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外面已經天翻地覆,青梅卻是一無所知。前兩日白府搭台演戲,席間子晟親口挽留虞夫人,卻是看着青梅說話:“如今喜事連連,我這裏千頭萬緒的事情,不如請你娘陪你幾天?”
青梅當然千願意萬願意,嘴裏不說,只是笑吟吟地看虞夫人。虞夫人如何不明白?況且盛情如此,想一想也覺得萬難推卻,也就順勢答應了。
跟着兩天,青梅都沒見子晟的面,這原本就是很平常的事情,此時有虞夫人相伴,自然更不介懷。到了第三天過午,黎順來見,說是傳子晟的話,要青梅收拾準備,打算趕在年前搬進天宮去住。
“各院的東西哪些帶進去、哪些不帶進去,丫鬟哪些跟,哪些不跟,都得打算好。王爺的意思,這不是一天兩天能忙完的事情,要王妃早點預備起來。”
青梅一時愣神,沒明白過來:“這裏住得好好的,為什麼要搬?”而且不是尋常的搬動,是要搬進宮裏去,念及於此,青梅忽然生出不祥之感,失聲驚呼:“莫不是祖皇……”但話說了一半,已經知道想差了。天帝薨逝是何等大事?無論如何,黎順也不能這樣平心靜氣。
果然,黎順答說:“王妃放心,聖上安好。”
但這話更不通,天帝既然安在,怎麼會讓白帝搬進宮裏?雖然從前也曾命子晟住過泰宇宮,但也只不過數月,暫住而已,沒有這樣闔府都搬的道理,亦與禮制不合。所以,青梅追問:“那,為什麼忽然要搬進宮去?”
黎順面有難色,這話既不能矇混搪塞,照實說又多有不便,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
“怎麼?”青梅倒詫異了:“有什麼不好說的話?”
“是……不是、不是。”黎順咽了口唾沫,含含糊糊地說:“王妃還不知道,如今宮裏是王爺作主了,自然得要搬進宮裏去。”
“什麼?”青梅沒有聽清楚,“你說什麼是王爺作主了?”
虞夫人卻每個字都聽見了,臉色立時沉了下來!
“黎順!”她用急促的聲音問:“你說實話,外面到底出了什麼事?”
白府的下人,連黎順在內,都有些敬畏虞王妃這位義母。因為青梅的緣故,虞夫人自然而然在白府人眼中有些份量,再加上她不像青梅那麼寬厚老實,為人要精明得多,所以更讓人不敢糊弄。這時一聽她的語氣,黎順心裏有些發慌。“是!”他硬着頭皮答道:“聖上年事已高,不願再理朝政,所以冊封了王爺為攝政帝,命他住進乾安殿……”
話沒說完,虞夫人“霍”地站了起來,把青梅嚇了一跳:“娘!”
虞夫人定了定神,“那,”她又問:“王爺住了乾安殿,聖上住到哪裏去?”
“壽康宮。”
虞夫人完全明白了。乾安殿名為“殿”,並不單指正殿,其實是很大的一座宮宇,例來是天帝所居的地方。壽康宮卻是先朝嬪妃養老的地方。如今天帝讓出乾安殿,住進壽康宮,意味着什麼不言而喻。虞夫人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好半天沒有說話。
青梅也已經聽出不對,但她還沒完全理出頭緒,不敢,也顧不上。因為虞夫人的神色更讓她驚駭,所以連聲問着:“娘,你這是怎麼啦?”
虞夫人卻沒有回答她,又盯着黎順問:“那,我們家老爺他……他怎麼樣?”說著話音也不由發顫起來。
“夫人放心。”黎順小心翼翼地回答:“虞大人安好。只是虞大人身擔帝都戍衛的重責,恐怕一時騰不出身來接夫人,夫人別放在心上才是。”
聽了這話,虞夫人也說不上是鬆了口氣,還是失望,怔怔地呆立着。青梅在一旁擔心地看着,終於忍不住又問:“娘,這到底是怎麼了?”
虞夫人心裏極亂,也不暇細想,脫口而出:“王爺這不就是篡位了么?”
青梅不是沒有想到。但她實在不敢這麼想,所以一轉到這個念頭,就立刻下意識地避了開去。此時叫虞夫人這麼直言不諱地說破,就像是炸開一個驚雷似的,幾乎被震暈過去。
這一來,虞夫人暫時顧不上自己心裏的想法,反過來照看青梅:“好孩子別心急,沒事的。”然而青梅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她,噤無一語,“青梅!你怎麼啦?”見叫她也不應,虞夫人不由害怕起來,忙向左右吩咐:“快!去傳御醫來看。”
“不用……”青梅終於開口了。她容顏慘淡地笑着:“我,靠一靠就好。”說著,身子一掙,用手一撐,竟是連站起來的力氣也沒有。
“來人!”虞夫人慌了,大聲叫着。其實不用她吩咐,丫鬟們已經看出青梅臉色不對,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地把她扶到了床榻上。
“還是傳御醫來看看吧。”
“不用,不用。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也就是一時慌神,沒了力氣。”
這句話提醒了虞夫人,記起她心裏的不痛快。“王爺,怎麼能做出這樣的事情!”虞夫人很率直地說:“這叫天下的人怎麼看他?”
虞夫人在這方面,比她的丈夫更為耿直,幾乎是想什麼說什麼。青梅聽了,也是無言以對。既覺得尷尬,又覺得難過,輕輕嘆口氣,好半天不做聲。反倒是紫珠,小聲地勸虞夫人:“夫人,這些話,可不興隨便說……”
虞夫人也知道說這些話不妥,方才無非憑着一股氣脫口而出,於是冷哼了一聲,微微扭開臉去。
偏偏在這個時候,有個小丫鬟在門口拉開一條極清脆的嗓子傳報:“王爺來了。”話音未落,便見子晟從從容容地由外面進來。
屋裏的丫鬟們“唿”地一跪。虞夫人一向在禮儀上不肯有差錯,此時卻有意地揚起臉來,做出簡慢的樣子。但子晟卻沒有留意,因為一進屋,先就看見躺在床上的青梅,臉色煞白,像生了大病似的。
子晟快步走近床邊,低頭定定地一瞅,皺起眉來:“你這是怎麼了?身子不舒服么?有沒有召御醫來看過?”
這要怎麼說?青梅苦笑着,輕輕地回答:“我沒有事……”
“她是受了驚!”虞夫人在一旁硬梆梆地插了一句。
子晟明白過來,略覺尷尬,卻也無從安慰起。但虞夫人這句話,倒是提醒了他。“虞夫人。”子晟微笑着說:“正好,我正該好好謝謝虞簡哲。”
虞夫人的臉色變了。為什麼要謝虞簡哲?前因後果地連在一起想,是再明白也沒有了。連同自己忽然被留住在白府的用意,也恍然大悟過來。
又聽子晟吩咐:“去把上個月汾州進的那扇玉石屏風拿來,給虞夫人帶去。”
“不用了。”虞夫人一福,揚着臉頂道:“這賞賜我們……受不起!”
總算話到出口,強自克制了一下,沒有說出什麼更難聽的來。但即使如此,那一臉緊繃的神色,也看得出心裏的不以為然。
子晟的臉色微微一寒,但立刻又轉為常態,只是淡淡地一笑,什麼也沒說。
他這樣地忍讓,反倒讓虞夫人有爽然若失之感。方才在氣頭上,心血上涌,出言頂撞的時候,已經顧不上想什麼後果,真有一種衝動,想要毫不客氣地與他理論一番。沒想到被輕輕避過,渾身的勁力一松,思前想後,竟然有些后怕起來。怔怔地站了一會,方說:“我也該回去看看了。”
子晟說:“也好。我遣人送你回去。”
“不必了——”
子晟笑了笑,說:“此刻九城戒嚴,還是送送的好。”
虞夫人又一怔,她倒是沒有想到這層。到此時她心裏已經完全沒有了方才的意氣,想了想,終於輕嘆一聲,又恢復了以前恭謹順從的模樣。
然而白府之外的人心波動卻沒有這麼容易平息下來。如此劇變,從朝中到民間,私底下都不免議論紛紛。自然,有錚錚鐵骨,敢不惜拼上身家性命,直言犯顏的人,畢竟極少。但,哪怕只有一個,也足以引起所有人的關注,單看新登攝政帝的子晟如何辦理?
