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清晨,風涼如水。

一群大鴉在乾安殿前空曠的平地上漫步,它們的周圍,禁軍面無表情,有如雕像般佇立,他們腰間的佩刀在最後的暮色中,發出陰冷的光芒。

驀地,群鴉彷彿受到了初晨第一縷陽光的驚嚇,刮刮怪叫着飛起,空中飄落下幾根深灰的羽毛。

邯翊站在殿角,望着東方金色的天空,太陽還躲在雲層后,若隱若現。

恍如幻夢般的一個夜晚,已經過去了。

他發現有許多細節,此刻竟已無法回想起來,以至於他時常無法確定,有些事是不是真的發生了?

有個人走過來,默不作聲地站在他身旁。

他從眼角的餘光里,瞥見蘭王若有所思的面容,便也沒有作聲。

過了很久,蘭王說:“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邯翊不說話,良久,他微微搖了搖頭。

蘭王又說:“你好像並不高興?”

邯翊又默然良久,然後點點頭說:“是啊。”他本來以為自己只是來不及開始高興,此刻卻覺得並不是這樣。

蘭王說:“我也是。我總覺得這一切,順利得有點邪。”

邯翊從他的話語裏聽出了一絲不安,他發覺自己的心裏也瀰漫著同樣的情緒。

他想起大半個月前,白帝將節制禁軍和東、西軍兵馬的詔書交給他,告訴他姜家那邊有了異動。

“你去管這件事吧,我看得太多,不想再看了。”

此刻回想起來,白帝的語氣似乎的確有些異樣。然而他那時未曾留意,他眼中只有那份詔書。他想不到想要的東西這麼容易會得到。

所以他遲疑着,沒有立刻接過來。

白帝拉過他的手,將詔書輕輕地按進他的手裏,非常溫和地說:“拿去吧。早晚你也要挑這個擔子。”

和他的聲音相反,白帝的手卻是冰涼的。

相觸的瞬間,邯翊微微哆嗦了一下,然而他想,這本來就是他的,於是他便握緊了那份詔書。他知道,不會再有那麼好的機會了。

現在,一切似乎都如意了,可是心裏卻莫名地沉悶,總好像有什麼堵在胸口。

蘭王說:“恐怕要等到東、西軍的軍報都到了,才能放心。”

東軍的主帥趙延熙,從少年時代就跟隨着白帝,他一定不肯背叛。

西軍的主帥傅世充卻不同。

東、西軍一直明爭暗鬥,傅世充資歷比趙延熙老得多,他總以為那個年輕人沒有資格與自己平起平坐。也許是因為有些不忿,他與朝中一些人有了形跡曖昧的往來。

匡郢被徹查的時候,從他府中找出了一些信件,這些信被悄悄地壓了下來。

邯翊派人將這些信還給了傅世充,卻什麼也沒有說,可是他一定明白了他的意思。

原本他應該更好地策劃一下,但是機會來得太快、也太好。他知道這樣做很冒險,但是他要做的事情,本來就是一場賭博。

在東軍,此刻應當正在進行一場兵變,是否能夠成功,就決定了天下未來的命運。

邯翊說:“五天前我已經通知傅世充啟程,即使東面不能成功,禁軍也能守上一陣。只要……”

他遲疑了一會,“只要禁軍真的能聽我們的。”

蘭王不做聲,忽然,他奇怪地笑了笑,說:“你知道我在想什麼?”

他沒有等邯翊說話,就自己回答了:“我在想,這可真是件奇怪的事情。子晟他一輩子想要,始終沒有得到的一樣東西,如今卻在你的手裏。”

邯翊問:“是什麼?”

蘭王微微一笑,“名分。名正言順的名分。”

邯翊默然不語。

蘭王又說:“這東西有時候一錢不值,可是有的時候卻又抵得過千軍萬馬。”他拍了拍邯翊的肩,然後彷彿很輕鬆地笑笑,轉身走了。

然而,他的腳步卻並不輕鬆。

次日傳來的軍報,東軍的先鋒,已經到達了鹿州的邊界,算來只要幾天的時間,就能兵臨城下。

雖然事態超乎想像,但是帝都的氣氛卻很平靜。都知道北帝的手中,握有最後的王牌,只是需要一個人來點破。

這個人是文烏。“該下決心了吧?”他用一貫的語氣說:“不會事到如今,你又改主意,要替他養老?”

邯翊當然明白他的意思,但他只是神色陰沉地看看他,卻沒有說話。

“我知道你狠不下心來,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要是你下不了手,那我去!”

