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柳影蘭無法置信地癱在座位上。
這份中法合作的企畫案,從無到有,從模糊到鉅細靡遺,都是她柳影蘭不眠不休、嘔心瀝血的結晶,而如今,這份她孕育了一年多的成果,卻在一場半個鐘頭的會議中輕易地拱手讓出。
她足足有五分鐘不能言語。
“為什麼?”當她重新恢復神智,以故作平靜卻顫抖不已的聲音質問着眼前這位微禿略胖的男人。
“柳小姐,你這些日子為了這份企畫已經夠辛苦了,我是希望你能喘口氣,所以才將接下來的執行工作交給茉莉負責……”他皮笑肉不笑地說著。
“說實話——”影蘭以冷冽的眼光直逼他。“當初說好全權由我負責,包括到法國的執行工作。”
“這是什麼態度?”他肥厚的雙下巴抖了一下,說著:“我是總經理,我要分派誰就分派誰,給你這份案子做,已經是夠抬舉你了,別太得寸進尺。”
“我只是想知道原因。”影蘭逼問着。“我的企畫案只有我最能掌握情況,我的法文也絕對上得了檯面,我對法國合作對象更瞭若指掌,究竟有什麼過失會一巴掌就推我出局?”
面對着影蘭的怒氣,他原本還帶着笑容的臉霎時也拉長下來了。
“是啊,你能幹、有功勞,可是也該照照鏡子,我們這次可是爭取全面性的美容、服裝等一系列的合作代理,我方的談判代表自然得符合公司的形象顧慮,沒錯,茉莉的才幹是比不上你,可是她交際手腕好,重要的是她的外貌有絕對的說服力,讓那些法國佬相信咱們東方女性的條件足以襯托出他們的新產品,你也知道他本來就不太願意觸及亞洲這片市場……”他口沫橫飛地解釋着。
從摔落手上的企畫書走出公司至現在,柳影蘭已經漫無目的地在街頭晃蕩兩個鐘頭了。
驕傲的自尊不容許她流下半滴眼淚,他們可以數落她能力不好、脾氣不好甚至於語文不夠流利,但,絕不可以是這個原因……這個曾經挫折過她無數次的陰影。
“我的蘭兒是最好的。”爺爺在她懂事的時候便常重複着這句話,這份期盼。
十九歲以前,柳影蘭的確認為自己不辱沒爺爺的期望;在學校,她的功課始終名列前茅,非但如此,她更是代表學校數次較勁於演講台上,捧回的冠軍杯不計其數,而她展現在舞蹈、音樂的天分,更是令原來就是熱愛藝術的爺爺更加欣慰。
那時的她意氣風發。
那時的她,西瓜皮的頭髮配上厚重的近視眼鏡,卻無損她柳影蘭流傳校際間如雷貫耳的名氣。
但,一夕之間天地全變了。
而她,柳影蘭的世界被“鏡子”摧毀了。
她的打擊,來自一場大學的迎新晚會……
那是她上大學后的第一場正式舞會,而她被邀請上台表演一曲。
“我幫你翻譜吧!”一位清秀佳人熱心地自告奮勇,她,就是多年來陰魂不散的“死黨”林茉莉。
當晚,柳影蘭表演她最拿手的鋼琴彈唱,而茉莉則坐在一旁。
影蘭的音樂素養是無庸置疑的,當嘹亮卻又溫婉的歌聲戛然停止,現場一片靜默,五秒鐘后就是如雷的掌聲響起。
柳影蘭眼中的神采,就如預期。
“學妹,唱得真是太棒了——”幾位捧着鮮花的學長們爭先恐後地來到眼前。
影蘭鏡片后的眼睛才剛染上笑意,一件令她畢生難忘的窘境就發生了——
