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桑宇帆仔細檢視每一張傳票,蓋好印章,起身走到經辦同事的桌邊,將卷宗夾交還給她。
「咦!桑副理,不勞你,我過去拿就好了呀。」
「順路。」他露出微笑,又走到正在用力吼電話的小嚴身邊。
「你等等,我請示一下主管。」小嚴忙掩了電話,急急地跟他說:「這個協力廠商超龜毛的,要我們將貨款分別開二十張小額支票,我跟他說,我們都是整筆匯款的,要開支票他可以自己去開啊。」
「他不是要求開兩百張,與其浪費時間拒絕他,你不也開好支票做好帳了?」他談笑用兵,「支票本子是銀行給的,又不用錢,我簽章也很快的,你要記得成本效益原則,可別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小嚴恍然大悟,笑道:「對喔,他都跟我『盧』半個鐘頭了。」
財務部的大辦公室里,同事們個個覷着眼,尖着耳,隨時注意這個新主管的動態。一個星期下來,大家耳目一新,很明顯地感受到不一樣的活潑氣息了。
「桑副理,天星銀行說他們已經到樓下了。」櫃枱的妹妹喊道。
「好。」桑宇帆回到他的辦公桌略做準備。
到翔飛上班以來,他認真謹慎,不敢懈怠,鄧經理也很放心地將大部分業務交給他全權負責,甚至還放心到請假三天回老家陪出院休養的爸爸,索性要他代行經理的職權了。
他喝下一口咖啡,定下心神,拿了記事本,招呼財務部的第三把交椅。
「馮專員,天星銀行來了,你也一起進來開會。」
「對不起,我很忙,沒空。」
馮耀文只是稍微抬起臉,聲調平板,又轉頭去上他的msn。
「好吧。」他知道此人對他很感冒,大概是怨他佔了副理職缺,所以也就若無其事地說:「如果有急事,請你代理。」
「你可以找黃課長,我擔不了責任。」
「好。」他沒有生氣,也沒什麼好生氣的,直接走去吩咐黃課長,並再找了平日負責銀行帳務的慧敏陪同。
在這段失意沉潛的日子裏,他想了很多。從小到大,他一帆風順,不免將爸爸教過的人情世故忘在一邊,如今重新站起來,他格外珍惜這份得來不易的工作機會,再也不是以前那個自負毛躁的桑宇帆了。
天星銀行一行兩個人,一進入會議室,立刻愣呆在原地。
「你……Simon!你在這裏?」兩人瞪大眼,異口同聲。
「是我,桑宇帆。」他遞出兩張印有財務部副埋頭銜的嶄新名片,不疾不徐地笑說:「Andy、Leo,好久不見了。」
李建安臉色陰晴不定,接過了名片,勉強笑說:「喔,原來你到翔飛高就了,我們今天約的是鄧經理。」
「鄧經理休假,由我全權負責。」
桑宇帆早就知道今天天星銀行的來訪陣容,也了解鄧經理的態度;他所能做的,就是拒絕掉鄧經理不欲會面的銀行。
「呵呵,人生何處不相逢啊,真是好巧。」Leo過去跟桑宇帆不熟,但也沒什麼過節,身為負責招攬翔飛業務的他趕緊笑說:「太好了,大家都熟,那就好談了。」
「大家請坐。」桑宇帆也跟着客套。
妹妹端來熱茶,再關起會議室的大門,Leo開始陳述天星銀行提供的貸款條件,桑宇帆只是微笑回答「再考慮」、「再請示鄧經理」,不然就是拿其它銀行更優惠的條件軟綿綿地回絕,聽得Leo臉都黑了。
