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嬴政慵懶的靠坐在紫虛亭里的石椅上,目光的焦點不在他跟前的蒙由身上,而落在相隔不遠的寢宮,重重布幔包圍着,由侍衛小心翼翼的守護,沉睡至今仍未蘇醒跡象的曼丘葑身上。

“查出來了嗎?”他淡漠的問了一句。

“是!這群刺客膽小得很,不用動刑,就主動配合的把幕後主使者全供了出來。”蒙由笑着回道。

“是燕王吧!”他相當肯定。

“正如王所料。”蒙由嘲弄似的說道:“燕人也真會打如意算盤,先是以結盟為由,把太子丹送進宮裏來打探消息,現在八成是資料俱齊全了,便想要咱們把太子丹送回去,好讓他們無後顧之憂,正式派兵來攻打,簡直是把秦國上下當白痴看待,可笑極了。”

“當白痴嗎?似乎也不錯。”嬴政輕笑了一聲。“咱們就偶爾噹噹好人,幫助丹逃回去算了,省得我每天都得看那張皮笑肉不笑、十足惹人厭的臉。”

“王!這無疑是在縱虎歸山,後患無窮。”

“虎?咱們親愛的阿丹充量不過是只病貓,你這種說法,可是會讓虎兄弟傷心、怨恨的。”

嬴政移動了一下身軀,換了個較為舒服的坐姿,臉上的表情也稍微有了變化,不再慵懶無神,而是精悍、野心十足,只視線不變,仍停留在相隔不遠的彼方,注意她及周遭的動靜。

“阿丹如果不逃回去,我可傷腦筋,”贏政笑着問蒙由,“你說,我該用什麼理由來征討燕呢?”

“王的意思是……”蒙由似乎有點懂了。

“當初秦燕結盟,燕王為了取信,所以派丹到秦為人質,以表示其心不貳,如果阿丹逃回去,擺明了就是背信忘義,放棄兩國的盟約,是他先不義,不是我不仁,到時候傳告天下諸侯,沒有人會指派我的不是吧!”

“那他手上的資料和情報……”

“假的,不過假的很逼真,希望燕人夠自作聰明,能把那些假情報全用上,那我可就輕鬆了。”

這下子,蒙由終於明白打如意算盤的人是誰了,他笑拍胸脯保證。

“王放心好了,只要燕太子丹肯逃,我絕對助他—臂之力,讓他愉快又不費氣力的盡逃犯的義務和權利,怕只怕他太愛秦國了,捨不得離開,那麻煩可就大了。”

“你會怕他找麻煩?”

他和蒙由同時笑起來。

他真的太了解蒙由,如果朝廷里有打擊麻煩這樣的官職,那絕對是非蒙由莫屬,若是有人不識相想搶着作,蒙由肯定會把對方打得頭破血流、奄奄一息。

不為別的,只因為蒙由這—生最熱愛的,就是對付專找麻煩的人,他最樂於見到那些製造麻煩的人,被他修理后的慘狀。

由於他努力實現這個偉大而崇高的理想,因而他和天底下最擅長靠近麻煩的嬴政相遇了,結果非常可憐,他不但未修理到蠃政半根寒毛,反而被贏政給征服了。

現在,他仍然以打擊麻煩為一生的目標,只是不是嬴政,而是那群活得不耐煩,專找蠃政麻煩的人。

“北疆狀況如何?”嬴政不經意的問了一句。

“一切都在王的意料中,方才呂大哥傳來捷報,六十萬大軍照王的指示的,兵分三路,化整為零,明日入夜即可在雍城集結,殺他個措手不及。”

嬴政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

“雍城那邊……”

他只起了個頭,蒙由立時心知肚明的接了下去。

“雍城的一舉一動全控制之中,征伐北疆的消息沒露半點風聲,細作們全依王所下的指令,在城內散佈不實的情報,把王形容成性好漁色,貪戀杯中物,殘暴無能的昏君。看他們的反應,雍城裏的那群蠢蛋,相當滿意傳言,把自己看待成拯救人民於水深火熱的聖王,只不過……”

“不過什麼……”

“是否該在事前知會太后一聲,免得傷了……”

