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重回帝都,已近八月中秋。
將進城的時候,遙遙望見碧山。心念一動,便命其餘人先回城,只余黎順駕一輛馬車,折轉方向,去了御苑。
正是桂花開的時節。遠遠地,馥郁的香氣便已隨風而來。
我讓黎順守在山下,自己取過一管常隨身的洞簫,信步往山上走去。
山林極靜,只有微微的風聲,和偶爾的幾聲鳥鳴。踏着厚厚的落葉,拾階而上,沙沙的腳步聲聽來格外清晰。小徑的兩旁,滿是桂花樹,嬌黃的桂花如漫天星子般綴滿碧葉間,抑或一兩株火紅的楓樹,突兀地閃出。時而有花枝探出路旁,我也懶得用手去推,任由它們從我臉上輕輕掃過。那一瞬間,會有格外濃郁的香氣,撲面而來。
心也極靜。塵世的俗事似乎全都漸漸遠去,恍惚間有種錯覺,彷彿我正跟隨着二十多年前那個傾城的女子。
轉過一道山彎,落桂亭便在眼前了。
我發覺它只是一座極樸素的石亭,柱石陳舊,已經有些斑駁。我想像我的母親當年如何走到這裏,如何望見亭中吹簫的少年,那少年聽見腳步聲,抬起頭……
少年抬起頭,卻是父親臨終前形如枯木的臉。
我冷不丁打了個寒戰。
四下里望望,陽光明媚,微風習習,樹影輕搖。
方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我依着石柱,在亭欄上坐下來。舉起洞簫的剎那,忍不住想,當我抬起頭的時候,不知可也會看見一個傾城的女子?
念頭一閃而過,不覺啞然失笑。
興之所致,隨意吹了幾曲,總有些莫明的悵然。
近來一人獨處時,常有這樣的感覺,空落落的,好像缺失了什麼似的。
我回到帝都已有三年,然而回想起這三年的時光,卻恍恍惚惚。有時我在心裏問自己,當初離開北荒,所懷的種種期冀,算不算已經得到了呢?
應該算是吧。
想了很久,還是這麼覺得。就算不是完全,也已得到了大半。
但既然如此,為何感覺還是如此空虛,與當初並無不同?甚至猶有過之。
是不是在好不容易填滿了這一塊的時候,卻又失去了另一塊?
我不由得嘆了口氣。
一片枯葉隨風而起,打在我的衣擺上,發出乾脆的破裂聲。我從凌亂的思緒中驚醒。抬起頭時,我看見前方桂樹底下,站着一個女子。
輕風拂過,女子衣袂飄動,星星點點的桂花如細雨般從她身前身後飄落。那一瞬間,我幾乎確信自己已經不在塵世。
她是如此地美麗,如此地沉靜,恍若秋日的湖水。
我站起來,朝她走去,有如身不由己地,走向自己的宿命。
女子略顯驚惶地向後退了一步,卻又站住,然後微微一笑,說道:“公子雅奏。”
她的微笑,令我回過神來。抬頭望一望依舊耀眼的陽光,原來我還在塵世。
我躬身施禮:“偶爾遊戲,有擾清聽了。”
停了停,我又問:“姑娘是來賞桂的嗎?”
她點點頭:“正是。”
我便笑笑,說:“我也是。偶然路過,忽然就想上來走走。”
女子沒有說話,她望着我,神情若有所思。
她的一雙眼眸,專註而智慧,我忽然覺得她很面熟,我想我以前一定是見過她的。只是那是前世,還是夢中?
我脫口而出:“我再吹一曲,請姑娘品評,可好?”
女子彷彿突然驚醒,她略帶羞澀地一笑,說:“好。”
我開始吹奏,正是那支秋江月。
她的神情重又變得專註。我看見她眼中起伏的情感,正與我的心潮一般無二。甚至我已不需要再看她,也能感覺到她眼底的神情,每一絲微妙的變化。
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
片刻前我還覺得體內缺失了一大塊,此刻卻像是已然找到了契合。
一曲終了。
我定一定神,問她:“姑娘覺得如何?”
她清清淡淡地回答:“公子這曲秋江月,清雅絕俗。只可惜此刻有日無月,有簫無琴,美中不足。”
聽她這樣說,我便知道她極精音律。換作是我,大約也會如此回答。但她並不知道,我吹奏此曲的真正原因。
一個念頭從心頭閃過,未經理智思忖,我已然脫口而出:“家父與家母相識的時候,家父也正吹的這支秋江月。姑娘——”我向前邁出一步,正正地注視着她說:“如果此刻有琴,姑娘可願與我合奏?”