這裏面首當其衝的人,是一個司諫,叫做馬淵。此人於逼宮事發的第二天,便憤而上疏,洋洋幾千言的奏摺,到最後幾乎是破口大罵。子晟看后大怒,但眼前還有幾件大事要辦,只能先放在一邊。首先必須着手的,就是重組樞機。原先的三輔相中,石長德是唯一被留下來的,自然而然,在輔相中居首。他也是為白帝考慮另外的兩個人選時,可以找來促膝密談的人。
其中之一,由匡郢補入,論資排輩,並無異議。第二個人選卻煞費思量。石長德揣摩子晟的意思,可能是有意把虞簡哲拉進來,但他覺得,匡郢入選已然成定局,第三個人就務必得是一個才德兼備、老成謀國,可以擔當大任的人。但輔相人選,例來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就是其中要有一位能統兵的,這麼一來,有資格入選的就只有虞簡哲和新進的大將軍趙延熙。
他這麼想,子晟也是這麼想。“如果要找人補魏老將軍的位置,那也只有虞簡哲和趙延熙了。”他徐徐說道:“不過,趙延熙雖善於用兵,卻從未任過文職,擔當輔相恐怕未必合適。至於虞簡哲么——”
石長德覺得不能不說話了。“王爺,”他趕緊接上話頭,“如今大局初定,廷尉司還需要得力的人主理,虞大人任司正多年,恐怕暫時不宜調離。”
子晟點一點頭,背着手在屋裏來回走動,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石長德料想他還要為虞簡哲說話,心中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也要挽回這個局面。
不想子晟踱了一陣,停住腳步,迴轉身看着他說:“陸敏毓怎樣?”
聽他提起此人,石長德不無意外之感。原本在他看來,這個人選,也是陸敏毓最好。此人是法理司卿,十分有才具,但他清正自守,為人耿直,與白帝向無交往,想不到白帝卻把他檢在心中,確實難得。於是回答:“王爺英明,臣也有同感。”
“噢?”子晟顯得很欣慰,“你說說看。”
於是石長德一一列舉理由,陸敏毓主法理司多年,見識宏遠,十分能幹,同時為人剛正,深孚人望,而且以白帝親信以外入選,可以示天下以無私,在此時刻,更能號召人心,可謂一舉多得。
“嗯、嗯。”子晟邊聽邊深深點頭,表示很滿意的樣子,“你想得比我更周全。既然如此,那就照這個擬詔吧。”
樞機既定,政務一日不可停頓,旨意下達,稍事交接,隔日便開始司職。首先議的依舊是天軍的精簡,此事牽涉極廣,只能一步一步來,好在此時的子晟面前再無窒礙,躊躇滿志,非以前可比。一連商議了幾日,定下大致章程,餘下具體交辦的事該分派給什麼人,也商量妥當。這時商議另一件事,是關於魏融和秦嗣昌身後的事情。
整個事情里下場最慘的就是這兩個人。但同是一死,也有不同,白帝真正心存不滿,除之後快的,只有秦嗣昌一個。所以魏融的身後十分隆重,子晟命以大軍之禮厚葬,恤典由石長德會同禮部制定。恤典中除了例行賞治喪銀、賜祭等項之外,特殊的一項是由白帝長子邯翊,以代白帝的名義,前往祭奠,這就顯得十分鄭重了。
“魏融一生忠勇,當得起!”子晟嗟傷一陣,又問:“他後人里有沒有特別出色的?”
石長德聽他的意思,是要加恩於魏家後人,於是把魏融臨終之前所囑咐的“回鄉耕讀,永不為官”的話回奏了一遍。
子晟嘆了一聲:“那就遂他的願吧。”
然而對秦嗣昌,卻是完全不同的處置。白帝的意思,是要以“招權納賄”的罪名議處。秦嗣昌招權納賄的行徑也有,但不致於死罪,這分明是強加罪名。陸敏毓對這種做法大不以為然,石長德卻是看到秦嗣昌人死還要再議罪,心中有些不忍,所以兩人都默不作聲。
只有匡郢比較起勁,很快地擬出八條罪狀,最重的是“專斷”“挾私”“納賄”三條。這就足以定罪,當然肯定要抄家,子晟順勢把這差使交代給了匡郢。
餘下的時間,白帝提出馬淵的事情,也該議處了。這件事三輔相的看法很一致,必須懲辦馬淵。因為當此非常時刻,必須儘快穩定政局,所以當以強硬手段,堵一堵眾人的嘴。
但馬淵是司諫,名正言順的言官,上疏直諫是他份內的事情。言官因言而獲罪,本來就決非好事,所以石長德和陸敏毓都主張降職,不必辦得太嚴苛。
匡郢的想法不同。他從一聽說馬淵的名字,心裏就“咯噔”一下。那年白帝變法失敗,曾有過含含糊糊的一語,疑心的就是這個人居中挑撥攛掇,而他背後支使的人,正是死後還不被白帝放過的秦嗣昌!前後一想,立時明白白帝的意思,絕沒有放他生路的可能。那兩人都不知道這層內情,自然只有自己來說話。
於是匡郢正一正容,說:“王爺,臣以為,馬淵不可恕。”
聽得這話,石長德、陸敏毓兩人都是神色一凜。子晟卻是正等這句話,眼波一閃,隨即說:“怎麼呢?你倒說說看。”
匡郢只有四個字:“這是逆言。”
“不錯。”子晟深深點頭,很是贊同的模樣:“他說的是逆言。陸敏毓,你原任法理司卿,逆言,該當如何論罪?”
語出謀逆之言,這是不赦重罪。陸敏毓觀顏察色,知道馬淵難逃此劫,索性用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辦法,照直回答:“從輕,滿門抄斬。從重,株連九族。”
果然,子晟慢慢地吸了口冷氣,躊躇不語了。
匡郢也覺得這樣量刑太重。話既然是他說的,只好向陸敏毓商量:“能不能寬容?”
陸敏毓一板一眼地說:“恩出自上,臣不敢妄擬。”
子晟擺了擺手,意思還要想一想。一動不動地坐了一會,忽然問:“他有幾個兒子?”
“三個。”匡郢答說:“一個十六、一個十九,還有個小的,八歲。”
“這樣……那兩個大的,”子晟的聲音如同結了冰一般,“和他一起,都賜死。”頓了頓,又說:“其它的,孩子、女眷、旁系一律流放!”
竟然是這樣一個結果!陸敏毓覺得意外、也覺得不甘心,一張嘴又要說話,子晟抬手止住他,淡淡地說:“現在這個時候非比尋常,殺一儆百也是不得不為之的。這件事,毋庸再議。”
子晟這樣的態度,匡郢多少明白一點原委,所以默然不語。石長德卻是極深沉,心中雖有疑問,但面上不露,沉吟片刻,換了個話題:“王爺,東府如何辦,是不是該議一議?”
