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天色大亮,曲柔一宿未眠,此刻已感疲倦,便在溪邊坐了下來。

依舊是溪水潺潺,沁涼入脾,她形單影隻,四周只有千年沉默不語的高大蒼松,一路行來,幽靜寂寥,倍添她心頭無限凄涼。

當初,她就是在這兒遇到他的。或許再往上走,她就可以找到他的“巢穴”,然後,她只要看他一眼——偷偷看一眼就好,絕不讓他知曉。

早就不打雷了,天氣那麼好,她卻趕了一夜的路,又是騎馬,又是爬山,目的只想安慰害怕打雷的他,她是瘋了?還是痴了?

正在愣愣發獃,不經意瞧見大岩石後頭的草叢堆里露出一塊白色皮毛,瞬間攫住了她的目光。

她心臟劇跳,倏地站起,飛奔過去,雙手撥開雜草,一入目便是一隻被啃得只剩下白毛皮的小動物,鮮血碎骨和着殘剩毛皮,腥紅與蒼白,令人沭目驚心。

她全身發寒,好似跌入無底深淵,雙腳一軟,便坐倒在地。

不會吧……她用力握緊拳頭,抿緊唇瓣,一再告訴自己,這不是相公,相公法力高強,是個大神仙,不可能讓野獸吃了……

可那白色毛皮是那麼的熟悉,她猶能感覺小白狐熱烈舔她的溫熱氣息,而如今眼前卻只有一具破碎的身軀……

“相公?”她顫聲開了口,試圖證明她不願相信的事實。

林木依舊沉默,天上有白雲,白雲幽緲,地上有流水,流水傷逝,山中有狐狸,可狐狸呢?活蹦亂跳的小狐狸哪兒去了?

“相……相公!”曲柔淚眼模糊,眼前那團白色毛皮也變得朦朧不清,她心一揪,立即放聲大哭。“相公!相公啊!”

柔兒,柔兒,那不是我呀!

樹上的小金絲雀猛拍翅膀,着急亂叫,恨不能飛過去啄醒她。

可是傷心的人兒什麼都聽不見了。

“如果我不離開你……”曲柔哭得昏天黑地,不斷地痛苦自責,“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啊,相公!”

“姑娘,發生什麼事了?”

曲柔淚眼婆娑地抬起頭來,望向來人。

“曲姑娘……”趕來的裴遷大吃一驚。“你為什麼會在這裏?”

“我……”曲柔見了他,更是淚流難禁。“相公他……我相公……”

“我聽說石少爺病了。”

“他……他……”曲柔望着草叢,失聲哭泣道;“他死了啊!”

“石少爺死了?”裴遷驚訝地上前撥開草叢,卻只見一隻小動物屍體。

思緒飛快轉念,他很快就明白了她痛哭的原因。

“曲姑娘,這是被野狼吃掉的兔子。”

“嗚?”

“你看,是小白兔。”裴遷左手撥開高高的雜草,右手撿起樹枝挑出兩隻殘缺的長耳朵,讓曲柔看個清楚。

小白兔……曲柔怔仲半晌,似乎仍在確認事實,驀地她猛搖頭,繼而呵呵傻笑,笑到淚水都進了出來,隨之又嗚嗚咽咽地哭了。

“我將它埋了吧。”裴遷任她去哭泣,抽出長劍,開始掘洞。

“謝謝……”

沒事了!小金絲雀虛軟地靠上樹榦。

柔兒又哭又笑,他亦同悲同喜,整顆心就像是被她用力揉過,同時也揉開了他心頭密佈的烏雲,重現一片清明的晴空,豁然開朗。

傻柔兒,你還是在意我的,是不?

他靜靜瞧着那個啜泣顫抖的嬌弱身軀,點滴柔情,重新湧現。

壓上石頭,裴遷很快埋好白兔屍體,曲柔走過去,雙手合十默拜。

祝禱完畢,她抹去了淚水,強笑道;“裴大哥,謝謝你的關心,你一路跟着我,我很過意不去,我想跟你解釋……”

“我沒有跟着你,我已經在這山裡兩天了。”

“可是昨天晚上你救了我……”曲柔一驚。

“昨天晚上我借住山下的砍柴老爹家,沒有出門。”裴遷瞭然於心,沉着地問道;“莫不是那位跟我很像的胡兄弟又出現了?”