她大吃一驚。
然後她深思地看着我,從她的眼底,我已經看到了呼之欲出的回答。
但,只在一霎那,她突然地退縮。
她神情慌張地看看天,說:“出來得太久,我該回去了。”便轉身離去。
我急忙追上,大聲地問道:“姑娘,可否留下芳名?”
她恍若未聞,急匆匆的腳步便如同逃走一般,片刻便轉過山彎,不見了蹤影。
我獃獃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這女子,無論是出現,還是離去,都像夢幻般地不真實。
不知過了多久,我慢慢地退回亭中,重又坐下。我想要吹簫,總覺得一曲終了,也許她又會出現在眼前。然而吹了幾聲,斷斷續續,總也不成曲調。
我煩躁地甩開那管簫。
碧藍的天空中,白雲悠悠地飄過,我的心緒便也悠悠地,似動似靜。眼前仍是那女子的身影,一顰一笑,如此清晰而真實。
那不是夢幻。
我在落桂亭坐了很久,直到重新心靜下來。
然後我慢慢地往山下走去。
這個時候,我已恢復了冷靜思考的能力。我很快想到,那女子衣飾華貴,且能出現在碧山,必定是皇族中人——
我猛地停下腳步。
整個人像是陡然下墜,四肢漸漸變得冰涼。
心裏卻有種啼笑皆非的錯愕感覺,我終於意識到,宿命是多麼完美地轉了一圈。
我的確見過那個女子。
既不是在前世,也不是在夢裏,而是在儲帝的書房中,那幅畫像上。
她與那畫像中的女子是如此相像,如出一轍。
我明白了她的身份,原來她就是甄慧,我的表妹,東府的公主。
儲帝承桓未來的皇妃。
回到府中,我先去看望母親。
如雲站在院子裏,正仔細地從桂樹枝頭採下桂花,裝在布袋裏。
我看了一會,不得要領,便叫了她一聲:“如雲!”
她微微吃了一驚,回過頭來看見是我,笑着說:“原來是王爺回來了。”
我問她:“你在做甚麼?”
她說:“王妃前幾日說起桂花糖。我從來沒做過這個,所以想采些桂花,做了試試看。”
母親喜歡清靜,她跟前只有如雲一個服侍。母親的起居都是如雲一手照料,看她整日忙裏忙外,很是辛苦,她自己倒像是樂在其中的模樣。
我說:“難為你,總是這樣周到。”
如雲十分認真地回答:“王妃對我的恩情,我侍奉她一輩子也報答不了。”
她總是這樣說,我也不甚清楚母親到底對她有什麼恩情,只模模糊糊記得一點她好像是母親從街頭揀來的。我無意追問,便笑了笑,轉身往屋裏走。
“王爺!”如雲輕聲叫住我,她伸出一根手指在唇邊按了按,說:“王妃睡著了。”
我點點頭,放輕了腳步。
母親躺在裏屋的綉榻上熟睡着,榻前薰着檀香,香煙裊裊地升起來,母親恬靜的面容便隱在青煙後面,看起來有些飄渺不定。
看見她的一瞬間,我想我是真的明白,父親當初為何會做那樣的選擇。
我想起桂花樹下的女子。
便忍不住問自己,我會不會也有同樣的勇氣?
母親微微動了一下,我看見她的嘴角往上勾起,彷彿是一個微笑。
母親很少笑,即使在她笑的時候,我也總覺得她眼底深處有一層淡淡的悲哀。
可是,我記得我很小的時候,母親很喜歡熱鬧,也很喜歡笑。我還記得她笑起來,就像春日的陽光一樣,那麼溫暖,那麼明媚,沒有一絲的陰霾。
我記得那時父親總是痴痴地望着她的笑顏,彷彿只要那樣看着她,幾百年幾千年便可以過去。
是從何時起,一切都變得不同?
母親臉上沒有了笑容,父親也不再那樣看着她。
他甚至很怕看見她,但我知道,其實他很想看見她。兩種情緒交織在一起,使他痛苦不堪。
這種痛苦,至死方休。
我彷彿從父親形容枯槁的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倘若我做出了同樣的選擇,一定也會有和他一樣的命運。
不由驚出一身冷汗。
不寒而慄的感覺令我清醒,我像是一個剛從懸崖邊退回來的人,后怕地望着那個差點吞噬我的深淵。
我的父親當初能有那樣的勇氣,或許是因為他並未預見他的未來。如果生命再來一次,如果他能夠預見他的人生,他是否還會那樣做?
我不能確定父親的想法,但我很清楚我自己的決定。
晚間,進宮去見儲帝。
他比兩月前又顯清減,想必十分辛勞。見到我,欣慰之色溢於言表。
我卻總有些不是滋味,覺得刺心,也有幾分心虛。
說不到三五句話,他忽然留神看我,“子晟,你好像很累?”