話尚未說完,嬴政原本無表情的臉龐,立時蒙上一層寒霜,他隨手一揮,蒙由立時閉上了嘴。

“你不會笨到以為那個女人,會站在咱們這邊吧!”他冷冷的說了一句。

“可是,她畢竟是你和呂大哥的生母。”明知不該說,蒙由還是硬着頭皮說了出來。

“我和征當她是母親,她可曾拿我和征是兒子?”他的聲音冰冷至極,如冰刀般穿過蒙由的心。

臉上的表情雖然維持如前,但眼底所閃過的陰霾逃不過蒙由的注視。多年的相處,蒙由心裏清楚得很,他正處於極度悲傷和憤恨之中,越是如此,他臉上的表情就越平淡,如同帶張面具般,他不想讓別人知道他的心事。

良久,嬴政口中才勉強說出一串沒有起伏,不帶情感的話。

“我在她身邊安排了人,他們的才智反應和武功都不弱,她不會有任何事的——”

蒙由總算放心了,即使那個女人再怎麼惡劣,他都不希望他的王背負弒母的罪名過一生,他想要保護的,不是雍城那個名為太后,卻未盡過一日母親職責的女人,而是他眼前這個至高無上,可以讓他犧牲生命、付出—切的王。

“對了!王,關於葑姑娘那把越冥刀,是不是該想辦法處理一下?”為了避免王沉溺在悲憤的情緒中,蒙由轉移了話題。

“你擔心她會像她突然出現—般,莫名其妙的消失不見?”他的聲音里有了—絲情感。

“是!”

表面上是如此回答,但在蒙山的心裏,他擔心的不是曼丘葑,而是可能失去曼丘葑的王。

由王目不轉睛的看守着寢宮中的曼丘葑可知,王這次是真的動了情,如果失去曼丘葑,以王善變的性情,他無法預料會發生什麼事,但他可以肯定,事情絕對不會往好的方向發展,自滅的可能極大,他想不煩都不成。

再怎麼擅於對付麻煩,也無法應付具有毀滅和強大爆炸力的麻煩吧!

看樣子,他的白頭髮又要多好幾根了。

不知他心事的嬴政,對他的擔心不當一回事的笑了笑。

“越冥刀放在她身邊,不但不會有事,必要時還可以派上用場。我比較擔心的,是碎裂劍。”

“碎裂劍?王指的是那把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神劍?”

“沒錯!仲父曾跟我提過,越冥刀和碎裂劍是一對的,在一起時,會引發驚天動地的巨變,分開是各有各的功能,如今越冥刀在葑兒的手上,又把她從未來帶到這裏,可想而知,碎裂劍必是在這附近。”

“我立即派人四處搜尋。”蒙由想也不想的轉身傳喚在紫虛亭外守衛的副手。

“等等!”嬴政叫住了他,沉吟片刻后道:“叫人傳梅姬到寢宮來見我。”

“梅姬夫人?可是她……”蒙由遲疑着,不為別的,只為梅姬是趙國派來的間諜兼殺手。

“仲父說他曾經在趙宮見過碎裂劍。”

“王的意思是……”蒙由不解。

“我想要—箭五雕,會不會太貪心了點?”

終於,嬴政轉移了視線,把注意的焦點從曼丘葑身上轉到蒙由,用着狡黠而陰狠的目光瞧着蒙由。

蒙由一接觸到這種可怕的眼神,立時明白他的準備闖大禍,製造空前絕後的大麻煩了。

也許是做壞事的吸引力太大了,蒙由被嬴政引發的狂熱,他渾身上下無一處不是興奮的,好不容易,他總算可以拋棄這種讓人過到發霉的生活,好好的放手一搏了。

**************

王要見她?而且是在寢宮,這怎麼可能?

方從侍女尾姜口中得知這項消息的梅姬,無法置信的愣在原地,久久反應不過來,只能全身僵硬的任人擺佈,讓尾姜及其他侍女為她穿着裝扮。

真沉重,她從來都不知道這套展衣穿在身上,會顯得如此沉重,彷彿有上百斤的石頭壓着她似的,她覺得自己無力去承受這份重量,整個人搖搖欲墜,沒有一個地方舒暢。

也許,該偽裝不舒服,當場裝病昏暈過去吧!

想到這裏,她不由得在心裏輕笑一聲,裝病假暈,這可是當年她在趙宮練就的絕技,教她不是別人,正是此時此刻高高在上的嬴政。只不過,他大概沒想到,她會在這個時候使出來對付他吧!

“哎喲!”想的正得意時,突然有人在她腰側狠狠的捏了她一把,她當場慘叫了一聲。

定眼望去,只見尾姜正用着極陰毒的眼神瞪着她,警告她別額外生事。

如果她真的裝暈過去,恐怕尾姜不會善罷甘休吧!

