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清乾隆十二年,蘇州,雲岩禪寺。
夏日炎炎,萬里無雲。臨正午之際,善男信女不是早已離去,就是在寺里用齋飯,山門外顯得有些冷清;兜售香燭水果的、擺攤算命的、賣涼水吃食的、推銷跌打膏藥的各路人馬也趁空打盹休息。
圍牆邊停着幾頂大戶人家的轎子,各家轎夫們聚在牆邊陰影乘涼,有人一吆喝,便拿出牌九、骰子、銅錢,熱熱鬧鬧地賭了起來。
唯獨一個方面大耳、神情憨厚的年輕人守在轎邊,盤腿坐在地上,左手拿着一卷書,右手食指一個個指著書上的文字,認真誦讀。
「安大哥,你又在用功了?」
十八歲的安居樂抬起頭,望向來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頸子道:
「青石,我在學認字,談不上用功,回去還得問帳房先生幾個生字。」
牛青石今年十六歲,他打着一條粗黑的長辮子,神色明朗,眼眸清亮,腳踏草鞋,身穿縫了幾塊補靪的粗麻衣褲;衣色雖舊,倒是十分整齊乾淨。
他放下肩頭的扁擔,兩個沉重的箱籠落地,他如釋重負地喘了一口氣,坐到安居樂的身邊。
「我做賣貨郎不必認太多字,懂得認銀錢、會算錢、找錢就行了。」他將招攬客人的博浪鼓放到箱籠上,拿起腰間的葫蘆,喝了一口水。
「多認得幾個字是好的。」安居樂拿出油紙,仔細包妥「幼學瓊林」,再收到懷裏。「我以前就是識字不多,不懂事,這才會跟周家簽下十年長工契約。」
「安大哥,沒關係,你再四年就可以出來了。」牛青石安慰道。
安居樂點點頭,眼眸又有了光采,從腰包拿出一個荷葉包裹的事物。
「來,給你吃,甜甜做的飯糰。」
「不,這是安大哥的午飯。」牛青石趕忙婉拒。
「這不是午飯,這是甜甜給我的點心。等我們送老爺回周府後,才會吃午飯。」講到甜甜兩字,安居樂的大臉不知不覺紅了。
「就是甜甜給你的點心,我才不能吃。」
安居樂還是執着地遞出飯糰。「我知道你不吃午飯,省錢幫弟弟買紙筆,給妹妹買果子,我在周府不愁吃,你在外頭做生意,風吹日晒很辛苦,拿去吃。」
「多謝安大哥。」
牛青石明白安居樂的憨實脾氣,他要他吃,就是誠心誠意叫他吃,再推辭下去,可又要急壞那張容易臉紅的大臉了。
打開荷葉,他心懷感謝,咬下特別香甜的飯糰。
受人點滴,必當湧泉以報。他和安居樂一年前結識於雲岩寺外,大家都是窮苦人家的孩子,雖然個性不同,境遇也不盡相同,但努力改善生活的心是相同的,這或許是他們格外投緣的原因吧。
安居樂見他吃飯糰,開心地咧開了笑容,再站起身子,拿了博浪鼓咚咚搖兩下。
「青石,等我離開周家,我還想跟你學做賣貨郎,不過你放心,我絕對不會和你搶生意,你在蘇州城東,我就到城西。」他很認真地說明。
牛青石爽朗大笑道:「安大哥別客氣,或許我們可以合夥開個貨行呢。」
安居樂眼睛一亮。「那你來當老闆,我不會說話,當個搬貨的夥計就好。」
「做生意不一定要會說話,一分錢一分貨,誠信最重要,只要做出口碑,生意自然會再上門,很多大嬸大姐都是我的老主顧,特地找我拿胭脂水粉。」
「還是你會說話。如果有客人站在我面前,我還不知道怎麼開口……」
安居樂突然結巴,一個小小姑娘站在箱籠前面,眨着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伸出粉嫩的小手掌,好奇地撫摸扎在木條上的各色絲線。
「啊!客人!青石!」他趕緊呼叫正主兒,免得搞砸人家的生意。
