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天黑得厲害,越來越大的雨把前方的景象弄得模模糊糊,很難看清。不過在離我們大約五碼左右的地方,一道黃色的燈光突兀地橫在不怎麼寬闊的馬路上,顯眼極了。更妙的是,在這道光線中,那個人修長的影子被映在了地面上,讓我在第一時間裏便能感覺出是誰。

“伯爵大人,是德國人嗎?”洛克中尉的語氣中帶着一點緊張,伸手模到了座位底下。

“別慌!”我制止了他危險的舉動,“先讓我去看看,你們都留在車上。”

“可是--”

“千萬不要貿然行動,否則我會被你們害死的!”

“……”

我可沒有預測天氣的本領,所以冬季冰冷的雨點就這樣密密麻麻、毫無遮擋地落在了身上。水珠沿着臉頰往下落,滑進脖子裏,讓我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我走在濕漉漉的地面上,費力地看着前方那個人。他把車斜斜地停在路中間,靠在引擎蓋上,黑色的雨衣罩住了大半身,寬闊的兜帽把金髮藏了起來,只能看見蒼白的臉和那雙依舊很明亮的藍眼睛。

“晚上好,我的伯爵。”波特曼少校朝我笑笑,“怎麼了?您的表情像是看到了魔鬼!”

“事實上也差不多吧。”

我承認在正視這張英俊面孔臉的那一瞬間幾乎要驚叫--他怎麼會在這兒?

“您應該在巴黎,少校。”

“對,或許是這樣。”他滿不在乎地聳聳肩,“我現在確實應該躺在公寓裏那張溫暖的大床上,迎接甜美的睡眠女神。但是沒辦法,好象我不得不跑這一趟。”

我警覺地朝四周掃了幾眼,但車燈照不到的地方黑糊糊的,什麼也看不清。我不能確認是否有士兵埋伏在暗處。

“別懷疑了,伯爵大人。”波特曼少校微笑着站直了身子,“就我等在這兒,沒有其他人。”

我又遲疑地向前走了幾步,打量着面前這個男人。

這是他負傷后我們第一次見面:他瘦了,顴骨略微突了些,皮膚上沒有一點血色。只不過在神態上已經恢復了以前的樣子,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讓人心驚肉跳的。

“你想做什麼,少校?”我開始覺得身上發冷,濕意已經透過衣服慢慢粘上了我的皮膚。

“啊,”他朝我身後的汽車掃一眼,“您已經知道了吧,去勒阿弗爾的關卡上收到特別命令,你們走不了多遠。”

“我認為這件事表明我們之間的合作出了問題;我怎麼能肯定不是您搞的鬼呢?”

“所以我就來證明自己的清白了啊。”他把雨衣的帽子掀開,直直地望着我,“接下來就由我來帶路吧。”

我的腦子像突然被扎了一下,尖銳的意外讓我忍不住顫抖:“你說什麼?”

“我的意思是:由我來開車,把你們送到目的地。這樣即使遇到盤查也不用害怕。”

是啊,有個黨衛軍少校替我們保駕是再安全不過的了!不過--

“哦,非常感謝。”我用譏諷地口氣說到,“我以為您現在是恨不得我早點被捕才對。因為我如果消失了,威脅您的人就少了一個。”

“不,你錯了。”他臉上依舊保持着笑容,“我是曾經非常認真地考慮過這個問題。要是我真想除掉你,機會很多,比如在我的房間裏就會那樣做了。但是後來我想清楚了:自己既然不能下這樣的決心,又忘不了你,那就得讓你活下去,而且不受任何傷害……夏爾特,我是不是個勇敢承認愛情的人?”

