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五年後,朱元璋在應天府建立大明王朝,年號洪武。洪武元年八月。
徐達和常遇春率二十五萬大軍北伐,趕走了元帝,一統中原。
初冬,北風呼嘯過山裡村的幾座山頭,一隊三十餘人的兵馬沿着山路前進,綉有「田」字的大旗迎風招展。
這不是行軍,士兵們神情輕鬆,個個聚精會神聽着故事。
「話說我和你們田將軍被拉去了元軍,糊裏糊塗打了一年的混戰,最後乾脆逃了出來,跟着朱元帥打天下。第一場硬戰就來到鄱陽湖,那個陳友諒命可真硬,咱們打了三十六天都打不下來,後來我三兒哥生氣了,拿起弓箭這麼一射,哎唷,也是陳友諒氣數已盡,正好從船艙伸出脖子,就讓我三兒哥一箭給射穿了腦袋,霎時白白的腦漿流了出來,像豆腐花兒一樣的好看。大家知道了吧,就是這場鄱陽湖大戰讓我三兒哥,也就是你們的田將軍立了戰功,從此受到萬歲爺的重用。」
二十歲的丁初一不再是昔日的瘦小少年,而是抽長得像根竹竿似的,他坐在馬鞍上左顧右盼、口沫橫飛,倒是頗有架勢。
正想喊三兒哥補充一下鄱陽湖大戰的精采內容,嘴巴才張開,往最前頭的三兒哥瞧去,忽然覺得那挺拔的背影好孤獨。
記得以前山裡村的三兒哥,是個愛笑、愛說話的豪爽男兒,自從跟了軍隊到處打仗后,三兒哥漸漸地不會笑、也不愛說話了,常常在紮營休息時,就見他安靜地坐着,獃獃地望着天空。
他一定很想小芋姐姐,很想很想很想吧。
北風呼呼吹動軍旗,布帛發出獵獵嘶聲,更加撫弄不安的歸鄉心情。
六年了!田三兒眺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山頭,遙見作夢也會跳下去游水的清清小溪,突然緊握韁繩,雙腳猛地用力一夾馬肚,飛箭也似地沖了出去。
「快跟上啊!」身為千戶的丁初一趕忙指揮小兵。
他回來了!田三兒心情激動不已,盼了又盼,盼了六年,他終於回到家鄉,也終於要見到娘親和小芋了。
小芋還等着他嗎?一定的,他知道小芋最喜歡他了,她也答應要等他的。他這次回來就是要和她成親,再接她和娘、岳父、岳母一起上應天府享福。
滿腔的熱切盼望,就在他踏進村子口的那一瞬間,完全破滅。
入眼所及,只有乾枯的田地、焦黃的野草、傾倒的土屋、燒黑的樑柱,整座村子一片死寂,沓無人煙。
「怎麼會這樣?人呢?」丁初一兩眼發直。
「這場大火……」其他兵丁觀察情勢,「應該是好幾年前燒的。」
「不可能!」田三兒大吼一聲,立即扯動馬韁,憑着印象,穿過荒煙蔓草中的鄉間小道,直馳到小芋的住處。
哪裏還有什麼房子?只剩一截斷壁、滿地碎瓦,還有燒焦的木炭。
寒風狂吹,直直吹進田三兒涼了半截的心,而另外半截,也跟着結成了冰塊。
「小芋……」他跳下馬匹,發狂地在斷垣殘壁里打轉,大聲叫道:「花大叔!花大娘!我回來了,三兒回來了,你們在哪裏?」
燒穿的屋子就這麼小,打一個轉兒就全部看盡了,就算放眼望向整個山裡村,也看不到一個鬼影。
小芋哪裏去了?她說要等他的,她還要為他燒一輩子的飯啊!
