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多虧先生想得周到。”子晟很誠懇地說一句。

他從高豫,一路風塵而回。才進府門,就有總管季海,把這樁非同小可的事稟告給他。子晟驚疑之外,首先就泛起慶幸之感,好在早聽胡山的建議,有所安排。因此少不得要向他稱謝。

胡山微微一笑,然而隨即神色一凝:“王爺,其實我倒寧願我料不中。”

聽他這樣說,子晟的臉色微微一黯。卻不說話,良久,輕嘆一聲,緩緩搖頭。

胡山譏誚地笑笑:“這個圈套極簡單,實在也不新鮮,可是卻管用的很。”又說:“王爺對虞王妃此事,如何看待?”

“在這府里,肯把心剖出來給我的,只有兩個人。”子晟很平靜地說:“一個是先生你,另一個,就是虞妃。”

胡山雙手一合,笑道:“王爺果然清明。這也正是我要回護虞王妃的緣故。然則這件事總要有個了斷,王爺可有什麼打算?”

子晟略想了想,淡淡一笑,說:“這,我自有辦法。”

胡山便不再提。然而另有一句話,則不得不問問:“王爺。假如此事追究下去,事涉嵇妃,王爺該當如何處置?”

“這……”子晟相當地猶豫。

“自從上次端州的事情,栗王那邊安分了許多。王爺何妨給他一個面子?”

胡山的語氣,半開玩笑,半認真。話到這裏,子晟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沉思片刻,終於點頭回答:“先生放心,我自有分寸。”

然而政務纏身,一直到掌燈時分,才抽出空來。於是叫來總管季海,準備料理這件事。

“唉,其實我何嘗不知道虞王妃多半是給冤枉的。”季海一臉苦色。他的為難倒不是裝出來的,一邊是明知虞妃受寵,一邊是嵇妃苦苦相逼,夾在中間,左右難做人。所以要把這番苦衷,向白帝訴說訴說:“可是王妃的貼身東西,在那個男的手裏給當場拿住了,接頭的兩個人又都一口咬定是虞王妃給的。何況……”

本來想說“何況還有嵇妃在那邊頂着”,話到嘴邊,覺得不妥,舌頭一轉,變成了:“何況虞王妃她也說不明白。”

“她還要怎樣說,才能算明白?”子晟仰着臉,面無表情地聽着,忽然接了一句。

“是、是。”季海瞥一眼子晟的臉色,知道他已經決意回護虞妃,更不敢造次。小心翼翼地說:“可是兩個人證人嘴都很死,尤其是那個丫鬟。事情還是不好辦……”

子晟回身看着他,忽然笑了笑,打斷他的話:“季海。”

“在。”

“難為你跟了我這麼多年,這點小事也辦不妥?”

“小人愚笨。請王爺明示。”

“你說來說去這麼一大套,就是一句話。”子晟又仰起臉,看着遙遙一輪七分滿的月亮,慢慢地說:“‘解鈴還需系鈴人’,這句話,你不懂么!”

“那,王爺的意思——”

子晟說:“別的你也不用管。等會你把那個丫鬟,叫——”

“惠珍。”

“嗯。你把她叫到樨香園去,我親自審她。”

“是。”季海答應一聲。抬起頭來,見四盞燈籠冉冉引導,白帝已往樨香園方向而去。

青梅早上已然得知子晟回府,卻一直等不見人影。那份煎熬難以言述,一顆心恍如在油鍋里滾一般,一陣風響,一片影搖,都會心驚不已,想的是子晟來了。連身邊的丫鬟看了,心裏也好生不忍,卻又無從勸說。這樣挨到月上東窗,一桌晚膳原樣端上來,又原樣端回去,才總算等到內侍來通報,王爺要來了。

聽這一句話,身子便忽然一軟,把身邊的丫鬟嚇了一跳。但不等人來扶,立刻又挺直了站起來,迎出門去。

此時已然入秋,月色流瀉,樹影斑駁,寧謐之中一片馥郁的桂香。然而青梅感覺不到,也無暇領略。眼看着那個熟悉的身影徐徐走近,心裏忍不住一陣一陣地發酸。一面斂衽下拜,一面顫聲叫了聲:“王爺……”

“起來,起來。”子晟俯身攙她,依然地溫煦親切。

等把人扶起來,細細地一端詳,才發覺脂粉之下,難掩的憔悴不堪,頓時皺起了眉。

“你看你!”子晟溫和地責備着,“有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值得愁成這個樣子?”

一句話,彷彿是把青梅費了全身的力氣,才密密封固的一重堤防,給猛然揭了開來。一連幾個不眠之夜,愁腸百轉,輾轉苦思,疊起滿心的委屈,忽然之間,一齊噴涌而出。終於再也壓制不住,撲倒在子晟懷裏,失聲痛哭!

終究是年輕夫妻,子晟平時無論如何地處亂不驚,畢竟鮮少遇上這樣的情形。一面略帶窘意地摟住她,一面微微紅了臉,輕聲安慰着:“別難過了。這不是什麼事都沒有么,何至於哭成這樣子?”