「來了。」牛青石忙吞下最後一口飯糰,喝下一口水,嘴裏還在嚼東西,他已經打開箱籠抽屜,把握時機吸引客人的目光。
有如神仙施展法術,每打開一個抽屜,就變出一個花樣,這個小屜是銀簪、琉璃簪、琺琅簪、玉簪、木簪;那個小屜是不同顏色的胭脂片、香粉盒;這個小格是金耳環、瑪瑙耳環、翠玉耳環、珍珠耳環;那個小格又是各種造型刻工的墨篦木梳;一個小小的箱籠貨架,有着各式各樣的貨色,琳琅滿目,令人看得眼花撩亂。
夏七巧睜大了眼,白嫩的小臉充滿驚喜,可一雙小手卻縮了回去,只是眨着長長的睫毛,畏怯而期待地盯住那些小玩意兒。
青石很快地打量這位小小客人,她年約七、八歲,模樣清秀甜美,梳着可愛的丫髻,身穿一襲亮滑似水的鵝黃絲綢衫褲,兩隻紅絨蝴蝶綴在她紅色的小繡花鞋上頭,彷佛隨風展翅,翩翩起舞。
她身邊並沒有陪同的僕婦,但這並不影響他招呼小客人的誠意。
「小姑娘,這裏有縫沙包的布片,妳看,上面印着鯉魚,這裏也有牡丹花樣的;還是妳要打蝴蝶結子的絲帶?喜歡什麼顏色,自己挑,一條兩文錢,三條算妳五文錢。這裏有新來的并州柳葉剪,瞧這柄小巧玲瓏的,專門用來剪精細的綉工,妳的手小,正好適合妳用。」
夏七巧睜着好奇的大眼,臉蛋微紅,搖了搖頭。
小姑娘可能招架不住他的招呼吧?牛青石覺得好笑,恐怕這小姑娘也沒帶錢吧,但無論如何,人來就是客,他又微笑道:「妳看到喜歡的東西,儘管拿去看。這絲帕好多顏色,好多綉樣,妳可以一張張看,別擔心,不會碰壞的。」
七巧還是搖搖頭,小臉脹得更紅了,一雙亮晶晶的眼眸盯住放在箱籠最下面未開啟的抽屜。
「好吧,給妳瞧瞧好玩的玩意兒。」
牛青石笑着拿起屜籠,取出一支細長的黑色金屬直筒。
七巧本來還在用力搖頭,一眨眼間,眼前突然飛來一株大樹,青翠的葉片讓正午陽光曬得閃閃發亮,枝椏上還停着兩隻打盹的小雀,風一吹,樹枝搖晃,小雀鳥拍拍翅膀,飛走了。
她兩眼瞪得大大的,小嘴也微微張開,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麼。
「看得到樹上的麻雀嗎?」牛青石蹲在地上,幫她拿着千里鏡。
「咦?」
七巧的視線移開眼前的長筒,看到近在咫尺的一雙帶笑黑眸。
她害羞地低下頭,別過臉,踢踢她的小繡花鞋。
「喜歡就拿去玩。」
「這什麼呀?」她怯怯地問道。「裏頭有一棵樹。」
「這是千里鏡。這樹不是在裏頭,在那兒。」
七巧順着他比的方向看過去,果然前方路上有一株大榕樹,兩隻麻雀在樹梢飛來飛去,忽地一下子又鑽進了濃密的葉片里。
「啊!麻雀不見了。」
「妳拿去找找,千里鏡可以將遠處的事物看得一清二楚。」
「啊?!」好神奇的東西,她心裏好緊張,小聲問道:「我可以拿?」
「當然可以了。妳自己拿着,四處瞧瞧,可以看得很遠喔。」
七巧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心,小手掌在褲邊搓了搓,擦了擦,再極其小心地接過千里鏡,牢牢捧住,開始搜尋一個她所沒有見過的新奇世界。
見到那張小臉綻出一對驚喜且嬌憨的梨渦,牛青石笑了。既然小姑娘喜歡,就讓她玩玩吧,她開心,他看了也開心,能不能做成生意倒不重要了。
「賣貨郎,你這裏有水粉嗎?」一個姑娘來到他的擔子邊。
「姑娘要看水粉?」他馬上站起身,拿出屜子,放在箱籠上面,讓姑娘看個清楚。「這是玫瑰花粉研磨的香粉,還是要濃一點的茉莉香味?」
「蓮心,妳別看這便宜的貨色了。」一個婦人走過來,不屑地道:「妳要嫁的是好人家,可別讓妳的婆婆聞出劣等水粉的味道。」
「蓮心?!」牛青石一震,抬起頭來望向那位姑娘。