為什麼?他等了六年了呀!田三兒握緊拳頭,深黝的黑瞳泛上一層薄薄的水氣,喉頭哽了又哽,無言仰望蒼天,想向老天討一個答案。
丁初一以手背用力抹去眼角淚珠,他雖然父母早死,也沒有親人住在這裏,可是見到自幼長大的村子變成如此殘破的模樣,他也好難過。
「那邊好像有人!」突然一個小兵喊道。
田三兒尋聲望去,絕好的視力一眼就看到遠處一個晃動的青衣人影,再凝睛注目片刻,他立刻拔足狂奔。
錯不了,那是娘常穿的青布棉衫,是娘親手縫製的式樣,不會再有第二件的。
「娘!娘啊!等等我!我是三兒啊!三兒回來見妳了!」
前面的婦人瞧見一群人馬到來,早就踉踉蹌蹌、搖搖擺擺地跑了開去,驀然聽到後頭宏亮高亢的叫聲,她彷佛受到極大的驚嚇,一個腳步不穩,人就跌了下去。
「娘!」田三兒心情激動,趕上前去,伸手就要扶起那婦人。
「認……」那個看似年邁的婦人全身發抖,雙手顫抖地摸索掉在地上的黑巾子,嘴巴抖動着想要說話,卻只能吐出沙啞粗糙的一個字。
田三兒雙手僵住,全身一震,不敢再去碰那位婆婆。
這不是娘,她雙腳瘸得十分厲害,因此跑起來遲緩搖晃;她的聲音像是被石磨子輾過似地,沙沙嘎嘎,既低又破;更令人怵目驚心的是她那張臉--他在戰場上見多了,知道那是被火燒過的傷痕。
她穿着娘的衣服、扎着娘的包頭青布巾,但是,她不是娘。
「鬼啊!大白天見鬼了!」丁初一和其他人趕了過來,乍然見到那張鬼臉,全部嚇得倒退三尺。
「認錯人了……大爺……」老婆婆顫抖地將那條大黑巾子蒙上頭臉,只露出一雙低垂的眼睛,沙嘎的聲音還是顯得非常害怕。
田三兒注意到了,她的雙手也被燒傷,手背全是紅色疤痕。
「這位婆婆,妳是山裡村的人嗎?」他急問道。
「不是。」老婆婆努力想爬起身子,卻是怎麼撐也撐不起來。
「妳知道村子裏的人到哪裏去了?妳認識田大娘、花大叔他們嗎?」
「村子……遭了強盜,死……死了好多人……」
田三兒如遭雷殛,再也按捺不住,蹲下身逼近了那婆婆,語氣激狂地大聲問道:「那我娘呢?小芋呢?她們在哪裏?她們還活着嗎?」
「我……」黑巾子後頭的眼眸濕了,聲音梗住,更加沙啞。
「不準欺負我娘!」
響亮的童稚嗓音傳出,一個小小身形如野兔般地從山路邊竄出,一眨眼就跑到老婆婆身旁,小手一推,竟然將高大的田三兒給推了開去。
「誰敢欺負我娘,壯壯就跟他拚了!」
小壯壯毫不畏怯地面對幾十個大人和大馬,他聲音清脆、字字清晰,兩條胖胖的小腿穩穩站着,雙手扠着腰,兩顆漆黑明亮的大眼睛眨也不眨,頗有一娃當關,萬夫莫敵的雄壯氣勢。
「老天!」丁初一看傻了眼,「好像來了一個小將軍。」
「這胖奶娃兒是那個丑婆婆的小孩?」小兵們紛紛議論着。
田三兒只是一時失神,這才讓娃娃給推倒,他很快站了起來,仍是難捺激動的心情,紅着眼眶凝視坐在地上發抖的老婆婆,又是急急追問道:「妳是誰?為什麼穿着我娘的衣服?小芋在哪裏?快!快跟我說啊!」
「我……我外地來的……」老婆婆完全不敢抬頭,粗嘎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道:「田大娘收留了我……」