彩霞見機,向左右使個眼色,丫鬟侍從,頃刻間躲得乾乾淨淨。

子晟略為自在一些,反倒不再忙着勸,任由青梅抽抽噎噎地哭個不止,只像撫慰小孩子一般,用手輕輕拍着。

青梅哭了一陣,終於自己醒悟過來。連忙從子晟懷裏退了出來,不好意思地用手絹半掩着臉,悶悶地又叫了聲:“王爺……”

“哭乾淨了吧?”子晟故意逗她:“別要再哭壞我一件衣裳!”

青梅這才留意子晟的胸前,已經讓自己給哭濕了一大片,頓時紅透了臉。低頭輕聲說:“王爺進屋吧,好伺候更衣。”說著又叫彩霞。

彩霞等幾個早已留意動靜,這時應聲而至,擁着兩人進屋,替子晟換了衣服,又忙着奉上茶點果盤。趁這空隙,黎順上前問:“惠珍已經帶來了。請王爺的示下——”

青梅聽見,不由自主地就是一顫。子晟輕輕拍拍她的手:“放心。你先到後面歇息一會。我自有辦法,還你一個清白。”

說著,便吩咐:“帶她進來。”

一時惠珍進來,磕頭見禮,跪在一邊。

子晟也不叫她起來,也不說話。手裏端着茶盞,悠然地用碗蓋一下一下撥着茶葉。過了好久,慢慢地呷了一口,這才抬頭看看她,問了句:“你原來在嵇妃那邊伺候?”

“是。後來嵇王妃看上了這裏的玉順,就拿奴婢換了她。”

“為什麼拿你換?”

“這……”惠珍遲疑着說:“總是奴婢笨……”

子晟忽然“噗哧”一笑,說:“你是不聰明。”

惠珍一怔,低着頭沒說話。

子晟便說:“你大概還覺得你和那個姓常的串的供挺好吧?”

惠珍連忙說:“奴婢沒有和誰串供,奴婢說的都是實話。”

子晟神色淡淡地,並不接她的話:“兩個人串供容易,也能串成死供,這想的倒也不錯。可惜你忘了,兩個人串供容易,要捂起來也容易。”

惠珍一哆嗦,驚疑地抬頭,飛快地瞟了他一眼。

“不明白?”子晟微微冷笑:“你也不想想,我是什麼身份,這西帝府又是什麼地方?這種事情哪怕是真的,又豈能留你這張嘴在?更何況,虞妃的為人,我比你清楚。”

說到這裏,聲音陡然一變,一字一句如冰刀一般:“你聽好。我實話告訴你,你說也好,不說也好,虞妃我是保定了。你說了呢,或者我有一念之仁,還會放你一條生路,你要是打定主意不說,那也由你——”

這幾句話,說得惠珍容顏慘變,而在裏屋的青梅聽來,又別有一番滋味,心裏一酸,幾乎又要落淚,連忙自己忍住了。

“如何,”子晟冷冷地問:“想好了沒有?”

惠珍還要掙扎:“王、王爺……奴婢真的……”

子晟盯着她看了移時,忽然間語氣一松,彷彿若無其事地問:“你進府幾年了?”

“三年。奴婢跟着嵇王妃進府的。”

“怪不得。”子晟笑了笑,“有些花樣,這幾年都沒動過,你只怕還不知道。黎順!”

“在。”

“去把‘倒脫衣’架到院子裏。”子晟咬牙獰笑道:“反正她是打算尋死了,不如玩個新鮮有趣的,讓虞妃看看,出口惡氣也好。”

“是。”黎順答應一聲,轉身就往外走。

“王爺!”惠珍突然驚叫一聲,然後像垮了一樣,磕頭如搗蒜:“王爺開恩!別,別……”

“那也可以。”子晟一招手,叫住黎順,轉臉又說:“就看你自己怎麼打算了。”

“奴婢、奴婢都說……虞王妃給奴婢那塊帕子,確是為了叫奴婢去取個花瓶來。是奴婢給了常遠,叫他說……”

“是嵇妃教你做的?”

“是……啊,不,不是。”惠珍自知失言,張皇失措:“不關嵇王妃的事情,是奴婢自己的主意,是奴婢一時鬼迷心竅……”

正語無倫次地說著,子晟忽然打斷她:“算了。”頓了一頓,說:“你還回嵇妃那裏伺候吧。”

“奴婢是……啊?”惠珍猛然抬頭,怔怔地,疑心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我說,你還回嵇妃那裏去吧。”子晟的聲音彷彿非常疲倦:“不管是你自己的主意,還是別人教你的主意,我都不想再問。”

惠珍得蒙大赦,又連連磕頭,口中不斷聲地謝恩。

子晟也不理會,慢慢地又往下說:“你回去嵇妃那裏,帶兩句話給她。第一句,你告訴她,是我說的,她也是我三書六禮娶進門的,叫她不要多心,安分做她的王妃,我自會優容。第二句,要她好好地記着,優容總也有限度,有一次兩次,未必會有三次四次。”說完,似乎不勝其煩地,長長吁了口氣,合上了眼睛:“就這兩句話。你去吧。”

於是這場風波,在子晟的彈壓之下,總算有驚無險地過去了。而此長彼消,白府上下,由這件事都看得更清楚,誰才是白帝心中所重的人?所以,樨香園裏,一時逢迎無數。

但這,是青梅毫不在意,因而也留意不到的。她的心裏,依舊感動於子晟的一番誠心回護。經歷了這件事情,青梅自覺與子晟的親近更深了一步。然而,從另一方面,她似乎也對子晟的為人另有感悟。

“真想不到。”

有一天,青梅似乎自語地這麼說了句。跟前的秀荷茫然地看着她,問:“王妃想不到什麼?”