她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她真的不想完成這項任務,偏偏身不由已,沒有任何選擇的權利。

望着手腕上那串既不顯眼又不具絲毫價值的淡綠色琉璃珠鏈,她腦海里一點一滴,緩緩的浮現出呂征的面貌。

她愛他,愛得椎心刺骨、刻骨銘心,日日夜夜、時時刻刻只想陪伴在他身旁,和他一起歡笑,—起憂傷,她可以為她忍受任何痛苦和折磨,也可以為他奉獻生命,他是她的唯一,但她在他的心目中,永遠都只是第二位。

初次見到他和嬴政時,她就明白,她永遠無法介入他們兩人之間,嬴政才是他的唯一,也是他的世界。

傳言呂不韋在嬴政出生不到兩個月,即想親手置嬴政於死地,而以呂征來替代。可是他失敗了,原因不是他一時良心發現,而是他那方滿一歲余,勉強會爬的獨生子呂征,渾身是傷的一路爬向嬴政,用他的身軀護住了嬴政,清澈明亮滿是敵意的怒視着他的父親,呂不韋一時震驚。在分不開這兩個孩子的情況下,呂不韋只得暫且打消念頭,讓嬴政苟活下來。

梅姬不曉得這項傳言是否屬實,她只知道一件事實,那就是呂征始終守護在嬴政身旁,如影子般緊隨着,他呼吸為了嬴政,學劍為了保護嬴政,就連他的眼光,也只容得下嬴政,他是為了嬴政才來到這個世上的。

數不清多少次了,不管她如何的表明愛意,他總是心不在焉的拒絕她,沒有嬴政在場,他連一個字的廢話都不肯施捨給她。

就連這串琉璃鏈也是如此。淡綠色是嬴政喜愛的顏色,他花盡心思找到它,只為要嬴政開心,可是嬴政笑着要他送給她,他就無異議的把它給了她,那麼無心,那麼殘忍,完全不在乎她心裏的感受,就算她的心被剖成砰片,他也毫不關心,他在意的,永遠就只有嬴政。

她不怨恨他的無情,她只恨嬴政,所以,她接受了這項任務。她單純的想,也許嬴政不在了,他會有多看她一眼吧!

整裝完畢后,她悶不吭聲的任由人牽引着,宛如傀儡般,該踏出那一步,該往左或是往右,都要人下命令后,她才能行動。

瞧!尾姜又在監視她了。

這個女人,表面上是她的侍女,實際上卻是趙國的細作,負責對外聯絡,和監督她的行動。

梅姬在心裏苦笑着。

多可悲啊!想她堂堂趙國第三公主,竟會淪落到此等下場。

看來,公主也不得什麼有身分有地位的人,有時甚至連一名奴隸都不如。

唯一的好處,是可以被利用,在該派上用場的時候,犧牲奉獻罷了。

只不過,不知道誰被誰利用而已。

想她雖是第三公主,卻因為母親失寵,始終得不到公主應有的待遇,若非她生父需要一個可以用棋子,若非她和嬴政是青梅竹馬,這樣的好事,怎麼樣也輪不到她身上。

她嘲諷似的望了尾姜一眼。

打從她被送進秦王宮,直到今日,整整五年,完全沒有下手的機會,別說見面了,她連寢宮都無法靠近半步,憑着青梅竹馬和王后的特殊身分,她最大的能耐,是僅能在紫虛亭內和嬴政遙遙相望,由侍衛當傳聲筒,照着例行公事的方式對談。

這種狀況持續至現在,那群想殺嬴政的人,個個心急如焚,卻又束手無策。

而她,面見時,心裏想的不是要嬴政的命,而是緊隨在嬴政身旁,偶爾會瞧她一眼的呂征。

雖然職了一段距離,影像不是那麼模糊不清,但對她而言,卻是世上極大的幸福。

今天,應該可以再見到呂征吧!

在寢宮裏……她暗忖度着,或許呂征會和她說上一句話,不!只要一個字……不!只要能看清楚他的面容,她就心滿意足了。

五年了,他變成什麼模樣?也許更高大壯碩,也許更成熟穩重,無論如何,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都是完美無缺的。

懷着興奮而又期待的心情,梅姬一步一步的接近她的禁地——秦王嬴政的寢宮。

⑥⑥⑥

這是什麼樣的情景?