「娘!不要怕,壯壯保護妳。」壯壯跳回娘親身邊,小手擁住那顫抖的纖弱身子,再回頭向那個兇巴巴的大人吐了舌頭,稚氣的童音迭聲喊道:「強盜!大老虎!大蜈蚣!青竹絲!臭雞蛋!大壞蛋!」
「啥?」眾人詫異,原來這小娃娃在罵人。
「壯壯,別……」老婆婆顫聲擁緊了壯壯。
田三兒沒有心思理會小娃娃,狂野的寒風不斷吹動他厚重的盔甲,令他心情更加沉重,既然他問不出結果,不如直接親眼查明。
「我要回家!」他立即往山腳奔去。
「等等!」老婆婆出聲喚住他。
田三兒回頭,冷眼瞧着老婆婆牽着小娃娃的手顫巍巍地站起身子。
「大爺,我帶你去見田大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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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風從山頭席捲而下,猛烈地拍打着乾枯的樹枝,折斷的枝條掉了下來,還沒落地,又讓寒風給吹到更遠的田埂邊。
「三年前的冬天,田大娘着了風寒,這村子只有我們三個人,我熬了湯藥,可是來不及……來不及請大夫,娘……田大娘兩天就……就去了……」
老婆婆低啞的聲音慢慢訴說著,愈說愈微,最後,已是低聲哭泣。
大樹下,躺着一座孤伶伶的上墳,沒有墓碑,只有一塊大石頭,上頭刻了一個方方正正的「田」字。她告訴他,這就是田大娘的墳。
「娘啊!」田三兒心頭一絞,淚水奪眶而出,雙膝跪了下來,整個人拜伏墳前,放聲大哭。
多年的思念,竟是化作一壞黃土,子欲養而親不待,就算有再多的戰功和賞賜,也喚不回世上唯一的親娘了!
「娘啊!三兒回來了呀!妳怎麼就不在了?娘啊……」
聲聲哭喚,哀慟欲絕,隨行的兵丁聽了亦為之心酸不已。
「娘,大老虎為什麼哭了?」壯壯輕扯娘親的指頭,不解地問道。
「壯壯……」老婆婆的淚水也沾濕蒙面的黑巾子,她蹲下身輕聲道:「他的娘沒了,就像壯壯沒了娘,你是不是也會難過?」
「唔,壯壯找不到娘,也會哭的。」壯壯眨眨大眼,忽然很好奇地看着那個痛哭流涕的大人,「咦?奶奶是大老虎的娘?」
「壯壯,他不是大老虎,他……」她哽咽了。
這叫她如何說起?說這個人就是壯壯的親爹嗎?
壯壯五歲了,那場噩夢也過去五年了,他平安回來,她好高興。
可是,如今的她,臉燒丑了、嗓子喊啞了、腳也壓跛了,面目全非、身心俱殘,這又要叫她拿什麼臉面去認他?
即便是日也盼、夜也盼,但乍見他的歸來,她也只能先躲了再說。
他是認不出她了,這也好,畢竟他不再是過去山裏村的三兒了,而是一個雄壯威武的大將軍,依然是那麼的好看、那麼的高大強壯……
兩人差得天高地遠,他是天上的太陽,她是地上一坨被踩爛的泥巴。
她輕輕咬住唇瓣,本想帶着壯壯轉頭就走,可是一聽到他悲慟的哭聲,她的心也被擰得好痛、好痛。
好想上前抱抱他、安慰他,可是……她憑什麼呀?