青梅說:“王爺怒起來是那麼一副樣子。”

說著,彷彿頑童似的笑了笑,說:“怪怕人的。”想着又問:“那‘倒脫衣’是個什麼?惠珍怎麼就嚇成那個模樣?”

秀荷說:“奴婢也沒見過。只是聽人說過,說是一個鐵桶,裏面生滿倒鉤,將人裝進去,貼肉鎖緊,再抓着頭髮往外一拽……”

“快別說了!”青梅捂着耳朵,猛然打斷。等緩過來,不免有幾分悒悒:“難道,惠珍那時不說,王爺就真要用那樣的酷刑了?”

“那不會。”

青梅看她說得篤定,倒有些好奇:“怎麼呢?”

“這些花樣都是那些諸侯世家整凡奴想出來的,王爺不喜歡。”秀荷以前在宜蘇園子晟跟前伺候,很知道一些事情:“有一次品州有個侯爺用這法子處置家奴,叫王爺知道了,好一頓申飭,說是‘酷刑若此,人不如畜’,弄得他好久都抬不起頭來。嵇王妃家是鹿州侯,想必家裏有這種東西,惠珍也一定知道,所以王爺就說出來嚇唬她,果然一試就靈。”

“哦——”青梅很覺欣慰地,“我想王爺仁厚,也不至於如此。”

秀荷聽了,又一哂。心想白帝雖不算暴虐,仁厚可也不能說仁厚。就好像剛過去的事,礙着嵇妃,沒有處置惠珍,可是那個常姓侍衛,就沒有那麼走運,據秀荷所知,是被杖斃。雖然說咎由自取,畢竟罪不至死,但為了維持白府與虞妃的名聲,又必定有此一招。這話,秀荷想了一想,覺得就不必告訴給青梅了。

青梅又轉回方才的心思:“王爺常發那麼大脾氣嗎?”

“不會。”秀荷說:“其實那天王爺也沒真生氣,那都是做出來嚇人的。王妃還沒見過王爺真生氣的時候,那才真是怕人呢。”

“哦?”青梅很有興趣地,“那是什麼樣子?”

秀荷想了一會,說:“奴婢說不清楚。反正王爺要是真生氣,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可是那雙眼睛這麼一掃……奴婢都覺得,被這麼盯一眼,臉上都會給劃出傷來似的。”

“哦?”青梅駭然地笑着,覺得難以想像,那會是怎樣一種情形。\

然而不久就有機會見識。事情的起因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是因為如雲的出牆,終於東窗事發。

這件事情,埋在青梅心裏也有些時日了,起初想起來的時候,深覺不安。然而日子一久,無人提及,漸漸地也就拋到腦後。所以,及至聽說如雲被囚,心中震驚,表現在臉上,是一副張皇失措的神情。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把手裏的一塊絹帕絞了又絞,說來說去只有這一句話。

怎麼會這樣,是稍微想想就會明白的事情,所以幾個丫鬟也不多解釋,只忙着勸:“王妃也別太着急。”

青梅想說,我怎能不着急?話到口邊,卻是問:“這該怎麼辦?”想了一想,自問自答:“我去找王爺!”

說著,站起身就要往外走。彩霞見狀,連忙攔住:“王妃,王妃別忙去!”

“我怎能不去?如雲與我情同姐妹,何況她還救過我。此時不去,我……我成什麼人了?”說著,急得幾乎要落淚。

彩霞知道她誤會了,便解釋說:“奴婢不是要王妃別去,而是此時不能去。”

“是。”秀荷比較從容,不慌不忙地接上一句:“王妃此時去,打算如何對王爺說?”

一句話,果然把青梅問住了。

“這……總是極力求情。”想了一想,青梅說道,然而語氣畢竟弱了不少。

秀荷緊跟一句:“倘若求情不成呢?”

青梅一怔,隨即咬一咬牙:“那我就長跪不起,總要求得王爺答應。”

“這樣不妥。”秀荷從容地勸說:“現在王妃是最能在王爺面前為雲姑娘說話的人。可是王妃就這樣去,假如話說得不好,越發惹怒了王爺,反而壞事。到時候就真的一點寰轉餘地也沒有了。”

“這……”青梅非常遲疑了。

彩霞見機,順勢拉一拉青梅:“王妃還是先定定神,坐下來商量商量再作打算的好。”

“唉——”青梅終於長嘆一聲,慢慢地坐下來,勉力地靜下心,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再好好想想。

事情的始末,三言兩語就可以說清楚。是話終於傳到子晟耳里,子晟將信將疑之際,自然要命人去查。查檢之下,果然就從如雲相好的男子住處搜出一支凝翠嵌寶綠玉簪。這支玉簪來歷不凡,正是白帝太妃在世賞給如雲的東西。子晟見到玉簪,當即叫來如雲當面質問。如雲也怪,對一切事情,都供認不諱。這一來,白帝當然勃然大怒,將如雲關入後院,專收壓犯錯侍女的築園中。

這麼仔細地想了一遍,果然想到一個疑問:“王爺是怎麼知道的?這麼多日子都風平浪靜地過來了,怎麼忽然會發作起來的?”

