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知道人是最不可靠的一種動物,所有壓根就沒期望有人能幫我守住舞會上受辱的事,只希望不要傳得盡人皆知就可以了,特別是不要讓瑪瑞莎聽到--不過這似乎都成了一種奢望。
我隱忍了兩天的怒氣沒有發作,卻無法阻止一些風言風語四處流傳。舞會上的“插曲”讓無聊的人找到了話題,連西蒙和拉豐和我在一起的時候都有些遮遮掩掩的表情,似乎瞞着我什麼--我猜外面的話一定有些非常難聽,我的朋友們知道我這堆炸藥已經受不了一點點火星了。
瑪瑞莎聽到我的琴聲變得焦躁,不止一次地詢問我為什麼,我總是用言不由衷的玩笑糊弄過去,直到今天上午她終於臉色發青地走進了琴房。
接近正午的陽光白亮得耀眼,我把淡綠色的窗帘拉上了一半,讓陰影剛好遮住我眼前的那片反光。瑪瑞莎站在色彩最濃厚的地方,靠在高背沙發上望着我。
“夏爾特,”她躊躇着,非常為難地絞着手指,似乎在斟酌用詞,“我有些事情想跟你談談……”
“什麼事?”難道是配給卡出了問題,“如果是因為買不到供應的奶酪,那就用現金到黑市上去採購吧,反正--”
“不、不,我不是說這個。”她煩躁地打斷了我的話,直直地走到鋼琴面前,“告訴我,那個傢伙……真的做了這麼過分的事嗎?”
《E大調小夜曲》被驚愕剪斷了,我轉過頭,勉強笑了笑:“什麼事?你在說什麼呀?”
“別這樣!”她突然提高了聲音,“你不要用這種口氣說話,我都知道了!那個舞會上發生的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誰告訴你的?羅絲太太?瑪菲爾小姐?”
“這不重要!”她的眼睛裏浮現出少有的激動,“告訴我是不是真的?”
我站起來,輕輕扶住了她的雙臂:“對不起,親愛的。我只是不想讓你擔心……”
她猛地撲進了我的懷裏,死死抱住了我。
“別這樣,小姐!”我摟住她,緩緩地撫摸着她的肩頭,“沒有她們說得那麼嚴重,這只是那傢伙開的一個不入流的玩笑,雖然很惡劣,可是對我沒有什麼實質的傷害!”
她使勁地搖頭:“不!他是在針對你,夏爾特!他沒打算放過你!上次就是,現在也是!他從我們第一次被捕開始就沒安什麼好心!肯定是這樣!”
“冷靜點,瑪瑞莎!”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你會被他毀掉的!”
我認真地看着懷裏的人,發現她的嘴唇都變紫了。她焦慮是神情讓我覺得很不安,但反應這麼大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或許她把事情想像得太過嚴重--彷彿我明天就要進集中營似的。
我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答應我,夏爾特!別再和他見面了,別去報復他!你不能和他為敵!”
應該是請他別來惹我才對吧?
“說話啊!答應我……
我看着面前這雙幾乎要滴出水來的眼睛,硬生生咽下了心底那句話,鄭重地點了點頭。
瑪瑞莎彎了彎嘴角,吻住我的唇,力氣大得讓我吃驚--
她真的被嚇到了嗎?或許我該去跟波特曼上尉談談,他這一連串舉動有什麼目的,他究竟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麼呢?已經過了兩天了,我相信自己也冷靜了一些,不會再做出過於衝動的事;至少為了瑪瑞莎,我會盡量剋制。
納粹在特納爾廣場旁邊佔用了一所極其豪華的三層建築作為黨衛隊的臨時辦公室,鐵灰色的摩托車突突突地進進出出,穿着褐色襯衫、黑色外套、配着武器的衛兵對每個身着便衣的來訪者虎視眈眈。當我走進大門的時候,幾乎可以感到一種與夏季迥然不同的寒冷。衛兵用生硬的語調盤問我想幹什麼,我強忍住心裏的厭惡報出了羅斯托克·馮·波特曼上尉的名字。
“您不能見他。”優美的法語從他們的嘴裏說出來顯得那麼怪異,“如果您沒有特別的證明或事情,又沒有預約,我就不能讓您進去!”
