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我吁了口氣,然後站起來,躬身告退。
快要走到門口的時候,我又聽到那種落寞得幾近悲哀的聲音。他問:“子晟,你怎樣想,為什麼不直接告訴我呢?”
我下意識地回過頭,我們的視線在空中相接。
那瞬間我們咫尺相望,然而我卻覺得,我們像是分屬兩個不同的世界。
儲帝再見到我時,恍若什麼事也沒發生過。我便也絕口不提。發生在我們之間的那場小小爭執,很快湮沒於無形。
雖然我知道那件事不可能什麼痕迹也沒留下,但還來不及仔細審視,時光已經匆匆地過去。等我重新再想起的時候,卻發覺記憶已開始變得模糊。
侍女如雲從我身邊走過,我叫住了她。
她低眉順目地站定,因為方才走得很急,臉頰微微泛紅。我忽然發覺,其實她生得十分秀麗,一時有些怔忡。我恍惚地記起,她剛來的時候,還是個頭髮焦黃的小姑娘,此時卻已經婷婷玉立。
只是在我的母親身邊,她便如同盛開的牡丹花身側的一株小草兒,毫不起眼。
我問:“娘這兩日可好?”
她想了想,說:“王妃這些日子精神很好。”
我輕輕舒了口氣,準備轉身走開。
如雲在我身後小聲地問:“王爺,你不去看看她么?”
我遲疑了一會,隱隱的內疚悄悄地湧上心頭。我回身問她:“娘此刻還沒有歇息?”
如雲說:“我出來的時候,王妃還在院子裏,她說還想多坐一會。”
母親的院子裏種了好幾株桂花樹。去年母親跟我提起,她喜歡桂花,我便命人在府里種了許多桂樹。秋天來臨的時候,府中一定芳香馥郁。
母親獨自坐在桂樹下,月光穿過樹葉,斑駁的光影投在她臉上。清涼的空氣中,有種春天特有的混雜着泥土和草木葉的新鮮味道。母親闔着雙眼,安詳得宛如睡著了一般。
我看見她嘴角含的微笑,知道她只是又沉浸在冥思中。我常想,也許不必等到秋天,母親其實早已聞到了桂花的甜香。
我在她身邊坐下,靜靜地望着她。我已經有好一陣不曾這樣陪伴她了。
近來我很忙。
我已不再沉默,近幾個月儲帝的許多舉措出自我的進諫。但我仍小心翼翼地將自己掩藏在儲帝的身後,盡量讓我的諫言,看起來像是出於儲帝自己的意願。
去年的年底,我向儲帝進諫,天界的冗員太多,無謂地耗費許多支出,我建議他將州郡縣的三級改為州郡二級。
儲帝採納了我的建議。
這一過程十分繁瑣,眼下東亂尚未平定,不可能真正實施,因此只在申州一州試行。但即便如此,也涉及到眾多官員的調遷。
借這個機會,我將那些對儲帝心懷不滿的人,逐一調離帝都,或者將他們分割開。
這件事情花費了我很多精力,我必須仔細考慮每一步的後果,以免過激的舉動導致無法收拾的局面。
我想儲帝對我的真正意圖也許有所覺察,然而他仍採納我的大部分建議。
我對他的影響力與日俱增,雖然我總覺得,他看我的眼神與從前有些不同了。
“真像又回到了碧山。”
母親夢語般地喃喃。
我發了會怔。碧山是皇家御苑,母親以前從未跟我提起過有關皇家的隻言片語。我一直深信,除了父親之外,她不願記起任何與皇族之間的瓜葛。
我小心地問:“娘,你去過碧山?”
母親睜開眼睛看着我,她的目光清澈異常。她笑了,說:“我在碧山落桂亭,遇見了你的父親。”
大概是記起了往事,她笑得很溫存。靜靜地呆了一會,她又說:“那天晚上在御苑,天帝夜宴。我不知道為什麼他一定要我也去,其實我一點也不喜歡那種場面。我頭很疼,他們玩的那些我不覺得有趣,我只覺得很吵。我想我根本不應該在那裏,於是我就悄悄地溜走了。”
母親的聲音坦然而平靜,我意識到也許她不是不願記起,而是那些事情在她心裏原本就沒有位置。
“我沿着一條小路,往山上走。那些鬧哄哄的聲音越來越遠,我心裏也就越來越靜,然後,我聽見了簫聲。”
母親忽然停了下來。過了會,她說:“你父王吹得一手好簫。”父親精通音律,即使在北荒,府里也養了一個小小的歌舞班。但我從未聽父親自己吹過簫。
母親看看我:“你大概都不記得了,那還是在你很小的時候,他常常吹簫給我們聽。可是——”
她的臉色黯淡下來,似乎有些茫然地說:“後來他就再也不吹了。”
我望着母親,月光下她的臉龐依舊晶瑩而光潔,然而仔細觀察,也會發覺她的眼角已經有了細細密密的皺紋。時光改變了很多東西。
驀地,好像有什麼在我心底最深處閃動了一下,一些零星的記憶從遙遠的地方飄蕩而來。隨風晃動的樹影、沙啦沙啦作響的樹葉、母親溫暖的懷抱,還有清朗的簫聲。我脫口而出:“我記得,在一棵大樹底下。”
母親驚奇地看着我:“是誰告訴你的?”
我說:“沒有誰告訴我,是我自己想起來的。”
母親笑了起來:“你怎麼可能會記得?那時候你還沒滿周歲呢。”
我也笑了:“是啊,我怎麼會記得?”