一束束嬌艷欲滴的花朵遞向了她——卻擦肩而過地獻給了影蘭身後的林茉莉。那位他們口中的校園美女。
而茉莉卻只是向影蘭投了一眼尷尬后,就被簇擁着進入舞池,優雅地一曲接着一曲。
“怎麼會這樣?林茉莉連嘴都沒張一下……”柳影蘭的世界開始動搖了。
當揉着坐疼了一整晚冷板凳的屁股回家時,柳影蘭意識到有什麼事出差錯了。
沖回房間,站立在衣櫃鏡前,柳影蘭仔仔細細、從頭到尾地審視自己。
圓鼓鼓的臉、細長的單眼皮、半長不短的頭髮死板地貼住兩頰,再配上那將近千度的厚厚鏡片,柳影蘭一如從前,不同的是周圍的人卻已改頭換面。
十九歲的影蘭,第一次看見了自己的自卑。
那一夜,她對着鏡中的自己落淚了。
“爺爺是騙我的——”影蘭喃喃地自言自語。
十九年前柳書嚴見到才出生的小孫女時,心中霎時湧出莫名的感動與濃郁的溫馨,因為這個小女娃的五官與神韻像極了他早逝的妹妹柳書縵,那位曾經是當時上海三大美人之一的柳家千金。
柳書嚴清楚地記得書縵的美,淡雅如幽蘭,因此柳家人總愛昵稱她為“蘭兒”。
而柳影蘭的名字,即是柳書嚴懷念摯妹的紀念。
為此,柳影蘭從未注意過外在容貌一事,既然爺爺說姑婆是位古典大美女,而自己又與姑婆三分神似,應該差不到哪兒吧!在升學競爭下的她,如是這般想着。
“這下子,差到十萬八千里了啦!”浮腫哭紅的單眼皮又把影蘭那原本就不大的雙眼給幾乎蓋住了。
柳影蘭,被鏡中的自己氣瘋了。
那天起,柳影蘭就明白了她的才氣、她的驕傲、她的憧憬即將被世俗的眼光吞噬怠盡。
雖是膚淺,卻也不得不承認它的致命威力。
“或許我長得比較甜,所以容易贏得學長們的眷顧,你得看開點,不要煩惱喔!”林茉莉總會“同情”地安慰着柳影蘭。
“柳影蘭,多雅緻的名字,配你實在怪怪的……”雖是同學間促狹的玩笑話,卻也在半真半假間扎疼了影蘭高傲的心。
“別胡說,咱們影蘭可是大才女,氣質高雅喔!”林茉莉“好意”地說著。
值得慶幸的是,影蘭還被列為“有氣質”的範圍里,據說在校園的形容詞分級制里,更有“長得很愛國”、“長得很守交通規則”等惡毒的字眼。
自尊還在,驕傲仍存,為免於完全被踐踏的難堪,柳影蘭從不在人前有絲毫受傷的神情,她的淚在放縱的笑中掩去,她的自卑在故作迷糊中閃避。
這是她唯一能為自己保留的餘地。
“蘭兒,怎麼有空來?”一個略微沙啞的聲音震醒了神情恍惚的柳影蘭。
她竟不知不覺地走到這兒?影蘭心中微微一愣。
“來幫忙啊!可以嗎?爺爺。”影蘭收起心中的挫折,露出笑容地說著。
“這次書畫義賣會也是我策劃的,當然得來驗收一下成果嘛!季奶奶到了沒有?”
“她最近得了風寒,身子虛得很,我要她別來了,唉——雖然這是難得一次的盛會。”柳書嚴的眼中流露着明顯的關心。
“季奶奶一定會來的,因為有一份特別的禮物——”影蘭神秘地說著。
“你準備了什麼生日禮物?不準和我的一般。”柳書嚴急急地說著。
“放心,爺爺,今天是季奶奶八十大壽。耿叔叔和谷阿姨他們要給季奶奶一個驚喜。”
“喔!那群兔崽子學生還真有心呵!”柳書嚴笑得滿臉都是皺紋,“對我可差了,前些年我八十大壽,也沒這麼花心思啊!”
