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剒——是錯是挫,是斬去前緣,是剁除迷障。
相國府
「夫人,廳上有您的訪客。」小虹說道。
裘紗凌邊逗弄著兒子邊問:「誰啊?」她沒有朋友會上門呀!驀地,她拉住婢女小虹的手,「是襲姊嗎?」
「兩位姑娘說她們是班襲跟寧巧兒,不過另有三位公子同行——」
小虹話沒說完,裘紗凌已經跳了起來,「襲姊來了?還有巧兒也來啦!」匆匆將兒子塞給奶娘,便飛也似地衝出房門了。
「襲姊——」裘紗凌人還沒出現,清脆的聲音已經傳入大廳。
班襲走到廳前,差點教一道莽撞的人影給衝倒,虧得身後有人及時扶住。站穩身子後,她回頭對郁干狂說:「沒事。」
裘紗凌對郁干狂的瞪視只吐吐舌頭,襲姊雖然少來,但他們的事她已經從風姨那裏略知一二了。
「襲姊!」裘紗凌緊緊抱着班襲,用力嗅着她身上久違的味道,「襲姊!我好想好想你喔!」
班襲失笑,「你唷,兒子都那麼大了,還像個孩子似的!」
裘紗凌越過班襲的肩頭,看到易夢儀跟樊子天,「你們還好嗎?」
易夢儀爽朗笑笑,「姊姊還是一般年輕。」
聽出他的調侃,裘紗凌不以為忤,視線停留在寧巧兒身上。
「巧兒?你變了好多!」走到她面前,「怎麼都不笑了呢?」記憶中巧兒雖然不會特別活潑,可也不是這般的愁苦模樣呀!
說到傷心處,寧巧兒忍不住紅了眼眸。
「哎呀呀!好端端的怎麼哭了?」裘紗凌不知所措地望着班襲。
「還是讓我來說吧。」易夢儀簡短敘述她與万俟傲的無終戀情,末了說:「所以我們現在是來這避難的。」
「行!你們愛住多久就住多久,我罩定巧兒了!」裘紗凌轉向班襲問道:「襲姊,依你看,万俟傲真的是巧兒同父異母的兄長?居然這麼巧!」
「我也不知道,既然巧兒身上有老王爺的明珠綴飾,他們之間的淵源應該是假不了了。」看到巧兒留下的標記、又耳聞驪王爺衝冠一怒為紅顏,班襲便猜到她會投奔紗凌,兩路人馬果然在相國府前相遇。
裘紗凌轉身問班襲:「襲姊,真的沒辦法解決嗎?」
「古往今來,不乏同胞手足締結姻盟的例子,只是手足畢竟是血親,難免有產下畸胎的隱憂。」班襲望着寧巧兒說,「倘若他能接受沒有後嗣,其實你們還是可以在一起的。」
寧巧兒撫著腹部,「太遲了,我已經有孕了。」
班襲皺了皺眉,執起她的手腕把脈後說:「你沒有身孕呀!」
沒有身孕!寧巧兒嚇了一跳,「可,可是我……」她瞄瞄廳上的三個大男人,羞得不曉得該怎麼說自己的月事遲了一個多月沒來。
在班襲的示意下裘紗凌恍然,對小虹說:「你幫我好好招呼三位公子。」
「小虹明白。」
***
班襲仔細為床上的寧巧兒診斷後說:「你是壓力太大,才造成月事遲遲未來,加上心情欠佳,睡不成眠食不知味,造成胃臟不適,因而時有嘔吐。我開幾副葯給你服下,就能調經順胃了。」
寧巧兒的手放在腹部,淚水從眼角汩淚流下,沒有孩子,他們之間連最後的一絲牽扯也沒了。
她願意終生照料他們的孩子,即使孩子可能痴傻,她也無怨無悔,但求守着孩子、守着他們之間短暫的情分。誰知連這薄弱的牽連,都只是她的痴心妄想!
悲從心來,她忍不住低聲啜泣。
「巧兒!」裘紗凌坐到床畔,「你別這樣嘛!沒有孩子更好呀!你可以回去找他,繼續你們的感情呀!孩子雖然可愛,卻不是唯一,只要你們彼此相愛,有沒有孩子根本不是問題!」
寧巧兒只是哭泣。他是獨子,沒有子嗣將來教誰承襲龐大封邑?那是老王爺辛苦打下的汗馬功勞啊!她如何忍心讓万俟家的骨血斷在她手中!
天意如此,教她如何強求?怎能強求!
況且,雖然有名無實,但她跟夢儀舉行過婚禮畢竟是事實。他應該已經看見那紙婚書了吧!她不敢想像他會是怎樣的勃然大怒。
為什麼偏是兄妹?