四目相對,兩個人皆是震愣得說不出話來。兩年未見,彼此的模樣兒都有些改變了,身子抽長了,臉孔長大了……
蓮心頓時紅了眼眶,低頭挽緊竹籃。
「咦!你這賣貨郎挺面熟的?」那婦人打量着他。
「錢大娘……」牛青石苦澀地喊了一聲。
「你!」錢大娘嘴角擰出嘲弄的笑容。「我說是誰呀,原來是我們隔壁的窮鄰居啊,我們搬走兩年了,你爹還沒考上舉人吧?」
「我爹每天念書,總有一天會考上。」牛青石用力握緊拳頭。
「呵!你爹那個酸秀才考了二十年,貢院的看門老狗都認識他了,見到你爹還會汪汪叫、搖尾巴哩!」錢大娘拖着蓮心的手,轉身就走。
牛青石按下屈辱的心情,焦急地追問道:「蓮心要嫁人了?」
錢大娘轉過身,上上下下看他好幾眼,又擰出鄙夷的臉色。
「是呀!我們蓮心要嫁人了,對象是許家大少爺,人家有十畝田,一座桑園,蓮心是嫁過去享福當少奶奶,不是幫賣貨郎煮飯帶妹子的。」
「可是……我和蓮心指腹為婚……」
「哈!指腹為婚?」錢大娘聲音拔尖,笑得有如夜半鬼叫聲。「兩個醉鬼說的醉話,誰能當真?我家老鬼死了,你爹瘋瘋癲癲的,你要是真有本事,家有十畝田、一座桑園,再給我八十兩聘金,我就將蓮心嫁給你!」
「娘。」蓮心哽咽地抓住錢大娘的手,始終沒有望向牛青石。
牛青石心如刀割。牛、錢兩家比鄰而居,他自幼就當蓮心是未過門的妻子,兩人很少講話,但見了面總是遞個眼色,默默微笑;誰知兩年前,錢家一聲不響搬走了,從此蓮心成為他心頭的一塊陰影。
「錢大娘,請蓮心等我兩年。」他脫口而出。
「哼!」錢大娘兇惡地道:「一刻也不能等!蓮心十六歲了,人家許少爺看上她,是她的福份,你這隻窮牛要是真的愛護蓮心,就別叫她跟你吃苦!」
吃苦?!牛青石呆若木雞。錢大娘說得沒錯,蓮心嫁他是吃苦啊!
他娘親早死,爹爹終日苦讀,不事生產,家裏還有兩個幼小的弟妹,而賣貨利潤微薄,過得一天算一天,他又怎能要求蓮心陪他過這種三餐不繼的苦日子呢?
眼睜睜看着錢大娘和蓮心離去,他還是只能呆愣原地。
「青石。」一隻暖和的大掌按住他的肩頭。「不要難過。」
「安大哥,我很好。」牛青石以袖子揩去眼角的淚珠。
「我家老爺出來了。」安居樂幫他收好一隻抽屜,忙走回轎子邊。「有空我會去找你,你有什麼事,過來周府找我。」
「好。」望着那張誠摯的大臉,牛青石的心情稍微好些了。
各家大老爺一起出來了,雲岩寺門前一陣忙亂,收牌局、抬轎、載人、呼喝,一下子走得乾乾淨淨,安靜無聲,只留下繼續打盹的小販。
正午驕陽炙熱,曬得臉孔發疼,牛青石突然感到很熱、很疲倦。
他好想回家,看爹,看弟弟,看妹妹;他僵硬地挪動手臂,一一收好箱籠的抽屜,再挑起扁擔,拖着沉重的腳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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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七巧抱住頗有重量的千里鏡,汗流浹背地跟着大哥哥。
咚!大哥哥的博浪鼓掉了下來,他卻是無動於衷,繼續向前走。
她忙用左手挾緊千里鏡,蹲下小身子,撿起博浪鼓。
咚!咚!咚!她故意搖了好幾下,可是大哥哥完全沒聽到。
「大哥哥!」她不斷喊他,可大哥哥走得好快,不管她怎麼喊,他都好象聾了似地,她只好拚命跑,努力追上他那好大的步伐。
怎麼辦?!她急得快哭了,大哥哥走個不停,她快跟不上了。
忽然感覺肩膀痒痒的,她轉頭看去,立刻嚇得寒毛倒豎!