我連忙說:“沒有什麼。”
他想了想,含笑說道:“也難怪你,一路風塵,還沒有好好歇息過。這樣吧,去見一見祖皇,你便早些回府去歇着吧。”
我微感負疚,便問:“方才儲帝不是說有要緊事商議?”
他略為猶豫,隨即笑笑,說:“也不在這一天。今日你且回去歇息,那件事我們明天再談。”
說完,便引我同去見天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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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出了東宮。走過錯落的宮宇,周遭一如既往地寂靜。偶爾遇見幾個宮人,全都是悄無聲息,連走路也沒有半點聲響。偌大的天宮,散發著一種了無生氣的陰沉氣息。
我向來不喜歡入夜之後的天宮,但今天卻感覺有些不同。
也許是因為,我知道她就在這宮中的某個地方。
想到她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心裏還是有些異樣。
但至少勉強能維持着平靜。既然我們之間什麼也不可能發生,我又何須多傷神?
御花園中,只悅清閣一處燈火。恰是月上東山的時候,雖未到十五,然而七分滿的秋月,映着池水,顯得清幽無倫。
遠遠望見窗畔天帝的身影,連忙收拾起心神,凝神靜思該奏對的話。
門口的宮人向里傳報:“儲帝和白王來了。”
我正一正容,隨儲帝趨前——
卻在猝不及防之間,又看見了她。
其實我早已經想到,她是我的表妹,又住在宮中,往後免不了時常會遇見。卻沒有想到,是這麼快的事情。
還來不及準備好,就這樣又見面了。
默默地對視一眼,日間的情景宛若游魚般晃過,可是什麼也不能表現出來。心照不宣地,就像誰也不認識誰。
儲帝笑道:“你們還未見過吧?”便為我們引見。
我笑笑,說:“不,我們已經見過了。”
儲帝詫異地看我:“什麼時候?”
我說:“今天下午在碧山落桂亭。”
儲帝啞然失笑:“竟有這麼巧的事!”
“是啊。”我看看她,淡淡地一笑,“是挺巧的。”
“可不是?”天帝忽然插口,“真巧!”
他這樣說的時候,一直注視着甄慧,目光出奇地柔和慈愛。
我上前給他行禮。他轉回來看着我,眼神便又變得冷靜起來。
坐定之後,我將鹿州平亂的經過述說一遍。其實這些事情我在信中早已說過,只是還有些細節,需要解釋一番。
談論完,天帝和儲帝都默然不語,各自沉吟。
我看見甄慧在一旁悄悄地望着我,卻在我也望向她的剎那,迅速地轉開了目光。
我不由呆了呆。
忽然聽見天帝在問:“我聽說你身邊有一個叫胡山的謀士?”
我一驚。如今也有不少人知道胡山在我身邊,可天帝為何會特意提起?我狐疑地抬眼,我的祖父神色平靜,看不出任何端倪。我只好說:“是。他在北荒的時候,就已經幫過孫兒很多忙。”
天帝又問:“他是鹿州有名的智者,怎麼又會去北荒幫你的忙?”
我說:“他在鹿州得罪了人,避到了北荒。”
天帝笑了,“原來如此!”頓了頓,他彷彿隨口又說:“那麼,這次回鹿州,必定可以揚眉吐氣了。”
我小心翼翼地回答:“不,因為有這層恩怨在,孫兒沒有請他同去。”
天帝看着我,臉上笑容依舊,然而我覺察他眼中有銳利的光芒一閃而過。
然後他轉向甄慧,“慧兒,你看,我剛說過有簫才好,簫就來了。”
她好像很緊張,她問:“在哪裏?”
天帝指着我說:“就是他。”
她飛快地瞟了我一眼,卻沒有說話。
天帝對我說:“慧兒的琴很不錯,你們琴簫合奏一曲如何?”
我心中一動,躬身領命。
宮人將簫奉上,我便問:“慧妹妹想奏哪一曲?”
她說:“白王定吧。”
我抬起頭,窗外清輝流瀉,我說:“如此良宵,就奏《秋江月》如何?”