見她只是掩面哭泣,班襲嘆氣,拉着裘紗凌走到門口,「你自己好好想想,無論做什麼決定,我們都會支持。」
***
「大膽万俟傲!天子腳下豈容你撒野!」杜御莆揚聲說,少見波折的臉上有了薄怒。
万俟傲坐在馬上,態度狂妄,「本王對杜相素來敬重,還請相爺讓本王入府尋人。」
「要尋何人?」
「本王的女人。」杜御莆揚眉,万俟傲接著說:「寧巧兒。」
杜御莆側頭望了余平一眼,後者迴避的眼神讓他心裏已然有數,「万俟傲,率軍圍住相國府第不是小事,萬一驚動聖上,後果不堪設想,你撤回王府部隊,與我進府詳談,如果你要找的人在本相府里,本相絕不徇私。」
余平聞言悄悄比了下手勢,門內傭僕一接收到訊息,靜靜地往府里通風報訊,這一切都落在杜御莆眼裏。
萬侯傲瀟洒下馬,揚手退兵。
「王爺?」李全近身說:「要不要屬下帶領精兵埋伏在相國府要衝,以防巧兒姑娘潛逃?」經過徹底的追尋,他們好不容易才確定她躲進了相國府里,這次不能再出紕漏了。
万俟傲望着杜御莆,微掀薄唇,「不必了,倘若連公正無私的杜相爺都不可信任,那天下有誰能信?收兵回府。」
「王爺,請。」杜御莆率先走入相國府。
果然如他所料,妻子已經等在大廳。
雙方就座後,杜御莆示意奉上茶水。
裘紗凌先狠狠瞪万俟傲一眼。就是這個男人,害得巧兒生不如死!接着瞟向一副閑逸、自在品茗的丈夫,不知所措地搓着手。他,怎麼還沒問啊?
杜御莆將妻子的心虛看在眼裏,卻也不問。他臉色從容,心裏則思忖著該如何解決。
万俟傲放下茶杯,單刀直大地開口:「敢問夫人,可曾容留寧巧兒?」
裘紗凌「哼」的一聲,不理。
「夫人。」杜御莆的聲音里暗藏不悅。
裘紗凌頭皮一陣發麻,嘟囔著,「沒有,我不認識啥是寧巧兒。」
兩個男人互望一眼,心裏都對她的話感到懷疑。
看這陣仗,丈夫是不打算幫忙了!裘紗凌賭氣說道:「不相信的話,可以派人在府里搜!」
杜御莆正有此意,喚來程勇,他心知肚明余平是站在她那邊的,「程勇,派人將府里所有女眷全都集合到大廳,讓王爺指認。」
「也要將老夫人請來嗎?」程勇問。
裘紗凌屏息等着他的回答,杜御莆淡淡地瞟了眼,說:「齋堂那裏不必驚動,別擾了老夫人清修。」
她鬆了口氣的模樣,同時落在杜御莆跟万俟傲眼裏,杜御莆暗暗嘆氣。這傻丫頭,連想放她一馬都難!
既然如此何需再留!萬侯傲起身,「本王先行回府,希望相爺明日能給本王一個滿意的交代。」
「王爺慢走,本相不送。」
万俟傲走到裘紗凌身邊,意味深長的睇她一眼,長袍一甩,往外走去。
裘紗凌哇哇叫着:「你看看、你看看,這傢伙這般目中無人!」
「夫人。」
杜御莆輕喚,惹來她頭皮發麻,裘紗凌絞着手,囁嚅地說:「老爺。」
「紗凌。」
裘紗凌撲入他懷裏,「万俟那傢伙欺負人哪!你都不知道巧兒有多可憐,哇——」
杜御莆輕輕拍她的肩,嘆氣,「凌兒,你讓我很為難。」
裘紗凌將滿臉的眼淚鼻涕,全往他身上擦,滿意的嗅了嗅丈夫身上的味道,偎着他撒嬌,「明天你就跟那傢伙說巧兒不在府里,就得了嘛!」
唉!「你以為他會相信?」
「不管!好歹你是朝廷重臣,堂堂一品宰相,他不會真敢沖入府里搜人吧!」
「万俟傲都敢派重兵團團圍住相國府第了,為了寧巧兒,你以為他有什麼做不出來的?」
同是男人,他看得出万俟傲對那名喚做寧巧兒的姑娘,有着很深很深的感情。
裘紗凌認真思考,「你連夜派余平去調朔方軍來,就不怕敵不過万俟傲的軍隊!」
唉!杜御莆抱着她坐下,「朔方軍是禁軍部隊,哪裏能隨意調派?再說我們兩方在京畿重地這麼對峙下來,一定會驚擾聖安的!」
裘紗凌背過身子,「反正不管!我罩巧兒罩定了,你如果不幫忙,明天就把我一起交給万俟那沒人性的傢伙吧!」
「寧巧兒是你什麼人?」
「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姊妹。很親很親很親的!」裘紗凌拉着他胸前的衣裳,「求求你!如果連你都不肯幫忙,巧兒就走投無路了!」
杜御莆暗嘆,「帶我去見寧巧兒吧!」
***
果不其然,在余平的通風報信下,寧巧兒一行全躲進杜老夫人的齋堂里。
除了他原就認識的易夢儀跟他師兄,還有一名身着儒裝的女子,跟護在她身後的彪形大漢。杜御莆心中微訝——是脫逃已久的契丹王子!