雨水在他寬闊的帽檐上流成了細小的珠簾,這沒有阻止他的視線毫無保留地膠着在我臉上。我從來沒看過他這樣的眼神,清澈、坦誠,同時又異常堅定。

我一時間竟發不出聲音,只想不顧一切地轉身離開,但雙腳像生了根一樣動不了。有什麼粗重的聲音異常清晰地在耳朵里響了起來,過了幾秒鐘我才意識到這是我自己的呼吸。

“快出發把,再淋下去你一定會發高燒的。”

波特曼少校擦過我的身邊,用手拍拍我肩。

我默默接受了他建議,和他一起回到車子旁邊。

“晚上好,先生們。”他把臉湊到窗戶旁,笑嘻嘻地對裏面的人打招呼。我清楚地看見洛克中尉他們的目光集中在了他帽子中央的骷髏徽章上,然後臉色開始發青。

“別緊張。”我連忙解釋,“這位是波特曼少校,為你們辦理護照的人。”

氣氛稍稍緩和了一點,但洛克中尉臉上還有一些懷疑的神色;他們沒打算和一個納粹握手。

“伯爵大人,他怎麼會在這兒。”威爾遜下士用英語問我。

我只好改用英語回答:“他來把我們送到勒阿弗爾,這樣可以躲過前面有可能遇到的盤查。”

“這個人可信嗎?”洛克中尉接着也用他的母語說到,“他怎麼知道我們會走這條路。”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少校已經發出了不耐煩的聲音:“喂,喂,堂堂的英國紳士也會在別人面前做出這麼失禮的行為嗎?”

我們四個不約而同地尷尬起來--他說的竟然是純正的倫敦腔。

“相信他吧。”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對那三個人這樣說,“他會讓我們平安到達勒阿弗爾。”

洛克中尉和他的戰友們相互交換了幾個眼神,在達成了共識后對我點點頭:“我們相信的是您,伯爵大人。”

“太好了。”少校拉開車門,“換到我的車上去吧。新的默迪西斯牌小轎車可比這缺少維護的老古董快多了。”

波特曼少校的技術很好,雖然雨越來越大,他依然能在濕滑的路上飛馳。我坐在他身旁,換上了他在後備箱裏準備好的干外套。看着後面三個高大的男人因為擁擠而盡量縮着身體的坐姿,我只能露出抱歉的微笑。

在路上我們遇到了一個臨時哨卡,好在有少校做擋箭牌,沒有遇到任何困難地過去了。在凌晨四點鐘左右我們進入了勒阿弗爾市區,並朝碼頭的方向開去。

“上帝保佑。”嘀咕了一聲,我有種漸漸放鬆的感覺。

“說這個不如感謝我比較實際。”少校翹着嘴角說,“伯爵大人,我想我算是個很好的合作夥伴吧?”

“這麼說還為時過早。”我不客氣地澆了他一盆冷水,“其實我一直想問您,少校先生,您怎麼會知道我們走那條路?”

“如果要擺脫後面的追查,縮小並轉移目標是必要的,剩下的就是儘快趕到目的地。我在從巴黎到勒阿弗爾的小路中挑選了一條最近的,等了不到半個小時左右,果然有點收穫。”

“你什麼時候知道我們的行動泄露了。”

“大約下午六點。”

我皺起眉頭--這麼說他離開巴黎的時間比我們還晚,不是他出賣我們,“……誰會把消息送給蓋世太保?難道是……”

少校沒有回答,我看到他的眼神又深沉了下來,於是閉上嘴。現在還不是追查這件事的時候,等把我的英國朋友送上船以後再說吧。

轎車在高低不平的鵝卵石路上前進,終於在十幾分鐘后駛入碼頭,停在了一間倉庫旁邊。這時雨已經變得很小了,黑色的東方天幕被悄悄抹上了不易覺察的紅顏料。

“好了,就停在這兒吧,接下來我們得自己走了。”我對少校有所保留地說,“你願意可以呆在這裏,如果要離開也沒關係。”

“--就是不能跟着你們,對不對?是害怕我知道得太多嗎?”

可惜我並沒有因為他的話而不安:“算是吧……但不管怎麼樣,我還是得謝謝你。”

少校熄滅了車燈,目中無人地靠在坐椅上閉起了眼睛。

我推開門下了車,領着洛克中尉他們朝倉庫的另一頭走去。當背後那輛小轎車的被厚重的牆壁遮住以後,中尉趕上我,低聲問到:“把他留在那裏好嗎,伯爵先生?萬一他通知了他的部下,我們會很危險的……”

“不,他不會的。”見鬼!我幹嘛為那個人辯護,“呃……至少我能保證這一點,他目前還不會破壞和我們的合作協議……”

洛克中尉臉上的疑惑並沒有消失,而我卻不願意再停留在這個話題上了:

“現在游擊隊的人可能已經在貨船的旁邊等着你們了,他們會把你們帶上船。記住,上船以後你們就是葡萄牙商人了,進入公海以後誰也不能把你們怎麼樣!”