小丫鬟芸春隨口應道:“這不用問,準是嵇王妃找人告的密。”

聽見這句話,彩霞和秀荷同時轉身,微微地瞪了她一眼,彷彿責備她惹了麻煩似的。

而青梅先是一怔,立刻就明白過來。想到如雲竟然是因為自己而與嵇妃結怨,頓時又激動得不能自已:“不行,我要去……”

“王妃!”

“我不是去見王爺。我去看看如雲,這也不行么?”

彩霞和秀荷對視一眼,雖然心裏覺得不妥,但沒有理由再駁了。於是青梅只帶着她們兩個,出了樨香園,逕往北走。青梅平時常到的,都是白府中路,自然是殿閣整齊,陳設華麗。而直往北進到後院,景緻就一變,秋風陣陣,黃葉翻滾,十分荒蕪蕭瑟。使得青梅還未見到人,一顆心就已經沉重無比了。

一路東拐西繞,終於看到一排矮屋。

青梅停下來問:“哪一間?”

這其實無需問,看一看就明白。只有最東面的一間門前,站着扶刀的侍衛。所以青梅略為一想,不等回答,便逕自走了過去。

侍衛認得青梅,慌忙跪倒:“見過王妃。”

“嗯。”青梅微微點頭:“你把門打開,我要進去見見如雲。”

“這……”侍衛面露難色:“王爺有吩咐,沒有王爺的話,誰也不能進去。還請王妃明鑒。”

“怎麼?”青梅一愣:“連我也不能?”

侍衛叩頭:“王妃明鑒。”

青梅又驚又急,然而情急之中,反倒想出辦法,覺得不妨擺一擺難得用上的王妃架子。於是擺出淡然的神情,緩緩地說道:“你不用怕,且開了門,假使王爺問起,就說是我說的,我會幫你頂着。”

這句話說得身後兩個侍女也不由微微點頭,覺得得體。然而那侍衛卻又叩頭,說出一句萬沒想到的話來:“王妃這話,小人不敢不從。可是,小人手裏,並沒有鑰匙。”

青梅愕然,同時因急而怒,臉色就又變了:“沒有鑰匙?飯菜如何送進去?”

侍衛微微側身,指着門上一個小格說:“飯菜都從這裏送進去。”

“那鑰匙在誰手裏?”

“這,小人就不知道了。”

青梅語塞,心裏卻更加難受。這樣特為地過來,卻連面也見不上,實在是不甘心。

正進退兩難地僵立着,從門裏傳出“篤篤”的敲門聲,如雲清脆的聲音隨之傳了出來:“是王妃么?”

“是!是我。”青梅精神猛然一振。

如雲便又對那侍衛說:“這位大哥,煩你打開門上小格,容我和王妃說幾句話。”

侍衛略一遲疑,終於點頭。一面打開小格,一面又說:“求王妃可別說得太久,不然讓王爺知道,小人不好交待。”

說得實在是羅嗦,惹得彩霞秀荷兩個,忍不住狠狠地瞪他一眼。侍衛識趣,連忙遠遠躲在一邊。

青梅上前一步,將臉湊到小格上。這一來,終於是見面了,然而同時也看見裏面四壁皆空,灰泥剝落的破敗模樣,心裏一酸,忽然又覺得,還不如不要見到好了。

“如雲,你……”青梅不知從何說起,半晌,長嘆一聲:“你這是何苦!”

如雲的神情,比青梅平靜得多,似乎若無其事:“王妃不必為如雲難過。如雲是自找的,如雲心甘情願。”

最後的四個字,說得異常鎮定,叫人不得不信。青梅遲疑一會,終於要問:“為什麼?好好地跟着王爺,不好么?”

如雲沉默了一會,慢慢地說:“如雲看上的男人,樣貌、身份、家世、才具,沒有一樣比得上王爺十分里的一分。可是只有一樣,他能給我,王爺給不了我。”

說到這裏,嘴角一抿,忽然微微笑了起來:“他的心裏,就只有我一個。就是這件,王爺待我再好,也給不了我。”

青梅一怔,無言以對。

如雲又說:“所以,王妃不必為如雲難過,也不必為如雲擔心。如雲早就看開了,反正生死有命,我們兩個,卻是誰也分不開的。他若死了,我必從他而去,我若死了,他也一定跟着我。”

“你何苦說這樣的話!”青梅急道:“你放心,我去同王爺說。”

如雲淡淡地說:“王妃不必費這個心,沒有用的。”

“也許有用,如果我好好地求他,或者他會答應……”

“答應什麼?”如雲笑了一笑,“除非要王爺答應放我們兩個走。要不然,叫我們兩個分開,那和死了也差不了多少。”

“如雲,你怎麼這麼死心眼?”青梅微微跺腳,想了一想,下定決心:“好。我就去求王爺放了你們兩個。”

如雲笑笑:“王爺不會答應的。”

青梅不死心:“也許會呢?”

“那,”如雲想了想,說:“王妃去試試,也好。可是,王妃一定要答應如雲一件事。”

“什麼事?”