慧敏本來在一邊認真記錄,後來也隨便寫寫了。有關桑副理被天星銀行踢出來的消息早已從四面八方傳進翔飛,她很興奮地等着看咱家酷酷的副理如何修理「仇人」呢。
「桑副理,」李建安的臉跟Leo一樣黑,「有關我們交易室設計出來的這套選擇權避險方案,請你轉知鄧經理參考。」
桑宇帆翻看他們帶來的資料,淡淡地笑說:「我不怎麼敢建議鄧經理做選擇權交易,因為一不小心就會賠得很慘。」
Leo立刻陪笑臉。「就是參考參考嘛。桑副理,翔飛如果還有其它要求,我們都可以談,改天我也會請我們新上任的總經理過來拜訪。」
「好。」桑宇帆合起資料,好奇地問:「比爾走了?」
「他任期到了,表現又不理想,調到肯亞的內羅畢分行去了。」
「噗!」笑出聲的是慧敏,她立刻抿緊嘴巴,免得破壞公司形象。
「肯亞?」桑宇帆倒是很意外,他一直以為比爾會調回紐約。
Leo苦笑說:「你不要以為人家落後,他們也有發展國際貿易,需要世界級的銀行設立據點;還有,很多人喜歡去那邊看獅子長頸鹿,所以兌換美金或旅行支票也是當地分行的重要業務。」
「嗯……」慧敏低下頭,按住肚子,努力地不讓自己再笑出來。
李建安始終顯得神色不安,雙掌緊緊按住桌面,似乎是花了很大的力氣才說:「桑副理,拜託你考慮我們交易室的方案。我知道翔飛已經有固定的往來銀行了,但就請你以specialcase跟天星做幾筆交易,我絕對會為翔飛爭取到最優惠的條件。」
Leo也跟着敲邊鼓,「是啊,大家過去同事一場嘛。唉,Simon,你不知道這個新來的總經理有多苛!他跟每個人要求了天文數字的業務量,現在大家都很辛苦啊。」
原來如此。桑宇帆保持禮貌性的微笑說:「只要天星銀行能符合翔飛的要求,我們也很樂意再拓展一家新的往來銀行。」
「謝謝,桑副理,一切拜託你了。」
送走兩位貴客,慧敏忍不住要發問了。「副理,你怎麼不把姿態拉高,好好修理從前暗算你的天星銀行?」
「妳有聽過這句話嗎?人情留一線,日後好相看。」
「呵?」新副理好像挺會說道理的,酷酷的,很成熟,跟那天爬山受傷哀哀慘叫的模樣差好多喔。
該去報八卦了,大家等着她去轉播桑副理的「王子復仇記」呢。
桑宇帆回到自己的位子坐下,望着偌大空蕩蕩的辦公室,這才發現原來已經是中午的吃飯時間了。
忙了一個上午,他有些累了,順手拿起擺在電腦螢幕下面的紫水晶球,放在掌心裏搓揉摩挲。
那透心涼的觸感並不能讓他腦袋稍微清楚些,他有很多話想說,心情也很雜亂,只想找一個人吼一吼,叫一叫。
握住水晶球,他查了員工分機表,立刻撥了事業發展部的內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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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淑怡捧着臉,望着文件唉聲嘆氣。
那一連串的匯率條件讓她眼睛都花了,明明每個英文字都認得,為什麼湊成句子就變成火星文?
記得蠶寶寶的書架上好像有幾本匯兌、國貿的書籍,但她沒臉去敲門借書,因為樓上樓下的鄰居都在問:你們什麼時候結婚?