這是件大事。四百年前曾經三分天下的甄氏、蕭氏,和現今的皇族姬氏逐鹿,結果姬氏一家大贏。但偏安的兩家也不是就此便一無實力,幾百年間始終未斷過衝突。尤其東府,路途遙遠,風物富庶,更是不甘久居人下。自帝懋三十七年東帝甄淳謀反起兵,直到眼下文義之亂平定,東府之患才算消除。但東土自古於甄氏一族轄下,往後要如何節制?還是一個問題。
“你們有什麼主張?”子晟諮詢臣下。
這事三輔相臨來以前已經先議過,於是由石長德回奏:“臣等以為,原本走到這一步,是撤東府的好機會。但東府例來歸於甄氏一族,以眼下情勢,必須要選一位能叫東土人信服的人坐鎮統領才行。”
“唔、唔。”子晟點點頭,站起來,在屋裏慢慢踱着步:“你接著說。”
“最好,是從近支親貴里選一位。”
“近支親貴……”子晟沉吟着。話是不錯,但選誰呢?論才具自然是蘭王,但子晟是想起這個小叔叔就怵,萬一他不肯答應又說出什麼來,自己反而下不了台。退一步說,即使他痛快答應了,以眼前局勢,自己也不能安心把東土交給他。餘下的人里,想來想去,就只能是老實厚道的朱王了。好在這個位置只需要坐總,並非真要有多大才能。
想到這裏,正準備開口,話到嘴邊的瞬間,忽然靈光一閃,又改了主意:“我倒是有個絕好的人選。”
“請王爺明示。”
子晟一笑:“甄妃。”頓了頓,又說:“也不用真去赴任,就在帝都遙領也一樣。”
幾個人一聽之下,無不愕然。這真是匪夷所思!但仔細想一想,甄妃是東帝親孫女兒,亦是如今甄氏正支唯一的血脈,論身份名正言順。而且,更進一步說,由甄妃以下,東土自然而然將轉到白帝這一支。想來想去,這個聽來突兀的人選,竟是無一處不妥帖!
於是,連石長德那樣穩重的人,都不禁拊掌而笑:“王爺這主意,真是高明至致!”
但笑過之後,問題還在。“甄王妃領東府雖然好,但仍要有人去坐總才行。”石長德說。
子晟點點頭,考量一陣,不置可否地說:“先安定民心要緊。坐總的人……不急,等過幾個月再說。眼下,要忙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如此,就把這件事暫時擱開了。
要忙的事情太多也是實情。首要的就是要由王府遷入天宮,這事當然不用子晟自己來管,但青梅就不能不過問了。雖然不用她親自動手,但府中上上下下,人來人往,堆得如山的箱籠,也有照料不完的事情。青梅縱然不精於此,也少不得打疊精神,前後照看,忙得不亦樂乎。
直忙到臘月半,是早先就選好的日子,總算妥妥貼貼地搬進了宮裏。進了宮依舊要收拾,又是一陣忙亂,到廿五、六,差幾天就要過年,才算忙得差不多了。青梅也總算能鬆一口氣。
正月初十,西天帝子晟在天安殿行戴冠大典,正式登攝政帝位。至此,除名銜外,一切禮制用度,都與天帝無異。朝中原本就多是白帝提拔的人,當然並無貳心,而自馬淵被賜死,餘人也噤若寒蟬,再無人敢多言。於是逼宮帶來的餘波,一天天地平息下去,政局漸穩,又呈現出井然有序的模樣。
但子晟依舊極忙,常常十天半月,才有空閑與青梅見上一面。青梅本來也已經習慣了過這樣的日子,然而換了個地方,心裏一波一波地,儘是沒來由的寂寞之感。她所住的坤秀宮,離乾安殿甚近,在前朝向是貴妃所住,殿堂巍峨,陳設華麗,品制甚高。可是雍容肅穆到了極致,叫人覺得難言的壓抑。青梅常常地想起樨香園,離開的時候儘是忙亂也沒覺得,此刻靜下來才品出心裏的滋味,竟有種說不出來的留戀。
但這些話無人可訴。原先白府的丫鬟,只有幾個特別得用的跟着進了宮,紫珠倒是跟了進來,可惜生性寡言,想說話就不是好對手了。宮中的侍女,風範又有不同。極講究輕,行事走路都悄無聲息,平時也絕不敢多話,安靜是安靜,卻也實在悶。宮中禮制比王府又要嚴得多,子晟盡自優容,但虞夫人進宮探望的機會,兩個月住下來,也只有三次。
所以,有這樣的機會亦顯寶貴,總是母女兩個關起門來細細地談。
“王爺現在待你還像以前那樣嗎?”虞夫人每次都要這樣問。
這是不消問的,看一看青梅的神態便可以知道,但總要等她點了頭,答了:“是,還跟以前一樣”,虞夫人才能放心。
“唉!青梅,娘實在是不大放心你。”
青梅笑了:“都這麼多年了,娘怎麼反倒越來越不放心了?”
虞夫人慾言又止,彷彿有什麼很為難的話。
“娘啊,你有什麼事就說吧,跟女兒還有不能說的話么?”
這樣催促着,虞夫人終於開口了:“青梅。”叫了一聲,又停了半天,才接著說:“我跟你義父商議過了,打算找個機會告老還鄉,回申州老家去。”
青梅瞿地睜大眼睛:“為什麼?義父年紀也不大,身子又好,莫不是在朝中遇上什麼為難的事情?那,那我去王爺說說……”
“不是、不是。”虞夫人拉住她的手,輕輕拍着她的手背:“好孩子,你聽我說。這是你義父和我商量之後,我們兩個人的意思。”
青梅聲音顯得有些着急:“這是為什麼呢?”
“青梅……”虞夫人有些不知從何說起,過了好久,才輕嘆了一聲說:“緣故我三言兩語也說不清楚。你嫁給王爺也這麼些年了,這裏面的事情多少也懂了一些,仔細想想就明白了。”說完,頓了一會,又添了一句:“反正,對我們老兩口,這是好事。”
話說到這個份上,青梅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然而想想義父義母要走,心裏終歸有說不出的難過,但有心要說挽留的話,卻又說不出口。剛開口叫一聲:“娘!”眼圈已經紅了。
“別哭、別哭。”虞夫人勸道:“你一哭,娘心裏的話就不能說了。”
聽她這麼說,青梅拿塊手帕在眼上按了一會,收住了眼淚。虞夫人說:“其實你義父和我回了鄉,反倒什麼都不用再操心。你義父勞碌了這麼大半輩子,我陪他過幾天安靜日子,我們心裏都是樂意的。我不放心的,只有你。”
“娘,我能照顧自己……”
“不光是這個。”虞夫人打斷了她的話,躊躇了一會,像是在斟酌後面的話。“青梅,”虞夫人儘力壓低了聲音,“娘問你一句話,你要老實告訴我。”
“娘問我話,我怎會不說?”
“那好,我問你,小禩到底是不是先儲的遺孤?”
這句話問到青梅心裏最隱痛的地方,登時白了臉色,好半天才勉強點了點頭。
“我也猜到了。娘要是沒說錯,你心裏必定還存了指望,如今王爺能自己作主了,說不定能把小禩接回來,讓你們母女團圓,是不是?”
青梅慢慢地點了點頭。
“青梅!”虞夫人正色說:“娘要勸你的就是這件事。你千萬聽我的話,絕了這個念頭,你要想小禩平安,就不能讓他回天界來。”
青梅不解:“那為什麼?”
虞夫人嘆了口氣:“你還不明白么?說來說去就是一句話,因為先儲到死都是儲帝!”
這話,青梅就算初時不解,想了想也就明白了。先儲承桓雖然盜走息壤叛逃下界,然而從來沒有正式被廢,所以直到死,身份仍然是儲帝。天帝也再未冊立過儲帝,父亡子繼,小禩才是名正言順的儲君!倘或小禩回到帝都,難免身份泄漏,到時必定無法自處,那才真是害了他。
想到這裏,青梅蒼白着臉點了點頭:“娘,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虞夫人這樣說著,臉色卻依然很沉重。她心裏還有另外一件事情,要交待給青梅,卻在猶豫要不要此刻就說?看着青梅的臉色她實在有些不忍心,然而想到下次進宮還不知是什麼時候,也不知還能不能這樣關起門來好好說話,便下了決心。
“還有一件事。”她說:“青梅,你想過沒有?你現在雖沒有天後的名號,其實跟天後差得不遠了!”
聽得這話,青梅愣住了。她真的是沒有想到過這一層,雖然進了宮,也在主理後宮的事情,但在她心裏,跟在王府的時候也沒有多大的兩樣,除了房子更多更大,日子也更寂寞。此時聽虞夫人這樣說,一時回不過神來,心裏反覆不停地念着這兩個字:“天後、天後……”只覺得不可思議,再也沒想到過,這兩個字有一天會跟自己有關係。
更深的話虞夫人還沒有說。那是虞簡哲在私下裏議論的時候說的:“說不定有朝一日,青梅連天後的名分也會有!”