“王妃千萬不能怫逆王爺。倘若王妃為了如雲,而與王爺頂撞,因此惹惱了王爺的話,如雲的罪過就太大了。”

到了這種時候,說的還是這樣的話,青梅心裏的感動無以復加,甚至隱隱覺得,便是真的為她違逆白帝,那也值得了。

“王妃心地太純厚。”如雲看出她的心思,坦然道:“當初王妃剛進府,如雲逢迎王妃,的確想的是希望有一天,王妃能為如雲在王爺面前說上話。但現在如雲不這麼想了。一來是看開了,二來,如雲不能因為自己連累王妃。如雲知道如果開口求王妃,王妃一定會傾力,甚至不惜頂撞王爺,所以,如雲絕對不能這麼做。”

聽到這裏,青梅再也忍不住,兩行清淚,順頰而下:“如雲、如雲,你這叫我……”

“王妃。”如雲終於也有些激動了,“如雲知道,不該把這話說出來。如果放在別人,定會以為如雲這是欲擒故縱,可是王妃絕不會。但如雲這些話,真是心裏的話。如雲自知,再不說就沒有機會說,所以求王妃一定要答應如雲!”

“如雲,你為什麼一定要說這樣的話?你不會死的。王爺,王爺他不是那樣狠心的人。”

“王妃,這正是如雲擔心的地方。”如雲正色道:“這句話,悶在如雲心裏已經很久,現在不得不說了。王妃,王爺他對你好,是因為他愛你寵你。王妃的性情和順,這府里的機關謀算王妃一點也不明白,可是只要王爺一日愛你,王妃就一日有驚無險。所以——”

說到這裏,忽然將手從小格里伸出來,拉住青梅的手,用力地握了一握:“王妃千萬不可怫逆王爺!”

青梅到此時,才完全明白如雲的意思。這話在心裏,如同振聾發聵,但在言語上,只是也握了一握如雲的手,鄭重其事地說了句:“我記得了。”

“王妃,”如雲把話說完,力氣也彷彿用盡,容顏慘淡地笑了一笑:“如雲五歲進白府,到現在整整二十年,只有兩個人真心實意待過如雲。一個是過了世的太妃,另一個就是王妃。所以,請容如雲臨去之前,再給王妃磕個頭。”

說著,隔門磕下頭去。

青梅站在門外,自然不能阻攔,一顆心直如在沸水蒸煮,終於暗下決心,無論怎樣,也要救她一救。

主意,當然還要從子晟身上打起。青梅再三思量,覺得夜長夢多,還是及早去見子晟為好。兩位貼身侍女見她心意已決,覺得不便再阻攔,同時亦覺得去探探口風也好。於是三人密密商量一陣,青梅便往前庭而來。

這是青梅第一次主動請見,茫然摸不着門道。好在秀荷比較清楚其中的關節,先遣個小丫鬟到前面去問,王爺是在見人,還是在看折?如果是在見人,那就不便打擾。小丫鬟去了回來告訴,王爺在容德堂書房裏。這是在看折。所以秀荷便徑引青梅到了容德堂。

到了書房門外,黎順立刻就從里迎了出來,見過禮,問:“王妃可是要見王爺?”

“是。”

黎順一躬,轉身進了房裏,片刻即出:“王爺請王妃進去。”頓了頓,忽然踏前一步,低聲道:“王妃,王爺為了雲姑娘的事情,心裏很不痛快,王妃可要小心。”

青梅一怔,點一點頭,隨即正容跟着黎順進屋。

青梅是初次到子晟的書房,只見一面牆排着滿滿的書架,另一面安放一排側座,旁邊是扇紫檀雕八寶紋的山水屏風,中間擺着書桌,背後兩側各站着四個內侍,手持拂塵,目不斜視。書桌兩側又各躬身侍立一名貼身內侍。子晟坐在書桌后,正批奏摺,見青梅進來,放下筆,輕輕揉着手腕,待青梅見禮完,便問:“怎麼忽然想起過來了?”

青梅依着之前商量過的,抬眼看看子晟的神情,見他微微含笑,語氣也平婉和順,不像是心裏十分惱怒的樣子,不由便先放下一半的心。然後便往兩邊看看,子晟會意,吩咐黎順:“叫他們都出去。”

黎順答應一聲,一揮手,屋裏內侍頓時走得乾乾淨淨。黎順跟着退出,又把門關上了。

子晟站起來,走到側座坐下,又指着旁邊的座說:“來,坐這裏。”

青梅心裏還是不免緊張,隨口就答:“謝王爺。”

子晟一怔,不禁啞然:“說得這麼一本正經,當這是君前奏對么?”

青梅也笑了,一面坐下,一面不好意思地說:“這裏和園子裏不一樣。”

子晟便笑笑,又問:“找我有事?”

青梅心又提一點起來。好在第一句該說什麼,早已商量妥當。所以依言裝作若無其事地說:“我剛看過如雲回來……”

不料只說這半句,子晟的笑容,頓時收斂,定睛看着她,冷冷道:“誰准你去看她的?”