“不!”邯翊搖頭,“不行。”

文烏看着他,就像看着一個忽然鬧彆扭的小孩子,譏誚地笑笑說:“如果事到如今,還要心慈手軟,又何必有此一舉?”

邯翊怔了一會,嘆口氣,說:“也許有別的辦法。”

文烏眼中掠過了一絲陰騭之色,“這個緊要關頭,優柔寡斷不得!你當初的決心呢?想想他當初殺你全家的時候,可有猶豫過?你知不知道每拖一刻,咱們的把握便少一分?如此下去,說不定功虧一簣!”

他們說著這些話的時候,蘭王一直在旁邊聽着,卻始終一言不發。

文烏又說:“等到兵臨城下,我們就全成了瓮中之鱉。你願意等死,我卻不願意!所以你答應也罷,不答應也罷,我都要去辦這件事!”

說完,便拂袖而去。

“等等!”

邯翊攔在他身前,眼中閃動一種奇異的光芒,亮得駭人:“我不准你去!”

一瞬間,文烏像是被震住了。

“你說的道理我全都明白,但——”他的聲音變得極低,“沒有他,便沒有我。所以,有我在,非但我不會動他,任何人也別想動他。文烏,你記着我的話!”

文烏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忽然站起身,狠狠地一頓足,拂袖而去。

邯翊愕然,“你去那裏?”

文烏遠遠地回答:“反正也快要死了,我找地方好好地喝幾壇酒,快活快活!”

邯翊苦笑了一下。

蘭王看看他,“要是你真的不想讓他死,就多派些人手保護他。”

邯翊說:“我知道,我早已經加派了人。”

蘭王點點頭。沉默了一會,他忽然問:“邯翊,你剛才說的話是真的,還是你另有原因?”

邯翊怔了一下,“我不明白小叔公的意思。”

“你是不是為了瑤英?”

邯翊的神情有些獃滯,良久,他低下頭,輕聲說:“不,這件事跟她沒有關係。”

宮變之後,瑤英是容華宮中最鎮定的人。

她如常地坐在窗前,讓宮女們替她梳洗妝扮,臉上的神情就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

宮人們那天都很慌張,雖然這種事跟他們沒有太多關係,可是總覺得大禍臨頭,很多人偷偷地躲在角落裏哭泣。

這個時候,他們看見大公主水紅的裙擺,如和風般拂過迴廊,她的步態,依然平穩而從容,便不由地安心起來。

瑤英徑直走向宮門,告訴禁軍的首領,她要見她的父親。

首領被她的威儀鎮住,什麼也沒說,便去傳達她的話。

不多時回來告訴她,眼下任何人都不能見到白帝。他這樣說的時候,一直低垂着頭,好像這是他的過錯一樣。

瑤英沒有堅持,只說:“那麼,我要見玄翀和申翃。”

頓了片刻,她又說:“去告訴邯翊,讓我的弟弟們到這裏來。”

半個時辰之後,乳娘抱來了申翃。

那孩子依然不知道世事兇險,見了姐姐,就往她懷裏撲,嘀嘀咕咕地說些聽不太清楚的話。

瑤英便不由得心酸,接他過來又怎麼樣呢,真的能保住他么?

過後玄翀也來了,好像知道要在容華宮住一陣,攜着驚濤。

瑤英裝得若無其事,“要喝什麼茶?我這裏前天進了好些香草,要不要煮來喝?”

“好。”

瑤英就在房裏點起小火爐,煮一罐水,等滾了,將香草一樣一樣地點進。她神情異常專註,彷彿這就是世間唯一的事情。

然而,還是有一點水珠落在水罐上,“嗤”地一聲輕響。

瑤英輕輕吸了吸鼻子。

玄翀忽然說:“姐,我新制了一支曲子,你要不要聽?”

又說:“也只有此刻了,以後還未必有機會了呢。”

瑤英低聲說:“別說這種話!”

玄翀笑了笑,“他要是殺了父王,肯定也就不會留下我和申翃。不過,他肯定不會碰你的。”

瑤英咬咬牙,“我不會讓任何人碰你們,誰想要動你們,就得殺了我。”

這樣說著,心裏卻也明白,真的發生了這樣的事,其實也阻止不了。這樣一想,頓時心痛如割,為什麼事情會變得這樣?