就在她的鼻子前面,一隻胖大黑蜘蛛正在蠕蠕爬行,毛茸茸的八隻爪子就像八條毛蟲,正往她的鼻子攀爬過來。
她驚恐至極,忙用博浪鼓去撥,誰知那蜘蛛好象長了翅膀,瞬間一躍就跳上了她的右手手背。
她全身僵硬,就看着蜘蛛伸出長黑毛長腳,一步步往手臂爬來,那蠕動的刺癢感覺令她腦袋一片空白,驚懼的淚水也急瀉而下。
「大哥哥,救命啊!」
她雙手亂揮,兩腳亂跳,手裏的東西也扔了出去,拔腿就跑。
偏偏石板路凹凸不平,她小小的腳掌絆到石頭縫,整個小身子就往前面的大哥哥撲了過去。
牛青石正將扁擔從右肩換到左肩,驀地一個小小人兒衝過來,他心神恍惚,一時不留意,雙手失去重心,兩腳往後踩了幾步,就是無法穩住身體,整個人和箱籠連同那個小人兒一起跌到石板路上。
碰!咚!嗆!叩!叮!各種物品摔落地面的聲音此起彼落。
「大蜘蛛啊!」七巧大聲哭叫。
「什麼?」牛青石跌倒在地,但雙手仍本能地護住小姑娘。
「嗚啊!有蜘蛛!在我手上啊!」
「嚇,在這裏。」牛青石看到一隻大黑蜘蛛爬在地上,立刻隨手抓來一塊事物,用力砸了下去。
「啊嗚!」七巧覷了一眼變成肉醬的蜘蛛,又是放聲大哭。
牛青石趕忙坐直身子,扶好大聲啼哭的小姑娘,安慰道:「小姑娘,蜘蛛沒了,不要怕,別哭了。」
「嗚,好可怕!蜘蛛要吃我……我不給吃,會痛啊!」
「蜘蛛被我打死了,牠不會吃妳了,別怕。小姑娘,妳爹娘呢?」
「大哥哥,我要還你千、千里……哇嗚嗚、嗚嗚,好嚇人……」七巧餘悸猶存,抽抽噎噎哭個不停,話都說不清楚了。
這不就是剛剛那個有一雙好奇大眼的小姑娘?牛青石一下子清醒過來。他交給她一支千里鏡,卻因遇見蓮心,心情煩悶,竟然忘記跟她拿回來。
可是小姑娘兩手空空,千里鏡呢?
他放眼尋找,入目儘是一片狼藉,灑了滿地的梳子、針線、紙筆,還有飄到水漥的絲帕和扇囊、撞歪的竹編小屜、碎成幾十塊的鏡玻璃和小瓷盤;而拿來砸扁蜘蛛的「武器」則是一方已然裂開的硯台。
他拿起摔落身邊的千里鏡,一顆心更是跌落深谷,魂兒都散了。
所有的雜貨,不管是昂貴的,便宜的,也不管是托售的,或是割貨的,如今損壞了,弄髒了,全部都得由他自負損失。
他欲哭無淚。不能怪小姑娘,都怪他心神不寧,沒將箱籠抽屜拴緊,以致於一跌倒,就將他吃飯的家當摔壞了。
夏七巧哭哭啼啼地以手掌抹淚,看到大哥哥拿着千里鏡發獃。
怎麼辦?她摔壞千里鏡,又撞倒大哥哥的攤子,她闖下大禍了。
「嗚……」她壓抑着不敢哭出聲音,囁嚅道:「不要抓我……」
「小姑娘,我沒有抓妳。」牛青石放下千里鏡,輕輕拍掉她身上的灰塵,露出溫煦的微笑。「幸虧妳沒有摔傷。」
「不要抓我去賣掉。大哥哥,我要回家,我要找娘啊!」
「我怎會抓妳去賣掉?」牛青石扶小姑娘站起,從小屜拿出一條幹凈的帕子,蹲在她身邊,幫她擦掉眼淚鼻涕。「告訴大哥哥,妳住哪裏?我送妳回家。」
「嗚,我住吳宮巷……」
牛青石想到了吳宮巷的大戶人家。「妳是夏家的小小姐?」
「嗚……嗚哇哇,你會賣掉我,換銀子,賠你的千里鏡啊!」
面對這個不知所措、單純又驚恐的小姑娘,牛青石憐惜地摸摸她的頭。「別怕,大哥哥不會賣妳,千里鏡壞掉就壞掉了,別去想它。」
「可是、可是你的東西……」望着散落滿地的雜貨,七巧還是又怕又慌。「蜘蛛咬我,我好怕,撞到你,害你跌倒,嗚嗚、哇嗚……」
「唉!這麼愛哭。」牛青石將帕子塞到她的小手掌,實在不知如何哄她;他家小妹成天笑嘻嘻的,就算要哭,啼個兩聲就沒事了,哪像這位小姑娘哭個沒完沒了,比午後的大雷雨還要驚人。