「淑怡,妳是不是穿太多了,臉這麼紅?」
「啊,靜香,妳來得正好,我有問題……」
「工作的事下午再說啦,要吃午飯了。」靜香迫不及待地問道:「妳的桑表哥真的有女朋友了嗎?」
「有。」不是嗎?就那個叫「真真」,還是「假假」的。
「唉!」靜香無奈一嘆,「全公司的女生都心碎了。他第一天來上班,就在桌上擺了一顆水晶球,本來大家以為他像沈專員一樣喜歡水晶,後來聽他說,原來這是他女朋友送給他的,要他多多增長智慧。」
嗯,很熟悉的說法,湯淑怡點頭說:「應該是紫水晶吧……嚇!靜香,妳有男朋友的,怎麼打聽起他來了?」
「不是啦,順便問一問而已。我是要問妳,要不要去相親?」
「啊?」
「我男朋友他表哥在竹科,條件不錯喔。」
「嘻嘻。」
電話鈴響,靜香跟她擺擺手,笑說:「我先去吃飯,再跟妳說了。」
她有如中了樂透,精神飽滿地接起電話,「事業發展部您好。」
「糖醋魚!」
「幹嘛啦!那麼大聲!」她嚇得將話筒拿開耳邊十公分,先瞪一眼,什麼電話禮儀都忘了,再拿回來大聲說:「打給我做什麼啦?」
「我想跟妳說話。」
「咦!」她心臟怦怦跳。自從蠶寶寶來翔飛上班后,她就刻意和他保持距離,不同時間出門,不同時間回家,以致於他們是隔壁鄰居又在同一家公司上班,竟然整整一個星期沒見面了。
不知道蠶寶寶好不好哦?雖然從財務部那邊傳來「捷報」,說是來了一個專業能幹的酷副理,但她仍有一點點擔心他,怕他愛發脾氣……
她聲音變小了,「你還沒去吃飯?」
「晚點再去。妳知道剛剛哪家銀行來拜訪財務部嗎?」
「難道是天星銀行?」也只有天星銀行才能激起他的情緒了。
「我一直想告他們違反勞基法,現在想想,算了。」
「怎麼說?」
電話那頭的桑宇帆將會面的情況一五一十道來,最後說:「我把啊有教過,海水闊闊,船頭也會相遇着;李建安大概也沒想到,他竟然有來求我的一天。」
「你表現得很好,有量才有福。」
「咦!我以為妳會叫我狠狠地把他們踩在腳底下,或是直接趕他們出門,連談都不用談了。」
「喂,這是你自己說的好不好?」她很不滿地跟他抗議,「再說,你說的那個比爾也去肯亞拚經濟了,你安安穩穩地坐在翔飛的副理位置,他們都學到教訓了,你還跟誰計較啊?」
「是啊,我到今天才明白,地球是圓的,風水輪流轉,一物降一物,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未報,時候未到……」
「喂喂喂!你有很多心得哦?」
「就是有很多感慨,想找人說一說。」
然後就找她說了?湯淑怡一顆心提了上來,不自覺地握緊了話筒,嘴裏仍是輕鬆地說:「聽說你滿受歡迎的,現在是中午吃飯時間,餐廳那邊有的是女生想找你說話,你不愁沒人說。」
「有的話不能隨便跟同事說,這樣有損我的副理形象。」
「呵呵!」她笑了出來,「蠶寶寶你很懂事了,太好了!這就是當主管的氣魄,要成熟穩重,忍辱負重,雖然是心事誰人知,但也要做一個男子漢吞忍下來,更要胸懷世界,放眼天下,開闊自己的胸襟和視野,這才能開創你的大事業。至於那些過去的恩恩怨怨,算什麼!那只是人生道路上的小石頭,你就踢到一邊去,徹底給它忘了吧。」
說完一串的話,電話那頭久久沒回應,她只聽到憋氣的呼吸聲。
「你在笑什麼啦!」人家說得那麼認真,他卻笑!
「沒有。」桑宇帆索性笑了開來,「喂,我只要跟妳說說話、聽妳講道理,我就可以開闊胸襟了。」
嚇!她忽然想到那一晚,他只穿着內衣,他的胸部看起來好大喔──不不不,他又不是女生,應該說他有一個女生夢寐以求的寬闊胸膛吧。
她吞了吞口水,用力捏捏自己發熱的臉皮。
桑宇帆又繼續笑說:「謝謝妳送我的紫水晶球,我拿來放在辦公桌上,每天對它膜拜,讓我隨時可以充滿智慧的能量,做有智慧的事。」
「你不怕人家笑你迷信啊?」想到他五體投地的蠢樣,她忍不住又呵呵笑了起來,用腳踢了踢桌下裝滿水晶玩意兒的箱子,「小心喔,公司的女孩子會以為妳喜歡水晶球,然後會買來送……紫水晶球?嚇!不是你女朋友送你的嗎?」
「哈,八卦傳到妳那邊去了?我騙他們的,我哪來的女朋友。」
是她送的,但她不是他女朋友──哼,她是他女朋友才有鬼!