梅姬傻傻的站在寢宮大門前,目不轉睛的望着眼前這一幕令人難以置信,怪異的像在夢境中的畫面。

嬴政那一張從未有女人碰觸過的床,此時此刻,竟然會有個外表看起來半大不小,面貌雖是不夠美艷,卻清純無邪的讓人不由得打從心底喜愛的女孩坐在上面。

似乎剛睡醒的模樣,她一邊猛打呵欠,一邊瞧着床前的嬴政,眼底儘是好奇和不解,她正對嬴政手上的所做的事感到很有趣味呢!

但這對梅姬來說,她感受到的不是有趣,而是前所未有的震撼,這真的是嬴政嗎?在她印象中,那個目空一切,高傲冷漠的嬴政,居然會不顧禮儀和尊嚴,半跪在那個女孩跟前,並把她的腳放置在他的膝蓋上,為她穿上在這寢宮中只有他才能用的白襪,還滿不在乎和她有說有笑。

那麼溫柔的神情,如此輕鬆的態度,是梅姬從未見過的,若非今日親眼目睹,她恐怕要以為,在嬴政冷血的身體內,根本沒有這兩樣事物存在。

陡地,歡東的氣氛中止了。那個女孩睜着她那一雙明亮無垢的眼眸望着梅姬,而在一旁的蒙由,沒什麼太大的反應,僅俯身在嬴政耳邊細語了幾句。

不知為何,梅姬突然有種她不該出現在這裏的感覺,她像是歡樂的破壞者,終結了這裏的溫馨和快樂。

她尷尬的面朝著嬴政欠了欠身。

“臣妾給王請安。”

嬴政沒有任何反應,對她置之不理,視若無睹,只專心的低着頭為那女孩系襪帶。

反倒是那女孩面對着她露出友善的一笑,用着爽朗的聲音向她打招呼。

“你好!我是曼丘葑,我該如何稱呼你?”

“叫她梅姬吧!”回話的是嬴政。

他站起身來,讓蒙由為他拍去沾染在衣服上的塵埃。

反轉過身,方才的溫柔和笑容從他臉上一掃而盡,如同那些細微的塵埃般,他不屑施捨給梅姬,他用來面對她的,是足以凍徹心肺的冷漠,和公式化的神態。

梅姬腦中轟然一聲,她驚異的瞧着眼前的嬴政,他是嗎?為何感覺不像,反而像是她日思夜想的呂征,這是怎麼回事?

她努力在腦搜尋着嬴政應有的長相,卻是遍尋不着,她從來不去注意嬴政,每次會面她的眼光始終盯在呂征身上。嬴政到底該長成什麼模樣,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眼前的嬴政似乎和她記憶中的呂征影像重疊在一起。

因為他們是兄弟的緣故,所以會如此相像嗎?

不!她肯定不是,也許一時半刻,她想不出問題出在那裏,但只要讓她見到呂征,她絕對能找出問題的癥結所在。

在思量的過程中,她只見嬴政嘴巴一張一合,似乎說了許多的話,但她沒聽過去半個字,末了只看到那個名曼丘葑的女孩蹦蹦跳跳的直奔到她面前,親熱的挽着她的手,臉上堆滿了笑容。

“梅姬姊姊,等一下你讓我自己洗就好了,我長這麼大,還沒在別人面前洗過澡,怪不好意思的。”

洗澡?這是怎麼回事?

梅姬一頭霧水的瞧着她,她沒有做進一步的解釋,只是乖乖的從嬴政手中接過一些換洗的衣物,領受他交代的—些事項。

從嬴政的話中,梅姬大約知道他召喚她前來的目的,搞了半天,是要她伺侯曼丘葑沐浴更衣。

從王后降格為侍女是嗎?嬴政真想得出用這種方式來貶她。

她對於升職貶官並無太大興趣,她在於乎的是呂征,為何來了大半天,—直都不見他的蹤影?

在快要被曼丘葑拖去洗澡之前,她好不容易逮住了空隙,提出了她心中的疑問。

“王!呂大哥人呢?”

“我派他去北疆了。”

“北疆?做什麼?”她不安的問道。

“替我去征討胡人。”

征討?怎麼會?她雖然身居王宮內院,消息卻比外面的人還要靈通好幾倍,征討胡人這樣的大事,少說也要調動幾十萬大軍,為何她沒行得到半點訊息?

她用着責備的眼神,回頭看了一眼尾姜,但見到尼姜臉上驚疑不定的神情,她立時明白,這件大事肯定是做得非常保密,別說外人不得知,就連秦國丞相呂不韋,恐怕也被蒙在鼓裏吧!