天帝拊掌叫好,他看着儲帝說:“你們沒來的時候慧兒奏的正是這支‘秋江月’,你們一來就給打斷了,現在正好可以聽完。”
儲帝神情淡然,微笑道:“正好,我也可一飽耳福。”
我默然片刻,不再遲疑。
簫聲一起,琴音立刻相隨,分毫不差。
我在心裏不斷提醒自己,萬不能在此時忘情。然而樂音之中,我的理智迅速遠去。我彷彿與塵世暫別,然後緩步移向夜空。在天外,我終於能與生命的另一部分契合。
那是我從未經歷過的美妙感覺,那一刻,我的生命完滿無缺。
我不由發出一聲心滿意足的悠長嘆息。
只可惜,這完滿只在瞬間。
曲聲終了,我與她目光膠着,彼此的心意,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然而,理智也在同時回歸。
我看見她毅然決然地轉開臉,遲疑片刻之後,她終於將目光投向儲帝。
一霎時,我心痛如割。
嫉恨,像毒蛇一樣,用它們尖銳的牙齒瘋狂噬咬着我的心。
我本以為我可以平靜面對,原來不過是自欺欺人。也許,是我太高估了自己。在這件事上,我原本就身不由己。
那晚,我喝了很多酒。
我吐了又吐,胃裏如翻江倒海般難受,可這些都微不足道。我只是希望在酩酊大醉的時候,我能夠擺脫心中那個糾纏不清的身影。
我如此渴望,卻又必須放棄的人。
然而,當我的意識終於漸漸模糊,周遭的一切都漸漸遠去,卻惟有那個身影,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晰。
為什麼呢?
我生平第一次怨天尤人,為什麼要給我安排這樣的命運?
“為什麼?”
恍惚間,我彷彿看着她問。
她注視我良久,然後輕輕嘆了口氣。
我凝視她沉靜的臉,我喃喃地問她:“為什麼你還能如此平靜?在你這樣折磨我之後!”
“你醉了。”
她的手,溫柔地撫上我的臉,輕輕拭去我臉上的汗珠。
我捉住她的手,猛地將她帶入我懷中。
她驚叫着,在我懷中用力掙扎。
我將她壓在我的身下,我看着她美麗而驚惶的臉,我看見她眼底的恐懼,我有些不忍心。可是我卻無法控制自己。
我狂亂地吻她、撕扯她的衣裳。
她已經放棄了掙扎,在我身下無助地顫抖,我感覺冰涼的水珠從她臉上淌下來。
我停下來,然後我說:“我知道你不屬於我,明天我一定會放你走。可是今晚,你別走,留下來陪我。只有今晚。明天……明天我一定……”
我說不下去。
我抱住她溫暖而柔軟的身體,我顫抖地撫摸着她,只有今晚她是屬於我的。
只有今晚。
莫明的恨意驀然而至,我覺得自己像是在摧殘她。我聽見她在我身下痛呼落淚,快感和劇痛同時湧上心頭,然而我卻無法停止。彷彿只有這種辦法,能讓我暫時解脫。
我終於徹底失去了意識。
最後看到的景象,是她絕望的眼神。
我醒來時,只覺得頭疼欲裂。
過了好久,我才漸漸回憶起昨夜的情景,然而那些事若真若幻,模糊不清。
我的枕邊,殘留着女子淡淡的脂粉香氣,讓我明白,那不完全是夢。
可那是誰呢?
內侍們進來替我穿戴。我看見黎順時不時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我。我便把他叫到一邊,問他:“昨夜誰在我房中?”
黎順小心翼翼地瞟我一眼,答非所問地說:“昨夜王爺醉得很厲害……”
我不耐煩地打斷他:“我問你她是誰?”
黎順小聲說:“是如雲。”
我吃了一驚,“她怎麼會到我房裏來?”
黎順說:“是王妃知道王爺喝醉了,所以叫她過來看看的。”
“她回去了?”
黎順點點頭:“是,一早就回到王妃那邊去了。”
我吃力地用手揉着太陽穴。我深知母親對如雲有着幾近母女般的疼愛,她若知道了這件事,會怎樣呢?想了好一會,我吩咐黎順:“去看看我娘起來了沒有?”
其實我知道,母親總是習慣早起。
我走進她屋子的時候,她獨自坐在窗邊。
覺察到我進來,她回頭瞥我一眼,便又一語不發地轉過身去。
我明白她一定已經知道了。我走到她身邊,跪下來,說:“娘,是我錯了。”
可是她恍若未聞。
我又說:“娘,你別生氣了,我以後一定會好好補償她的。”
母親回過頭看看我,淡淡地說:“你拿什麼補償給她呢?你以為她想要的,你能夠給得了她么?”
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麼,可是她的語氣卻讓我有些驚惶。
我說:“娘,你要是生氣,就打我、罵我好了,不要憋在心裏,那樣很難過的。”
這是我小時候常用的辦法,每當我惹她生氣的時候,我就會這樣說,然後她就會拍拍我的頭,忍不住地笑了。
果然,母親微笑了。她輕輕拍了拍我的頭,正像是我小的時候她經常做的那樣。
然而她眼底卻有一抹淡淡的無奈和悲哀,她看着我,說:“傻孩子,憋得心裏難過的人,是你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