可是我確信那真是我的記憶,因為那種溫暖而幸福的感覺是如此真切。原來也曾有過那樣快樂的日子,雖然那些日子已經如同指間的沙礫一般流逝,留下的只有記憶。
我問母親:“父王當時吹的是什麼曲子?”
母親回答:“秋江月。”
我本想告訴她,我也會吹這支曲子。但轉念間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我知道在母親心中,有些事是無可替代的,就算是她的兒子也不行。
經過一年半的消耗,東軍已是強弩之末。
從帝懋三十九年六月起,中土軍開始了凌厲的反擊。
帝都朝中,為平定東亂之後的功勞,也開始了明爭暗鬥。
由於四十萬大軍在東府作戰,鹿州大倉儲糧已然不足,需得從申州調運。沿途既不經過戰場,幾無危險可言,事後功勞卻又不小,眼熱這杯羹的人自然不在少數。
儲帝問起我的意思,我含糊地回答:“兩個月運送一百萬石,也非易事,且容不得半點差錯。宜選務實持重之臣為是。”
他知我未有定論,便不再問。
我確實無意為此事費神。半年來我通過匡郢安插到各部的小吏,才是我的倚仗。無論是誰想要成事,都必須經過他們的手。東亂平定之後,這些人將如數得到升遷。
然而,首輔魏融卻在朝堂上,提出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人選。他說:“不如煩勞白王走一趟吧。”
我大吃一驚。
意外的神色也同樣從儲帝臉上一掠而過,但瞬間便又平靜如常。他望着我問:“子晟,你自己的意思呢?”
魏融一言九鼎,儲帝亦無異議,我已無需多作考慮。
我回答:“臣弟必當儘力。”
我看見很多人臉上露出了不甘的神情。然而即便他們能夠指責儲帝偏袒,也無法指責魏融,任誰都知道魏老將軍的梗直無私。
所以我才更加不解。
散朝之後,我看見魏融站在殿角跟人說話,便走了過去。
正在想該如何措詞,魏融忽然轉了過來。他好像猜到我想要知道什麼似的,對我說:“白王不必放在心上。這原本也算不上多難的事,白王少年老成,堪當此任,臣不過實話實說。”
我只得告辭而去。
但他的話不能解脫我的疑惑。
我總有種懷疑,會不會是有什麼人授意他這樣做?
如果這是真的,那只有一個人會如此。
我想起就在幾天前,我隨儲帝面見天帝的情形。
天帝照例在下棋,陪他下棋的是宮中的一個內侍。他下棋的時候神情專註,即使儲帝在跟他說話,他的目光仍始終注視着棋盤。他也很少說話,最多微微點頭,答一句:“知道了。”
以至於我常有種錯覺,好像他什麼都沒有聽見。
但我深信,其實每一句話,他都聽得很清楚。
這天事情不多,儲帝說完便告退了。我也隨他告退。
天帝卻叫住我:“子晟,你留下。”
我不由惶惑,這是從來未有過的事情。
儲帝臉上也顯出些許茫然,他似乎遲疑了一下,終於不便作任何錶示,轉身去了。
天帝一局未了,我只得先站在一旁等候。
內侍很識趣,不多時便投子認輸。
天帝抬起頭,看着我笑道:“聽承桓說,你棋下得很好?”
我連忙說:“那是儲帝抬愛。”
天帝便指了指對面的座位,說:“你來陪我下一局。”
我有些遲疑:“孫兒怎敢……”
天帝倏地望定我,我被他冷冽的目光一激,不由自主地咽下了後面的話。
瞬間,他又笑了,和藹地說:“不要緊。”
我終於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這是我第一次從這麼近的距離,正視我的祖父。我發覺近看時他更顯得蒼老,臉上的皺紋既深且密,然而整張臉的輪廓依舊稜角分明,顯得沉着而有力。
天帝覺察到我在看他,抬起頭來。
我連忙把頭低下了。
天帝手裏捻着一顆棋子,在棋盤邊緣“噠噠噠”地輕輕磕了幾下,像在沉吟。然後他說:“子晟,既然你想看我,那就看好了。”
我更不敢抬頭。
天帝低聲笑了:“就算我這個當祖父的身份有些特別,畢竟我也還是你的祖父。孫兒想看看祖父,天底下沒有哪個祖父會怪罪的。”
我想再不抬頭反倒尷尬,而且他的聲音和煦有如春風,於是我便抬起頭來。
他看着我笑:“如何?一個鼻子、兩隻眼睛,不會吃了你吧?”
我也笑了,只覺心頭有什麼東西不自覺地鬆動了。
因為不專心,這局棋我一敗塗地。只下到百來手,便認輸了。
祖父臉上有種略帶孩子氣的得意:“你要是不全力以赴,可是贏不了我的!”
我笑着說:“孫兒便是全力以赴,也贏不了祖皇。”
話一出口,便知道不妥。
天帝抬眼看看我,笑得分毫不亂:“那好,等你哪天全力以赴地陪我下一局!”
他的聲音依然溫煦如春風,然而我從他眼底窺見冷靜的光芒。
我不由暗自心驚。
此刻回想起來,那種凜然的感覺彷彿依然在心頭。
眼前的事,和那天的事之間可有關聯?
我沉思良久,不得要領。
步下石階,我忍不住回望。
矗立暮色中的乾安殿,像一片巨大的剪影,肅穆而陰沉。
我有種奇異的感覺,彷彿殿堂深處有一雙眼睛,正穿過黑暗,冷靜地審視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