真是能把人凍住的語氣,再加上利如刀鋒的眼光,青梅既驚又嚇,呆了片刻,不自覺地,抖了一抖,張皇開口,語聲中竟帶着哭音:“我……我……”一連幾個“我”字,終究說不出底下該說的話。

子晟自覺過分,便把神色緩了緩,但聲音依然矇著一層霜意:“青梅,這件事情你不必管。”

是這樣地沒有寰轉餘地!青梅顧不上委屈,心裏暗暗叫苦。自己也好,兩個伶俐的侍女也好,都不曾料到子晟的怒意,已經到了這種地步。看來這番謀算,全是白費了。

然而這麼一轉念,心裏忽然又有了勇氣。想着矮屋門后的如雲,勉力定一定神:“可是,王爺……”

“青梅。”不容她說完,子晟語帶埋怨地打斷。但語氣畢竟又溫和了幾分,頓挫了一會,終於像要出盡胸中鬱悶似的,重重吐了一口氣,方才開口:“你要說什麼我都知道。可是,你倒說說看,我有什麼理由要恕她?”

這,是青梅早已想好的:“要說如雲是有點咎由自取。可是,王爺若是處置嚴厲,不是會讓九泉之下的太妃傷心么?”

結果,不提太妃還好,一提又挑起子晟的怒意。

“對了。就因為我娘看重她——”子晟很快地接口:“想想看,當初太妃是如何待她?這幾年我又是如何待她?她竟會做出這種事來!她竟把那支玉簪送給那個,那個……”

本來想說“那個野男人”,然而當著青梅的面,終歸微覺尷尬,難以出口。喘了口氣,忿忿地接了句:“她這麼做,是把太妃的臉都丟盡了!”

還有一層,子晟不曾、也不能提。就是那支玉簪原本是子晟的父親交給他母親的東西,他母親臨終又托給如雲,其中深意,如雲不可能不明白。想到這裏,更覺得如雲的忘恩負義,罪無可恕了。

但青梅不知道子晟的心思。她覺得子晟這樣疾言厲色地發作,倒比方才的陰冷,能讓她自在些,因而漸漸地,平靜了不少。於是,想了想,婉轉勸道:“王爺待她好,如雲也不是不知道的。”

“我就是待她太好。”子晟黯然喟嘆着:“府中上下那麼多丫鬟僕婦,只有她能三五不時地出去走走。太妃在的時候,是常要幫太妃採買些東西,後來太妃不在了,也還是一樣,任她一兩個月裏便出去一次。就算趁便逛逛,我也從不過問。這樣地信任她。誰想她竟然是……唉!”

最後這聲嘆息,叫青梅看出指望來了。她覺得子晟心裏必定還是存着不忍,只是被滿腔怒氣遮掩住。青梅這時,也摸出點門道來,於是故意附和地嘆了句:“如雲也是,太辜負太妃和王爺了。”

果然,子晟聽了,便不言語,臉上神情卻又和緩不少。

青梅又說:“真像是鬼迷心竅一樣!看她平時為人處事,倒是很清楚明白的。”

說到這裏,略頓一頓,眼睛看看子晟。青梅雖然老實,但此時這句話卻說得極聰明。這樣婉轉提及如雲的好處,果然子晟的神情又起了變化。但這種變化,既不是寬解,亦不是忿怒,而是一種悵然若失。

“你說的不錯。”子晟說:“如雲的做人,倒是不壞。想她這事也不是一天兩天,闔府上下竟然都幫着她來瞞我!”

聽他這樣說,青梅不由狼狽,因為自己也是幫着如雲瞞他的一個。

然而神情才微微一變,便已經落在子晟眼裏。“青梅,”子晟若有所思地問:“是不是你也早已經知道這件事情?”

青梅頓時漲紅了臉,明知道不能回答“是”,但要說句謊話,卻又開不了口。這樣遲疑之間,眼看着子晟的臉色又慢慢地變得毫無表情,青梅不由得害怕起來,知道他又要發作。

哪知不然。子晟沉默半晌,只不過輕輕嘆了口氣:“青梅,我知道你與如雲要好……唉,也罷。”

這樣失望的語氣,反倒讓青梅十分愧疚,惴惴不安,不知道說什麼來解釋。卻聽他又說:“我答應你,只要她回心轉意,從此安分守己,我就既往不咎。”

這句話雖然和如雲的願望所差甚遠,但青梅想了一想,覺得聽他話里的意思,畢竟暫時不會為難如雲,這樣不防等他怒氣漸平,再慢慢寰轉。於是欣然回答:“我替如雲謝謝王爺了。”

然而子晟看着她,卻又不作聲。默然良久,淡淡說了句:“我還要看折。沒有別的事,你退下吧。”

這等於告訴青梅,不想再看她在面前了。青梅一怔,心裏頓時一陣酸楚,呆了一會,方才強忍着難過,起身跪辭。

這又是反常的。在平時,總是青梅身子才動,就被子晟扶住,一連說過好幾個“不必”了。而此際,卻恍若未見似的,逕自站起身,一語不發地迴轉書桌旁,再也不看她一眼。

於是青梅明白,她的一意回護如雲,竟真的惹惱了子晟。想到這裏,心裏便立刻如臠割般刺痛,眼眶一酸,忍了一忍,終於沒有忍住,兩顆眼淚悄然而下,連忙抬起衣袖拭了拭,默默退了出去。