他心事未形於色,朝娘親點頭致意,「娘。」
寧巧兒走到他面前行禮,「見過杜相爺,巧兒給您添麻煩了。」
寧巧兒長得溫雅脫俗,無怪乎万俟傲為她傾心不已。
「巧兒姑娘,方才府外的事,你都知情了?」
「巧兒明白。巧兒待會就離開相國府,不會給您增加困擾的。」
裘紗凌定到寧巧兒身邊,拉着她的手,「我家相公豈是怕事之輩?你儘管留下來沒關係!」
杜御莆睇了眼妻子,要她安靜。溫和的問:「巧兒姑娘可還有地方可以投靠?」
「有是有的,只是……」
儒裝女子接下她的話,「此刻只怕万俟王爺早已在相國府外,布下天羅地網,杜相爺可有方法?」
杜御莆讚賞的望她一眼,這女子甚是聰穎,居然一眼就看出他有意相助。
「辦法是有的,只是万俟傲要得到巧兒姑娘的意念甚堅,必要時恐怕會兩敗俱傷。」
「什麼意思?」裘紗凌問。
「倘若万俟傲肆無忌憚地猛攻相國府,那是犯了造反大罪,即使他爵位在身,只怕仍將惹來滔天大禍,甚至性命不保。」
寧巧兒踉蹌一下。她不要他拿命來搏!她搗著胸口,閉上眼睛說:「唯有巧兒一死,才能換來平和落幕。」無奈上蒼作弄,他濃烈的情,只有來生再還!
「巧兒!」裘紗凌拉着她的手,也紅了眼眶,「你怎麼可以說這種傻話?」
「是啊,孩子,活着就有希望,怎麼可以動了尋死的念頭?這是佛家萬萬不容的孽障啊!」杜老夫人也勸著。
這些天來,跟深具佛緣的她聊得相當愉快,放開狹隘的門戶觀念,杜老夫人發現媳婦跟她的朋友,都是可愛又善良的小姑娘呢!
班襲豁然開朗,「對!就是死,死了好!」
「襲姊!」裘紗凌跺腳,「連你也要巧兒去死喔?」
易夢儀機靈,一下子就想通班襲打的主意,「襲姊的意思是讓巧兒假死,對不?」
「可是這行得通嗎?」杜老夫人有些擔心,「萬一弄假成真可怎麼好!」
寧巧兒自己倒想得開,「襲姊,如果能瞞過万俟傲,巧兒願意以身試險。」橫豎腹里沒有孩子,活着已經沒有希望,死了倒也百了。
班襲微笑搖頭,「險是不險,就是你雖然身體冰冷、全無氣息、無法動彈,卻可以聽得見周遭人聲,這樣你還願意嘗試嗎?」人最大的無奈就是聽得見、說不出,空有感受卻苦於無法表達!
易夢儀興匆匆的問:「真的有這種使人假死的妙術?快做給我看!」
班襲笑笑,解釋,「我用針灸封住巧兒周身大穴,她會陷入深度昏迷,外觀看起來與死人無異,但聽得見聲音,只是無法反應。」
裘紗凌還是不放心,「會不會有危險啊?萬一活不過來怎麼辦?」
「這封穴大法我只在小羊身上試過,半旬之後解穴,小羊與先前一般無異。」班襲望着寧巧兒說:「你真的願意試試嗎?」
「是啊,巧兒,你得想清楚啊!」杜老夫人憂心忡忡的叮嚀。
寧巧兒環顧眾人,給杜老夫人與紗凌安慰的一抹笑。
「這是唯一的辦法了,不是嗎?」視線略過悶不作聲的樊子天與郁干狂,輕輕為禮,「多謝樊大哥與郁干大哥的幫助,巧兒銘感五內。」接着走到杜御莆面前,「杜相爺,万俟傲驕蠻無禮,多有得罪之處,還請相爺海量,莫予追究。」
杜御莆頷首,「本相明白。」他二人分明彼此有情,怎會鬧到這步田地?