「大老虎,你一直哭,會哭到打嗝的。」
一個不留神,壯壯竟然跑到三兒身邊,伸出一根胖指頭戳戳他的背部。
「你?」兀自沉溺於悲傷中的田三兒回頭看了他一眼。
「奶奶只是睡著了,你這樣一直哭,會吵得她睡不好耶。」
「嗚?」站在後頭的丁初一抹去滿臉的涕淚,「你說什麼?睡着?」
「是啊!娘說,奶奶不是不睬壯壯,是奶奶時候到了,睡着變成大神仙,到天上和王母娘娘一起逛花園了。」
「真的?」丁初一半信半疑地問道。
「娘說的,就是了。」壯壯的小臉蛋容光煥發、充滿自信,也不再理會大人,逕自跪在墳前,有模有樣地磕了三個響頭,兩隻小手在地上摸呀摸,攏起一個小上堆,當是撮土為香。
「奶奶,壯壯來看你了。」兩隻小手合十,大大的黑眼亮晶晶的。「奶奶,妳去天上的時候,壯壯很小,記不得妳的臉,可是壯壯記得,奶奶好疼壯壯,所以娘說,壯壯要孝順奶奶,每天過來這兒拔草,給奶奶睡得舒舒服服的。」
稚嫩的嗓音有如唱歌,沒有片刻停滯,好似平常就說慣了這些話。
「奶奶,娘說,妳睡這兒最好了,可以看到村子外頭的山路,要是妳的孩子回來了,妳一眼就可以看到了。可是、可是……」一雙大眼斜視旁邊的大老虎,嘟起小嘴道:「奶奶的孩子好吵、好凶!我知道了,他不是乖小孩,不像壯壯是娘的乖娃娃,娘幹活兒很累,睡著了,壯壯會自己去外頭玩,不敢吵娘呢。」
直到此刻,田三兒才正眼瞧向跪在身邊的小娃娃。
小小的個頭、濃密的黑髮、靈活的大眼,還有養得白胖可愛的圓臉蛋,那嘀嘀咕咕的小嘴認真地叨念着,瞬間牽動他心底的回憶……
「壯壯,過來。」一雙結疤的手拖走小娃娃,緊張地往後倒退,粗啞的嗓子更是緊張,「對不起,我孩兒胡言亂語,大爺不要見怪。」
「我娘是妳葬的?」他站起身,也不擦淚,就是看着她。
「是……」她不敢和他四目相對,立刻低下頭來,憶及傷心往事,又是一陣酸楚,「對不起,我沒有錢,買不起棺木,只能釘個薄板箱子,我也不會寫字,沒刻墓碑,抱歉……我沒照顧好……」
田三兒極目四望,這裏是村子口上的山坡,附近山頭和全村景色盡收眼底,往下看去,果然就是進入村子的山路。
娘在世的時候,是否也常常來這兒眺望,盼着他回來?
「這裏沒有其他村人,是妳一個人獨力葬了我娘?」他哽咽地問道。
「是的……」
「多謝婆婆!」他再度跪倒,卻是跪向她,朝她用力磕了一個響頭。
「不!別呀!」她嚇得連連倒退,顛簸的腳步更加顛簸。
眼見他還要再磕下去,她慌忙轉身,也不管山路難行,一腳重一腳輕地就跑了下去。
「娘!」壯壯也趕忙跟上,突然一個回頭,拿了兩手食指和大拇指往自己的小胖臉蛋一捏,向田三兒扮了一個大鬼臉,再大聲道:「大老虎!」
看着小娃娃蹬蹬地跑下山路,再開心地握緊娘親的手,田三兒心頭一緊,回首凝望土墳,視線又變得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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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下,幾叢營火在溪邊升起炊煙。
「所以,婆婆妳帶着壯壯逃難,流落到山裏村,田大娘好心腸,就讓你們娘兒們住下來了?」丁初一問東問西,終於做了一個結論。