她按住有點酸疼的心口,不禁想問自己:這是怎樣的奇異感覺呢?
嗯,對了,一定是同事介紹她喝水果醋,說什麼養顏美容,卻喝得她一肚子酸水鬧胃疼。
「喂,蠶寶寶,你不是有在約會嗎?」
「都跟妳說沒有了,不要再問了。」他口氣變壞了。
「真的沒有了?」她扯扯電話線,小聲問道:「可是你騙同事說有女朋友,不就把自己給限死了?公司有很多不錯的女孩子……」
「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那慨切陳詞的聲調又讓她拿開話筒瞪視。「喂,你好像講得太壯烈了,你來翔飛上班,又不是上戰場。」
「我的意思是說,我想至少一兩年內專心工作,沒空去談戀愛,所以就拿『女朋友』擋住其他女生。」
「喔。」
「啊,有同事回來了,我不跟妳說了,晚上吃飯再說。」
「吃飯?」講得這麼自然?好像跟她吃飯是再普通不過的事了。
「幾點下班?六點半我在樓下大門等妳,我們先去超市買菜,然後再回我那邊煮。」
「等等!讓人家看見我們在一起不好啦。」
「驚什麼?不就是表兄妹嗎?」
就是表兄妹啊!她放下電話,捧着自己的臉,又唉聲嘆氣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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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是很想看到她,很想跟她說話。
桑宇帆提了兩大袋的食材,瞧着走在身邊默默不語的糖醋魚。
真是天下紅雨、太陽打從西邊出來了,她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文靜?
「喂,不說話?」
「呃……我想……」湯淑怡望向前面的大樓,不禁「近鄉情怯」,吞吞吐吐地說:「我覺得……嗯,你先進去,然後過五分鐘我再進去。」
「又不是去賓館開房間,幹嘛一前一後偷偷摸摸進去?」
講得這麼白!她一張臉頓時脹熱,把頭壓得更低。
天雖然黑了,但他也看到她的蘋果臉了。
紅紅的蘋果臉,眉清目秀,不特別亮麗,也不會給人驚艷的第一印象,卻在這段陪他走過低潮的日子裏,有如沖洗底片的顯影劑般慢慢發揮了作用,在他心底深處浮現出一張清晰鮮明的蘋果臉孔。
嗯,聽說蘋果富含維他命C,抗老化,每天一顆蘋果,健康多多,不必找醫生……
咚!巨大聲響伴着疼痛,他猛然倒退一步,痛苦地摀住額頭。
「哇嗚!」都是貪看蘋果臉的後果啦。
「哈哈哈!」湯淑怡看他走着走着,竟然會去撞玻璃門,忍不住笑說:「蠶寶寶,你怎麼撞壁自殺了?門在這裏啦,那扇門沒開的。」
「我都快撞牆了,妳都不拉我一把?」
「是你自己走路不專心,我走我的路,哪顧得了你?」
她一直低頭看鞋子走路,真的是顧不了他,不過也因為他這一撞,就撞開了僵凝在兩人之間的詭譎氣氛。
「我拉你一把啦。」她提過他手裏的塑膠袋,讓他專心去揉額頭。
「痛死人了!」他揉個不停。完了,好不容易擺出一個冷靜成熟、風趣穩健的主管酷樣,這塊瘀青勢必要破壞他的大好形象了。
「Simon,你回來了!」警衛室里突然奔出一個妖嬈美麗、秾纖合度的高挑女人,踩着叩叩叩的高跟鞋一路奔了過來。