虞夫人當時也嚇了一跳:“這,怕不可能吧?”
“很有這個可能。不但可能,而且不會太久,我猜,也許就在這兩三年間!”
乍一想這話有些奇怪,就算白帝願意冊封青梅為天後,也還有兩層阻礙:一是天帝而在,白帝雖然已經攝政,畢竟還不曾真正當上天帝;二是甄妃仍在,雖然始終獨居梅園,但她才是白帝名正言順的正妃。
虞簡哲搖搖頭,神色有些陰鬱:“這都不算什麼難題。”
其中的一半緣由,虞夫人立刻就想到了。事到如今,白帝想要當上天帝,真正已經不算什麼難題了!虞簡哲所說的“兩三年間”,指的也就是這層意思。但即便如此,天後之位理所當然,應是甄妃的,何以說會輪到青梅頭上?
“夫人請想。”虞簡哲給她解釋:“王爺倘若登位,天後獨居宮外,豈非太不合禮制?”
“你是說,王爺會廢掉甄王妃?”
虞簡哲沉吟了一會,回答說:“照我想,大約是兩宮並尊,不分上下。”說到這裏,虞簡哲伸出一個手指:“還有一層,冊封了青梅為天後,她所出的公子,便是嫡子!”
“啊!”虞夫人這下明白了。
而這也正是她要跟青梅說的話:“青梅,王爺他有沒有跟你提起過冊立世子的事情?”
“沒有。”頓了頓,青梅又說:“王爺這麼年輕,怎會要急着立世子?”
“你這話說得不錯,王爺現在還未必會急着立世子。不過青梅,娘要囑咐你的,就是這件事。”虞夫人的神情變得很鄭重了:“倘若王爺往後只有小翀一個親生兒子,那自然沒有事。但就跟你說的,王爺還年輕,總還會再有,那時候你可千萬小心,別往裏面卷——”
青梅臉色變了變,她已經領會了這話里的深意。因為這幾年她經的、看的已經很多,從眼前,想到金王、青王,還有十幾年前的承桓,也就什麼都明白了。然而一旦明白過來,立刻就生出一股懼意,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身子。
虞夫人嘆了口氣:“天家的事情就是這樣,只有一樣是沾不得的,就是這個位置。什麼事一旦沾上這個位置,那就什麼都變了。親人也不是親人了,父子也不是父子了,兄弟也不是兄弟了。青梅,”虞夫人用力握一握她的手,彷彿這樣可以加重話里的份量:“你千萬記住,哪怕是為你親生的兒子,也別往裏面卷,你永遠也算計不過他們,只會讓別人算計。知道么?”
青梅悚然而驚,一想到將來卷在裏面的可能是自己親生的兒子,她又如何能心平氣和?因畏懼而越發感覺無力,只想跟虞夫人說,娘別走,留下來陪陪我。但這個話,她也說不出口。
良久,才怔怔地長嘆一聲:“我記着了。”
等虞夫人走後,青梅獨自一個呆坐着,滿心裏想的還是方才說的那些話。尤其是那句“什麼事一旦沾上這個位置,那就親人也不是親人了,父子也不是父子了,兄弟也不是兄弟了”,真想一座山似的,壓得她氣也透不過來。
“唉!怎麼這麼難呢?”這樣自語着,想要站起來,到御花園裏走一走。站起身子的那麼一瞬間,就覺眼前一陣發黑,金星亂冒。只聽耳邊一片宮女的驚呼之聲,然後,青梅只來得及說一句:“別告訴王爺”,便一頭栽倒,不省人事。
然而這樣的事,宮女們怎敢不告訴白帝?等子晟擱下朝務,匆匆趕到坤秀宮,青梅已經醒了,躺在榻上,太醫院的醫正姜奐跪在一邊,微闔着眼,正給診脈。
屋裏的宮女看見子晟進來,“唿”地跪了一地,青梅手一撐,想要坐起來,子晟連忙搶上去按住她。回頭看見姜奐伏在地上叩首,便吩咐他:“你先給王妃看病。”姜奐便又伸出兩根手指,搭上青梅地手腕。過了一會,他放下手,磕了個頭,說:“王妃是這一陣受了勞累,體虛,吃幾帖葯調理調理就好。”
子晟舒了一口氣:“你開藥吧。”
姜奐到了外屋寫藥方,子晟跟青梅說了聲:“你好好歇着,我去看看”,便也跟着到了外屋。姜奐一見子晟出來,忽然趴在地上,“咚、咚、咚”連磕幾個響頭。
子晟嚇了一跳:“你幹什麼?”
“臣不敢欺瞞王爺,王妃這病實在不輕。”
子晟這一驚非同小可,差點脫口驚呼出聲,隨即往裏屋看了看,壓低聲音說:“你跟我來。”說著進了另一間屋子,命人關上門,這才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虞妃身子一向很好,哪像有什麼重病?”
“回稟王爺。臣不敢誑語,王妃確實有病。這就好像……”姜奐停了一會,才想出個比方來:“這就好像要是一棵小樹,中間蛀一點,立刻就能看出來,可是一棵千年老樹就不一樣了,等到能看出來,那就太遲了。王妃身子根基很好,反倒把病誤了。”
這比方有些不敬,但意思卻很明白。子晟怔了半天,才又問:“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仔細說。”
“是。”姜奐回話道:“王妃這病,不是一天兩天了……”
才說一句,子晟就打斷了:“可是從來沒有症相?”
姜奐舔了舔嘴唇,彷彿有不知從何說起之苦。猶豫了好一會,才慢慢地說:“症相,肯定是有的。這還是那句話,王妃的身體原本根底好,所以掩過去了,叫旁人看不出來而已——臣斗膽,請王妃身邊的宮女來問幾句話。”
子晟點點頭,吩咐:“把紫珠叫來。”
一時紫珠傳到,姜奐問:“王妃可是常常會顯倦怠,不愛說話,別人問話,也懶得應聲?”
紫珠點頭:“是。這是常有的。”
“王妃一個月裏總有幾天胃口不好,可是吃一帖開胃的葯就好。這,可是有的?”
“是,這也是有的。”
“王妃睡得着,可是夜來會盜汗,前胸後背都濕。這是不是也有?”
“……也有的。”
子晟按捺不住了:“這麼多癥候,怎麼不早傳御醫看?”
紫珠膽怯地看了子晟一眼,不敢說話。幸好,姜奐替她解了圍。“王爺。”姜奐說:“這也不能怪她們。這是把話放在一起說,擱在平時,確實不像症相。”
子晟透了口氣,擺擺手:“你接著說。”
“王妃這病,是從思慮過重上來的——”
子晟怔了怔,神情變得有些苦澀焦躁:“你先說,到底要怎麼治?”
“自然是靜養為先。”姜奐很有把握地說:“王妃原本身子很好,如今雖有虧損,但只要安心靜養,特別是忌怒忌驚,再加上臣開的葯,調理個半載一年必有起色。”
子晟這才鬆了一口氣。
姜奐又特意重複一遍:“王妃切不可再受驚,或者生氣,否則進一退三,病只會更重。”
“唔!”子晟看看紫珠:“你去把伺候王妃的人都叫來。”
等人都來齊,子晟沉着臉說:“虞王妃身子不好,不能受驚、不能生氣。你們都聽好,誰要是讓王妃生了氣,宮中的刑法可不是擺在那裏看的!”說著,眼光冷冷地掃了一圈,猛地提高聲音:“都聽明白了嗎?”
宮人們都被激得渾身一顫,連忙一齊低頭稱是。
料理完這裏,子晟回進裏屋去看青梅。見她依在床頭,紫珠正端着碗米粥伺候她喝。子晟等她喝完一口,才問:“你覺得怎樣?”