我反覆爭辯都沒有用,一切在戰前看來可以證明地位與身份的東西在他們眼裏沒有任何價值。我早該知道這次或許會無功而返,單槍匹馬就想找那個傢伙興師問罪果然是天真的想法。可是如果不這樣做或許我永遠都只能是被他耍着玩兒--
就在我準備再試一試的時候,一道古怪的目光卻讓我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在走廊的盡頭有一個身材瘦削的軍官,軍帽下露出酒紅色的頭髮,端正的臉上有一種專註的神情,一對淺藍色的眼睛深陷在眼窩中。他直直的看着我,在發現我也看到了他之後,他夾緊了手裏的文件朝我走過來,並且有效地緩和了衛兵無禮的態度。
“您找波特曼少校?”他用沙啞的嗓子問我。
“我不知道他陞官了。”
“有什麼事嗎?”
“是私事,我得和他談談。”不知為什麼這個人的眼神讓我覺得很不自在。
“或許我能幫幫您。”他盡量友好地朝我笑了笑。
“謝謝。”我驚訝地望着他,“不過……”
“我是海因里希·貝爾肯中士,少校的副官。”他向我解釋到,“我猜您一定是夏爾特·德·諾多瓦伯爵。”
他能這麼準確地說出我的名字讓我大吃一驚,隨即臉上泛紅--看來舞會上的事讓德國人笑話夠了!
這都怪那個無恥的傢伙;我的眼睛裏露出毫不掩飾的憤怒!
“請跟我來吧,我帶您去見他。”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願意這樣做,他卻很寬容地笑了笑:“我們並不想和你們為敵,只不過是在法國的土地上盡量和平地生活。”
一點新意都沒有的回答,我沉默着跟他走進了這個令人生厭的地方。
貝爾肯中士把我帶到二樓的一個房間門前,敲了敲門,裏面傳出一聲悅耳的詢問。
“是夏爾特伯爵有事找您,長官。”中士提高聲音報出我的名字。
“請他進來。”
架子還真大!
中士為我扭開門,做了個請進的手勢。
我一邊在心底詛咒着,一邊邁進了這個房間。
帶有羅可可風格的房間裏橫放着一張桃花心木的辦公桌,乳白色的窗帘拉攏了一半,讓刺眼的陽光變得多少柔和了一點點;照不到陽光的地方在光線的反射下顯得更陰暗,幾乎看不清任何東西,
波特曼少校的臉就藏在這一半黑暗中,凝視着陽光下的一副畫--熱拉爾的《雷卡梅爾夫人》。
“告訴我,伯爵先生,”他輕聲問我,“法國是不是盛產你們這種黑髮藍眼睛的美人?”
我覺得血液又不受控制地朝腦袋裏涌:“是啊,就像德國盛產您這種金髮碧眼的無賴一樣!”
被譏諷的人輕輕地笑了,站起身來。
他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襯衫,陽光透過衣服隱約勾勒出他完美的體態,微微隆起的肌肉和修長有力是四肢,還有那種閑適又優雅的動作,這些無論如何也不會成為讓人厭惡的條件,上帝一定是在賦予他靈魂的時候出了差錯--我忍不住有“暴殄天物”的嘆息。
“難道您大架光臨只是為了跟我鬥嘴嗎,伯爵大人?”他走到我面前抱起雙臂,“為什麼不坐下來談談呢?”
我哼了一聲,找了一個陽光照得到的單人沙發。
“您想喝點兒什麼?”他擺出一副“主人”的架勢。
“不必麻煩了。”我生硬地謝絕了,“我只想知道您的意圖。”
“我聽不懂您在說什麼?”
“別告訴我你忘了那天舞會上的事!”這個厚臉皮的傢伙。
他裝模作樣地想了想:“哦,我想起來了。莫非您對我的舞步還是很不滿?”
“請你認真地聽別人說話!”我幾乎難以保持一貫的理智,連聲音都變得尖銳起來,“難道你認為把一個男人摟在懷裏還不算是對他的一種侮辱嗎?”
他靠着桌子抱起了雙臂:“原來您是為這個?我真是只想請您跳支舞罷了,沒想到您居然誤會了我的好意。”
“那個地方有成群的女人願意接受你的好意!”
“我對她們沒興趣!”
我被噎得說不出話!這個人真的是厚顏無恥到了極點!