“王!您究竟打的是什麼主意?”她惶恐不安的問了一句。

“那得要問呂仲父鬼鬼祟祟在打什麼主意了?”嬴政給了她—個極其燦爛卻又冷酷的微笑。

霎時,梅姬腦中一片空白,臉上的血色褪成一片死灰白,她畏懼驚駭的看着嬴政。

“你早就知道了?那你為什麼不採取行動?”

“你說呢?”他的臉上仍是那一抹殘酷的笑容。

他又在玩貓捉老鼠的遊戲了,只是這次的對象不是刺客,而是她和呂不韋。

一股寒意頓時由她腳底升起,若不是曼丘葑及時在她身旁扶了她一把,不用假裝,她絕對會當場暈死過去。

⑥⑥⑥入夜,華燈初上,王都咸陽城外一片漆黑寂靜,城內燈火宛如河流,由四方八處彙集於城中心;那光亮如同夜中太陽的王宮,在黑暗中閃耀刺眼奪目的光芒,對所有秦人展示,它不只是秦國權勢的象徵,更是指引他們走向勝利、永恆不滅的明燈。

寢宮內,蒙由手持着竹子編製成的燎炬,站在一株高達數尺的青玉十三連盞炯燈前,逐一點燃燈盞內的燈捻,讓它們散發光亮,照明屋內各個角落。

隨着他的動作,這株青玉製成的燈器,緩慢的有了生氣,雕功細緻的玉宛如艷陽下的綠葉,稍微碰觸一下,隱隱約約還可以聽到那像是風吹拂過,所引起的沙沙響聲呢!

攀附在青玉樹榦上的,是兩條正在嬉戲玩耍的龍,一條是金制的,另一條則是銀制的,龍首昂仰,目光集中在樹頂端那顆光滑輪轉的水晶球,體態生動活潑,不用多想也知道,它們正為了爭執那顆球而互不相讓,大有一較長短,不達目的絕不認輸的堅持和決心。

樹枝上是一隻只栩栩如生的鳥禽,色彩變幻多端,稍微留心傾聽,不只可以聽見它們拍打翅膀,展翅高飛的聲音,還有宛轉令人身心舒暢愉快的鳥鳴此起彼落,讓人忍不住想隨着它們甜美的嗓音翩翩起舞。

啊!還有還有,為了怕龍生氣,膽小的鳥群不敢大聲抗議,只敢小小聲的在一旁埋怨着,因為龍太調皮了,把它們住處破壞殆盡,無—倖存,仔細瞧瞧,還可以看出他們臉上堆積不滿,使人不由得發出會心的一笑。

曼丘葑先是興緻高昂的瞧着這株青玉燈樹,但沒隔多久,她就索然無味的在一旁靜靜坐着,半點不留戀,再也不看它半眼。

“葑姑娘,不喜歡它嗎?”蒙由好奇的問道。

“喜歡!可是不管它做的有多真,就是比不上真的有意思,看久就乏味—了。”

聽到她這樣的回答,蒙由似回想起什麼有趣的記憶,立時笑了起來。

“真怪!當年王見到它的反應,就跟你現在一模一樣,他也不喜歡人工做出來的假東西,而喜歡真實自然的,要不是它還有照明這—點用處,王早就把它砸得粉碎了。”

“真暴力!”曼丘葑的口氣中有些微不滿。

甫淋浴完畢的贏政,一進來使聽到這—段對話,由他們兩人的神情來看,他當場斷定他們是在背後惡意批評他的不是。

“你們在說什麼壞話?”

蒙由心虛笑了笑,隱身至暗處,好把戰場交給曼丘葑,由她去對付不講理的嬴政,這好像有點不夠義氣,可是,沒辦法,明哲保身嘛!

曼丘葑也不理會贏政,故意把頭偏向—旁,假裝沒看見他的存在。

嬴政用手把額前半濕半乾的頭髮梳理到後面,—眼望見曼丘葑那一頭歪七扭八,雜亂不堪的麻花辮子,不悅地皺起眉頭。

“搞什麼鬼東西?”

他伸手將曼丘葑拉至懷裏,逐—解去她頭上那不堪入目,令人厭惡的髮辮,和可笑至極的髮飾,並將那一堆他看了想吐的飾物交給蒙由,吩咐他妥善處理。

所謂的妥善處理,就是放在把火將它們燒得精光成灰,眼不見為凈。

曼丘葑仍不理贏政,嘟着嘴表示她內心的不滿。

“怎麼,你生氣了?為了什麼?”