“沒事。”青梅精神已經緩過來,笑着說:“睡一晚上,明天准跟好人一樣了。”
“別逞強,多歇息歇息,別把小病弄大了。”說著又問:“正想問你,剛才是怎麼了?是不是虞夫人在這裏的時候跟你說了什麼話?”
青梅本想否認,轉念想想也不必,便說:“是娘方才來說,義父打算告老回申州老家去。”
子晟一愣,他從虞簡哲的話風裏也聽出他有去意,原來是真的。想了一會,他笑着說:“這也不算什麼大事。你要捨不得他們走,我留住他們就是了。”
“別!”青梅趕緊攔住,“反正我也想開了,爹娘想過幾天清閑日子,做女兒哪能攔着呢?”
子晟定睛往青梅臉上看了一會,見她神情安然,確像想開了似的,也就不再堅持。當晚子晟宿在坤秀宮,又勸慰了青梅一番。兩人許久沒有這麼說過話,青梅也覺得舒心。她本來就生性簡靜平和,加上調理得當,不出兩三個月,身子便康健起來,子晟也就漸漸放下心來。
只有一樣,因為子晟的一番話,坤秀宮的宮人們在青梅更加了幾倍的小心,惟恐伺候得不周到,更不敢隨便說話。本來就氣悶,這一來就更甚從前。這天青梅閑着沒事,想起到各處走走看看。蹓到前院廊下,見花枝底下坐着一個宮女,手裏拿着綉綳正在繡花。青梅忽來興趣,衝著身後侍女們擺擺手,意思別出聲,自己輕輕地湊過去看。
繡的是塊手絹。角上小小兩朵桃花,上面一隻蝴蝶還沒有綉完,然而顯見得手藝精巧,活靈活現。
“真好。”青梅忍不住讚歎。
宮女嚇了一跳,轉過臉來一看,慌得扔了繃子,往地下一跪:“奴婢不知道王妃來了……”
“沒什麼、沒什麼。”青梅忙着安慰她:“是我不叫你知道,就想看看你繡的是什麼。”說著,一彎腰,宮女忙揀了花綳遞到她手上。
“你起來。”青梅吩咐一聲。眼睛卻瞟着她繡的花,看了好一會,才還給她,嘴裏又贊了句:“手藝真好。”
“奴婢謝謝王妃誇獎。”
聲音也清脆極了。青梅心裏一動,仔細打量她,見是個才十四、五光景的小宮女,一張嬌俏可人的臉,看着就讓人喜歡。“你叫什麼?”青梅問。
“珍兒。”
“噢。”青梅又問:“多大啦?”
“十五。”
“進宮多久了?”
“奴婢進宮晚,正月里才給選進來的。”
青梅點點頭:“那才一個多月。想家不想?”
本是隨口問的一句話,正問到了傷心處,珍兒的眼圈微微一紅。但隨即忍住了,很懂事似的,搖搖頭說:“奴婢不想。”
那怎麼會不想呢?青梅也知道,宮中侍女跟王府多從人市上買來的窮家女兒不同,好多家裏還有一官半職,說來在家也是人人疼的。青梅打量她的模樣,覺得就像是出身好人家的,一問,果不其然,是禮部一個小吏的女兒。
“那怎麼進宮了呢?”
“進宮伺候王妃是奴婢的福分呀。”
青梅笑了:“真會說話。”明知道她是順口揀好聽的說,心裏也是真的對這個伶俐的小宮女,起了一種如同對自己的小妹妹那樣的憐愛之情。想了一想,含笑說:“你以後,跟着我吧。”
從這天起,珍兒便跟在青梅身邊,倒是讓她解悶不少。除此之外,最讓青梅高興的事情,就是幾個孩子在跟前的時候。
其中以六歲的瑤英,最讓青梅頭疼。也不光是她頭疼,宮裏幾乎人人都頭疼。這孩子直如邯翊小時候的模樣,今天捉一隻鳥拔光了毛,明天弄只猴子來到處亂竄,嚇得宮女大聲尖叫,花樣百出,難以言述。青梅每每恨起來,想要好好管教,可是不行,孩子很會看臉色,一見不對,就往前殿跑,知道到了子晟跟前,就不會再有事。不過她不管瑤英,也不只因為有子晟護着,而是因為有一個人能降住她。
這個人,是邯翊。就好像當初只有小禩能降住邯翊,瑤英只要到了邯翊面前,就會像換了個人似的,乖巧無比。因為瑤英雖然頑皮,比起邯翊當年,終歸遜了一疇。所以,她的鬼主意,誰都能捉弄,卻從來沒在邯翊身上靈驗過,一來二去,瑤英對邯翊就十分服氣。這種情形,連子晟見了,都啞然無語。幸好邯翊已經很懂事,不復小時候的頑劣模樣,在瑤英面前,顯得很有分寸,確有幾分哥哥的樣子,所以自青梅而始,但凡瑤英又淘氣,就端出邯翊來壓她,倒也十分管用。
愁瑤英的是頑皮,愁玄翀的,卻是樣貌。這孩子的漂亮,直是有點不可思議,才一歲多的時候,就能看得初見的人愣神。就像紫珠無意當中說的:“翀公子要是個公主就好了,那必定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
但,翀兒是男孩。青梅這樣想着,心裏便會不由自主地,泛起一層憂慮。不知道這樣秀麗無倫的長相,對這孩子,到底是福是禍?別人且不說,子晟看見那孩子,就總會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有一次,他終於忍不住嘆了半句:“男生女相……”話沒有說完,但青梅終於明白了他何以一見玄翀就有那樣表情。然而這也證明自己想得不錯,子晟對玄翀,確實不能像對瑤英那麼全心全意地喜愛,這又徒增一分憂慮。
到了此時,能讓人放心的,反倒是邯翊了。邯翊長得很快,說話行事,都快將脫卻稚氣,叫人難以相信幾年前還是那樣頑劣不堪的模樣。自從小禩走後,青梅漸漸地就把疼小禩的心,全放在了邯翊身上。但這孩子雖然漸漸懂事起來,神態里那股傲氣卻有增無減,說話能把人嗆住的做派也絲毫不改,好幾次把青梅看得哭笑不得。
“好好說不行么?”青梅這樣溫和地責備他。
“我是好好說了——”邯翊把“是”字念得極重,顯得理直氣壯。
青梅笑笑,心平氣和地反問他一句:“人家要那麼跟你說話,你高興么?”
邯翊不說話了。過了一會,有些不甘心地說:“可是那些蠢人,不跟他們這麼說話,就說不明白。”
青梅看他一眼,便不言語,一副彷彿不想再搭理他的模樣。
每次邯翊強詞奪理的時候,青梅都有這樣的神態。知道這孩子性情執扭,硬說不通,就只有讓他自己去想明白。果然邯翊僵了一會,微微紅着臉,挺抹不開地問:“瑤英呢?”
青梅明白,邯翊極傲,這樣自己轉開話題,其實就是他認錯的表示。於是和緩了神情,告訴他:“乳娘帶着她,在御花園玩呢。”
“那我去找她。”邯翊興沖沖地,一躍而起,轉眼已經不見了人影。
青梅笑着,搖一搖頭。轉念想起小禩,又想到虞夫人當初說的話,忍不住嘆了口氣,知道自己今生再也不能見那孩子。
等忙過了夏天,經緯萬端的事情慢慢都有了頭緒。除了極少數耿直到十二分的人,依舊不能釋懷之外,絕大部分的人已經順應了“新朝”。子晟回想起從初封白帝起,十幾年來風風雨雨,到現在終於沒有了“一人之下”的約束,人生在世,什麼叫快意?這就是!詔令既出,無敢不從,其中的滋味,確實是說不出的舒暢。初時常常泛起的一點內疚,在權柄在握的得意中,也就不再被想起了。
這天好容易有點空閑,便吩咐:“去看看,有什麼好吃的沒有?”
黎順知道他的心思,上前一步笑着問:“要傳王妃來么?”