我從口袋裏掏出一隻小小的口琴,“天鵝”的調子在空氣中輕輕地飄了起來。不一會兒,從遠處隱隱約約傳來了旋律相同的口哨聲,兩個模模糊糊的人影朝我們走過來,其中一個打着手電筒。

我沒有停止吹奏,兩支相同的調子漸漸合拍了。當我藉助那暗淡的光線看清來人的時候,卻大吃一驚。

“約瑟,是你!”

從瑪瑞莎死後近兩年的時間都沒再見過面的這個少年,此刻正站在我面前,穿着碼頭工人的粗呢制服,帶着扁帽,用一種陌生的眼神看着我。他長高了一些,也瘦了一些,但顯得很冷靜,沒有了以前那種清澀的衝動。

我想向他問好,但在這樣的情況下也太怪異了:“你怎麼在這裏,難道--”

“我加入了馬基游擊隊。”他平平淡淡地說到,“這次來接應你們就是我和哈維的任務。”

“你們好。”他身旁那個留着大鬍子的中年男人爽朗地朝我們裂開嘴,“‘天鵝’啊,久仰大名了!伯爵大人,您果然是像那種鳥類一樣出色的人兒!”

他的口無遮攔讓我很尷尬,好在這個時候也沒人介意這個。

我向他們介紹了三位英國朋友,然後把護照給了他們。哈維告訴我們貨船將在七點左右起錨,現在還有二個多小時,他們要提前從通往底層貨艙的舷梯進去。

“剩下的事就交給我們吧,伯爵大人。”這個大鬍子向我保證,“您放心好了!只要天一亮,一切就都安全了。”

即將離開的三位朋友緊緊握着我的手向我告別,洛克中尉對他的表演念念不忘,年輕的班森下士甚至還許願說等戰爭結束后他會帶着妻子來看我的歌劇。他們臉上是每個逃亡者都會有的表情,感激伴隨着欣喜。我想即使有再多次,我也不會看厭的。

結束了這一切,哈維打着電筒,領着他們沿剛才的路漸漸走遠了。約瑟卻站在原地,靜靜望着我,彷彿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有事嗎,約瑟?”我盡量讓自己微笑,“你看起來長大了……真是想不到啊,在這樣的情況下見到你……對了,吉埃德先生和太太怎麼樣……”

“他們很好,謝謝。”他生疏地回答到,然後緊緊抿住了嘴唇。

“約瑟……”

“告訴我,那個人是不是還活着?”

我的心臟彷彿一下子被一隻大手攥住,舌頭僵硬了。

“他還活着,對不對?”

男孩的眼睛裏像是冒出了火苗:“你沒有殺他!我聽說你們在巴黎合作了!你們竟然合作……那我姐姐究竟算什麼?你難道忘了當初給我的承諾?”

“約瑟,你聽我說--”

他扭過頭,生硬地拒絕了:“趕快殺了他吧!你說過,如果做不到,我可以……殺了你!”

“約瑟!”

我站在原地,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這突如其來的意外相逢竟讓我的腦中一片空白,我反覆回憶着最後一次見到他時的情景,當時他的眼睛裏過早的拋卻了少年的悲傷,讓我愧疚。

沒錯,我給了他那個承諾,現在真的應該對現了嗎?可是,少校……

我踩有些沉重的步子往回走。

黑色小轎車還停在原地,只不過裏面開着一盞燈,能隱隱約約看到駕駛座上的那個人正無力地趴在方向盤上,左手困難地按住右肩,臉埋得很低。

他的手一路上都把方向盤抓得太穩了,穩到讓我幾乎忘了他身上還帶着未癒合的槍傷,而且仔細想想,這傷還是為我才掛上的。

……

“我是不是個勇敢承認愛情的人?”