這樣一副淚痕宛在,容顏慘淡的模樣,看在兩個丫鬟眼裏,當然是以為未能求下情來,也不敢問,三人一路默然無語,回去樨香園。

等回到自己房裏,青梅的心情稍稍平穩,這才想到,此行也並非一無所獲,得到了子晟一句要緊的承諾。便說給彩霞、秀荷聽。

兩人一聽,都覺得十分欣慰,然而這麼一來,青梅的神情卻又叫人看不懂了。

彩霞一面心中揣度,一面笑着說:“能得這句話,已經不容易,王妃該高興起來才是。”

“正是。”秀荷也附和,“足見王爺對王妃,真是看重。”

這句話不說還好,一說青梅心裏又是一陣絞痛。然而又不便把其中的糾葛說出來,想了又想,覺得有句話倒不算假話:“如雲不會回心轉意的。”

原來是這樣。彩霞、秀荷一齊恍然,繼而也覺得是個問題。彩霞便說:“這,只能慢慢去勸。王妃暫且也不必發愁……”

秀荷卻說:“我倒有個主意。”

青梅問:“什麼主意?”

“王妃忘記了一個人。”

“誰?”

“胡先生。”

真可謂是“一語點醒夢中人”。青梅雙手一合,露出欣然的神色。胡山足智多謀,且在子晟身邊的地位舉足輕重,如果他能出言相助,那麼這件事成功的把握,可說是多了幾翻。然而如何能請動胡山幫忙?這又是一個難題。

三人低頭思忖。這次是青梅,因為心中驀然欣喜,心思變得非常靈動。“這麼說行不行?”她跟兩個侍女商量着:“反正如雲已經人在心不在,就算她死,於王爺的名聲,也是有害無利。倒不如成全他們,反而能成一件佳話,也說不定。”

“好、好。”秀荷連連點頭,不忘恭維一句:“王妃這主意,真是好極了。”

彩霞連忙也附和:“就照這個意思,定能請動胡先生。王妃再從旁勸說一二,這件事就大有指望。”

這句話卻又說壞了。青梅立時想到,以自己此刻的處境,不知還能不能在子晟面前說上話?轉念至此,頓時悲從心來,忍不住就想痛痛快快哭一場,而由此更回憶起不久之前受到冤屈的時候,還能倒在子晟懷裏聽他好言安慰,那時的溫存體貼,不知還能不能再來?想到此地,忍不住眼圈一紅,悄悄拭淚。也引得彩霞和秀荷,驚疑不已。青梅看見,不得不勉強地掩飾:“唉,我還是不能放心。”

兩人既不知道其中真正的緣故,雖然勉力勸慰,當然是徒勞無功,到後來也只好由她獨自傷神。

愁腸百轉地到了下午,強打精神想要繡花,卻不是斷了線,就是扎了手,最後推在一邊,自坐在窗邊的綉墩上,看着窗外發獃。丫鬟們只當她還在為如雲的事情發愁,便不上前,遠遠地站在一旁。

如此等到日薄西山,終於漸漸平靜下來。這才能夠理理思緒。

於是想到,眼下最要緊的,還是如雲的事情。但要有求於胡山,就不急在一時,心裏拿定主意,要仔仔細細想好,再去開口,務求成功。

然後,才是與子晟的事情。一想到此事,免不了又要心煩意亂一陣。又記起早上如雲勸說自己的一番話,不禁忽起感慨,覺得如雲看事,果然比自己明白。然而由如雲的好處,反而生出一種固執,覺得自己所做並沒有錯,子晟竟至不諒解,那也沒有辦法。這麼一想,果然感覺有種奇妙的力量支持,挺一挺胸,振作了許多。

所以,到了晚上,幾乎神色如常,又和幾個丫鬟在燈下玩開交。正玩得漸漸興起,外面傳出動靜,彩霞出去看了看,回來的時候手上提着一個竹簍,詫異地笑着:“怪了,王爺忽然叫人送來一簍梨。”

秀荷說:“莫不是紫酥梨?”

“不是。”彩霞揚了揚手,“就是再普通沒有的一簍梨。特為送來,也不知王爺是怎麼想的。”

“拿來我看。”青梅突然出聲。發顫的語音把幾個丫鬟都嚇了一跳,這才留意她臉上的神情,彷彿是打翻了的五味瓶,不辨酸甜?

彩霞一面把竹簍遞在青梅面前,一面駭異地笑着:“這就是尋常的梨,王妃是怎麼了?”

青梅也不理會,接到手裏,見果然是完完好好的一簍梨,頓時明白子晟的心意。心裏便猛然一松。非常奇怪地,原本不知勸慰了自己多少遍,果然也能維持着心平氣和的模樣,而此時憂慮消釋,反而不能再支持,眼淚如走珠般滾滾而下。引得一眾侍女,無不驚詫莫名,不明白這一簍莫名其妙的梨,和一臉莫名其妙的淚,究竟是演的哪出?