“爺爺——”影蘭瞪着柳書嚴說:“原來季奶奶的一個吻沒價值——”
“小孩子亂說話,噓——”想起那一幕,柳書嚴竟紅了臉,雖然季雪凝是被起鬨的學生給硬架上的,但對於這幾十年來兩人走過的風風雨雨,這份突來的親昵,着實安慰了柳書嚴隱藏於心的感情。
“柳老師娶季老師”、“柳爺爺娶季奶奶”這種聲音從幾十年前喊到現在,柳書嚴和季雪凝永遠是學生心目中最完美的搭配。
只是,事與願違,學生們不明白,柳影蘭也不明白。
走進這熏滿檀香的展覽場,是一種恍惚誤入時光的復古情境,這次展覽的主題是人物,描繪三О年代的背景人物,這是柳影蘭的主意,她一向對那個時代的感覺情有獨鍾,再加上季雪凝的八十大壽,她決定讓季奶奶重新沐浴在上海芳華三十的瑰麗記憶,爺爺說,季奶奶亦是當時三大每人之一,與姑婆柳書縵是知己手帕交。
當美人的滋味,該是極為燦爛的吧!柳影蘭心裏羨慕得痛了起來。
這次的義賣畫展是邀集了歷屆師生的畫作共同展出,因此將近一百幅的作品將這原本偌大空曠的場地妝點得目不暇接,而人潮更是超出預期。
柳影蘭則滿腹心事地在每幅畫前晃着,漫不經心。
“大不了辭職,嫁人算了。”柳影蘭心裏嘟噥着。
還好,她至少有李彥民,那個她交往三年,沒有大愛大恨卻是穩定平淡的獃頭書生,記得去年他升上了副工程師時向影蘭求婚,而她,拒絕了。
“過些時候再說吧!我才剛接了一個大案子。”影蘭用的是這個借口,而事實呢?影蘭也說不清楚。
而現在,她想嫁了,不是愛,而是累了。
“待會兒我們去法國餐廳,慶祝一下,如何?”
“你不內疚啊?柳影蘭是你女朋友呢!”
“我會找機會跟她攤牌的——”
“過些時候吧!我已經搶了她的企畫案,再搶她的男人……唉,我真有點對不起她,畢竟同窗四年、同事三年,我怕人家說我不顧情義。”
“怎麼會?茉莉,感情的事本來就是勉強不來,更何況認識你三個月比認識她三年更令我快樂,我李彥民要定你了。”
李彥民與林茉莉?柳影蘭身後對話的男女。
柳影蘭噤若寒蟬,忘了呼吸。
李彥民與林茉莉親昵的言語猶如雪地寒冰,突襲影蘭未及準備的心,涼涼地、麻麻地,沒有知覺感受這份痛意。
雖然這不是第一次,卻依然教她震驚不已!
但也因為不是第一次,更教影蘭情何以堪!
大學四年,柳影蘭和林茉莉因為同班,在校園中柳影蘭幾乎不可能“擺脫”林茉莉有意無意的莫名敵意。
尤其在柳影蘭逐漸贏得周圍人們的友誼與讚賞之後,林茉莉總匯刻意地“關心”接近柳影蘭的男性。
起先,是“灰姑娘”事件。
當有人伸出雙手,打破了柳影蘭維持將近一年的舞會冷板凳記錄時,柳影蘭二十年來第一次觸電的感覺正式出現,自此,她隨時隨地捧着滿是情懷的心,等待着意中人呵護在意,為了他,影蘭積極地展現了文學、繪畫方面的才氣——只因良人愛揮灑,只盼公子回眸望。
影蘭的苦心、有代價,“他”對影蘭極度讚賞,“他”對影蘭日漸在意,直到林茉莉出現在“他”的眼前。
同班的雯雯曾挖苦地說:“林茉莉和可真是‘死黨’,連灰姑娘的角色都替你分擔,舞會前的由你扮,穿上那雙玻璃鞋的由她來——”
而對此,柳影蘭無話可說。
然而,對“有話可說”的那次,柳影蘭卻更沉默到不知去向——
那次該稱作“木棉花”事件吧!
大三的那年,柳影蘭終於在火紅的木棉道上,與相識近一年的“他”牽手走過。
第一次的交付真情,她感動莫名。
而第一次的背景,卻也深刻到如今。
也是在個木棉花開的季節,柳影蘭無意中見到了林茉莉挽着“他”的手,以蝕魂的笑容攝去了“他”所有的神情……
燦爛的木棉,頓時艷得令人窒息。
而影蘭卻失措地躲入街旁的店家,雖堪得不能言語,更遑論有任何興師問罪之舉。
她,就是柳影蘭,因為驕傲,所以懦弱!
“蘭兒,不哭!”