玄翀不再說什麼,手指輕輕一抹,驚濤“琤”地響起。

起初調子還有幾分凌亂,漸漸平靜下來。

天地間,便彷彿只剩下這沖和的琴音,還有迴廊上,申翃快樂的笑聲。

黃昏時分,邯翊走出乾安殿,這才想起已經兩天兩夜沒有睡。

奇怪的是,一點倦意也沒有。

西面的天空,一片血紅,大鴉怪叫着飛過殘陽,投下黑色的影子,總覺得一切都好像帶着點不吉利。

內侍迎上來,“宮外有個女子求見,已經等了好一會,說是從梅園來。”

梅園。

真像是一處久遠的傳說,忽然從記憶深處浮現。

已經沒有多少人還記得,那個隱居在帝都郊外的女子,其實是白帝的正妃。無論她在斷髮的一刻有多麼慘烈決絕,時光都將她淡化成了一個遙遠的影子。

或許,那正是她想要的。

邯翊命人傳召。

進來的是個僕婦,從容行禮:“珠兒見過王爺。”她已經四十多歲,卻依然是待嫁女子的打扮。

邯翊問:“姑姑有事么?”

僕婦說:“公主想見王爺,命我來請。”

邯翊躊躇了一會,問:“為了什麼事?”

僕婦卻不答,只說:“明日一早,西城門外文素亭,公主在那裏相候。”神情很是淡定,好像知道他一定會去。

邯翊思量一陣,果然答應了。

總覺得,她忽然露面,跟帝都的事情,一定有些關聯。

也可能,他只是想見見那個女子。

晨曦初現時分,邯翊的車駕出了帝都城。

回首望去,朝霞中的帝都城染上了一層金色,看起來有些陌生。

邯翊便一直回頭望着那陌生而熟悉的城池,直到馬車陡然停下。

他回身,見眼前幾株白梅掩映一座小小的石亭,亭中三五僕婦環侍,正中端坐一名青衣素妝的女子。

人淡如菊。

她款款起身,有如微風拂過,“是北帝么?”聲音就像盛夏里樹梢的葉子,平穩得連一絲晃動也沒有,顯得淡漠而遙遠。

邯翊有些遲疑,“不知道姑姑找我來,有何吩咐?”

她卻不回答,靜靜地微笑了一下,盤桓在他臉上的目光,看得極深極深,好像那裏有什麼她久已想知道的秘密似的。

然後她說:“你陪我下盤棋,好不好?”

邯翊看看石桌上放的棋盤,想她總不會是特意約他來下棋的吧?然而這樣美麗而清淡的女子,說出的話卻有一種不容分辯的意味。

他不由自主地點點頭,“好。”

“我知道你朝務甚多,不如我們只下半局棋。”甄妃說著,在棋盤上擺下一個局。

黑白二子交纏糾錯,勢均力敵。

邯翊沉吟了一會,落子東南。

甄妃不假思索,在西北放上一子。

邯翊怔了怔,這一子走得看來全無道理,然而仔細想了想,卻又覺得深意無限,不禁暗暗吃驚。連忙在東北應了一子。

甄妃接着定西北,邯翊苦思一陣,卻又落回東南。

十七八手后,方才那一子大顯威力,西北、西南儘是黑子天下。邯翊全力應付,總算保住了東面半壁江山。

甄妃看看大局已定,便說:“就是如此了吧?”

邯翊嘆了一聲,“姑姑真是高明!”

甄妃笑了笑,“高明的不是我,這是我看別人下過的棋。”

回想往事,她的神情有些許茫然,“雖然很多年了,可是我一直記得這局棋。”

她含笑望着他,“如果此刻和你對弈的是那人,或許你連和局也得不到。”

邯翊從她的眼中,看出一絲特別的意味,忽然明白她話中所指,心頭有隱隱的寒意浮動。

她突然問:“你會殺了他么?”

邯翊默然片刻,“不。”

她靜靜地看着他,“為什麼不呢?”可是語氣里似乎並不感到奇怪。

邯翊苦笑,“我也不知道,我就是不想這麼做。”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對第一次見面的姑姑說這樣的話,可是他覺得,她好像本來就什麼都明白,所以也就沒必要對她隱瞞。

甄妃注視着他,眼中忽然出現了一種奇怪的神情,“你很像一個人,你連下棋的方法都有些像他,只是他從來就不想贏,而你卻不是,所以你至少還能保住和局。”

邯翊有些奇怪,她說的是誰?

她又說,“和局其實也沒什麼不好,如果非要拚鬥下去,也許兩敗俱傷。”

邯翊沉默了一會,說:“然而和局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

“只要你願意,我倒有個辦法,或許可以一試。”

“姑姑請說。”

“放他去東府如何?”