「是的……」小芋捧着碗,低着頭,恍惚地回答着。
壯壯和她一起坐在門外板凳吃晚飯,她卻食不下咽,並不是因為初一問個不停,而是在她背後的屋子裏頭,有一個人正在「睹物思情」。
丁初一咬着自己帶來的乾糧,又問道:「妳來的時候,村子已經燒掉了,那妳見過小芋姐姐嗎?她是三兒哥的未婚妻,妳一定聽田大娘提過的。」
「我沒見過她。」小芋這次回答得很快。
「可剛才瞧着村外合葬冢的石碑,上頭有花大叔和花大娘,他們也讓強盜害死了,那小芋姐姐又能去哪裏?」
她能去哪裏?村子遭此劫難后,官府前來收拾殘局,受傷的她只能躺在床上養傷,無法親自為死難的爹娘送終。
那年她老作噩夢,醒來總是汗流浹背,那天娘帶着壯壯去撿柴,她又被噩夢驚醒,勉強撐着拐杖到水缸邊洗臉,卻冷不防地被水中的鬼臉給嚇暈了過去,再醒來時,她完全失去了活下去的意願。
即使娘疼她如昔,更盼着三兒回來和她成親,但她已有自知之明,這個殘破的身子是再也配不上三兒了。
「我不知道……對了,好像聽說,她跟着別的男人走了。」
「不可能!」
身後一聲暴吼,嚇得心虛的她差點震下手裏的碗匙。
「大老虎!你又凶!」壯壯放下飯碗,立刻跳了起來,張開兩隻小臂膀護在娘親身前,由下往上直視田三兒。
「壯壯,別……」小芋想要拉回壯壯,又心虛地掩緊已經掩得密不透風的罩面巾子。「不可以跟大爺無禮。」
「娘!」壯壯不服氣地道:「妳說大老虎很傷心,不要吵他,可是他傷心想哭,自己到旁邊哭,怎能過來凶娘?」
「壯壯,要叫大爺,不可以喊……」
「大老虎就是大老虎!」壯壯還是很堅持。
丁初一很好奇地插了嘴,「壯壯,你怎麼老喊我三兒哥大老虎?你見過老虎嗎?」
「沒有。」壯壯眼神明亮,還是那張自信的小臉蛋。「娘說,這世上第一壞的就是強盜,沒有人比強盜更壞了。壯壯小時候給蜈蚣咬了,發燒好幾天才好,娘又說,老虎比蜈蚣大,要是給咬了就醒不過來,所以我知道蜈蚣壞,但大老虎比蜈蚣更壞!」
「啥?」丁初一完全聽不懂這小娃娃的說法。
「婆婆。」田三兒沒忘記他要問的事,咄咄逼人地問道:「妳說小芋跟別的男人走了?是我娘說的嗎?」
「是……」她低下頭,原來說謊是這麼難。
「不可能!我托小芋照顧我娘,她就一定會照顧她,不會跑掉的!」
「可是……可是我沒看過什麼姑娘……」
「妳再想想,是不是妳記錯了?」
「叫小芋是吧?我沒記錯。」還好她的聲音低沉沙啞,再怎麼緊張也是一樣的顫抖難聽,「我聽大娘說,強盜到處放火殺人,老天保佑她住得遠,沒讓強盜發現,可是村裏的屋子都被燒光了,也死了好多人,活下來的村人沒法過冬,全離開了這塊傷心地,而大娘的兒子--也就是大爺你,本來有一個未過門的媳婦,叫作花小芋,她嫌日子太苦,熬不下去,正好有外地人想娶她,她就走了。」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打雷了!小芋坐在三兒的下方,他的每聲怒吼都落在她的頭頂,幾乎教她震跌在地。
「呃,三兒哥……」丁初一覺得自己年紀大了,應該可以表達一些意見,「這年頭亂七八糟的,別說姑娘家,就算大男人都很難活下去,如果說小芋姐姐嫁了人,可以過上好日子,我想,三兒哥你也不能強留她啊。」
「初一,你懂小芋嗎?」田三兒幽深的瞳眸直視着他。
