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真藍知道必須回教室去了,他不停地洗着手,可是也不能老是待在這裏。再過五分鐘,那些用過餐的學生們就會相繼上洗手間了。

真藍死了心,關掉水龍頭,用手帕擦着手。

他打算到後院去打發時間,一離開廁所就看到相田走在前面的走廊上。

“小川。”

相田好象原本就等在那兒似的,看到真藍便停下腳步笑了笑。他手上已經沒有紙袋,不知道他丟到哪裏去了。

相田快速走過來,把一個茶色的東西推給真藍。

“給你,我今天買了四個。”

是咖喱麵包。

“謝……謝謝。”

相田對眨着大眼睛的真藍點點頭,然後下樓去了。大概是要到球場上去踢足球吧?

真藍換上鞋子走出校舍,躲到沒人的後院的樹蔭下吃起麵包。

咖喱麵包很好吃,真藍以為是用什麼特別的方法做的,然而再怎麼看都是普通的咖喱麵包。這種大量生產,在全國各地的超市都買得到的麵包,他也吃過好幾次了。

“真好吃……真的好好吃。”

真藍對停在他膝蓋上的紅娘子說話。小小的紅娘子動了動,噗的一聲飛跑了。

當天回到家后,真藍洗着便當盒時突然想到。

那時候相田不用掃把和畚箕,反而用手把飯菜裝進紙袋裏。——他大概是擔心用骯髒的掃把連同髒東西一起掃掉會傷到真藍吧?

如果把飯菜裝回便當盒帶回家自行處理的話,恐怕又會想起當時的情況。

裝進紙袋,帶到教室外面去丟是相田的體貼作法,也是最好的辦法。

(……)

真藍覺得整個身體浮了起來。好象有人揪着自己的脖子往上提一樣,只有心臟懸在半空中,那是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體內竄過一股熱流,指尖麻痹了,現實遠去了。

這一瞬間,模糊的嚮往心情變成了愛戀。這是他的初戀。

真藍並沒有自覺。

之後真藍開始比以前更注意相田。雖然沒有勇氣跟他講話,但是視線總是追着他跑。

根本和矢島仍然像小學生一樣淘氣。根本似乎特別喜歡真藍,可是他是那種“越喜歡越想欺負人”的典型,老是做一些讓真藍討厭的事情。

“啊哈哈!這是什麼?”

隔周學校規定每個人要交出兩條抹布,收集抹布時,根本拿起真藍手上的抹布笑了。

真藍又全身縮成一團。他一向不善於裁縫,每當學期開始,他就到便利商店買兩條裝的昂貴抹布,但是這一次他卻忘了,只好自己急就章縫出來。

“用黑線縫白毛巾?你媽媽真是有夠嗆的,或者這是刺繡?”

這時在一旁的相田突然一把抓住根本。他們兩人大概是從幼兒園就認識了,當場就上演一場摔角。這種偶然的情況發生了幾次,真藍終於發現,相田總是不着痕迹地在照應自己。

只要真藍有麻煩,他總會適時地冒出來,以不傷到任何人的體貼伸出援手。

就算他是基於班級委員的責任感而這麼做的,真藍也很高興。

一個月過去,兩個月過去。今年的梅雨下好久,進入七月,天空依然一片陰霾。

——某個一早就一直下雨,非常悶熱的星期五。

在充滿濕氣的教室里,女孩子們在午休時間仍然聚在一起,男孩子則一邊走一邊吃便當。整個景象就像動物園一樣。真藍也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吃自己做的便當。

跟平常不一樣的是,最難纏的平尾和柳原坐在真藍旁邊的位子上,一邊翻閱雜誌一邊談笑風生。

“好棒,沒有修耶!”

“我昨天用這個……”

這兩個人在校風樸實的公立中學特別引人注目。

他們的體格像高中生,雖然不是游泳社的人,皮膚卻比相田還黑,頭髮留得比女孩子還長。平尾染着一頭茶色頭髮,留了一些鬍子,而柳原則在鼻子和嘴唇上穿了金屬環,還用鏈子串在一起。怎麼看都不像國中三年級的學生,經常逃課,不時有打扮跟他們類似的女高中生在校門口等他們。

導師大概也放棄他們了吧?只希望他們能儘早畢業。和這兩個人比較之下,真藍還比較喜歡雖然粗暴,但像小孩子一樣天真的矢島和根本。

因為下雨的關係,教室在白天就點了燈,不自然的光線,讓真藍有種不祥的預感。

趕快吃完躲到廁所去吧!真藍一邊想一邊拚命地動着嘴巴,突然一個粗澀的聲音響起。

“真藍!”