“可是我喊他裴大哥,他也沒說不對……啊!”曲柔心一跳,沒頭沒腦就問了一個傻問題;“你是胡不離?”

“我是裴遷。”

“你是裴遷,那昨天晚上……”

“應該就是胡不離了。”

老天!曲柔又想哭了,是哪個胡不離?是大姐?還是相公……

“難怪……”曲柔咬着指頭,淚盈於睫。“我以為是掉在泥地才沒受傷,可是衣服卻沒沾着泥;那馬兒一直亂跑,我不會駕馭,好幾次差點顛了下去,遇到他后就一路平順了;還有,他也出來得太突然了……”

“曲姑娘,你為什麼來到這山裡?”裴遷問道。

“我……”曲柔抬頭仰看萬里晴空。“城裏在打雷,相公他怕打雷,我怕沒人陪伴,他會害怕……”她輕嘆一聲,垂下了臉,憂傷地道;“裴大哥,你不會相信的。”

“我說過,我相信。”

“你相信什麼?”曲柔瞠大淚眸。

“我相信你說的,石少爺是一隻狐狸精,所以你剛剛衝著死兔喊相公,應該是把兔子當成狐狸了吧?”裴遷仔細道來。

“你相信我沒瘋?不是我大哥認為的生了心病?”

“我還知道你那天是故意裝瘋賣傻,拿我當幌子,目的就是為了離開石少爺,好讓他得以安心去修鍊成仙。”

“你知道?”

“你哭得那麼傷心,哭到承受不住,暈了過去,我完全感受得到你不是害怕,而是悲傷。”裴遷平靜地道。

“對不起,我不該騙裴大哥。”那抹傷痛又刺痛了曲柔的心。

“沒關係。所以這也是曲兄以為你喜歡我,一再留我,希望我陪你到復原為止,我卻可以不顧朋友情義,兩天前就離開曲家的原因。”

“可是,為什麼你相信相公是狐仙?”

“因為我曾經遇過一位狐仙,在她心目中,天下諸事,沒有比得道成仙更重要了,她也姓胡,雖然每個狐仙都可能姓胡……唉。”裴遷長長一嘆,沉緩地踱了幾步來到溪邊,望着水裏晃蕩不清的臉孔,苦笑道:“六年了,我已經尋她六年了……”

“裴大哥……”望着他孤獨的背影,曲柔感受到他的落寞。

為了修道成仙,棄了塵世,遠離愛人,落得世間有情男女孤單飲泣;那麼,神仙何苦來世間這麼一遭,只為了戲弄凡人呢?

柔兒,你何苦做戲?弄得你我這般傷心難過?

語聲幽幽,響在曲柔耳側,不是來自風中,而是敲在心版上。

她驚訝地撫上心口,彷若心有靈犀一點通,她轉過身子,就看到地上站着一隻小白狐狸,那雙熟悉的圓圓黑眸飽含淚水,直直瞧着她。

她更往心口揉去,只為了撫平那突然撞擊而來的劇烈心痛。

痴痴相對,一個是人,一個是狐,她終究會死去,遺忘今生;他終究會成仙;永世逍遙。不同的世界,不同的生命,原本就不應有交集。

曲柔不讓自己流淚,只是用力咬緊唇瓣,轉頭就跑。

小白狐放開四蹄,立即縱身追了出去。

見到這一幕,裴遷並沒有太大的驚訝,他只是默默看着,直到他們消失在林蔭間,他又轉身繼續看那一去不回頭的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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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柔拚命地跑,風呼呼地吹,巨大樹榦一根一根迎面撞來,阻擋了她的去路,她閃了又閃,避了又避,卻是怎樣也跑不出這片迷霧樹林。