……

我嘆了一口氣,拉開車門坐到了少校身旁。

他彷彿這才感覺到有人,很快抬起了頭,我發現他寬闊的額頭上有些細細的汗珠兒。

“怎麼,傷口裂開了嗎?”我從口袋裏掏出有點潮濕的吉士牌香煙,丟了一根給他。

“恩。”他倒沒有掩飾,“有點疼,可能流了點兒血。”

“你應該小心,如果感染就麻煩了!”我點燃自己的煙,把打火機遞給他。

“有人關心還真不錯!”他銜着煙伸到我面前,帶着一種可惡的迷人的笑容對我說:“看在我有傷口的份兒上,您就代勞了吧。”

刺鼻的青煙瀰漫在車廂中,我品味着充滿呼吸道的苦澀氣體,突然有種想拋開一切睡一覺的衝動。

“怎麼了?”波特曼少校側過臉看着我,“我以為英國人走了你會開心呢!是不是愛上其中的某一個了?”

“你的玩笑還是一樣低級。”

“可是你的表情分明就告訴我你現在沒有一種輕鬆的感覺。是因為我的那些話嗎?”我敏感遞覺察到他的語氣中已經沒有玩笑的成分了,藍眼睛牢牢地盯着我。

“不是。”我冷冷地否定了他的猜測,“您認為我有可能相信您的話嗎?”

“真遺憾,那可是我一生中很少說的真話啊。”

我忍不住笑了笑:“這樣我更不敢相信了--”

“好吧!”他突然湊過來,抓住我的下巴把我的臉引了過去,接着一個有些冰冷卻柔軟的東西蓋住了我的嘴唇,某個溫熱靈活的物體探進了我的口腔……

“相信了吧?”

熾熱的鼻息在輕撫着我的皮膚,那雙原本如同冰塊似的藍眼睛此刻溫柔得幾乎讓我承受不住。我看着他又逐漸拉開距離的臉,無法忽視他嘴角上的微笑,那是一種只有對着愛人才會有的微笑,是我以前對着瑪瑞莎常常不自覺浮現出的微笑。我捂着嘴,驚訝地發現我對這個吻竟然沒有以前那種想吐的感覺。

“為什麼……”我把身子朝後面縮了一點,“為什麼會這樣?你……是不是瘋了?”

“或許吧,可這又有什麼關係?”

“你是我的敵人,你殺了我的朋友,還有我的妻子和孩子。我們之間只有仇恨!”

“我沒有傷害過吉埃德小姐,夏爾特,你一定得相信我。”他握住了我的手,“如果可以將以前的事挽回,我甚至寧願她沒死,因為這樣至少你不會如此恨我。”

“你知道把自己的感情告訴我會怎麼樣嗎?我已經利用過一次了。”

“那就利用第二次、第三次好了,多少次都沒關係……”

他沒帶手套,手指很涼,但掌心卻依舊是暖和的;他還是穿着那身納粹黨衛軍的制服,修長結實的身材有着說不出來的美感;他的臉色很蒼白,但是輪廓仍然俊美得如同北歐的神明;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睛有溫度。

我在腦中努力把面前的人和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樣子重疊起來,不過最終卻失敗了。

難道我真的要讓子彈穿過他的心臟,完成自己對約瑟的承諾嗎?

殺死一個你恨的人太容易了,那麼殺死一個愛你的人呢?

我沒有把手抽回來,只是默默地把臉轉向車窗外;他也沒有放開我,但是再也沒說什麼。

天幕上那一抹幾乎看不見的紅色越來越深了,漸漸又加入了不少明亮的東西,最後終於從海天交接的地方裂開了,泄露出大片大片白色的光。黑藍色的海水拍打離我們不遠的防波堤,傳來嘩啦嘩啦的聲音,一艘飄揚着陌生國旗的貨船遠遠地離開了這個碼頭,朝霞給它全身塗上了迷人的金色。

我望着它,直到它變成一個小黑點。

“走吧。”我回頭對少校說,“我們應該離開了,我還得到魯昂和我的劇團匯合。”

他點點頭,眼睛裏突然閃過一絲奇怪的神采,接着摸了摸我的額頭:“你的臉很紅,好象是發燒了。”

“是嗎?”我覺得頭是有些昏,或許是因為淋了雨的關係,“那你更應該開塊點兒了,這下我和你都需要醫生。”

他微微一笑,終於放開了我的手,發動了車子。

伴隨着引擎啟動時的雜音,我們不約而同地聽到了背後由小變大的噪聲--

那是摩托車的轟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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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鵝奏鳴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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