邯翊愕然,這真是一個奇怪的主意,然而思量良久,卻又覺得,這實在也是個不錯的辦法。只是,他坦然地回答:“這不是我答應就可以的。”

甄妃想了一會,說:“我已經二十年未曾見過他了,但我可以試一試。”

“這也許很難。”

她注視着他的雙眸,然後微笑,“你手裏有一顆至關重要的子,只是你自己卻不知道。”

天宮西北角,一處小小的院落里,白帝獨自坐在屋檐下。院子裏種了一棵瘦瘠的梨樹,枝頭卻也開了幾朵花。微風過處,便有一兩片雪白的花瓣飄落下來。

他想這可真是奇怪,落到這樣的地步,他反而能擁有這樣的寧靜了。

事情到底會怎樣結局?他玩味地想着,彷彿事不關己。

這個時候,他感覺到一種特別的目光。直覺先於記憶,讓他想起那是誰。

他微微抬起頭,看見院門口站着一個素衣的女子。

她是如此美麗而寧靜,宛如秋日的湖水。

他不由自主地站起來,朝她走去,一如二十多年前的少年。

“真想不到。”

她微笑,“我也想不到。”

她笑的時候,眼角露出細細的皺紋,他的鬢角也已經全白,多年時光的阻隔又回到了他們之間。

兩人在梨樹下默然相對。

他們都想起了往事,然而這麼多年過去,那些記憶也都或多或少地褪色了。

他問:“這些年你過得好不好?”

她笑了笑,“還好吧,這還要多謝你。”然後她問:“那麼你呢?這些年你過得好不好?”

他想了好久,才說:“沒什麼好,也沒什麼不好,其實現在想起來,好多事也就不過如此。”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你真的這麼想?”

他卻沒有回答。沉默了一會,他問:“你為什麼會來這裏?”

“我見過邯翊了。”她微微地眯起了眼睛,“他很像你。”

白帝沒有做聲,過了會,他臉上露出一絲譏誚的笑容。

她又說:“世上就有那麼多讓人想不到的事情——你知道么?當初我在宮裏的時候,曾經聽人說過,外祖那麼多孫兒,你是最像他的。”

白帝默然片刻,笑笑說:“是啊,我也聽說過,可是那又怎樣呢?”

“那也不怎樣。只是你不覺得,當初的你和外祖,就像是今日的邯翊和你么?世事就是這麼奇怪,這麼多年,繞了一圈,好像一切只是重複了一遍。”

白帝不想再談這個話題,便問:“那麼,你來勸我放手?”

她不響,眼神漸漸變得有些飄忽,好像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甄妃微微搖頭:“我見邯翊,想勸他留你性命。”

白帝冷冷一笑:“他要是真想殺我,你也勸不動他。他不殺我,是因為他不敢!我自己這條命,還是只有我自己才能保全。他也一樣!”

“既是如此,”甄妃淡淡地問:“你為何到現在還不肯動手?”

白帝呆了半晌,頹然長嘆一聲,“唉!我真是不明白,天下早晚都是他的……”

“外祖當年,必定也是這麼想。”

“所以說,”白帝嘆息着,“天家無父子。”

“你總是這樣……”甄妃輕聲地、呢喃地說道。

這樣的聲音喚起了許多回憶,他不由黯然神傷,“可是,你要我怎麼辦呢?難道我就應該束手待斃?”

“他說他不想殺你。”她忽然說,“他知道自己的處境,可是他還是不想殺你。”

他沉默着,沒有說話。

她又說:“這讓我想起一個人來。所以我今天來,其實最重要的就是要問你這件事,他是不是……”

“他是。”白帝陡然打斷她的話。

然後他笑了一下,“到底是你,竟然一眼就能看出來。”

甄妃的神情變得悲喜莫辨,沉默了很久,她輕輕嘆息:“其實我原本,也不太敢相信這是真的。為什麼你不告訴他呢?”

白帝彷彿有些茫然,過一會才說:“我想過,可一直找不到好時機。再說,告訴了他,又會有什麼不同?人人都以為是我害死了他的父親,就連你不是也一樣么?”

她意外地看着他,“原來你是這樣以為的,原來這麼多年,你還是不明白……”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然後她澀然地笑笑,又問:“可是我曾經聽說,那個孩子在凡界?”

“凡界那個是他的弟弟,那孩子太像他父親了,當時我不敢留他。幾年前他回來過一次,我想留下他,可是他卻不願意,也只好由他去了。”

她默然了許久,然後站了起來。

他有些意外,“你終於不再勸我了?”

“我用不着勸你。”她微笑地說,“我剛剛明白過來,如果你真的想贏,此刻你就不會坐在這個小院子裏了。”

白帝的眼角,露出一絲說不清是自嘲還是悵然的笑,“可是,真正的緣故你卻不知道……我沒有兩三年好活了。”

甄妃倏地抬眼,死死盯在他臉上,彷彿要看清楚,這到底是不是真的?