“聽我說,上尉--不,少校先生,我們在很不愉快的情況下認識了彼此,這本身就是一種不幸,我不想把這種不幸延續下去!我沒蠢到相信您的所作所為是‘友好’的表示,直說吧,您究竟想幹什麼?”
強盜的企圖無非是掠奪;他的同胞們盆滿缽滿地把貴重商品運回德國,“高級”一點的就把目標放在了更有價值的美術品和私人收藏上,或者是更露骨的現金敲詐。我看着不遠處的那副名畫--是真跡--我開始在心底仔細回憶着自己擁有的財產,猜測這個“雅盜”在覬覦什麼。
波特曼少校的不動聲色地看着惱怒的我,甚至連眉毛都沒抬一下,這多少讓我感到很狼狽--難道我倒成了理屈的一方嗎?
“跟我想的一樣,您是個衝動的人哪!”他在我的對面坐了下來,陽光從側面射到他的臉上,鍍上一層強烈的光輝,而他的頭髮更像黃金一般耀眼;如果他不說話該多好啊!
“沒人能在惡意挑釁下總是保持禮儀!我的反應不應該被指責!少校先生,我不想在個人涵養問題上跟您糾纏,請您直接告訴我,您的意圖是什麼?”
“哦,看樣子您是想和我談條件?為什麼會有這個念頭,是不是我最近讓您感到不安?”
“我只想平靜地生活,還有……盡量不要讓自己所愛的人受到傷害……”
“您是指您的未婚妻?”他轉過了臉,用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我:“恩,典型的貴族;古老道德和騎士精神的自覺維護者,相信自己憑着勇氣就能承擔著所有的責任,還有該死的自尊、矜持和高傲,您真是一樣也不缺!究竟是什麼東西把你們這種人養大的……”
他的口氣中滿是嘲弄和輕蔑,我知道在任何一個手握權利的征服者心中,淪陷區公民的尊嚴就像螞蟻的性命一樣脆弱得可笑,不過正如他所說的,就是這種“東西”把我從小養大--
“波特曼少校,”我沉着臉站起來,一字一句地說到,“或許我沒有您腰裏配着的手槍,在力量上和您也相差很遠,不過就男人的勇氣來說我相信自己和您沒有什麼區別,如果我真的下了決心保護一些東西--不管是人還是原則--那麼我一定會用盡全力……我不會容忍您的一而再、再而三的侮辱,請您記住這一點!”
或許是因為角度變化的關係,我看到他的藍眼睛裏有種奇異的色彩,白皙的臉頰是浮現出了明顯的血色。我的“宣言”讓他愣了兩秒,接着爆發出一陣大笑。
我大概已經氣過了頭,一點也沒因此失控;看來我們兩個之間的確沒辦法溝通!
過了一會兒他止住了笑,站起來走到我面前,距離近得讓我可以清楚感覺到自己和他的身高差距。
“天哪,我親愛的伯爵大人,”他更加惡意地湊近了我的臉,煙草和檸檬水的味道再次充滿了我的鼻腔,“我記得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警告過您,不要在我面前擺出一副貴族的架子,您會後悔的。”
“不會比和您談話更後悔了。”我冷冷地說到,朝門口走去,沒有再回頭看他一眼,但背後的視線卻像針一樣扎得我難受。
門在後面關上了,終於隔絕我和他。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突然發現海因里希·貝爾肯中士竟然站在走廊上,從不到兩米的地方專註地看着我,就像十幾分鐘前一樣。他對上我的視線,鎮定自若地笑了笑,轉身離開了。
這個人是關心他的長官嗎?還是謹慎得過分了?要不然就是在針對我!
一股莫名其妙的惡寒順着我的脊背緩緩爬上來。
接下來的日子像往常一樣過了。
我沒有告訴瑪瑞莎和西蒙他們我去找過波特曼少校,這會讓所有的人再次陷入焦急擔憂的旋渦。但是兩天以後我就發現原本還零零散散出現在我們周圍的暗哨已經完全不見了。一直到11月份,我的生活中再也沒有來自於德國人的惡意刁難。
我不敢相信那次的談話會有用,但是只要我身邊的不出現那些討厭的人和事我也非常高興。
法國的好日子卻彷彿一去不復返,因為各種各樣的普通供應品都沒了:多利奧小姐學會了用汽油、鹼液和硝鹼合成洗滌劑;安德烈買不到新鞋,因為動物皮都被保存起來提供給德國軍靴廠;甚至連瑪瑞莎的絲襪都從商店裏消失了!不過德國人卻可以厚顏無恥地指責是英國的封鎖造成了這一切!