“為你,是你讓我生氣的。”她氣憤道。

“我做了什麼?”他不解的道。

“我怎麼知道你到底做了什麼?我只知道梅姬姊姊害怕的要命,—邊陪我洗澡,—邊哭得好傷心,就連她身旁的尾姜也是,臉白的跟鬼似的,全身不停發抖,我說我可以自己來,她們說怕你生氣,手顫抖的像得了羊癲風。結果就弄成了這副怪樣子。我就想一定是你欺負了她們,不然梅姬姊姊不會直說你好可怕。我不管,你要跟她道歉。”

“不可能!從來只有人向我道歉,沒有我向人賠不是,真要我向她道歉,我怕她會嚇得當場懸樑自盡。”他不當一回事的笑了笑。

“那怎麼辦?她那麼可憐。”她滿臉擔心的問道。

“也許你該找她來向我道歉吧!因為做錯事的是她,不是我,她是怕我責罰她,所以惡先向你告狀。”

曼丘葑側頭想了一會,終於恍然大悟。

“我知道了,她教我不要惹你生氣,一定是你生氣的樣子很可怕,對不對?”

“沒錯!”嬴政莞爾一笑。“我生氣時是很可怕的,我會一口把你吞進肚子裏,讓你乖乖的待在那裏,什麼地方都不許去。”

“在肚子裏嗎?那很悶的,我不喜歡。”曼丘葑很坦白的說了她心裏的感受。

“不只悶,如果你讓我不舒服,我就把你拉出去,讓你臭死。”嬴政開玩笑開上癮了。

“果然可怕,難怪梅姬姊姊會嚇成那樣。”

她只想着被拉出去很恐怖的事,卻沒想到天底下那有人有如此大的嘴巴,能把人一口吞進肚子裏,她實在太好騙、太好欺負了。

嬴政和剛處理完廢物的蒙由,瞧着她臉上變化不定,又是憂、又是懼的表情,忍不住笑了出來。

“如果梅姬姊姊為她做的錯事來向你道歉,你可不能生氣,把她一口吞進肚子裏,好嗎?”她很認真的對嬴政要求道。

“你!你說什麼都好。”嬴政終於控制不住的伏案大笑。

至於蒙由,早就因為控制力不佳,疾奔到屋外,捧腹大笑、狂笑了好半天。

曼丘葑—臉莫名的望着這兩個人,完全搞不清楚他們到底在笑什麼?她也懶得問,只當他們是沒事在亂髮笑病。

夜涼如水的寒意,就在她毫不防備的時候,直侵入她細緻畏寒的勁項,引起她一陣冷顫,她下意識的拉攏那又打算棄之於不顧的絲巾,好使自己得到些許的溫暖。

眼尖的嬴政,立時注意到她身上的涼意,從旁取來了一件鶴氅,為她披上。再要她好好坐着,他拿起矮凳上放置的白襪,如同白天般,半跪在她跟前,一碰到她那冰冷如水的雙足,他有些心疼,有些憐惜的用雙手先來回摩搓着,好使它們有一點溫度和暖意。

“為什麼不穿襪?”

“梅姬姊姊說在王寢宮裏,不準穿襪穿鞋,那是大不敬的行為。我也注意到了,蒙由在屋外穿鞋,進來后就把鞋給脫去,我想大概是這裏的規定,所以我就沒穿了。”

好不容易在外面笑飽的蒙由,正好趕上他發言的機會。

“葑姑娘,你別管我,我喜歡脫鞋,打赤腳涼快些。”

嬴政白了他一眼,—邊替曼丘葑穿襪,一邊不滿的悶聲道:“梅姬她是什麼東西,這裏我最大,我說的話全是聖旨,從今以後,你只聽我的話就夠了。”

“你生氣了?”她又開始擔心他會把梅姬給吞進肚子裏去了。

“沒有!”嬴政輕輕撫摸着她的長發,柔聲道:“來!夜深了,乖乖躺下睡覺。”

睡覺?她根本毫無睡意,哪睡得着,可是,她答應過要聽他的話的,如果她不聽話,惹他生氣了,萬一他真的一口把她吞進肚子裏,那怎麼辦?

沒考慮多久,她決定照他的話去做,因為她不想悶在他的肚子裏,那實在太無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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