一句不知出自何處的安慰,頓時驚醒了幾乎被回憶溺死的柳影蘭,她趕忙地拭凈了臉上的小珠。
“誰?”影蘭四下找尋。
或許是幻聽吧?在影蘭確定此處僅剩她一人時,如是對自己說著。
而此刻,柳影蘭才發現在她佇立良久之處的正前方,懸得正是一幅爺爺的親筆畫作——“蘭心”。
那是柳書嚴對柳書縵的記憶,柳影蘭不知道爺爺竟悄悄地完成了這幅作品,這幅他一直畫不滿意的作品,而今乍然見着,心中有說不出的興奮之情。
除此之外,更被畫中的風采深深吸引……
淡淡彎彎的柳葉眉,千般柔情的單鳳眼、雪白的肌膚着上了粉紅碎花的旗袍,再搭上白色針織的披肩,畫中女子的神韻,若引花為喻,也惟有空谷幽蘭可勉為一比。
看得入神的柳影蘭不禁輕喟:“如果我真的像你,就不會有這麼多的委屈,是不是?!姑婆!”
柳影蘭抬起了頭,將視線停留在柳書縵的那雙單鳳眼中,就在那一當兒——兩滴淚,自柳書縵的眼中滴落。
“啊——”柳影蘭瞪大了眼。
怎麼可能?!影蘭將眼睛用力地眨了眨,莫非我眼花?!鐵定是的!
柳書縵的嘴角又動了一下。
“天啊!我可能真的太累了——”影蘭仍目不轉睛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美吧!”柳書嚴不知何時走到了影蘭的身邊。
“啊——”影蘭被這一突來的聲音嚇了一跳。“喔——爺爺——”她吁口氣,卻仍說不出話。
“蘭兒,你不舒服嗎?”柳書嚴關心地看着她。
柳影蘭搖搖頭,又若有所思地說:“我想我需要好好地睡個覺,最好一個月都不必醒過來。”
“好呀!爺爺贊成,這一年你太辛苦了!”柳書嚴笑着拍了影蘭的肩,又說:“怎樣?爺爺寶刀未老吧!把你那美若天仙的姑婆畫成了。”
“嗯!”柳影蘭崇拜地點點頭,說:“我總覺得姑婆的眼神,有一種無法言喻的親切。”
“那是當然,你跟她有幾分神似——”
“怎麼可能嘛!”
真是“笑話”!我柳影蘭跟姑婆比,簡直差到非洲去了!她心裏沮喪地諷刺自己。
“對了,耿至剛夫婦和那群兔崽子幹嘛鬼鬼祟祟的?究竟是什麼驚喜?”柳書嚴望向會場的另一邊。
“聽說是幅特別為季奶奶設計的畫作,好象叫‘水晶薔薇’——”
“薔薇?!”柳書嚴的眼中閃過一抹奇異的情緒,喃喃低語着:“他沒死嗎?不會吧,也一百多歲了——”
“誰?”柳影蘭注意到爺爺奇怪的反應。
“哦——沒事——你不用回去上班嗎?”柳書嚴看了表說著。
“不,我辭職了,本小姐現在要回家睡覺了,爺爺,我先走了,拜——”影蘭故作倦意地揮着手,轉身走向會場的大門。
“姑婆,拜拜——”她隨意地回頭瞄了畫像一眼。
“後會有期!”又來了!不理會這莫名其妙的幻聽,柳影蘭在滂沱的大雨中,攔了部計程車匆匆地跳上去。
“汐止!”告訴了司機方向後,柳影蘭的眼皮毫不留情地往下沉去……
一種縹緲、遙遠、及掌握不住的感覺逐漸模糊了影蘭的清醒,其中,竟帶着一絲絲即將解脫的快意!
人聲嘈雜!