「妳……蓁蓁,妳怎麼來了?」桑宇帆吃驚地睜大眼。
「Simon,我好想你!你手機都不開,我就找來了!」林蓁蓁含着淚水,一雙塗得好像被人揍一拳的眼睛水汪汪的,說著便撲進他懷裏,嗚咽哭道:「你們的警衛好壞,不讓我上去找你。嗚嗚,我等好久了。」
「等一下。」桑宇帆將她推了開去,花了很大的力氣按住她的肩膀,這才不會讓她像骨牌似地倒進他懷裏,再嚴肅地問說:「有什麼事嗎?」
「嗚嗚,人家想你呀!」林蓁蓁瞅着他,「我知道再也沒有別的男人比你更好了,那個狠心的Rober甩了我,我才知道,你好體貼、好gentleman、好nice,我心情不好就想到你……嗚!」
真是圓仔炒麵線──膏膏纏了。桑宇帆正想說話,淚美人又嗲聲嗲氣地說:「你丟了工作算什麼!我爸爸那邊有的是公司,隨便安插下去都是總經理的位置,Simon,我們再繼續下去吧。」
「不可能。」
林蓁蓁瞠着一雙水眸,如怨如訴地說:「你說過的,你愛我啊。」
「我上回都跟妳說清楚了,我們已經結束了。」桑宇帆很用力地一個字一個字說了出來。「我去看妳,只是以一個朋友的立場,怕妳真的會跳樓自殺。可是妳在什麼地方?位於地下一樓的餐廳!妳是要跳下十八層地獄嗎?」
「嚇!Simon,你講話好粗魯,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我本來就是這樣了。」他左手撐住那個沒骨頭的肩膀,右手在褲袋裏掏了掏,遞給了故意在看佈告欄的糖醋魚。「喂,這是我的鑰匙,妳把魚和肉放到冰箱去,別放冷凍,待會兒就要煮的,青菜先洗一洗。」
「喔。」湯淑怡用指尖捏起他的那串鑰匙。
「她是……」林蓁蓁哀怨地指着她。
「她是我表妹。」桑宇帆直接扯了林蓁蓁進入警衛室,「老劉,對不起,借你的地方講話。旺旺,你也出去,晚一點再給你啃大骨頭。」
「阿桑!」老劉給莫名其妙推了出來,忙叫道:「你這個死沒良心的,趕我出來罰站啊?原來你在玩劈腿!你聽着了,你如果敢辜負我們小湯,我就……」他開始抹袖子、找棍子。
桑宇帆丟出一張凳子,順手關起警衛室的房門,再關上玻璃窗。
「劉北北,沒事啦,我先上去了。」湯淑怡及時扯了老劉坐下來。
雖然玻璃窗一切透明化,但講話聲音就不清楚了。她望着裏頭的兩個人,他說一句,她就哭一聲,而他一直緊緊地按住她的肩膀,好像極為緊張呵護似地,隨時都可以將她攬進他那寬闊的胸膛里……
電梯門開,她用力甩甩頭,再用力地踏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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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些難過,更有莫大的失落,彷佛再度乘着單人太空船,在浩瀚無垠的宇宙中飄蕩……
不,她要做一個勇敢的太空女戰士,縱使不知方向,又讓隕石砸得傷痕纍纍,她也要昂然面對現實走下去。
電梯門開,她走不下去了,因為桑宇帆竟然坐在他的踏腳凳上,背部貼着鐵門,雙手環在胸前,就這麼大剌剌地堵在她的門口。
「妳總算知道回來了?」他冷冷地看她,「現在幾點了?」
「十點。」
「很好,我叫妳洗菜,妳卻給我全部塞到冰箱去,妳不知道青菜不能躺着放,要豎著放這才好保持新鮮嗎?」
