、她坐着,說話的姿勢很不自然,就一屁股坐到她身邊的階梯,笑說:「今天白開會了,這個議案不過,那個議案不過,全部下次再議……」

他自然而然轉頭看她,她也轉了過來,四目相對,他不覺住了口。

好熟悉的感覺!就像過去,在野外、在山上、在教室、在第三棵椰子樹下,每當他看到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那兒時,他總是想趕快接近她,不管是最初單純的談心、打屁,或是後來的牽手、擁抱、親吻……

想飛啊……

想到哪裏去了!人家是已婚婦女耶。他用力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將視線移回手上那堆無聊的資料。

吳嘉璇也是趕忙轉回視線。她太熟悉他這個動作的含意了,只要他覺得念頭不對或不自在時,就愛做這個孩子氣的動作。

「我就明說了。二姑丈有些想法是比較不切實際,我們不是故意和他作對,可以的話,請你和陳總多提供他一些專業意見。」

「我懂妳的意思。其實我爸一直很尊重陳總的決策,他以前也放給昱翔去做,只是你們又跑了進來,他難免為了反對而反對。」他直言不諱。

「可別為了個人意氣之爭,忘了公司的利益。」吳嘉璇頓了頓,覺得好像還要再進一步解釋似的,「我不是光說你爸爸,我也常常勸我爸爸別跟二姑丈鬥氣了,不過老人家脾氣硬,要他們一下子和好也不可能。」

「只要我們這一代相安無事,不就得了?」

她露出笑容。「就像昱翔表哥說的,很好。」

見到那美麗的笑容,他有感而發地說:「嘉璇,妳真的很不一樣了。」

一聲「嘉璇」喊得她心跳兩百下、背脊發熱,但她仍保持平淡的微笑說:「人長大了,當然會不一樣,謝謝表哥的讚美。」

「還要妳這個表妹來擔心表哥,我實在很不好意思。」蕭昱飛直接說出心裏的想法。「我本來還想說,哇!嘉璇怎麼變得又冷又凶的?後來才知道,妳不是不要我進翔飛,而是怕我攪進這個是非圈子,會被你們家族陷害得很慘。」

「那是你自己想的。誰陷害過你了?」

呵!又變凶了。在公司相處半年多以來,他早就體會到她的用心了。「妳當然不是為了我啦,而是為了翔飛的和諧和成長,也幸好嘉凱知道妳的想法。要是當年啊,我們再大一點、再成熟一點,也不會……」

也不會被迫分手了--他趕忙又敲敲頭殼,懊惱自己的嘴快。他無意重提往事,他只是純粹希望抹去兩人之間那種尷尬微妙的感覺。

「呃,妳別誤會,我的意思是說,像現在大家都是親戚,也不管過去的恩恩怨怨了,不管是在公事,還是平常親戚間走動,這樣都很好。」

「嗯,都是親戚……很好。」

「有空的話,找妳老公一起出來吃飯,我也找昱翔和他女朋友。」

「我要回家了。」吳嘉璇想站起來,但竟然站不起來。

「妳怎麼了?」打從剛才蕭昱飛就覺得她神色疲倦。「不舒服嗎?」

「沒什麼,開了一下午的董事會,也累了。」

「是妳們女生那個?」

她十分驚訝。以前的他,對女生的「那個」毫無概念,她說不想吃冰,他還是拉了她往冰店跑,她又不好意思說,結果吃得肚子更痛。

是哪個與他深入交往的女孩改變了他?

「回去休息就好。」她還是努力地站了起來。

「妳要不要去看醫生?」他想扶她,又不好意思伸手,只好說道:「還是打電話叫妳先生過來接妳?」

「不用了,多謝關心。」

她看也不看他,背了大包包,踩着高跟鞋,叩叩叩地跑下了樓梯。

「喂,十八樓耶!不坐電梯嗎?」怎麼回事?就算以前是登山社的,但明明身體不舒服,還跑得像是逃難似?