寧巧兒又對易夢儀說:「害你被万俟傲下令格殺,對不住。」說到最後語已哽咽。
易夢儀攬着她的肩安慰,「都是自己人,有什麼好道歉的!你忘了嗎?咱們還拜過堂哩!」他逗她,「難道你不相信襲姊?」
一番話逗得寧巧兒破涕為笑,轉向班襲說:「襲姊,我準備好了。」
班襲點點頭,對其他人說:「封穴針灸得褪下衣裳,各位請迴避。」
易夢儀皮皮的說:「喂!好歹我也曾經是巧兒的夫婿,看看無妨吧!」
裘紗凌推着他往外走,「走啦!你沒聽過非禮勿視喔!」
「慢著。」班襲說:「夢儀留下。」
嗄?裘紗凌瞪大眼,「他是男的耶!」
杜老夫人忙把莽撞的媳婦拉到一邊,「班姑娘這麼做,一定有她的用意。」
「封穴針灸耗力費神,夢儀練過武,可以幫忙。」
裘紗凄不服氣地抗議,「襲姊,我也練過武呀!」
易夢儀把她推到一旁,「論武功,你不敵我;論巧手細心,你遠遜於我,為了巧兒的安危,還是我來吧!」封穴大法耶!普天之下大概只有班襲懂得!即使會暴露身分,他也非要探探熱鬧。
「哼!」裘紗凌撇過頭去,乖乖站到一旁。
紗帳內,寧巧兒輕聲說:「襲姊,我褪好衣裳了。」
「好,我們開始吧!」
裘紗湲關上門扉。
屋外杜御莆沉穩依舊,即使心裏冒出許多疑問的泡泡,依然無礙於他的冷靜。
樊子天則悄悄咧出笑嘴。班姑娘果然伶俐。
郁干狂雙臂環胸,立在門前護衛,不讓任何人擾了她。
寧巧兒與万俟傲分明情意相系,又怎會嫁與易夢儀?自從朝廷與契丹失和後,身為質子的郁干狂就過著逃亡的生涯,又怎會往相國府里藏?
一連串的問題糾糾葛葛,就連聰明的宰相都厘不清緣由。
是「情」字磨人吧!他恍然大悟,裘紗凌與寧巧兒、班襲之間的情誼,兜攏了各自為政、甚至為敵的男人們——
***
裘紗凌先走出來,杜御莆心疼地擦擦她額際的汗。
「襲姊說得先佈置好靈堂,否則万俟那傢伙一定不會輕易相信的。」呼!看戲也是很累的!她光站在一旁看襲姊封穴就緊張得滿身大汗,襲姊肯字更累!
他也早想到這層。杜御莆點頭,「已經讓人去辦了。」
裘紗凌懶懶的依偎在親親相公懷裏,「謝謝。」
「不客氣。你還欠我一些解釋。」杜御莆輕輕的提醒。
裘紗凌頭皮傳來麻意,身體一僵,直打哈哈,「什……什麼解釋啊?」
杜御莆攬着她,表面上夫妻情濃,實則桎梏她、不讓她逃掉,他俯身在她耳邊問:「譬如說,被朝廷通緝的契丹王子,為什麼會出現在相國府里?」
郁干狂斜眼冷冷望他,繼續面無表情的護在門前。
「哈哈……這……這個……」裘紗凌思索不出好理由,「來者是客,你總不會這麼小氣吧!」
他當然不想公事公辦,否則這會兒禁軍已經抓走郁干狂了。
杜御莆但笑不答,「還有,我為相十餘載,頭一遭讓人團團圍住官邸,」他輕笑,笑得裘紗凌頭皮越來越麻、越來越麻。「夫人,」他好溫柔好溫柔的說:「方便給個解釋嗎?」
「呃!」能不能說不方便啊?裘紗凄腸枯思竭,正找不到理由脫身,恰巧乳娘抱着孩子過來。
「夫人,小少爺吵著要找你。」
裘紗凌趕緊掙脫他的懷抱,衝過去一把抱著兒子,「兒子!娘的寶貝!娘也好想好想好想你喔!」她抱著兒子,像抱着免死金牌,一步步地往外走,「娘瞧瞧你是不是尿濕了,來,咱們回房裏喔!」
看見她若無其事地橫著螃蟹步子往外走,杜御莆也不相攔。
和尚還跑得出廟嗎?眼前最重要的是……希望明日万俟傲見到寧巧兒的「屍體」後,能接受這個打擊。杜御莆暗暗祈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