「不知道。」
「我餓肚子等妳回來,妳一定吃飽了吧?」
「是。」
「手機號碼報上來。」
「○九四九二三八五三八。」
「我阿達馬一定是控固力了。」桑宇帆掏出手機,以敲鐵釘的氣勢用力按下按鍵,將號碼「釘」進了通訊錄,一邊叨念道:「住在妳隔壁這麼久,竟然沒有妳的電話號碼。妳的手機給我。」
她乖乖地遞出手機,讓他繼續敲鐵釘。
「我……我要進去……」
「妳怎麼跑出去了?」他將手機還給她,仍然盯視着那張蘋果臉,「老劉把鑰匙給我,我還以為妳只是出去買東西,等妳好久,菜都涼了。」
笨蠶寶寶,不會先吃嗎?她頓時揪了心,一直蓄積在淚腺里的液體一下子就衝破防線,模糊了她的視線。
「唔,我不知道你們會聊多久,想說出去走一走……」
「我花二十分鐘就送她上計程車了。」
「這麼快?」她抹掉眼眶裏的水,朝他吼道:「桑宇帆,你好狠!」
「什麼?!」桑宇帆跳了起來,他餓得要命,她卻來說他狠?「我哪裏狠了?我只是請老劉坐二十分鐘的冷板凳,請妳等二十分鐘,讓旺旺今天沒有大骨頭吃,這樣就狠了?」
「你女朋友心情那麼差,你怎麼一下子就趕走她?」
「我再說一遍,她不是我女朋友,我們早就分手了。」
「你這人一點情分都沒有!她還那麼愛你,哭得好傷心,你就凈說些沒血沒淚要人跳十八層地獄的話!真的是好狠!」
「那妳又哭什麼?」他受夠了,今晚的女人都怎麼了?一個個哭哭啼啼地跟他發飆,他是可以趕走蓁蓁,卻不能趕走糖醋魚啊。
他當然不願意趕走她了,她走了,誰來伴他度過人生低潮?誰來陪他去機場亂吼亂叫?誰來跟他說教?又有誰來陪他吃飯睡覺?
等等……睡覺!他驚恐地望着那張還在不斷噴淚的蘋果臉,苦惱地拿手指用力抓了抓頭髮。什麼跟什麼嘛!就算睡覺,也是一個睡沙發,一個睡床,兩個又睡不到一塊去……嚇!非禮啊!他在想什麼呀!
他放下手,放鬆緊繃的肩頭,做了一個深吸呼,再深呼吸,很好,含氧量百分百,心平氣和。
「湯淑怡,妳聽我說,這也是我跟她說的話。」他按住她微微抖動的肩膀,俯下了臉,試圖去看她壓得很低的蘋果臉。「當初,我們都以為愛上對方,其實只是玩了一場愛情遊戲罷了。」
「你要甩人,就會打高空說道理了?」
「當初是她先甩了我。」
「所以你就報復她,是不是?」她抬起頭,正氣凜然,字字鏗鏘地說道:「她歷盡了千辛萬苦,終於發現她最愛的人就是你,可是當她想回到你身邊時,你卻使出邪佞冷酷的手段,就是要虐待她、欺凌她、狠狠地折磨她的身心,叫她嘗到你吃過的苦頭,這樣你才甘心嗎?」
「小姐,妳是不是小說、電視看太多了?」他手指已經往她肩頭捏了進去,更想拉她一起去撞牆,聲音也跟着愈說愈大,「還是我請妳改行去寫小說?我如果要報復的話,今天天星銀行的人就被我整死躺到地上爬不起來了,還等妳來教我?!」
「唔……」說的也是。
「我和她交往的時候,我是王子,她是公主,兩個人過着童話般幸福快樂的生活,我以為這就是愛情;可是有一天,王子突然變青蛙,公主覺得這隻青蛙什麼都不是,配不起她的身分,青蛙也就覺醒了。」
「公主吻了青蛙,青蛙就可以變回王子了啊。」她獃獃地說。
「那也要看公主願不願意。童話里的公主並不是愛青蛙才和青蛙在一起,她是欠青蛙一分人情,被青蛙脅迫一起睡覺,就氣得把他摔到牆壁,還好王子及時變回來,這才沒被摔成青蛙肉醬。」