“怎麼會這樣?嗚……”
“蘭兒——我的孩子啊——”
黑暗中,柳影蘭隱隱約約地聽到這遙遠卻又凄厲的哀嚎哭泣,她好奇地尋着聲音處一步步走去——
“醫生——我求求你,再試試看,嗚……無論如何要救活她呀——蘭兒——”柳方錦緊抓着身旁的醫生。
“柳夫人請節哀吧!我們真的已經儘力了,五分鐘前令媛就完全沒有生命跡象……”
“葛隆恩,我要你兒子償命哪……還我女兒啊……”柳知然老淚縱橫地泣不成聲。
“老爺,人死不能復生,你可得顧着自個兒的身子,咱們一大家子還指望您哪。”柳徐玉蓉攙扶着趴於床邊的柳知然,刻意流露的哀傷,卻是令人覺得虛偽。
“你少假惺惺,誰不知你們母女倆視蘭兒為眼中釘,這下子可稱你心了吧!”柳方錦忿恨地怒視着柳徐玉蓉。
“大姐,你這是啥話?我——”
“蘭姐——”虞巧眉瞪大了滿是淚水的雙眼,驚呼了起來,“蘭姐——動了、動了,蘭姐的眼皮在動了——”
大夥被虞巧眉這一喊,全衝到病床邊盯着已經毫無氣息的柳書縵,幾雙眼全提着心口,不敢呼吸地集中在書縵逐漸跳動的眼皮上,深怕一個閃神,又失去她了。
心電圖又再度跳躍起來。
“醫生——快來啊!”柳知然嘶吼着。
柳影蘭愈往前走,聲音愈是清晰,而一路聽到的片斷殘句,更令心頭的疑惑逐漸成行,此刻的影蘭急於想突破目前的處境,進而探一探究竟。
於是一個使勁,原先烏漆抹黑的光景像是點了燈,而且是超大燭光的燈泡,將柳影蘭的眼睛刺得難以睜開。
“蘭兒,加油啊——蘭兒,哥來看你了——勇敢一些,蘭兒,拜託你張開眼睛哪——”柳書嚴一邊喘着氣,一邊含着淚喊。
哥?!不會吧!在柳影蘭的印象里,大哥柳壁文是個沒什麼情緒起伏的人,只有在面對大嫂經常不留情面的犀利言詞時才會沉下臉,這算是最嚴重的抗議了,對於她及爺爺,大哥平常除了打聲招呼,就無任何關心或親昵的情感表達,爺爺都暗地裏罵他天生就少根筋——一根有血有淚的筋,倘若不是爺爺捨不得離開那些老鄰居,早就在她的央求下搬出了那裏,也省得勢利眼的大嫂動不動就把數落及抱怨端上了爺兒倆的飯桌前,而一旁的大哥竟也視若無睹的扒着飯不說一句,如今,耳邊情感滿溢而且啜泣不絕的人,竟自稱是我大哥?絕不可能!
就衝著一點,我柳影蘭非得睜開眼看個仔細——
“你是誰啊?”柳影蘭看着柳書嚴說出第一句話。
頓時,空氣凝結住,所有的人皆是含着淚、瞪着眼及張着空,似乎被柳影蘭的話給一棒子打傻了。
許久,柳書嚴才回過神,神情凄然地說:“蘭兒,我是大哥啊——你——”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可是我真的一點都不認得你呀!”柳影蘭滿臉的疑惑。
“蘭兒,我是娘啊,你該認得我這個娘吧?”柳方錦驚慌地坐到了影蘭身邊的床沿。
“我是爹呀!蘭兒——嗚——是爹不對,不該硬把你配給葛家那個紈絝子弟,爹真是糊塗了,為了上一輩的約定,竟不顧你的處境,否則不會讓你受此天大的委屈,爹對不起你啊!”柳知然泣不成聲。
看着眼前情景,柳影蘭除了莫名的感動,卻也只能呆坐無語,千頭萬緒不知如何講清,誰能助她一臂之力呢?