與此同時也有些東西比戰前更加受歡迎,比如電影院、劇院、博物館和夜總會,那裏幾乎夜夜都有照常開放,並且生意興隆。好象這些地方都已經成了逃避現實的好去處。我和西蒙、拉豐商量了很久,決定恢復“夜鶯”的演出,讓它在艱難的歲月中發揮它的作用。於是我再次忙碌了起來,擺脫了近一段時間的“無所事事”,瑪瑞莎也來到我的身邊幫忙,和皮埃爾一樣成了我的秘書。
她最近的情緒平靜了不少,物質生活的匱乏給了人更多的東西;我們常常可以帶着身份證、兵役應徵卡和配給卡,手挽着手步行去教堂為將來祈禱。或許用忍耐的心情來相互扶持才是最實際而有意義的吧。
雷蒙德·戴斯先生開始和我洽談我第四部歌劇的出版事宜,同時感謝我在“抵抗事業”中給他的幫助。
“《巨人》已經出版了,它會把真正的戰況告訴大家,也會把法蘭西的熱血傳播出去。”
著名的音樂出版商說這話時眼睛裏滿是堅定的表情,但是我卻還是很擔心,蓋世太保絕對有獵狗一樣的鼻子,稍稍大意一點都會被他們發現。
這樣的地下抵抗刊物傳播雖然很隱蔽,但大都是利用可靠的自願者在地鐵站、商店、教堂甚至公共浴室散發,一個疏忽就能讓整個發行網暴露。
我向戴斯先生建議在隱蔽的地方藏好印刷廠,他告訴我這是西蒙替他找的一個廢棄地窖,很安全,而且還有備用的“車間”。
“我也會減少到您這兒來的次數。”他很體貼地跟我說,“畢竟您和我的關係沒有那麼親密,如果來得太頻繁也不好。”
我感謝他替我着想,並且表示願意繼續幫助他。
“您真是一個好人,伯爵大人,”他非常客氣地說,同時又叮囑我小心,“我聽說有一個黨衛軍少校好像在針對您,在幾個月前的舞會上,他還公開侮辱過您,您可得小心吶。”
“是有這麼個人。”我點點頭,“不過最近他並沒有幹什麼。”
“這樣當然最好!不過,我也是聽說的……有人告訴我最近黨衛隊為了增加津貼,又把目光盯上了有些家產的法國名流,並且開始找茬兒了。”
這我倒沒注意,但是戴斯先生的消息還是讓我感到不舒服,這是不是意味着我又得防範突如其來的麻煩呢?
“不管怎樣要謹慎一些,他們要找您的把柄或許不困難,畢竟您進過警察局,是‘包庇者’名單上有記錄的人。”
他說的都是實情,不過我知道自己是沒有任何可以防範的條件--我是法國人,這就已經足以成為被傷害的理由。
我沒把戴斯先生的話告訴瑪瑞莎,一來怕她擔心,二來也只是盡量把這段時間的輕鬆心情完整保留下來,不過僅僅在一個多星期以後短暫的平靜就再次被擊得粉碎。
1940年11月11日,天氣是深秋特有的那種涼爽。
我和西蒙、拉豐籌備了“夜鶯”的一場小型表演,終於在連着累了四天後得到了小小的放鬆與休假。瑪瑞莎立刻興緻勃勃地把我拉上了街。
“為什麼不出去走走,親愛的?”早上在床上的時候,她就用甜蜜的聲音在我耳旁煽動着,“我們不能整天跟帳本和鋼琴打交道吧,看看你漂亮的藍眼睛,都像磨鈍的玻璃珠了!”
“好啊。”我迷迷糊糊地說著,用手在她光滑的背上撫摩着,“我聽你的,寶貝兒,去哪兒?”
“香榭麗舍大街怎麼樣?我們可以散步去欣賞波羅內夫人的鮮花,現在雛菊一定開得耀眼呢!”
“沒問題。”我收緊手臂,圈住懷裏柔軟的肉體,“不過在這之前,可以先給我一個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