「哇!你看過童話故事?我以為你只看金融財務的書耶。」
「小時候看的啦。我問妳,如果青蛙還是青蛙,沒有變回英俊的王子,那公主還會喜歡他嗎?」
「當然不會了,人都嘛是視覺的動物。」
「這就是了。我告訴她,那時我們以最浪漫的方式談戀愛,把自己最好、最美的一面表現給對方看,可是那只是表象,根本沒有深入了解彼此,完全禁不起現實的考驗,摔到牆上就破碎了。」
「如果你繼續留在天星銀行,你們還是會在一起的。」
「妳想過嗎?王子和公主總會長大。王子升格為國王,要開始操煩國家大事;公主升格為皇后,她要母儀天下,每天都忙得喘不過氣來了,他們還能天天耍浪漫嗎?不管是再怎麼美麗的童話,也要面對現實。」
「可是……」她很堅定地說:「現實里也有愛情,國王和皇后也可以繼續談戀愛,也許不再轟轟烈烈,也沒辦法很浪漫,只求心連心,互相扶持,相看兩不厭,這樣就不會消磨掉那份真正的『愛』。」
唉,跟蠶寶寶講這些做什麼?人家郎才女貌,又是老情人,她應該扮演紅娘和心靈導師的角色,努力導正蠶寶寶的視聽才是。
酸溜溜呵!晚上吃了一碗酸辣面,又配上辣小魚乾、韓式泡菜,外加一大匙不小心拌下去的酸菜,教她不嗆得滿肚子酸火也難。
嗚!就是看到蠶寶寶和美女「相親相愛」,她才氣得點了這一堆充滿火氣的東西,吃得她到現在還喉嚨痛呢。
「好,妳又說道理了。」桑宇帆不解地看着那張紅得出奇的蘋果臉,「妳說得沒錯,這就得回歸到基本面,要看兩人合不合了。」
「你們不合?」她心虛地問。
「不合。她要的是財富地位給她的安全感;這並沒什麼不對,別人給得起,但我給不起。」
「可是……她應該是個不錯的女生,你可以努力贏取芳心……」
「我跟她說,我存款只剩下五百塊,剛好給她坐計程車回家,然後我又跟她借三千塊打算去買一套現成的便宜西裝,這才好去她爸爸公司上班,她想了一下,就跟我說拜拜了。」
「你怎可以這樣?!」她又忿忿不平了。「她愛你呀!」
「妳怎麼老是要我去愛一個我從頭到尾都沒愛過的人啊?!而且她哪裏愛我?她只是在找一個可以安慰她失戀的人罷了。」
「你都沒有好好問她、安慰她、了解她,就下結論了?」
「我還不明白她的個性嗎?!」
「你好冷酷無情,對過去的女朋友棄之如敝屣。你聽得懂嗎?就是把她當破鞋子一樣丟掉!」
「我當然聽得懂!我國文程度絕對比妳好!」他要抓狂了,她就是鑽牛角尖專挑他的毛病?「妳今天變成噴火恐龍了嗎?到處亂放火!」
「什麼?你說我是恐龍妹?!」
「還是妳吃到炸藥了?都可以把這房子炸翻了。」
「你看!你看!」她氣得狂噴眼淚,將憋了一整晚的悶氣一古腦兒吼了出來,「臭蠶寶寶!你就是不懂得憐香惜玉,你可以去哄她,卻只會來吼我,兇巴巴的,一天到晚亂生氣,比七爺八爺牛頭馬面更難看!我上輩子欠了你什麼啊,這輩子倒霉跟你做鄰居,連吃個飯都要受你的氣!」
「喂,妳……妳別又哭啊。」
他被她的淚水給嚇到,餓肚子的是他,該哭的不是他嗎?
他更用力地按住她的肩頭,不敢再大聲,但仍然很堅持地「問候」她說:「湯淑怡,妳到底怎麼了?刀光劍影的,好像在演武俠片。」
她脫口就嚷道:「我不演武俠片,難道我還演……」
她住了口,難不成她還演愛情文藝片嗎?!
原來──就是「愛情」兩個字在作祟,因為在心底對他有了那麼一點點的感覺和在意,竟教她變成了一條名副其實的糖「醋」魚!