白帝此時,又從侍妾中揀了兩個可心的,也封作側妃,但下人們已有默契,一說“王妃”,必定指的是虞妃。果然子晟笑着點頭:“好。”想想又說:“把邯翊、玄翀和瑤英都叫來。”
於是這晚乾安殿中,子晟、青梅、三個孩子,吃喝談笑,用了一頓快心無比的晚膳。等撤下席,瑤英和玄翀先由乳娘帶着回去歇息,邯翊留下,同着青梅一起,陪子晟說話。
子晟這天心情極其舒暢,把從臣下那裏聽來,天南海北的趣事說了幾樁,忽然又提起:“青梅,你還記得那年在豐山,你唱的那個歌么?”
青梅臉微微一紅,有點羞窘地,瞟了邯翊一眼,點點頭說:“多少年前的事情,王爺怎麼忽然想起這個來了?”
子晟闔着眼,挺愜意地:“那時我跟你說過的事情,現在我可算能騰出手來辦一辦了。”
青梅想了一會,才明白他說的是天凡兩界的事情。
“那,要怎麼辦啊?”
子晟想了一會,笑了:“這,說了你也不明白。也不能急,一點一點來,反正不能總讓天人把什麼好事都佔了,那是早晚有天要天下大亂的。”
青梅是不明白,只覺得是件好事,便也很舒心地跟着笑。
邯翊卻聽得很留意,這時忽然插了句:“其實要辦了天凡兩界的事也不難。”
子晟瞿地睜開眼,看着邯翊,哼了一聲:“口氣不小。你倒說說看,怎麼辦?”
“這還不容易?斷了天梯,毀了接引塔,從此天凡兩隔,那才是釜底抽薪,一勞永逸的辦法。”
邯翊一口氣說出來,連青梅也聽變了臉色。“翊兒!”她責備地叫了他一聲,又擔心地看看子晟,怕他發怒。
子晟卻沒有生氣,臉上顯得若有所思。過了一會,淡淡地說:“果然如此,你就是扔了半壁江山——你就不怕天下人的口舌?不怕將來九泉之下不能見列祖列宗?”
邯翊僵了一會,依舊倔強地揚起臉來:“我不怕。只有這辦法,能讓天凡兩界都好。”
子晟木着臉,瞪着他看。看得青梅微微發慌,準備要勸一勸,子晟卻又“噗哧”一聲笑了,舒了口氣,說:“辦法再好,叫你這麼風風火火地,也就辦壞了。”
邯翊眨着眼睛,不大明白的模樣。
子晟想了想,吩咐一聲:“沏一杯熱茶、再倒一杯涼水來。”
青梅猜不透他要做什麼,但知道他沒有生氣,便笑着看。
一時茶水都端來了。子晟說:“翊兒,你先喝一口涼水。”
邯翊依言喝了一口。
“覺得如何?”
邯翊猶豫着,說:“沒覺得怎樣,就是一口涼水。”
子晟笑笑,指着茶盞說:“你再喝一口熱茶。”
茶水還燙,邯翊端着吹了吹,勉強喝了一口。
子晟不容他想,又吩咐:“你再喝涼水。”
這回水一入口,邯翊就皺起眉來,緩了緩,才說出句:“好涼!”
子晟含笑看着他:“你明白了么?”
邯翊一怔,隨即恍悟過來。“我明白了。”他極興奮地,“本來這涼水也不算太涼,可是我喝了熱茶,嘴裏還是熱的,再去喝它,就覺得特別涼了。”
“對了。”子晟深為嘉許地看他一眼,慢慢地點頭:“行事也是一樣的道理。本來是件好事,可是人若已經習慣了另一面,猛一變故,好事也就不覺得是好事了。所以,就要像這樣,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把涼水兌到熱茶里,那才是為君之道,你懂了么?”
“我懂了。”邯翊大聲回答。
頓了頓,又說:“可是我還是不明白,就像我想的斷開天凡兩界的法子,要怎麼樣才算是一點一點把涼水兌到熱茶里呢?”
“這事太大,我一時也說不清楚。”子晟似乎有些躊躇,“比方說,或者有一場大亂,能讓天下人都知道,不斷天凡對兩界都沒有好處,那才是水到渠成的時候。不過,翊兒,天凡兩界一斷就萬難再合,將來就算真有這麼一天,你也要記得三思而行。”
“我記住了。”
“翊兒,你聰明是盡夠的,只要能戒了焦躁的毛病……”話沒有說完,忽然心裏一動,抬眼看着他:“這樣,我給你個機會,叫你治理一塊地方,你敢不敢去?”
“敢去!”邯翊興奮地,挺了挺胸。但忽又露出困惑的神情:“父王要我治理哪裏?”
“東府。”
“王爺!”邯翊未及答話,青梅先忍不住了:“王爺不是認真的吧?”說著,看了邯翊一眼,意思他還是個孩子。
“十二歲,也不能算小了。先帝申阇十二歲已經親政,我十二歲的時候,也已經佐父王理北荒。書房雖然要緊,理政也是莫大一門學問——翊兒,想去不想去?”
這就不用再有懷疑了。邯翊往地上一跪,大聲地說:“兒臣願意去。”
子晟欣慰地一笑。抬眼見青梅似乎仍是不以為然,伸手握一握她的手,說:“你放心,東土民風淳樸,那裏的官員也是我精挑細選過的,翊兒到那邊不過坐個總,不會有事的。再說,頂多兩三年也就叫他回來了,要這樣你還不放心,每年讓他回來個三兩個月,那也行。”
這麼一說,青梅又不忍心了:“那麼遠的路,來回跑多累!”
子晟笑了笑,轉臉向著邯翊,正色道:“翊兒,你記住,你到那邊就是坐總,並不要你真的發號施令。多聽少說,你若敢獨斷專行,惹出什麼事情來,國法家法都饒不過你。聽明白了嗎?”
邯翊磕一個頭,答聲:“是。”
“起來吧。”
等邯翊重新坐下,子晟又說:“你若是看中什麼可以幫手的人,也不妨告訴我。反正你出發總還得一兩個月,可以好好檢一檢。除了幾位樞相,各部的官員隨你挑!”
邯翊眉毛一挑,歪着頭想了一會,慢吞吞地問:“那,另外的人呢?”
“哦?”子晟微感詫異地,“你看中誰啦?”
“小叔公。”
子晟神情複雜地看了邯翊一眼,慢慢地搖了搖頭:“不行。”
“可是……”
子晟擺擺手,打斷他:“你的眼光不錯。不過此刻蘭王還得留在帝都。這樣吧,三年之內,你能好好地治理東府,不出差錯,三年之後我就准你這一奏,如何?”
“是!”邯翊很響亮地回答了一聲。
晚上子晟宿在坤秀宮。“王爺。”青梅一面把盞新沏的茶端到子晟手上,一面帶着幾分埋怨地說:“王爺,翊兒到底還是個孩子,那麼遠的路,他又從來沒離開過我們身邊,你真的就放心?”
子晟接過茶碗來,順手放在一邊,拉着青梅的手笑道:“來,坐這裏,我們好說話。”停停又說:“翊兒不過去坐個總,也不用他管什麼事,苦不着也累不着他,你儘管放心就是。”
“哪會不累?光是那麼遠的路……”
子晟笑了:“你還常說我會慣着孩子!”說著,斂去笑容,很認真地說:“孩子大了,也該歷練歷練了。青梅,翊兒是我皇家的子孫,以後總要封王,獨當一面,要是總捨不得放手,反倒害了他。”
道理是這樣的道理,青梅也不是不明白,所以囁嚅着沒有說話。但臉上的神氣仍是一百二十個不放心,忍了好半天還是沒忍住:“身邊也沒個特別得用的人照顧……”
於是子晟又笑了:“難不成你這做娘的還想跟了去?”
“唉!”青梅知道他是逗她,順勢說:“我倒也是真想——”
子晟“哈哈”大笑:“這你可騙不了我。你才捨不得吶!”
青梅故意繃著臉說:“你倒說說,我捨不得什麼了?”