是平尾。

他往全身僵硬的真藍面前一坐,將雜誌往真藍的便當上一攤。

上面刊着一個橫躺在床上的裸女。

“看你一臉女人相,看到這種圖片你也會跟大家一樣勃起嗎?”

“……”

“你的性別真的沒有弄錯嗎?”

平尾露出猥褻的笑容,窺探着真藍。真藍知道坐在一旁的柳原也在偷笑。

真藍不由得低下了頭。他沒看過那種書,也壓根兒不想看。

兩個人在他面前緩緩地翻着雜誌,享受着真藍的反應。

真藍不由得閉起眼睛,這時另一個聲音響起。

“平尾,老師叫你。”

“啊?”

“老師很生氣哦!你到底做了什麼?”

“那傢伙難得生氣的呀!是那件事嗎?或者是另外那件……”

平尾闔上雜誌,覺得好玩似地站起來。瞬間,真藍看到封面的女體上沾着肉丸子。真藍覺得很不舒服,用力甩了甩頭。說話的人果然是相田。他一邊嚼着可樂餅麵包一邊看着真藍。

他的視線停在放在桌上的便當盒上,若無其事地說道:

“你很會做料理嘛!”

——真藍不禁紅了臉,在嘴裏輕聲地說只是晚餐的剩菜。

委員長相田似乎知道真藍沒有媽媽,他可能因此而同情他,不過就算同情也無所謂,只要他體貼的一句話就足令真藍高興了。

“最近你老是吃麵包?”

看到相田手上的麵包,真藍忍不住說道,隨即猛然一驚。

自己管這麼多是不是太奇怪了?可是相田並不在意,一邊嚼着麵包一邊回答。

“我爸媽很喜歡旅行,這兩個星期又不在家了。”

相田說著露出開朗的笑容。他一手插在長褲的口袋裏,另一隻手靈巧地抓住可樂餅麵包。

他的手指好修長。在相田迷人的形象中,最吸引真藍的就是他那雙大手。

在課外輔導時間裏,那雙手拿着粉筆寫議題。上課時,他的手肘支在桌面上,手掌撫着臉頰。上游泳課時,看到那雙大幅擺動的手和太陽化為一體閃着光芒時,真藍就會產生一種近似熱切的期望的心思。

……如果不再多說什麼,他就要走了。真藍垂着眼睛,努力找話說。

“什麼時候……回來?”

“啊?哦,你說我媽啊?下個星期,所以我明天還是得吃這個。社團活動時都覺得好餓。”

話還沒說完,相田就把麵包吃完了。他在長褲上擦了擦手,貪婪地看着真藍的便當。

“想吃嗎?”

真藍問道,相田的臉上頓時綻放出光輝。

他一把抓起原本就看中的餃子,一口氣丟進嘴裏。

“好好吃,Thank*you!”

相田天真地笑了,然後轉身離開。

那一瞬間,真藍產生一個念頭。下午的課他根本無心聽。

(真想幫他做個便當。)

——他知道這是無法實現的夢想。就算做了,自己也沒有交給他的勇氣。

不過,只要在他家人還沒有回來的明天一天,告訴他自己做了太多菜,把便當交給他的話,他應該會很高興吧?

一有了這個念頭之後,真藍就再也無法打消心意。做便當不是問題,至於要不要拿給他就再說了。

真藍當天在放學途中就跑進書店,仔細地看着放在架子上的一本又一本的食譜。然後在越來越大的雨勢中,到幾家超市去買了新鮮的肉和蔬菜,還買了調味料。

“好好吃,Thank*you!”

他忘不了相田說這話時喜孜孜的表情。一向混在主婦當中匆忙結束的購物,也變得比較有趣了。經過一番選擇之後,真藍提着大包小包的東西回家。解開自動門密碼,走進通往電梯的入口。

這是父母結婚時購買的站前高級公寓。

母親離家出走之後,真藍仍然跟父親一起住在這裏的十樓。

回到屋裏,真藍火速換下制服,將剛買回來的材料攤在餐桌上。

相田說餃子很好吃,至少他好象不排斥中華料理,基本上就做中國菜好了。

“Never*Never*Never……”

真藍無意識地開始哼着矢島他們唱的歌,一邊看着食譜。

食譜圖片中看起來最可口的是回鍋肉。這道菜不常聽,不過他決定姑且以這道菜做為主菜。另外再配上火腿生薑炒飯、蘆筍培根卷、炒蛋,空隙的部分就用小蕃茄填補起來。

(能不能做成功呢?他喜不喜歡呢?)