天哪!她嚇得捧住自己的臉蛋,她從來沒想過喜歡蠶寶寶的!
她只是喜歡鑽進他的房子,喜歡吃他作的菜,喜歡窩在他溫暖的沙發上,喜歡裹在那條輕軟的毯子裏,喜歡跟他聊天,喜歡看他自信的神情,喜歡他開玩笑,喜歡他的笑容,喜歡那張帥帥的臉──
而此刻,她抬起頭,望向這張皺着眉頭的帥帥臉,那大大的黑眼珠子裏好像打滿了問號,也似乎在生氣,但她知道他不會真的生氣,他只是喜歡大聲說話,其實骨子裏是一個很善良、體貼、上進、認真、顧家的大男生……
嗚嗚,他有那麼多優點嗎?那麼,她除了是他口裏的天兵、糖醋魚,她在他心目中又佔了多少的份量?
不敢想了,充其量他們只是鄰居罷了,他很快就會搬走,以後在公司也在不同的樓層,業務又沒有往來,頂多是在餐廳里打聲招呼罷了。
唉,凄涼啊,冷風陣陣吹呵……
「喂,妳怎麼不說話?」桑宇帆見她神色恍惚,緊張地搖了搖她的肩頭,更將她往他懷裏帶去。
「我……」
她突然感覺到他雙掌的力道,這才發現他一直按着她的肩頭。
剛才他不也用這雙手「抱」着那女人?不知道有沒有洗過哦?
好像有什麼奇怪的味道?她好奇地嗅了嗅,聞了聞,鼻子皺了皺,眉頭也皺了起來,因為她聞到了「粉味」。
她猛然按住他的胸膛,用力將他推了開去,瞪大眼睛看着他的白襯衫。
「桑宇帆,你不要碰我,你身上有她的味道!」
「哪有什麼味道?」他舉起兩隻手臂聞着。
「惡!這裏還有唇印!」她伸出食指,狂指他的肩膀。
桑宇帆往自己的左肩頭一看,果然印着一個鮮紅性感的女人嘴型。
天!他已經使儘力氣將蓁蓁撐得遠遠的,這是什麼時候印上去的?
就算印上去,也不過是弄髒衣服罷了,糖醋魚又怎會抓狂得好像他十惡不赦該下十八層地獄似的?
真是一個瘋狂又莫名其妙的夜晚。
情緒立刻被傳染,他也跟着抓狂,立刻解開襯衫鈕扣。
「這衣服我不要了!」
「你去表演脫衣舞,我進去了。」
湯淑怡石破天驚地踢走他的踏腳凳,再以前所未有、最精確迅速的手法打開她家的門鎖,一個閃身進去,就碰地關上門。
「喂!糖醋魚!開門啊!妳把話說清楚啊!」
他才脫下一隻袖子,另一隻袖子仍懸在手臂上,立刻撲上去拍鐵門。
裏面沒有回應,他還聽到狠狠地內鎖上閂、扣上鐵鏈的聲音。
「糖醋魚!糖醋魚!妳不吃飯了嗎?我就是等妳吃飯啊……」
「阿桑,沒用啦。」背後突然傳來聲音。
他驚訝地轉身,原來是對面的司機老大,一向早睡早起的他,此刻正對他搖頭嘆氣,打了一個呵欠,再關起了半開的鐵門。
一條走廊上,只見有門的地方,就有人影紛紛閃了進去,接着便傳來此起彼落的關門聲音,還伴隨着幾句看完熱鬧、意猶未盡的評語。
「把馬子不能這樣把啦……」
「阿桑竟然罵小湯是恐龍妹,他這下子完了……」
「女人心,海底針,恐怖喔……」
「無冤無家,不成夫妻啊……」
「小湯喜歡他都不知道,真是獃頭鵝……」
什麼?!桑宇帆一雙手懸在半空中,再也捶不下門。
耳朵嗡嗡響,腦袋轟隆隆,這是哪一國的語言?為什麼他完全聽不懂「喜歡」兩個字所代表的背後意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