兩件事心裏都有了底,倒得一夜好睡。

但,第二天起來,風雲突變,有萬萬想不到的事情等着。

先是看見彩霞一臉哀容,青梅心裏便已經發慌,等見到秀荷也是眼睛微紅,終於覺得事情不對。連忙問:“彩霞、秀荷,可是出了什麼事情?”說話間,聲音也微微發抖。

“王妃!”秀荷突然跪倒在地,臉上的神情似乎要痛哭失聲,然而又極力忍住,直忍得身子哆嗦不已,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秀荷,”青梅頓腳:“你倒是說話呀!唉,彩霞,你說——”

“王妃……”彩霞凄然跪倒,“雲姑娘,雲姑娘她不在了!”

這如同驚雷的一聲,頓時把青梅震得頭暈目眩,不知身在何處?只覺得兩耳邊嗡嗡作響,過了半晌,慢慢靜了下去,卻又變得死寂一般,只看見驚惶失措的一群丫鬟,圍在自己身邊,嘴一張一闔,似乎都在說話,卻是什麼也聽不見。

又過好久,才慢慢聽見聲音,卻是自己的口裏,在不斷地喃喃重複:“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對了。”青梅猛然清醒過來,一把捏住彩霞的肩,問道:“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你們是不是聽錯了?”

“王妃,是真的,雲姑娘真是去了。”

“去了?”青梅遲遲疑疑地,“那怎麼會?昨天不是還好好地在嗎?而且王爺還答應過我不會為難她。不對,必定是你們弄錯了。”

“王妃!是真的,是今天一早,黎順過來告訴的。”

見青梅這樣,彩霞倒有些害怕,拉着她的衣袖,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

據黎順所說,子晟昨晚心情略為平靜,便命人帶如雲過來問話。起初還好,子晟的神情言語都很平和,聽他的話風,亦是想勸如雲回心轉意,服罪認錯。然而如雲從容應對,頗有軟硬不吃的意思。子晟有些惱火,就說了句:“你如此做,怎麼對得起過世的太妃?”這話本來也平常,但事情就出在如雲的回答上。

如雲那時,微微一笑,說道:“太妃怎會怪我?”

一句話,說得子晟臉色慘白。因為這句聽似毫不出奇的話,皮裏陽秋的意味,別人或許一時還不明白,子晟卻是心知肚明。這是直指子晟的母親,當初受聘為天帝妃之後,又與他父親詈泓私奔的往事。子晟初回帝都之際,為了此事,在宗室之中,不知受過多少冷嘲熱諷,是他平生最恨。就連與青王父子結怨,最主要的原因,亦在於此。所以被如雲一頂,終於按捺不住,勃然變色。

“好、好。”子晟怒極反笑,“你們要做同命鴛鴦,那我就成全你們。”

說著,便吩咐:“把那個男的帶來。”

不多時人帶到,子晟又問如云:“你終歸是伺候過太妃的人,我再問你一次,你現在要後悔還來得及。”

如雲也不說話,一雙眼睛定定地看着那個男的,男的也那麼看着她,兩個人的眼光彷彿粘在一處似的。子晟見狀,也不再問,用手指定那個男的:“先把這個不知死活的東西,當著這賤人的面,給我杖斃!”

侍從領命,將那男的拖倒,開始行刑。杖斃之刑,顧名思義,是以杖刑活活打死。但其實杖刑一般不打在要害,所以真要打死一個人,耗時太久,所以,真正的杖斃,便是一杖打在後腦致命。行刑的侍從,揣摩的工夫都相當到家,知道白帝要“斃”他在其次,要“杖”他才是真,自然不能上去一棍結果。所以,依着杖刑的規矩,打的是臀、腿,下手極重,卻又極慢,為的是讓他慘呼,好叫如雲不忍,出口求饒。

然而那男的卻很硬,咬緊了牙,一聲也不吭。如雲也怪,靜靜地看着,也是一語不發。

這一來,子晟的怒氣更加無從發泄。行刑的侍從心知不妙,眼看白帝的臉色越來越陰沉,明白他難逃此劫,便已動念,要一杖斃命了。

誰知就在這時,如雲忽然開口:“且慢。”

子晟一抬手,止住侍從,轉臉看着如雲。

如雲向前一福,道:“王爺,請容我和他說句話。”

此時在場所有的人,連同子晟在內,都以為她是要反悔認錯了。所以子晟很痛快地點了頭:“好。”

如雲走到那男的身邊,蹲下身子,從衣袖中抽出手絹,溫柔地擦拭着他嘴角咬出的一點血跡,一面慢慢地說:“槐哥,我實在是不忍心看你在我眼前給活活打死。”

頓了一頓,又說:“但是,要我說出和你分開的話,那也是寧死不能的。所以,槐哥,我先去了——”

說著話,猛地抽出頭上的一根銀簪,沖自己的咽喉狠狠刺了下去!

子晟斷喝一聲:“攔住她!”

但是遲了。銀簪直沒入柄,如雲無聲無息地癱軟在地。而她的身邊,那個已經被打得奄奄一息的男人,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忽然間抬起頭來,猛然咬斷舌根,果真做了一對同命鴛鴦。

“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情。”彩霞說完,見青梅愣愣地依舊毫無反應,又急又難過,拽着她的衣袖哭道:“王妃!王妃別這樣……”

青梅是真的沒聽見,連彩霞說的經過,也彷彿似聽見未聽見。彩霞的哭聲在耳邊飄忽不定,好像一時很近,一時很遠。漸漸地,一切都慢慢遠去,終於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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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舞·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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