但他無法忽視那張哭得雙頰通紅、小嘴扁扁的小臉蛋,於是在口袋裏摸了一下。「小姑娘,妳看這是什麼?」
「錢。」七巧抬起淚眸。
他雙手合十,將銅板藏在兩手掌心之間,忽然雙拳一握,笑道:「妳猜猜,現在銅板在左手還是右手?」
「左手。」七巧很肯定地道。
「沒有。」他微笑鬆開左手,空無一物。
「那一定是右手。」她眼角還掛着淚珠,不服氣地再猜一遍。
「也沒有。」攤開右手,空空如也。
「不見了?」她驚訝地瞪大眼睛,大哥哥怎麼變的?
「在這裏。」他兩手在頭上摸了一下,神奇地從耳朵後面拿出銅板。
「咦!」她好奇地盯住銅板,生怕它又會突然消失。
「小姑娘,這是神仙給的神仙錢,妳如果再哭,它又會變不見喔。」
「真的?」七巧已經完全收了淚水,圓睜那雙好奇的大眼,濕潤的長睫毛眨了眨,驚喜地問道:「大哥哥,你遇見神仙?」
「心誠則靈。」牛青石拿起她的小手,將今天唯一收入的一枚銅錢放進那柔軟的掌心,笑道:「給妳神仙錢,妳想哭的時候,就摸摸它,告訴自己,不哭了,不然神仙不見了,就無法保佑小姑娘了。」
七巧似懂非懂地望着小銅錢,感覺大哥哥的手十分粗糙,好象是一塊硬牛皮,不覺伸出一根指頭,好奇地輕觸他長着硬繭的粗指節。
「大哥哥,你叫神仙修好你的東西,你又可以做買賣了。」她嗓音稚嫩,興奮地出主意。
「神仙也沒辦法了。」牛青石黯然地縮回手,開始撿拾地上的東西。
七巧握住銅錢,放進口袋裏,不明白大哥哥怎麼不笑了。
世上有神仙嗎?如果真有神仙,應該讓大家穿好看的衣服,而不是像大哥哥穿破衣草鞋,沒錢娶漂亮的蓮心姐姐,還被那個凶大娘罵得快哭出來,現在她又撞壞他的箱籠,大哥哥的心裏一定很難過了。
她的小手碰到口袋裏一個堅硬的東西,她沒有猶豫,立刻拿了出來。
「大哥哥,給。」
「給什麼?」牛青石轉過頭,眼睛被亮光一刺,原來是一枚閃亮的銀元寶躺在她的小掌心,足足有二十兩的份量吧。
他驚訝地蓋上她的指掌。「快收起來,錢不露白。」
「大哥哥,七巧八歲,懂事了,我弄壞你的東西,就要賠你。」
「不用了,大哥哥自己會處理,我不能拿妳的錢。」
「這是我娘給我的功德錢,要我拿給雲岩寺的大和尚,他會幫我點一盞光明燈;可我不要點燈,廟裏的燈很多,不差我一盞,我回家在自己房裏點蠟燭、念經文就行了。」七巧一板一眼地說明。
「點燈是保佑妳平安幸福,一定要點的。」
「我不要。」七巧仍執拗地遞出元寶,大眼水靈靈地,再綻開嬌憨童稚的笑容。「燈在廟裏燒呀燒,燒完就沒了,可我給大哥哥賠你摔壞的東西,你去做買賣,等賺到了錢,就可以娶蓮心姐姐了。」
「不行,我絕對不能拿。」牛青石心頭一緊,但仍很堅定地回絕。
「大哥哥,我要走了,娘會找不到我的。」七巧踮起腳尖,將元寶放到牛青石的口袋裏,轉身就跑。「大哥哥,我走了!」
「小姑娘,不行的……」牛青石拿起元寶,打算塞回她的手裏。
「喂!站住!」背後傳來吆喝聲。「你在我家門口倒了一堆破爛,叫我怎麼出門?哎唷,這玻璃碎片紮腳啊!」
牛青石忙轉過身,一個橫眉豎目的男人正抬起右腳察看「傷勢」。
「對不起,您受傷了?」
那男人拔掉鞋底的碎片,扔了開來,氣呼呼地道:「還好沒受傷,不然我立刻叫你吞了這面破鏡子!」
「對不起、對不起,我馬上清理乾淨。」
牛青石一再地道歉,跪到地上,一一清理地上摔破的買賣家當。
炎夏正午,日頭毒辣,他的汗水大顆大顆地跌落石板地面,立刻乾涸成一塊又一塊的無色汗漬。
口袋沉甸甸的。她剛說她叫什麼?七巧?吳宮巷的夏家七巧小姐?