環顧四周,似乎只有那位自稱她大哥的男子較為冷靜,而且在他的眉宇之間隱隱約約蘊含著親切溫暖的熟悉、一份似曾相識的感情——就他吧!影蘭目前暫時能依靠的唯一人選。
“請問——”柳影蘭虛弱地喘了口氣,“發生了什麼事了?”她的目光詢問着柳書嚴。
“你不記得了?”柳書嚴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發生車禍了,你乘坐的那輛黃包車給車撞了,而你差一點就——”
黃包車——計程車是黃色的沒錯,可是哪有人會稱其為“黃包車”呢?柳影蘭不禁覺得好笑。
“蘭兒,你還笑得出來,大家都快崩潰了,尤其是爹和娘。”柳書嚴話雖如此,但看到小妹一笑,心中的石頭也放下幾分。
“爹、娘?!”柳影蘭望向那對老人家。
“蘭兒,你怎麼這麼傻呢?還好今兒個早上巧眉發覺事有蹊蹺,才會在你的桌上找到那封醫遺書,大夥沒命地往隱蘭湖尋去,就怕你當真往下一跳,連個屍首都尋不着,哪知你半路上就出岔子了——”柳方錦哽咽地拭着淚,“蘭兒,你真不該,為了娘你怎麼都該想想——”
“都是我的錯,沒早些瞧出個不對勁,蘭姐,你的委屈,我虞巧眉會為你討回!”說話的是一位年紀十六歲,而綁着兩根髮辮的少女。
“早知道葛家那小子如此羞辱你,我柳知然就顧不得葛柳兩家世代的交情,非得上門為你討個公道不可!”留柳知然炯炯有神的雙眼,更清楚地表示了他的決定。
“你們也姓柳啊?”
這一問,又是個震驚了。
或許這不是個好問題,影蘭看着他們的表情就知道大事不妙了,那——趕緊再換個問題吧?
“你們是不是——認錯人了?我小名是叫蘭兒,可是不是你們口中的那位蘭兒。”
“哇——”柳方錦倏地哭喊起來,“蘭兒,你可別嚇娘啊——”
“老爺——書縵她是不是撞壞腦子啦!”柳徐玉蓉心中暗自慶幸着。
書縵?這麼耳熟的名字,而他們又說姓“柳”——
柳書縵?!她的姑婆?!那位早已離開人世幾十年的上海三大美女之一的柳書縵?!那位容顏令柳影蘭羨慕得心痛的柳書縵!
而他們卻誤認我為柳書縵?!二十世紀末的天大笑話!柳影蘭哭笑不得地思維着。
不顧眾人驚愕的眼光,影蘭閉起眼睛,開始喃喃自語:“我知道又作夢啦!醒醒吧——”
在以往的經驗中,一旦在身臨其境的夢中恍然悟及其實只是作夢時,當下,即由主觀轉變為客觀,而夢境也即刻消褪無蹤。
影蘭的喃喃自語一次有一次,但——睜開眼,都沒變。
“蘭兒,你沒作夢,我們都知道你現在不能面對現實,可是——你總得為娘想想啊!”柳方錦又哽咽地說著。
影蘭的心中着實慌了,屢試不爽的夢中更醒法,竟然完全失效了,在理論上來說,是絕不可能的事,除非——它不只是夢!
那又是什麼呢?穿越時空?!前世記憶?!或——?
“現在是民國幾年?”影蘭鼓氣勇氣問着。
此話一出,全室默然,好一會兒有人出聲——
“蘭姐——”巧眉輕聲地喚着影蘭,眼光中的擔憂顯而易見:“瞧你嚇得奧妙都忘了,現在是民國二十五年哪!”
二十五年?!時間倒轉了五十八年?!而眼前的人,皆是他們柳家的老祖宗?!那爺爺呢?此時的他應該才二十三歲。
思緒混亂的影蘭,一想到爺爺,心頭的驚慌霎時減了不少,她用着那僅剩不多的力氣,抓着那位方才自稱她大哥的人之手,問着:“你是柳書嚴嗎?”
朦朧中,影蘭見着他用力地點着頭,爾後,她即無法掌握自己地又陷入了毫無知覺意識的情境,只聽見最後的一句自言自語:“爺爺,你的蘭兒在這裏——”
今天的葛家,靜得有股肅殺之氣。
葛隆恩鐵青的臉,正跪在大廳的祖宗牌位前。
“老爺,起來吧!都跪兩個時辰了,身子骨挺不住啊!”葛夫人心焦地再三勸着。
“爸、媽——這怎麼回事?”葛以淳一踏進家門,便感覺到四周所散發的凝重氣息,“該不會是柳家那丫頭告狀吧?聽說她懦弱得很,除了掉眼淚就啥都不會,沒想到這一招她還挺溜的嘛!哼!這下子,我更不會娶她了!”葛以淳自以為是地想着。
才一進廳門,就見着了如是嚴重的景象,他三步並兩步地上前,伸出手想扶起葛隆恩——
“我葛隆恩教子不嚴,愧對葛氏祖先的叮嚀,辜負柳氏先族對吾之大恩——”
“爸——”葛以淳皺着眉頭,無可奈何地說:“這已是多年前的事了,就算要報恩,也不必拿我的終生幸福來抵押呀!你又何必強人所難。”
“兒子,少說一些!”葛夫人出聲制止。
“我強人所難?”葛隆恩顫抖地站了起來,說:“十年前我幫你訂下這門親之時,還問過你大少爺的意見,如果我沒記錯,你大少爺非但沒有拒絕,還一直盯着柳家那丫頭猛瞧,讚歎人家有如仙女下凡,怎麼?!出了趟洋,道義禮教全丟腦後啦!”