碰!腳步一個不穩,她結結實實地趴倒在地上。

好痛!全身骨頭都像是要垮掉似地,雙掌一陣陣地抽痛,她淚水進出,又刺痛了臉頰的傷口。

她想爬起來繼續跑,但她沒力氣了,她早已耗盡所有的心力。

柔兒,你跌傷了。

“你回去!”曲柔握住拳頭,吃力地抬起身子,刻意不循聲望去,咬牙道;“你該回去的,我這就走。”

她屈起膝蓋,卻是全身癱軟,又不支地跌了下去。

她的心給埋在這片深山樹林裏了,索性,也將她埋葬此處吧,再也不要回去,那麼,她還可以默默陪他,不打擾他的清修……

柔兒,你的手掌擦傷了,一定很痛的。

溫熱小舌柔柔地舔舐着她的手掌傷處,曲柔頓感心悸,這是她曾經以為不可能再擁有的感覺,此刻卻真真切切地回到她身邊……

“不要舔我!”她違心大叫,立即又握起拳頭,哭嚷道;“相公!你走!你走!等我休息夠了,我就回去。”

我跟你一起回去。

“不行!你要留在這裏,專心修鍊,以後才能當個大神仙,去救很多很多的人。”

我都救不了你了,我還去救誰?

“我算什麼?你去濟世救人,普度眾生,別浪費力氣和我廝混!”

我能力不足,本來就不是普度眾生的料。

“你不修鍊當然能力不足了,你就是愛玩愛鬧!走開!別再找我玩了,我才不跟一個乳臭未乾的小狐狸玩耍。”

柔兒,你說著讓我傷心的話,你心裏更傷心吧?

“你……嗚!”曲柔心如錐刺,再也說不出話來,只能趴在地上流淚,卻是不敢看他一眼,就怕自己會受不了而崩潰。

“柔兒,我們回江漢了。”驀地,那雙熟悉不過的胖胖手臂攬住她的腰身,將她納入了那個也是熟悉不過的溫暖懷抱里。

好香、好香的憨奶味啊,她好喜歡、好想念、好想再用力聞聞……

她輕輕顫抖着,忍不住也伸手去環抱他圓滾滾的身軀。

“相公,不行,我會害了你。”她剋制自己,慌忙推開他。

“柔兒。”他雙手圈得更緊,完全不讓她有逃跑的空間,將臉貼在她的頭髮上,哽咽道;“你心裏有我,不要再騙自己了。”

“相公,嗚嗚,我不能……”

“我不要下回打雷時,你又半夜跑出來找我,夜路很危險的。”

“昨晚……果然是你……”她靠在他胸膛,泣不成聲。

“我更不想你見到死兔子,以為是你那福薄短命的相公。”

“嗚嗚……”

“你可知道,要我忍耐着不認你,我有多難受?”他抬起她的臉,痴痴地凝視她。

望進那對深黝的圓圓黑眸,她的心又抽痛了。

他那雙時常帶笑的眼眸幽黯無神,彷彿是兩汪淚泉,淚珠兒滔滔不斷地滾流出來,爬滿他白胖胖的臉頰。

那模樣就像是個受了委屈的小娃娃,卻又強忍着不哭出聲音,忍着忍着,不哭不哭,可是淚水好多好多,只好任它一直流一直流……

“相公,你不要哭了。”她情不自禁,哭着為他拭淚。

“柔兒,你也不哭,不哭了喔。”他輕扯微笑,握住她的手,反過來柔聲安慰她。

兩掌交疊,一股輕涼意漫過掌心,曲柔感覺擦傷的痛楚漸漸地消散,可是,她的心也跟着涼了。

她慌地抽手,舉在眼前,緊緊盯住看不出擦傷痕迹的手掌。

“不要……”手掌在淚霧中顫抖,她的聲音也在顫抖。“我寧可你是普通人,不會什麼法力,我要我的傷……我的傷,慢慢好起來……”

“好。”他立刻應允,原先輕拂在她臉頰傷處的指頭也放了下來,依然擁抱着她,神情堅定地凝望她,一字一字地道;“天地為證,從此刻起,我就是凡人石伯樂,我要跟柔兒過一般的人間夫妻生活,相親相愛,白頭到老永不分離。”

被淚水浸得發亮的圓圓黑眸閃動光芒,彷彿這不只是一個允諾,也是一個極為虔誠的宣誓,告知天地,石伯樂和曲柔將會白頭到老。

“天!”她虛軟地抓住他的衣服,無法承受如此鄭重的諾言,哭泣道;“不值得!你該做的是回去當神仙,這才是你最重要的事!”