「那個……嘿,小芋姐姐很漂亮……」丁初一不敢再說話,就知道多說多錯。
「初一,我告訴你,就算小芋要嫁給別人,她也不會不顧我娘,而是會帶着我娘出嫁,一直照顧她到我回來為止。」
匡啷!陶碗落地,碎裂開來,撒了滿地的湯湯水水。
小芋全身顫抖,差點坐不住身子,她辛辛苦苦想了好多年才編出來的一套說法,竟然讓三兒三言兩語就戳破了。
「婆婆,你怎麼了?」丁初一忙問道。
「我……我沒事。」小芋連忙拉過壯壯,抱住那溫暖的小身子,深深吸了一口氣,藉以穩住激動神傷的心情,再眨眨濕潤的睫毛,又道:「大爺,你說的那個人,應該是走了,大娘不會說錯的。」
她的想法很單純,唯有把自己說得很壞、很絕情,這才能讓三兒氣她、恨她,從而死了心,不再想她。因為她明白,三兒是如此喜歡她,如果只是騙他說她死了,他還是會將她的牌位娶回家……
「娘?」壯壯不解地摸摸她臉上的黑巾子,「別蒙這巾子了,怪悶的,又不好吃飯,娘?妳在哭!」
「壯壯……」小芋暗喊糟,卻已經抓不回壯壯了。
「大老虎!做什麼欺負我娘?」壯壯氣極了,掄起一雙肉肉的小拳頭,猛往身前高大男人的大腿捶着,「大老虎!不講理!大壞蛋!」
「你很有力氣?」田三兒輕而易舉拎起小娃娃,將他懸得高高的。
壯壯兩腳亂踢,兩隻小拳頭還是舞得虎虎生風,兩隻大眼直瞪着大老虎,稚嫩的嗓音大聲道:「我最有力氣了!娘說,壯壯跟爹一樣有力氣,以後壯壯長大了,還要去外頭找爹!」
「光有力氣沒用,還得學些功夫才行。」
田三兒心情混亂,懶得和小娃娃攪和,和他對視片刻,便放人下地,任小娃娃繞着他打轉喊他大老虎。
他瞧見了板凳上的木碗、木匙,還有裏頭的菜肉和白飯。
剛才老婆婆灑到地上的只是薄薄的水粥,她就寧可自己吃得差些,也要給孩子吃得如此豐盛?
他又想起了疼他的娘,不覺悲從中來,順手端起了木碗,痴痴凝視。
這個碗、這個匙,一直是他從小用到大的,他自小食量就大,爹砍了一塊木頭,挖了這個大碗給他吃飯,裏頭總是盛滿了白米飯,只要拌上一匙醬菜,他就可以扒得碗底朝天。
他舉起木匙,輕輕翻動裏頭的鹹菜,突然心頭一凝,舀了飯菜就往嘴裏送,一口又一口地吃了起來。
丁初一目瞪口呆,三兒哥再怎麼餓,也不能和壯壯搶飯吃吧?
「嗚?」壯壯畢竟還只是一個五歲的小娃娃,眼看自己的飯菜被人吃掉了,而他的小肚子還沒裝滿,不禁扯開喉嚨哇哇大哭,「娘啊!我不依!大老虎吃了壯壯的飯啊!壯壯肚子餓啊!嗚嗚哇!大老虎!」
「壯壯,別哭呀,娘再燒給你吃就是了。」小芋忙將他摟過來安慰。
她也沒想到三兒竟會吃壯壯的飯,看他吃得那麼急,她好怕他會噎到。
「這是花家的腌鹹菜!」田三兒兩三口就吃完壯壯的飯菜,神情又變得十分激動。「我吃慣的!小芋每年都要腌鹹菜過冬,就是這個味道!」
小芋暗喊糟,以前三兒老往她家跑,他太熟悉花家的口味了。
「婆婆!妳哪來的鹹菜?」田三兒紅着眼睛追問道。
「是……是大娘教我腌的,大娘教的……」她結結巴巴地回答。
「是嗎?」田三兒立刻泄了氣,坐到了板凳上。
村人彼此學做菜並不是新鮮事,說不定娘在他沒離開時就已學會花家獨特的腌鹹菜了。
但壯壯可吞不下這口氣,他的晚飯被大老虎吃掉,連心愛的小板凳也給大老虎坐去了,所以他很勇敢地抹掉淚珠,掙開娘親的懷抱,氣呼呼地戳戳大老虎的膝蓋頭。