他抬起頭,望向她離去的方向,心底彷佛吹過一陣清風,日頭似乎也不再那麼炙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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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蕭索,一群人不畏寒冷,縮着脖子,雙手籠住袖口,擠在糧行門前看熱鬧。
「何老闆,你一定要換我這批麥子,全部發霉長蟲了。」
牛青石身上穿着夏天的單薄麻衣,腳底也仍是透風的草鞋,臉色有些蒼白,手臂冷得顫抖,指向身後一車的麥子。
「我說小哥啊,這白紙黑字契約載明了,貨經售出,概不退回,咱們銀貨兩訖,這個牛字不是你划的嗎!」何老闆抖出一張紙。
一個「牛」字兩端往上鉤,活像一對半角,牛青石握緊拳頭道:「沒錯,是我親筆所划,但你也不能賣我壓了好幾年的爛霉貨,叫我如何去磨麵粉賣人家?」
何老闆瞟向桌上一堆長了綠霉的麥子,皮笑肉不笑地道:「呵,我怎麼知道不是你調了包,故意拿一批爛貨來誑我?小哥,做人要誠實啊。」
牛青石忍住氣憤,又是顫抖地拍向麻袋。「這上頭有你糧行的標記,我從倉庫運出來,直接拉到磨坊去,怎知一打開,全部是壞的。」
「喂,姓牛的!你可別信口雌黃!」何老闆用力拍下桌子,惡狠狠地道:「我何記糧行立足蘇州二十年,多少官家富商都從我這裏進五穀雜糧,我要敢賣霉米,早就被砍頭了,還由得你在這兒胡亂呼喝!?」
「可你賣我劣質的、發霉的、腐爛的麥子,這裏全部是證據!」
「牛青石!你再敢誣陷我何記糧行,小心我告上官府,讓你一輩子挑糞扒上,永不得翻身!」
「何老闆,你不講信用,故意讓我看好麥子,再賣我壞麥子,你……沒有誠信,以後、以後沒人跟你做生意!」牛青石氣極,說話也結巴了。
「哼,以後你還有本錢做生意嗎!」
何老闆露出鄙夷的笑容,目光故意放在他衣衫上的大補靪。
牛青石驀然明白了,拳頭握得更緊,所有的血流往腦海里衝去。
對何老闆來說,十兩銀子是一筆微不足道的小生意,有沒有他這個主顧都無所謂。就算給了劣質貨色,讓他從此不再上何記糧行買貨,對何老闆也沒有任何損失,不過是出清存貨罷了。
「你欺負我!」他怒吼道。
「你無憑無據,說破了嘴也沒人理你,別在這兒阻擋我做生意了,走開!走開!」何老闆揮手趕人,突然眼睛一亮,在人群中發現他的大主顧。「哎呀!是高管家啊,您這個月進的五十石米,都給您準備好了,先進來喝口熱茶吧。」
一旁圍觀的路人指指點點,聽進牛青石的耳朵里,全成了嘲弄。
誰叫他自不量力想做生意!他向小姑娘「借」了二十兩,以八兩賠掉摔壞的雜貨,一兩幫爹爹弟妹買新被和冬衣,一兩還掉賒欠多時的租金,剩下十兩,全數拿來買麥磨粉,準備運到鄉間兜售,賺幾文錢過年,再連本帶利還給小姑娘,怎知卻遇上一個專門欺負窮人的勢利何老闆。