“與其當神仙千年孤寂,我寧可為人熱鬧百年。”

何止孤寂!他語氣所透出的壓抑,也是她所深刻體認的啊。

他露出微笑,語氣溫煦。“我是真喜歡柔兒,希望柔兒快樂平安,所以我要當柔兒的相公,給柔兒一輩子的快樂平安。”

她淚水流呀流,止不住了,看得他又是一陣心疼。

“乖,柔兒不哭了。”他不舍地輕撫她的臉頰。“你的傷還是會痛吧?”

在那吹彈得破的白嫩肌膚上,給土石擦出一條血痕,雖然不至於破相,但瞧了礙眼,他既不再施展法力,總該有屬於人的方法來療傷吧。

他貼近她的臉蛋,閉起眼睛,伸出舌頭,輕輕地舔舐她的傷痕。

血漬味道是咸澀的,淚水也是又咸又苦,原來,不只是心苦,連血淚也是苦的。天下本無事,又何苦找苦頭來吃苦呢?

“我不會再讓你苦了。”他緩緩舔着,柔聲與她細語。

唇瓣滑移而下,輕觸到了她柔軟輕顫的小嘴,他轉而壓了上去,本想安撫平息她的顫抖,然而他一咬着那軟嫩的唇瓣,就再也不願放開了。

心中燃起了一萬顆太陽的烈焰,令他全身轟地燒得火熱。

原來被親和親人的滋味一樣美妙啊!他擁緊了她,不住地吸吮舔舐,安慰轉為戀慕,柔情化作纏綿,他為她那香軟的唇而着迷,先是輕輕咬着,而後又急急躁躁地深入尋索,欲一探她的甜美芳香。

“唔?”那伸入口中的舌頭不覺令曲柔悶哼一聲。

“咬到你了?”他紅着臉看她。

“沒……”她害羞地低下頭,臉頰不再蒼白,而是遍染紅暈。

心在狂跳,她明白,從此刻起,他不但成為凡人石伯樂,也長大成為一個懂得情愛的男人了。

暫且忘了他還要成仙,更要拋開連日來的悲苦思念,她抬頭看他,輕綻微笑,主動吻上他的唇瓣。

“相公,我很喜歡。”

“嘻,柔兒,親親。”他當然更用力地親下去了。

微風穿梭在幽靜林木間,枝葉輕輕晃動,發出喀喀聲響,為安靜卻熱情如火的小兒女輕哼着小曲兒。

“小弟!”胡靈靈的高聲怒吼打破了這份美好的靜謐。

“大姐,我就知道你會來。”石伯樂很不情願地停止親吻,將曲柔摟在懷裏,雙眸直視一身火紅的大姐。

“大姐。”曲柔忙拉了一下凌亂的衣衫,低頭喊了一聲。

“不要叫我。”胡靈靈冷着一張美艷臉孔,毫不客氣地指責道;“曲柔,你答應我離開他的。”

“大姐,是我拐柔兒,你不要罵她。”石伯樂不想和她吵架。

“我要你回姑兒山,你倒不安分,又來拐她。我問你,你還想當神仙嗎?”

“不想。”

“什麼……你再說一遍!”胡靈靈聲音提得更高。

“大姐,我不想修鍊了。”石伯樂輕鬆地道;“你知道,我就是愛玩,所以我想嘗嘗人生的生、老、病、死、喜、怒、哀、樂、愛、恨、嗔、痴,這一世嘗不夠,下一輩子再來;下輩子不夠,下下輩子再來。總要親自活過,這才能深切明白世間苦樂,也才有資格當一個助人的神仙。”