子晟卻不說話,笑嘻嘻地,一雙眼睛始終不離地盯着她看。青梅終於給看得紅了臉,站起來說聲:“我去看看她們備了什麼點心。”就要往外走。
“哎,別走。”子晟叫住她,“我還有正經話要跟你說。”
青梅又坐了回來,問:“什麼事啊?”
“就是翊兒去東府的事。”
是這件事,青梅立刻顯出很留神的神態來。
子晟卻不說話,沉吟了好一會才緩緩開口:“青梅,我讓翊兒去東府,不光是為了東府缺人,也不光是為了歷練他。”
青梅奇怪了:“那是為什麼?”
“你別急,聽我說。”子晟握一握她的手,彷彿這樣就可以給她力量似的,“這些話對你有點重,但是我不得不說,你得先答應我,不能着急。”
說得這樣鄭重,青梅也不由跟着鄭重起來,她定了定神:“我不着急,王爺你說吧。”
子晟特意又看了看左右,確定沒有宮女在窺探,方用異常低沉的聲音說:“我是要安排翊兒離開帝都。”
青梅失聲道:“為什麼?”
子晟沒有立刻回答,沉吟了一下,跟着說出來的,卻彷彿是跟剛才不相干的一句話:“青梅,如今我只有翀兒一個親生的兒子,按說就該立他為世子。”
青梅的心一跳,不明白他為什麼忽然扯到這件事情上來,怔了好一會,才頗不自然地笑笑說:“好好的,王爺怎麼忽然想起這個來啦?”
子晟知道她想得岔了,於是跟她解釋:“你別以為我提起立世子,就是有了什麼事了,不是的。到了我這個地位,這件事不能不儘早打算起來。因為這不是我一個人,不是我們一家人的事情,這關繫着我姬家大業,跟全天下人的身家命運,你想,是不是得好好地考慮過?”
青梅眨眨眼睛,帶着幾分局促地說:“可是,王爺你是知道的,這些事我並不怎麼明白。”
“我知道你不明白,所以我才要說給你聽。因為這件事情,我必得跟你商量。”
說到這裏,子晟停了下來。青梅一時還領會不到話里的意思,也只好等着。子晟思忖了好半天,才說了句:“現在玉兒她們幾個承幸之後,我都叫她們喝了葯。”
這話,青梅聽明白了。原來宮中有一種秘方,可以使得嬪妃承澤雨露之後,不會受孕。據說這方子本來是從行院來的,後來被風流公子弄出來做尋歡之用。青梅不由得要問:“那是為什麼?”
“我實話告訴你,”子晟的聲音有些陰沉,“我姬家八百年基業,歷四十八位天帝,就沒有一代沒出過兄弟鬩牆的事情!這些事情,或許你還不覺得,我卻是從小就不知聽了多少。我想坐在這個位置上的,沒有一個心裏不怕這些事的,可也沒有一個能有法子的。”
青梅悚然而驚。這些話以前也聽說過,但卻是第一次有人跟她說得這樣明白。
“你想一想,你是這樣的性情,倘若將來卷進這些事情里,你爭也不是,不爭也不是。所以我想,反正你我都還年輕,以後必定還能有兒子,你這麼寬厚平和,教出來的孩子必定也好,或許就沒有這些事。何況就算只有翀兒一個,那也沒有什麼。”
子晟說得有些累了,端過茶來喝了一口。青梅卻是聽得呆了,她的內心震動莫名,此時方才覺得,天家不單夫妻與尋常人家不同,就連做爹娘的也不一樣。
“其實這道理跟普通人家也沒有什麼不一樣。”子晟彷彿看透她心思似地,“小門小戶過日子,家裏好幾個孩子的,倘使爹娘一碗水端不平,是不是也得吵架?只不過到了咱們家裏,就不光是家裏爭,還不知道會牽扯到多少人。而且,位置只有一個,給了這個就不能給那個,是不是更得要好好地想過?你是他們的娘,我自然也要跟你商量過。”
這話說得很明白,於是青梅點點頭說:“王爺剛才說的,我明白了。”一頓,又問:“可這跟翊兒去東府有什麼關係?”
這麼一問,子晟的神情又有點沉鬱:“其實我這麼多年看下來,翊兒這孩子極聰明。你聽見他晚膳時候說的話了?小小的年紀,就有那樣的見識,實在是了不得。”說到這裏停住了。彷彿有什麼悒悒難解的心事,默然半晌,輕嘆了一聲。
青梅不明白:“那有什麼不對嗎?”
子晟不響,過了會才說:“他要是我親生的就好了。”
“王爺!”青梅是第一次聽他說出這樣的話來,感覺十分意外,“翊兒這麼多年,不都跟我們親生的一樣么?你看他跟我們,不就像是親爹親娘一樣嗎?”
子晟搖搖頭:“那是因為他還小,還想不到別的事情上去。最近幾年我在一邊看着,這孩子的聰明只有比我小時候還強的,假如留在我身邊調教幾年,必定能成大器。”
“那不是挺好。”青梅插嘴說。
“假如他沒有非分之想當然最好。可是他那樣的心性,那樣的傲氣,再有了那樣的才具,怎麼可能甘心居人之下?到時候……”
底下的話子晟沒有再說下去,但青梅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臉色立刻變了。
“眼下只有先這樣。”子晟說出自己的想法:“放他到東府去,那裏地方也不差,配得上他的身份,離帝都遠些,也就不容易起想法。留在帝都,就是他自己沒有那麼想,也可能有一干別有用心的人挑得他起了念,那時就更不好收拾了。”
“可是,”青梅一片慈母之心,想的都是一件事,“這麼一來,翊兒就不能再回帝都啦?”
子晟一怔,隨即笑了:“那自然不是。東府一去又不是回不來了,讓他年年回來看你幾趟——你又怕他累着!”說得青梅也笑了。子晟又說:“其實等再過幾年,倘若翀兒能強過他,那也可以把他召回來,倒是將來翀兒的好幫手。”
“那,”青梅冷不丁冒出一句,“要是他真比翀兒強,王爺立他做世子不也是一樣?”
子晟深感意外,定定地看着她,過了好一會才嘆了句:“這也就是你!倘若從別的人口裏說出來,我必定以為別有居心。”
“王爺,”青梅正色說,“只要兩個孩子都好,在我心裏,真是給誰都一樣的。”
“所以我說,也就是你說我才信。”子晟含笑看着她,“要是別的女人這麼說,可真要奇怪死了。”
青梅聽出他是溫存嘉許的語氣,赧然地笑笑。
子晟順勢把她攬在懷裏,下巴抵着她那一頭濃黑的頭髮,徐徐嘆道:“假使我這輩子只有一個人不曾看錯,那就是你。”
這麼說著,倒想起一樁久已放在心裏的事情來。
“青梅,咱們去秋苑玩一趟吧。說了好幾次,總沒去成,這回一定去。”
“現在是秋天了……”
子晟笑了:“這你可就不懂了。秋苑秋苑,本來就是秋天去最好!”
等到了秋苑,青梅才明白子晟為何這麼說。原來秋苑四峰漫山種的都是楓樹,此時紅葉似火,雲蒸霞蔚一般,襯着高爽的晴空,當真讓人心醉神搖了。
一路走一路看,上到半山腰,在林中一個叫“攬霞”的亭子裏坐定。一邊瑤英己經急不可待,嚷着要到林子裏去玩。青梅叫過乳娘,囑咐了許多的話,瑤英等得不耐煩,便把臉一綳,小嘴鼓了起來。
“你這是什麼樣子!”子晟看見,板起臉來呵斥,“早說了不帶你來,非要跟着來。再這麼沒有規矩,就叫黎順送你回去!”
如果訓斥的是別人,早已經縮手縮腳地垂首站到一邊了,但瑤英一點也不怕,悄悄地吐吐舌頭,露出一臉的嬌笑。
青梅拍一拍女兒的頭,笑着說:“跟弟弟一塊去玩會吧。”
瑤英小嘴一嘟:“不,不喜歡跟弟弟玩,他太小了,不會玩。我要跟哥哥玩。”
邯翊倒是很大方:“一塊玩好了。”
“看你哥多懂事?”