都怪自己不識字,也怪自己年輕識淺,太容易相信別人;早知道他應該去找安居樂,請他去問周府的帳房先生,查看那張契約是否妥當。
一切都太遲了。
他懊悔莫及,忍住寒風吹襲,吃力地拉起板車,避開眾人同情嘲笑的眼光,只想儘速離開這間殺人不流血的糧行。
不知走了多久,他全身凍得發僵,抬頭一看,原來已經到了外城河邊。
河水滾動,枯葉飄零,雜草焦黃,天空籠罩厚厚的烏雲,景象荒涼至極。
他長嘆一聲,將一袋袋麥子搬到地面,從懷裏拿出打火石,引燃一把枯草,再放到這堆發霉的麥子上,很快就燒起熊熊大火。
火光刺痛了他的眼晴,他以衣袖抹去眼眶淚水,拿起原先用來鏟麥子的鐵鏟,用力插下泥地,開始挖坑。
他沒注意到身後的兩個中年男人,他們從糧行一路跟他走來外城河。
「風蕭蕭,淚茫茫,一把麥子燒去了;人情冷,世事涼,小哥痛心掘墳坑──不對啊,小哥為什麼要掘墳坑?」
陳萬利捋着鬍子,吟了幾句詩,歪頭不解地瞧着牛青石。
「老爺,您就別站在下風處,小心沾了一身的灰。」他的忠心管家陳發將他拉開幾步,免得被火星子燙傷。
「我說小哥莫不是想不開,打算引火自焚?」陳萬利一驚,也沒空吟詩了,忙喚道:「喂,我說這位牛小哥,天乾物燥的,你燒這堆火作啥?」
「壞掉的麥子,燒了。」牛青石賣力挖坑,額上已冒出汗水。
「你全部燒光,也沒證據告那個黑心腸的何老闆了。」
「自古以來,沒有窮人打贏的官司。」牛青石仍奮力掘起泥土,神情既憤慨又無奈。
「說的也是。」陳萬利心有所感,看來這位年輕人是深刻體認世情了。
可不知道這會讓他憤世嫉俗、一蹶不振呢?還是轉了個性,學會變通?或是有樣學樣,大家一起當奸商?他決定試探一下他的想法。
「其實啊,小哥的麥子要是磨成了麵粉,任誰也看不出發霉,即使有米蟲,也被磨成了粉身碎骨……」
「不成!」牛青石停下動作,望向這位彌勒佛也似的大老爺,神色嚴肅地道:「磨坊老闆也這樣勸我,他說很多人都如此做,但我做生意就是要誠信,賣出去的東西一定是實在的,不能欺騙人。」
「小哥沒做過生意吧?」
「我做過賣貨郎。有人說我賣的是劣等貨,可我就算是便宜的綉線,也是走了好幾戶店家,比價格、比成色,這才挑出最好的貨色來叫賣。」
「只是蠅頭小利的生意,何必這麼辛苦呢?」
「蠅頭小利也不能欺騙客戶。絞綉線的絲綿不足,綉線容易斷裂,客人下次就不會再買我的綉線;同樣的道理,我若賣出發霉麥子磨的麵粉,客人吃了拉肚子,我也沒臉再去面對他們。」
「不過,何老闆那張臉還是紅光滿面,活得很好啊。」
「我是吃了虧,但他繼續偷雞摸狗的話,遲早有報應。」
牛青石皺起一對濃眉,灼灼目光變得黯然,仍低下頭去掘土。
十兩銀子已讓火焰吞噬,就算何老闆終有報應,他又要如何捱過這個冬天?