“不用這麼麻煩,你只需開悟和清心就成了。”胡靈靈仍試圖挽回他的心意。

“偏生我天性憊懶,資質駑鈍,開不了悟,也清不了心,更怕當神仙聽人嘮嘮叨叨沒完沒了。”石伯樂大大搖頭。

“是你不修行啊,大姐這麼苦心教導……”胡靈靈柔媚的丹鳳眼一挑,嘴角勾起微笑。“這樣吧,你想找姑娘玩耍的話,有的是機會,今年找這個,明年找那個,任誰都可以像曲柔一樣陪你玩得很開心。”

“大姐,你說得太簡單了。”石伯樂握住曲柔的手,露出從未有過的嚴肅神情。“找人玩要很容易,就像最初在這溪邊,我也只是和柔兒玩玩罷了。可在一起久了,有感情了,有了牽挂,就不想分開。若說為了修行而離開心愛的人,害她傷心難過,這是自私、製造孽緣;難道我就不能留在塵世,去做我身為柔兒相公應做的事嗎?”

“你不是石伯樂,你是狐小弟!小狐仙!”

“不行耶。”石伯樂眨眨無辜的圓圓黑眸。“我剛才要天地作見證了,我現在是凡人石伯樂,要是我又回去當狐仙,老天不知會怎麼罰我哦?說不定將我變成一塊石頭,沉到水裏去讓魚兒玩捉迷藏了。”

手掌被用力捏住,他微笑拍拍那顯得緊張不安的小手,為自己做了一個結論;“所以啦,我喜歡柔兒,在這中間學會成長、關心、疼惜、擔起責任,也是一種很重要的修行呢。”

“小弟,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說話?”

“沒有啊,我只是感慨良多,有感而發罷了。”

胡靈靈改變目標,急切地道;“曲柔!你就眼睜睜看他自毀道行嗎?你沒忘了他最糟的後果吧……”

“這……”曲柔憂心地望向石伯樂。

“靈靈,你一定要拆散他們嗎?”

“你……”胡靈靈震驚地望向站在樹下的魁梧男人。

裴遷站在那兒不知多久了,有如一棵千年不動的老樹,身形凝定,神色沉穩,話聲也一樣地平靜低沉,可那激動的眸光卻透露出他的情緒。

“靈靈,我終於找到你了。”

“找我……”胡靈靈花容失色,剛才的強勢作風一下子不見了,只是驚惶地看着裴遷。“我明明抹掉你的記憶了,為什麼你還會記得?”

“有些事情很重要,重要到怎麼也忘不了;或者忘了,依然會再想起。”裴遷緊緊凝視她。

“不可能!”胡靈靈倒退了一步。

“大姐,你不能任何事都要抹掉人家的記憶啦。”石伯樂故意拆她的台,笑道;“什麼都忘光光了,不就腦袋空空,好像沒活過似的?”

“你別說話!”胡靈靈穩住心神,問道;“你怎麼找到這裏來了?”

“我不知道你在哪裏,只能一個城一個城、一座山一座山找,直到我來到了玉姑祠,我想,我應該是找到了。”裴遷依然沉穩地站在原地。

“哎!”胡靈靈懊惱地跺了跺腳,不經意流露出她美艷姿容下的另一種小女兒嬌態。“我不該將我‘家’的樣子說給你聽的。”

“這雙鞋子還你。”裴遷從身後包袱拿出一雙紅繡鞋,雙手穩穩地捧牢。

石伯樂和曲柔吃驚地對望一眼,原來裴遷的包袱里還真有一雙繡鞋!

再定睛看去,更是驚訝不已,鞋面亮紅,繡花精緻,這不就是“胡不離小弟”拿給曲柔、後來又被“胡不離大姐”取走的那雙紅繡鞋……

“原來是你偷走的!還我!”胡靈靈氣得搶上前去,伸手就要奪了過來,卻在離裴遷一步距離時,硬生生停下了腳步。

“還你。”裴遷遞了出去,眸光沒有離開過她。

“我不要了。一雙舊鞋罷了。”胡靈靈故意抬起下巴望向別處。

“大姐,我就叫你扮老婆婆時不要那麼愛漂亮,還穿紅繡鞋!瞧,這不是穿梆了嗎?”石伯樂繼續落井下石。

“你閉嘴!不幫大姐,倒幫外人了……”胡靈靈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拿小弟來出氣。

“裴大哥,我大姐可珍惜這雙鞋了。當初我不留心借給柔兒穿,她好心急要拿回來呢,莫非這是你送她的?”石伯樂樂得火上加油。

“這是我們一起做的。”

“啊!”