早上時間不夠,今天晚上就先做好回鍋肉。

真藍高興地圍起圍裙,一隻手上拿着食譜開始動手。

他將青椒對切成半,再斜切,蔥也斜切好,高麗菜切成一口大小,胡蘿蔔則切成薄片。

他從架子後面找出沒有用過的中華料理鍋,洗乾淨之後將煮過的豬肉炒熱,然後再用今天買回來的調味料、豆瓣醬調味。

放進蔥之後,正想加進蒜,突然停下手。

“放學后他有社團活動,放太多會讓他惹人厭,可是不放蒜就不好吃了……”

考慮了一下,真藍只放進一半的量。

以前他對自己做的料理一點興趣也沒有。只拚命記住父親喜歡的味道,以免惹父親生氣。

真藍一邊煮飯一邊想相田。這是他最快樂的時間,生活好象平空添加了許多色彩,打出娘胎之後,他沒有這麼快樂過。

他同時準備着爸爸的晚餐,跟相田的菜色是完全不同的。

“九點整新聞。”

一直開着的電視報時了。

當真藍因為事情進行得不如意而哭喪着臉跟鍋子和材料拚命時,玄關傳來開鎖的聲音。

不用看也知道,是每天一定會在同樣時間回家的父親。

真藍將為相田準備的料理藏進冰箱和架子上,將兩人份的晚餐擺到桌上,這時一個穿着西裝,顯得神經質的男人穿過房間。

“您回來啦?”

男人瞄了真藍一眼,或許是因為衣服下擺被雨打濕了吧?他皺着眉頭直接走進寢室。

在客廳燈光的照耀下浮顯出一張伶俐的臉孔。以這種年齡的男人來說算是端整了,但是卻難掩薄情的印象。

寢室的門即將關上前,一個尖銳的叫聲使得真藍的身體頓時緊繃起來。

“喂!”

——他在叫我。

真藍清楚待會兒即將發生的事,便縮着身體,被操控似地走向寢室。

站在房間中央的父親面無表情,俯視着放在床上的西裝。他抬起頭,視線停在真藍臉上。

“我不是叫你把這件西裝拿到客廳去嗎?”

“——哦……”

“是你說你要自己做家事,不要請女傭的!為什麼又忘東忘西?”

那雙眼睛彷佛攫住真藍的瞳孔似地,像井水一樣深不可測。

他總是帶着充滿孤獨的表情看著兒子。

“真藍。”

好靜的聲音。下一瞬間,真藍挨了一記耳光。

手勁一點也沒斟酌,真藍瘦弱的身體被打得撞了牆,可是他依然逼過來,斥責着孩子。

“你呀……”

每當打人時,父親的氣息就突然變得急促,頭髮亂了,臉紅了,眼睛睜得大大的。

激動的模樣跟剛剛冷漠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

“你真是沒用!講一次老記不住,不機靈又任性!”

“對不起!”

“你真的是……”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兩個小時之後。

父親吃過飯後像往常一樣去洗澡,喝了一點好酒之後,每天晚上在同一個時間上床睡覺。

真藍在自己房裏,坐在床上縮着身體流淚。他忍住不哭出聲音,導致腹部不停地顫動。真藍只懂得這種靜靜地流着淚的哭法。

母親也是在這樣的雨天裏離家出走的。

那時正值初夏,是真藍念小學四年級的事。半夜他聽到父母在寢室里爭吵,第二天早上媽媽就不見了。一些錢和衣服,還有真藍的照片都隨着消失了。

如果不睡着就好了——真藍不知道後悔了多少次,或許自己可以阻止這件事發生。也或許可以要求媽媽帶他一起走。

從此,父親對真藍的管教越發嚴苛,常常動不動就出手打真藍。那是無法說出自己寂寞的父子唯一溝通的方式。

媽媽帶走自己的相片,就表示她還沒有完全割捨。媽媽不是討厭我,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真藍這樣相信,所以他求爸爸不要僱用女傭,到目前為止一直由他承擔所有的家事。

……便當、便當、相田的便當。為相田特地做的便當。

第一次做的回鍋肉還沒有試嘗過,沒問題吧?

真藍覺得自己不能去動為相田做的料理。

真藍咬着牙,想着相田。雨聲漸漸減弱,聽到枕頭邊的鬧鐘單調的聲音。被父親嚴詞斥責之後,真藍總是縮着身體,一夜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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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陽花之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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