「大老虎,肚子餓了就自己去燒飯,不能搶壯壯的飯吃!壯壯小,不會起火,不然壯壯也會幫娘燒飯,大老虎這麼大個的大人,就得燒自己要吃的飯。」說一句,戳一下,還喋喋不休地叨念着,「起來!這凳子是壯壯的!」
「壯壯啊!」小芋只能再一次拉回壯壯。
田三兒只是看了壯壯一眼,就默默起身,離開這張已有二十年歷史,也是他爹為他打造的小板凳,沉聲吩咐道:「初一,你叫他們把我的伙食送過來,給他們母子吃吧。」他一人那麼大的一份,應該夠他們母子一頓飯了。
「三兒哥,你也要吃點東西才行。」
「我不餓。」初逢喪母之痛,又不知小芋的下落,他根本就是毫無胃口--不,剛才那一小碗飯菜已經提起他的胃口了。
「婆婆,妳還有腌鹹菜嗎?」
「有……有的。」小芋緊張地道:「大爺要的話,我給你裝上一壇帶回去。」
「我不走,我要留下來守娘的墳。」
「三兒哥,不行啊!」走了幾步的丁初一忙回頭道:「常大哥偷偷允我們繞道回家一趟,我們還得趕回去會合,再一起班師回朝,你可別讓常大哥為難啊!」
「這……」田三兒長嘆一口氣。
那口氣嘆痛了小芋的心,三兒的孝心她是懂得的,她忙道:「大爺你放心,我會為大娘守墳,不會離開山裡村的。」
田三兒注視她片刻,又望向始終噘嘴扠腰看着他的小娃娃。
「妳跟我回應天府,為我燒家鄉菜。」
「啊?!」
「婆婆,謝謝妳陪我娘這段日子,我田三兒知恩圖報,這裏的生活艱苦,妳一個老人家帶着孩子不好過活,不如就隨我到應天府過上好日子。」
「壯壯他……」
「他也一起來。」
田三兒不等她回應,逕自轉身,凝視西邊山頭最後一抹晚霞。
小芋痴痴地凝視他的背影,就着夕陽餘光,仔仔細細將他的身形輪廓一描再描,描進了她的心坎深處。
脫下盔甲,穿着便裝的他,比較像是以前的三兒,可她又覺得,他再也不是從前的三兒了。
她看不到三兒的笑容,聽不見他爽朗的談笑聲,也感覺不到他過去愛和村子孩童打鬧一塊的孩子性情。像他今天見了壯壯,總是冷冷淡淡的。
唉!雖然娘已過世三年,但對三兒來說,卻是今天才知道這個事實,他那麼悲傷難過,她又怎能強求他心情開朗呢?
如果可以的話,她好想伴他熬過憂傷的日子,也好想再看到他豪爽的笑容,但要是他走了,下次見面又不知是何年何月……
「娘!」壯壯在旁邊扯她的手,「大老虎說去哪裏燒菜?」
「壯壯,是應天府。」天知道新皇帝的應天府在哪裏?她遲疑地道:「那是好遠好遠的地方,我們必須離開山裡村,可娘不想……」
不待娘親說完,壯壯兩眼發光,興高采烈地道:「娘!好啊,我們出去找爹,不必等壯壯長大,現在就和娘一起找爹去!」
「壯壯……」
她不敢認他,可壯壯一定是要認親爹的,她原打算等壯壯長大了,再說明原委,讓壯壯自己去找三兒,那她也可以無牽無掛地了卻殘生了。
心臟猛地揪緊,痛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了卻殘生哪是那麼容易?若無罣礙,早在五年前她就死去了。
是她的罣礙讓她活了下來,就在此刻,她蒙上水霧的眼眸里,有着聰明可愛的壯壯,還有站在遠處顯得十分沉默孤獨的三兒。
天已暗,彩霞隱去,星光滿天,呼嘯的北風也安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