“靈靈的綉工,我裁的鞋樣,我不會用針線,靈靈教我縫……”裴遷低頭輕撫繡鞋,眼神和聲音變得格外柔和。“那晚是除夕夜,靈靈先睡了,我想要她有一雙新鞋好過年,便熬夜縫好。但畢竟我手粗,針眼兒過大,還挨了靈靈一頓罵,後來還是靈靈細細地補好,所以我絕對認得這雙獨一無二的繡鞋。”他說著便逸出淡淡的微笑。

鐵漢柔情!輕淡無奈的笑,伴着低聲訴說的語氣,陽剛線條里隱藏着不為人知的深沉感情,曲柔聽到最後,眼眶就紅了。

“裴大哥怎麼會拿到這雙鞋?”她輕聲問道。

“我常常去玉姑祠,有一回請管事老婆婆解簽,見她跨過門檻露出這雙紅繡鞋。我想,或許婆婆和靈靈有什麼關係,要不她怎會有這雙繡鞋?可是後來我總找不到婆婆,人家又說婆婆是從姑兒山來的,因此我去婆婆房間將鞋子偷了出來,來到這兒找答案,卻沒料到婆婆就是靈靈。”

“是啊!”石伯樂大笑道;“大姐最愛漂亮了。可為了多賺點香火錢,難為她扮成皺巴巴的老婆婆了。”

胡靈靈雖然將臉蛋轉向另一邊,像日正在瞧着樹洞裏的好奇松鼠,但一雙美眸還是不時瞟向裴遷,十指不住地交握搓揉,似乎十分苦惱。

“你知道,我是狐仙。”她索性又轉身面對他。

“是的,我知道。”

“我要修行,不談情愛。”

“我只是想再見你一面。”

“好,看完了,你可以走了!”胡靈靈欺身上前,快速地奪下繡鞋,正欲轉身離去,突然驚叫一聲,燙手也似地丟下這雙她最珍愛的鞋子。

她驚駭地拿左手抓住右手手腕,只見掌心印着一個奇怪的符號,那紅色的印痕正以極快的速度滲進她的肌膚,瞬間就消失子無形。

“你……”她欲逼出那股滲入體內的奇異感覺,卻是全身無力,頓時軟倒下來,她急得大叫道;“裴遷,你做什麼……”

“這只是暫時制住你的法力而已。”裴遷抱住她的身子,望向急忙奔跑過來的石伯樂和曲柔,沉聲道;“這是我好不容易求來的符。你們放心,我愛靈靈,絕不會傷害靈靈,我只是要還她一件東西。”

因着“我愛靈靈”這一句話,兩人停下了腳步,感覺裴遷似乎話中有話,但到底有什麼東西不能當面還,一定得先將人扳倒?

“裴遷!我又沒借你東西……”胡靈靈倒在他的懷抱里,本來還在企圖掙扎,突然睜大了眼睛,聲音也顫抖了。“難道……你知道了?”

“是你的,就該還你。”裴遷抱着她坐到地面,眸光須臾不離,大掌溫柔地撫摸她的頭髮,臉上依然帶着那猜不透的沉靜笑容。

“不行……裴遷,你不要做傻事……”向來冷情的胡靈靈慌了,兩行淚水立刻滑下。

他不再讓她說話,俯下臉對着她的嘴就親吻了下去。

“啊……”曲柔不好意思地轉過臉,但一團奇怪的紅色光芒又將她的目光吸引回來,那是從兩人唇瓣接觸之間所發散出來的。

“護體元神!”石伯樂激動地緊握曲柔的小手,看着那團淡淡紅光由裴遷口中度到了大姐口中。“裴大哥將他的元神給了大姐……不,那是大姐的,裴大哥將元神還給大姐,可這一來,裴大哥就……”

“沒了元神會怎樣?”曲柔已經猜到嚴重性。

“裴大哥!你不必還給大姐!”石伯樂急得上前阻止道;“她只需再修一百年就可得到新的元神,可你沒了元神,過不了明天呀!”