良久,慢慢地垂下眼皮。臉上依然靜如止水,惟有長長的睫毛,不住地索索顫動。到了這個時候才知道,她的心裏也不是真的那樣平靜的。

“到了這種地步,看待好多事情,都跟從前不一樣了。從前覺得至關緊要的,現在無足輕重,從前拚命去爭的,現在也不想再爭。所以——”

他抬起頭,看看天上悠然飄過的白雲,靜靜地說:“既然這天下本來就是他的,那就物歸原主吧。”

暮春,白帝在重兵護衛之下離開了帝都。

五月他渡過汾水,到達了趙延熙的大軍中,然後一路向東,直到東海邊的雲州。

公子玄翀和申翃,與他同行,然而隊伍中,卻不見大公主瑤英的身影。

在臨行的前一天,瑤英終於告訴父親,她將留在帝都。

她沒有說是為了什麼,白帝也就沒有問。

他依然像以前那樣,溫和地撫摸着她的頭髮,對她說:“只要你真的是為了你自己才這麼做,那你就這麼去做吧。”

淚光在瑤英的眼裏閃動了一下,卻終於沒有流落下來。

然而,聽到這件事的玄翀,卻異常憤怒,他大聲責問:“姐,你怎麼可以在這種時候,離開我們,離開父王?”

瑤英不說話。

“我知道你留下來,是為了要嫁給他!他這樣對待我們,為什麼你還想嫁給他?他逼迫父王的時候,根本就沒有想過你。”

瑤英淡淡地說:“你不懂。”

“我是不懂,你怎麼能這麼狠?”靜默了一會,玄翀輕輕地說:“姐,我求你,跟我們一起走吧……”

瑤英一動不動地坐着,良久,終於吐出一個字:“不。”

“好!”玄翀大聲說:“如果你一定要留下,那就永遠別讓我再看見你!”

他拂袖而去,披散的頭髮,像大鴉的翅膀般,瞬間遮蔽了瑤英眼前的陽光。

在離開帝都的時候,白帝掀起車簾,向後望去。

在積雪的城頭,他看見熟悉的身影,那瞬間父女倆的視線在空中相接,彼此都清晰對方的想法。

同坐一車的玄翀問:“父王,為什麼你不讓姐姐和我們一起走?如果你說句話,也許她會肯的。”

“正因為如此,所以我才什麼也沒說。”

“可是我真的不懂,姐姐她為什麼一定要留下?”

白帝默然了很久,“不懂最好,父王希望你永遠都不要懂。”

白帝的聲音,彷彿一聲悠長的嘆息,伴隨着車軸隆隆的聲響,一起行向遠方。

凌亂的朝局,也終於漸漸穩住了。

新輔相的人選,傅世充是早已定下的,第三個,順理成章地給了蔣成南。

於是踏着柳蔭蟬聲,蔣成南又回到了帝都。一晃的工夫,已是兩年多。想起去時光景,蔣成南很有些感慨。

石璟出城相迎,便在城東桐山腳一片梅林中,為他接風。

“回來得正好,”石璟笑說:“剛趕上後日一場盛事。”

“哦?”蔣文韶揚着臉想了想:“冊北帝的大典,不是上月的事了?”

這回輪到石璟詫異:“原來你還未曾聽說?”

“我一路趕來,閉塞得很。”

“說來也不能全怪你,這事情也倉促得很,是玄帝——”

彷彿就是白帝離去帝都的時候,一個別號不脛而走。

玄帝。蔣成南在心裏復誦好幾遍,不由笑了:“玄帝,這真妙得很!”

玄帝,自然是白帝對應而來。可見民心當中,提到玄帝,必會自然而然地想到白帝。遠去東府的白帝,並未就此消失了他的影響,而年輕的玄帝要在何時才能擺脫這樣的印象?可想而知,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石璟續完他的話:“是玄帝和大公主的婚事,四月定下的婚事,方兩月就辦了。”

“這也難怪。大公主這一嫁,這局在白帝手裏大約是不會再翻盤了。”

“真是想不到……”石璟低嘆道。猶豫了一會,他終究將一個傳言,也是深藏心底的疑惑說了出來:“聽說那一位,竟是故意退讓——”

他的手向東指。

蔣成南端坐不動,沉吟着、思量着,良久他抬起頭:“那已經莫可究詰的過去了,你我只能看着前面的路!”

這樣說著,兩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轉向西方。在那裏,一輪彤紅的殘陽半懸,餘輝金黃,靜靜籠罩着幾百年來巋然不動的帝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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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舞·瑤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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