他想追下去,卻又覺得魯莽。可她看起來十分疲倦,他不得不擔心她呀。

擔心?是了,是表哥擔心表妹罷了。自從與她重逢后,他一直很努力地當她的「表哥」,從來不輕易打開記憶的箱子……

踩着重重的腳步往下走,蕭昱飛聞到了煙味。

「嗨,阿飛。」吳嘉凱將一顆頭顱從氣窗外縮了進來,笑說:「剛剛我妹妹才跑過去,現在換你,在樓梯間追逐很危險喔。」

「好像公司規定,只能去頂樓天台抽煙?」蕭昱飛笑着指了指他手上的香煙。

「我怕去上面會燙到腳。十八樓才開完董事會,戰火瀰漫啊。」吳嘉凱拿出煙盒,抖出一根香煙。「心情不好?一起來當個活神仙吧。」

「謝謝。」蕭昱飛微笑打手勢婉拒。「阿凱,你又被部下K了?」

吳嘉凱收起煙盒,吐了一個煙圈。「是啊,老鄭就是不服我,今天又當面說我是乳臭末乾的小子,我很想給他來個過肩摔,叫他躺着看他的業績。」

「沒摔他?」

「我哪能摔?連業績報告表都不能摔的,只好擺一張酷到斃的臉,就事論事。還得像個老媽子一樣循循善誘,問他是不是遇到什麼困難。他媽的!我實在修養到家,太懂得統御權謀之道了。」

「辛苦了。」蕭昱飛還滿欣賞他私下大剌剌的另一面。

「有時候想想,我幹嘛干這苦差事?本來在自己的家族企業當少爺,上頭有我爸爸頂着,卻跑來這邊顧人怨。」吳嘉凱伸手到窗外,將煙灰彈了彈。

「沒辦法,你們銜着金湯匙出生的人,註定要擔當重任。」

「你不想過來咬走金湯匙?」吳嘉凱帶着詢問的表情。

「嘿!金湯匙好吃嗎?」蕭昱飛笑意盎然地反問。「為了對得起那支湯匙,累得像狗一樣,生氣還不能汪汪亂吠呢。」

「不要這樣子啦,你不跟我競爭總經理寶座,我會很寂寞喔。」

「去你的!你不好好磨練的話,照樣有別人踢你下台。」

「好吧,反正我也很覬覦翔飛的總經理位置,不加把勁怎麼行。」吳嘉凱按熄煙蒂,往窗外扔了出去,笑嘻嘻地說:「也該娶個總經理夫人擺在家裏了,我實在看膩了那些社交名媛。阿飛,聽說你妹妹戲劇系畢業的,長得美麗又可愛,還拍過廣告?」

「喂,阿凱表弟,做人要有分寸,你休想染指我妹妹,她也是你的表妹。」

「呵!我都沒怪你『染指』我妹妹了。」吳嘉凱露出詭異的笑容。「聽說當年有個大笨蛋在我妹妹的婚禮跌倒,這一跌,把她的婚姻都跌掉了。」

「什麼意思?!」蕭昱飛心臟咚地一跳。

「嘉璇結婚兩年就和向泓離婚……哎呀!」吳嘉凱煞有其事地掩住口。「我妹妹說不能說的,不過你是表哥,親戚嘛,跟你說應該沒關係。」

「到底怎麼回事?」蕭昱飛的思緒已亂。

「呵呵,那我就不知道了。要不,你自己去問向泓?」

「他在哪裏?」

「你去搜尋引擎打上向泓,就知道他在做什麼大事業嘍。」

工作室里垂掛着沉穩色調的深藍色窗帘,壁燈打出柔和的光芒,音響喇叭則傳來安撫人心的清靜音樂,一切都是那麼的平和。

「你發誓要給她幸福的!」一聲怒吼破壞了這份靜謐。

「我是發過誓。」向泓面帶微笑,為客人和自己端上兩杯咖啡,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可是給她幸福的方式有很多種,離婚也是其中之一。」