裴遷只是專心地以吻封唇,直到紅光完全沒入胡靈靈口中,再若有似無地在那艷紅的唇瓣輕吮一下,同時伸過右掌覆住她刻意嘔吐的嘴,稍加施力,便將那團紅光送入了她體內。

“我原本命已該絕,是靈靈將她的元神給了我,又讓我多活了這些年。靈靈,謝謝你。”裴遷望向淚流不止的胡靈靈,眼眸溢出濃濃的柔情,又輕輕地撥弄她的亂髮,柔聲道;“靈靈的心愿就是成為天女,一百年是一段不算短的日子,修行很辛苦,我希望她能早日得償所願。”

“裴遷!你這混蛋!”胡靈靈哭着想要打人,卻是力不從心。

“我走了。”裴遷將哭泣的人兒放在地上,毫不留戀地站起身子,微笑拱手道;“石少爺,曲姑娘,恕我無法前去喝兩位的喜酒了,在此祝二位百年好合。”

“等等!裴大哥,我大姐她……”這種祝福未免太嚇人了吧。

“你大姐沒事,三天後就會恢復法力。”

裴遷說完便邁開腳步,完全不再看胡靈靈一眼,幾個輕功閃身,身形一下子就讓茂密的高大林木遮掩住,再也見不着了。

“他會死!他會死的啊!”胡靈靈望着裴遷離去的背影,不斷哭叫,費力地以手掌按住地面想要起身。“我要去找他!不能讓他走啊!”

“大姐!”曲柔趕忙過去扶起她。

“我去追他!”石伯樂說完便胞。

“回來!”胡靈靈大吼道;“笨小弟!你沒本事救他!你快來幫我恢復法力!”

“喔。”石伯樂又趕緊跑回來。

在胡靈靈的指示下,姐弟倆相對而坐,彼此右掌相貼,由胡靈靈念咒,石伯樂依咒施法,助她破解手心符咒的封印,其間當然免不了又被氣急敗壞的大姐罵個狗血淋頭,嫌他修為太爛、動作太過遲鈍。

曲柔坐在一邊,不敢打擾他們,緊張地等待時間慢慢流逝。

“好了!”胡靈靈一躍而起,臉上淚痕猶在,一雙丹鳳眼已然重綻靈光,罵道;“什麼三天之後!三刻鐘都不到!他一定是遇到唬人的半仙了,又不知道被騙了多少錢……這個大傻瓜!大笨蛋!氣死我了!”

一邊罵,一邊跑,無視於小弟奉上的帖子,婀娜多姿的火紅身影轉眼變成一隻美麗的大紅狐,跳進了裴遷離去方向的林子裏。

過了好半晌,忽然聽到鳥兒鳴唱,松鼠跳躍彈起樹枝啪地一聲,呼呼的風吹聲也回來了,高高的樹頂飄下了一片葉子。

激蕩的心情平靜下來,一對小兒女靠着樹榦坐下,好好休息。

“大姐好像說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石伯樂撿起葉子,放在手裏把玩,困惑地道;“她什麼時候跑出去愛上裴大哥了?”

“她應該也很掙扎吧。希望裴大哥沒事。”曲柔早已不知為他們祈禱多少次了。

“放心好了,大姐那人挺執着的,想要成仙就努力去修行,連帶也要我跟她一樣修行,這回她要救裴大哥,一定救得回來。”

“希望如此。”曲柔靠上了他的胸膛。

“我長這麼大,從沒見過大姐哭,她一定很在意裴大哥。”

“那她又何必故作無情?”

“只有問她才知道嘍,懶得想了。”石伯樂摟緊她的身子,心滿意足地往她額角親了一親。“柔兒,我們終於在一起了。”

相偎相依,呼吸着彼此的氣息,此時無需多言,身心疲憊的他們戀着對方的體溫,安心地合眼休息。

紛亂過後的林子裏,雲淡風輕,恬靜安寧,至於世間難解的情事,就讓它盡付風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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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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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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