「小哥,回去做賣貨郎嗎?」陳萬利又問。
牛青石將一堆灰燼撥進土坑,搖搖頭。「天氣冷了,大家不太出門,也許……」也許找個大戶人家賣身當長工,賺取固定收入吧。
「所以天氣冷了,你升火取暖?」
牛青石持續地撥掃灰燼。「不是。這麥子不好,不能隨便亂丟,否則有人撿走,昧着良心賣掉或磨粉,又有更多人要吃虧。」
「小哥想得周到,很好。」陳萬利讚歎一聲。「小小年紀,難得仁厚呀。」
「小兄弟真是好人。」陳發見機行事,又是幫老爺灑銀子的時候了,他掏了腰包。「這裏有幾錠碎銀,你拿去貼補部分損失。」
「我不是乞丐,我不拿你的錢。」
牛青石抹去額頭汗水,將最後一坨灰燼撥入坑裏,望着逐漸熄滅的火花,他想到了那個炎炎夏日正午,想到了七巧小姑娘攤着大元寶的粉嫩小手掌,也想到了她那張嬌憨可愛的笑臉。
他用力搖頭,再鏟下泥土,掩埋灰燼。
「阿發,收起來。」陳萬利擺手示意,走到半青石身邊,頗感興味地拍拍他的背部。「瞧小哥人窮志不窮,腳踏實地,心地好,肯努力,有見識,有骨氣……唉!這身子骨是單薄些,你叫牛青石?幾歲了?」
「我十六歲。」牛青石沒空理會這位笑咪咪的奇怪大爺,專心用鐵鏟拍平填實的土坑。
「家裏還有什麼人?」
「有爹爹,弟弟,小妹。」
「如果我沒猜錯……」陳萬利得意地捋鬍子,他是見多識廣,一猜便知啊。「你家弟弟一定很會念書,你賺錢供弟弟讀書?」
「嗯。」牛青石又用腳踏了踏地面。
陳發心知肚明,老爺的大善人心腸又在蠢蠢欲動了。十一年前撿回一個哭墓娃娃回家念書,如今又想撿個現成的聰明孩童幫陳家掙功名?
「老爺啊,我們陳家今年已經出一個秀才了。」
「我不打他家弟弟的主意,我要的是他。」陳萬利指向牛青石。
牛青石不明所以,低頭看了自己一身破舊的衣裳,不知道這位大老爺要他的什麼東西。
陳發又道:「老爺,咱陳家上上下下精明能幹,連僕役丫鬟也像泥鰍一樣滑溜,不缺人手幫忙做生意啊。」
「是不缺,但我們可以為蘇州城養出一個做生意的人才。」
「可老爺剛剛才說,蘇州奸商太多,不打算在這兒設貨行了。」
「我不設,他可以設啊!」陳萬利越說越開心,心底正在醞釀一個宏偉的大計畫。「牛青石,有興趣跟我學做生意嗎?」
「我不認識你。」牛青石謹慎地道。
陳發趕緊幫老爺打知名度。「你去問你熟識的店家,看他們是否聽過紹興大鹽商、大善人陳萬利陳老爺,就知道我家老爺是何許人物了。」
陳萬利又笑咪咪地道:「我在揚州有一間貨棧,各式貨物南來北往,四通八達,讓你看上兩年,保證學得其中精髓。對了,你識字嗎?」
「不識。」
「唉!那得再加上一年了。就三年的時間,你跟我上北京,下廣州,四處見見世面,增廣見聞。」陳萬利興奮極了,雙眼發光,恨不得立刻拐走這隻大牛,好好調教他經商的本領。
「我不能離開我爹和弟妹。」牛青石如聽夢話,不置可否地搖頭。
「我給你三年一百兩的安家費。這段期間你待揚州,吃我的,住我的,我不會再給你薪餉。三年後,我借你一百兩銀子,你去發展自己的生意;再過一年,你要還我二百兩。」
牛青石聽得胡塗,覺得很不可思議。借一百兩得還兩百兩,實在是獅子大開口,但三年一百兩的安家費他可聽得清清楚楚。
陳發察言觀色,他的任務就是及時提醒老爺做事不可太過莽撞。
「唉!老爺,你嚇到牛兄弟了,這麼重大的決定,哪是你唬弄個兩句,他就會乖乖跟我們走。」
「是了!」陳萬利擊掌笑道:「牛青石,我三天後離開蘇州,給你三天的時間考慮,我住迎賓客棧天字第一號房,想通了就來找我。」
陳發猛點頭,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線。「我家老爺從來不收徒弟,牛兄弟,這可是你千載難逢的機會喔。」
牛青石握住鐵鏟,望着兩個彌勒佛也似的人物離去,腦袋還是一團混亂,猶不知自己到底遇見了何方神聖。
寒風呼呼地吹,吹開了烏雲,吹皺了河水,波光瀲灧,倒映出一片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