「你是在推卸責任!」蕭昱飛很想衝過去揪住他的領子。「當年我忘了叫你發毒誓,不然你應該被天打雷劈的。」

向泓氣定神閑地說:「蕭昱飛,我先問你,你為什麼這麼激動?」

「喂!我可不是你輔導的對象,你也不能收我的錢。」蕭昱飛還是怒火中燒。自從知道嘉璇離婚後,他就沒一天靜得下心,好不容易耐着性子,等到開設心理諮商工作室的向泓有時間和他見面,他的火山已經爆發了。

向泓望着他的表情,意味深長地笑說:「通常當表哥的,應該不會為了表妹的婚姻狀況這麼激動吧?」

「我不只是她的表哥,也是……也是……」

「也是最愛她的人,是吧?」

咚!記憶箱子的頂蓋彈了開來,當年曾經深深愛過、笑過、痛過、哭過的感覺全跑了出來,回憶不斷地在眼前回蕩;那衝撞力道之大,令他只能愣愣地跌回沙發上。

那是他從來不願打開的記憶箱子……不,是不敢打開……

「你後來應該明白,其實嘉璇是為了保護你,這才離開你的吧?」

「過了幾個月,就領悟了……」

「那段時間她爸爸找了黑道去警告你,嘉璇很害怕,又不知道怎麼辦,只好編個理由跟你分手。偏偏你腦筋直得可以,她說分手你就分手?!」

「你好歹也是當事人,為什麼不來告訴我?」

「事情沒有你想像中的單純。你爸爸的太太天天去她家哭,她爸爸媽媽也天天嘮叨個不停,她又被限制行動,你說,一個才二十歲的小女孩,怎能承受這些壓力?而且只要跟你交往下去,這壓力就不會消失,而你又有能力化解你們雙方父親的怨恨、排除這令人窒息的壓力嗎?」

蕭昱飛握緊了拳頭,無言以對。當年他的確是後知後覺。

「所以,她只能選擇離開。」向泓繼續說道:「我那時忙着準備出國念書,她要我帶她出去,而結婚就是最快的方式,也正好合了兩邊家長的心愿。沒想到你又跑來婚禮鬧場,害她整整哭了一夜,隔天別人還以為她是被我欺負了。」

「你最好沒有欺負過她!」

「我碰都沒碰過她……」望着那對瞪出熊熊火焰的眼眸,向泓搖頭笑說:「婚禮上那個吻只是演戲罷了,打從當她家教開始,我就跟她說,我是男同志。」

「啥?!」

「我們雙方家長很早就想把我們送作堆了,可是我看過她包尿布、吃奶瓶,我一直當她是小妹妹……況且,我也有自己的感情……」向泓神色猶豫,欲言又止,放下了咖啡杯,又露出彬彬有禮的笑容。「總之,我需要一個婚姻身分對我那保守的父母有所交代,也就和嘉璇結婚了。」

「什麼?!你竟敢利用嘉璇?!」

「我也被她利用了啊。這樣說不好聽,不如說,彼此幫忙吧。」向泓笑說:「你的咖啡都涼了。」

喝下苦澀冷涼的咖啡,蕭昱飛神智清楚了些,輕嘆了一聲。

「她為什麼不公開離婚的事?」

「一開始,她是幫我瞞着我父母,可是後來親戚們都知道了,我也跟她說,妳還年輕,條件又好,就別再跟別人說已經結婚了;不過,當有不知情的男人要追求她時,她還是說她結婚了。」

「為什麼?」

「你認為呢?」

蕭昱飛將剩下的咖啡一飲而盡,目光炯炯地說:「最好你說的都是事實,要是讓我知道你說謊或是對她負心,我會再上門找你算帳!」

向泓笑說:「我希望下次你上門時,是送上你們的結婚喜帖。」

「好說!」

一切豁然開朗,蕭昱飛很清楚一件事,那就是--

他再也不要辛辛苦苦當她的表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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