叫青梅這一說,瑤英的小嘴越發鼓得高了。一轉臉,恰巧看見邯翊笑嘻嘻地,正刮著臉羞她,剛好遷怒到他身上。
“父王!你看哥哥!”
邯翊心裏還是畏懼子晟,一聽她告狀,忙把手放下來。子晟前後都看在眼裏,自然知道不講理的是哪個,心裏覺得好笑,輕輕地揪揪女兒的耳朵說:“就知道淘氣!還學會惡人先告狀了。”
說得瑤英拉長了小臉,一副惱羞成怒的模樣。青梅連忙出來打圓場:“別鬧了,都去玩吧。”說著又叮囑跟着伺候的奶娘:“別往高處去,也別走遠了,當心吹了風。”
奶娘們一一答應着,孩子們卻早已等不及,話音未落,人已經奔了出去,奶娘宮女內侍們一見,連忙跟上,也一擁而去。青梅的眼光一直跟得看不見了,才轉回來,正碰上子晟也轉過臉來,兩人目光一碰,都不禁莞爾。子晟搖搖頭:“這孩子!”
“噯,可不就是慣出來的。”青梅故意這麼說。
“還小嘛。”子晟不以為意地笑着:“才七歲,淘氣一點怕什麼!”
“等着吧,過兩個月還有件麻煩事呢。”
“什麼事啊?”
“你看看她現在一天到晚都纏着翊兒的勁,等翊兒走了,還不知道會怎麼鬧呢!再說,如今只有翊兒最有辦法對付她,等他走了,可到哪裏再去找能降得住這小祖宗的人?”
這倒不假!子晟先是啞然失笑,繼而心裏一動,想起當初雲陽觀那個老道說的話,半天沒有說話。
青梅不知道他心思轉到了哪裏,見他怔怔地,從宮女手裏捧過一盤葡萄擱在他面前,問:“王爺在想什麼?”
“啊!”子晟驚醒過來,掩飾着捻起一顆葡萄放在嘴裏,邊思忖邊慢慢地說:“我在想,要不早早請個師傅,叫她開蒙進學,或者就能坐得住了。”
“英兒那模樣,能乖乖坐着念書?”
“進了書房,自然得坐着,就沒有什麼願意不願意的了。”青梅想想,覺得也有道理,於是微笑着點點頭表示贊成。
說到這裏,事情就算是這樣定下了,一時也沒有別的話說,於是出現了短暫的沉默。但兩人誰也沒想勉強地找話來說,反倒都有一種感覺,好像能這樣安安靜靜地坐上一會,是種福氣。青梅甚至覺得,如果這一輩子都能像此刻,那也沒有什麼不好。這麼一想,反而勾起了許多愁緒,眼神不由自主地黯淡下來。
“青梅,”子晟握住她的手,“你有心事!”
“是。”青梅輕輕地說:“我在想,我一定是把下幾輩子的福氣都給用了。否則,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到底有哪裏好?值得王爺這樣對我。”
“這你可把我問住了!”子晟笑着說:“先不說你哪裏好,你倒說說我有哪裏好呢?”
“那不一樣。你是王爺……”
“我要不是王爺呢?”
子晟追問:“要是我不是王爺,你還這麼死心塌地地對我嗎?”
“起先我不曉得。”青梅很認真地說:“我剛認得王爺的時候,心裏對待的是王爺。可是我知道,假如此刻你不是王爺了,我還是一樣地對你,到死都不會改變。”
這席帶着點不敬的話,在子晟聽來,卻是一直熨到心底里去,聚積起來,然後猛地全泛上來,只覺得滿心的快活,彷彿再無缺憾,就像十五的月亮,圓滿得不能再圓滿了。然而也就在那一剎那,忽然想到“月滿則虧”這句話,無端地起了不祥之感,慢慢地變了臉色。
“王爺,怎麼啦?”
“沒有什麼。”子晟搖一搖頭,拿話把心事岔開了:“青梅,我有沒有跟你說過,其實我小時候,比英兒、翊兒都淘氣?”
青梅詫異地看他一眼,笑着說:“這我真可沒聽說過,王爺說給我聽吧。”
子晟想了一會,說:“比方說吧,我六歲的時候,偷偷拿着火石玩,結果把我們北府的庫房給點着了。”
青梅嚇了一跳,失聲道:“喲,那不出大事了?”
子晟搖搖頭:“那回還好,有下人看見了,趕緊叫人來撲,總算沒鬧大。”
青梅聽完,想了想,回頭吩咐宮人:“你們可都記住了,平時多留點神,火石、蠟燭這些東西,千萬不能給大公主玩。
宮人連忙答應。子晟卻忍不住哈哈大笑:“青梅,你可真是能操心,這才是一件,我再往下說,你可要擔心得連覺也睡不着了。”
青梅瞪大了眼睛:“啊?還能有比這更險的?”
“那是自然。”
於是就揀幼時有趣的事情,閑閑地說來。這些事情青梅都是第一次聽說,自然很有興緻,連邊上的宮人都入了神,聽到有趣的地方,忍不住用手掩着嘴偷偷地笑。
等又說完一段,青梅心細,看子晟一直也沒喝水,便吩咐沏茶來。
這一提,子晟想起來:“對了,方才我叫你帶的那包茶葉呢?叫他們沏來。”
“那麼一小包,是什麼稀罕玩意啦?”青梅笑着問。
“是稀罕。這茶葉叫‘玉芙香’,天底下總共就那麼一株,長在東華山。每年能采出二兩來就不錯了。今年貢來這二兩,一兩我進給祖皇了,這一兩咱們沏了喝吧。”
青梅知道子晟在吃穿用度上,對天帝倒真是誠心侍奉,沒有半點怠慢,所以也不覺得奇怪。茶葉是珍兒收着,青梅便叫她過來,吩咐去沏來。
珍兒答應一聲,轉身剛要走,子晟又叫住她:“你會沏‘玉芙香’么?”
珍兒一猶豫,搖搖頭:“奴婢愚笨,請王爺示下。”
“先用半開的水,泡兩過。”子晟耐心地講給她聽,“記着,要兩過。然後用大開的水泡一過,這一過還是不要。最後,再用半開的水沏上,這才好。還有,不能蓋碗蓋,都記住了么?”
“記住了。”珍兒又朗朗重複了一遍,等子晟微微頷首,這才退下去。
出來帶得小火爐、茶具都有,水是現成的。不多時,茶沏好端上來,青梅接過來一看,銀綠隱翠,細茸如雪,果真是好茶。因為還燙,所以先擱在一邊涼着,接着跟子晟說些閑話。
正說到:“那大概是二十七年還是二十八年間的事情——”玄翀忽然跑過來,吁吁帶喘,一臉的大汗。
“喲!”青梅笑了:“哪裏去玩,弄了這麼一臉的汗來?”
說著,從袖子裏抽出手絹給他擦着臉。玄翀玩得口乾舌燥,也顧不上別的,一眼瞥見桌上的茶碗,端過來就喝。
“唉!”子晟阻止不及,笑着嘆了一聲:“多好的茶,你娘還沒得嘗嘗呢。”
“不要緊、不要緊。”青梅心疼地攬着孩子:“茶葉還有呢,再沏就是了。”
玄翀“咕嚕咕嚕”一杯喝下肚,意猶未盡,又看看子晟面前的一杯。子晟笑了,把茶盞一推:“索性是索性,這杯也歸你吧。”
話音剛落,忽聽有人驚呼一聲。
子晟和青梅都給嚇了一跳,抬眼去看,只見珍兒手掩着嘴,眼睛瞪得好大,一臉驚惶失措的表情。
青梅不解:“珍兒,你這是怎麼了?”
子晟卻猛然神情一凜,突然叫聲:“翀兒!”伸手就去打他手裏的杯子。
但是遲了。杯子跌在地上,只聽“哧”地一聲輕響,一股青煙冒起,玄翀無聲無息地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