“爸,那時我才十七,而那丫頭也不過七歲,還是個小女孩,怎麼可以當真嘛!”葛以淳辯駁着。
“你說的是什麼話?!”葛隆恩漲紅的臉,指着他那兒子吼着:“你想悔婚已經是夠對不起人家了,竟然還不顧柳家閨女的顏面自尊,當眾給她難堪,教人家如何自處?你有為人家設身處地着想嗎?我的葛大少爺!”
果然告密了!真有她的。葛以淳心中不屑地說著。
“為了我的終生幸福,我只好對不起她了,反正遲早都會告訴她,既然你們不說,那隻好由我來講——”
“那也不必在大庭廣眾下說呀——”葛夫人責備着。
“不是刻意安排的,只是湊巧在戲院外遇着,而她那妹子又嚷嚷得厲害——唉,反正說了就說了。”葛以淳說。
“這麼輕鬆地一筆帶過?!而我葛隆恩就得準備收拾你大少爺留下的大爛攤,真是討債啊——”葛隆恩搖頭着,心事重重地走了出去。
“唉!你闖大禍了,人家丫頭羞愧地留了封遺書尋死啊!現在還躺在醫院昏迷不醒呢!”葛夫人憂慮地說著:“早上柳老爺怒沖沖地來興師問罪,你爹才知曉你的胡塗事,要是真有個萬一——唉,這可如此是好!”
自殺?!懦弱如她,怎會——
在葛以淳的印象里,書縵的美貌反倒不如她的瑟縮羞怯來得記憶深刻,七歲那年如此,三年前他出國前夕的餞別餐會上的她亦是沒變。
他始終想不透,柳家的掌上明珠何苦用如此沉重的枷鎖,來困住那麗質天生的花容月貌,而那時的他才剛滿二十四,但那時的他,卻早已堅定地告訴自己,柳書縵不會得到葛以淳最珍重的約定。
就在三天前他終於說了這句三年前就該說的話語,要不是那場巧遇,要不是紫蘿故作嘲諷的神情,要不是那個叫書屏的女孩嚷嚷得令他困窘不已,他葛以淳絕對不會如此莽撞地當街拒絕這十年前訂下的婚姻。
雖然柳書縵始終坐在車裏不說一句,雖然他也沒有看見她臉上的表情,然而在話一出口之時,他便驚覺到他給了這個弱女子前所未有的難堪與打擊。
他,雖然不愛她、不想娶她,但也不能害死她!
“媽,她在哪家醫院?我去看她。”
“你先別去,柳家老爺正在氣頭上,說是不願意再見到咱們,免得又去刺激那丫頭,要是情況惡化咱們可更擔待不起啊!”
“可是——”
“過些時候吧!待柳家爺氣消了,你爹自然回領你登門請罪的。”
沉甸甸的歉疚頓時窒息了葛以淳向來冷漠高傲的心頭,他竟把用於商場上的尖銳鋒利,刺上了如此纖弱的靦腆少女,即使有錯,也該是中國社會迂腐的觀念所致,而她,僅憑父母之命在七歲時便放下終生的她,便毫無選擇地聽任了這份宿命。
他不懂她的心,但,卻佩服她的勇氣。
畢竟葛以淳永遠無法接受這等攸關終生的賭局。
即使是——以死相逼。
書縵啊書縵,除非我愛上你,否則對你的犧牲,我真的無能為力。
葛以淳憂傷之外,更有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