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時落時停的寒冬大雪終於完全停止。過完了年,好久不見的太陽露出臉,薛老太爺和幾個薛齊族弟回去了宜城,京城的薛家宅子恢復了以往的清靜,也添了兒童的笑聲。

大院子的積雪已經掃凈,妹妹笑呵呵的,彎着兩隻八字小腿,讓春香牽着學步,慶兒和瑋兒兩個男娃娃則在大常棣樹邊打轉。

「自從夫人和小少爺來了,少爺開心多了。」李嫂笑皺了一張老臉,卻嘆了一聲。「唉,以前老以為少爺不愛說話,其實是沒玩伴啊。」

琬玉讓李嫂勾起了當娘親的心情,眸色轉為深深的疼惜。

四歲和三歲的孩子沒有太多心思,你看我一眼,我朝你招手,慶兒拿出裝有樹蟬的盒子,害羞傻笑,瑋兒又從衣服口袋掏出一張紙片,上頭畫有一隻大蟲,慶兒驚奇地張大了嘴,兩個男孩很快就玩在一起了。

此時瑋兒站在樹旁,拿樹枝撥開積聚在樹榦上的殘雪,慶兒捧了小臉蛋蹲在旁邊看,後來也跳起來,找根樹枝,跟着小哥哥一起撥雪。

「李嫂,妳和李三照顧瑋兒,辛苦了。」琬玉由衷地道。

「夫人,我跟李三要跟妳辭工。」

「怎麼了?」琬玉感到不安。「李嫂,請妳不要因為我來就辭工,妳熟悉老爺的生活作息,也將宅子打理得很好,請妳務必留下來。」

「夫人不要誤會,不是妳來我們就辭工;而是妳來了,我們才敢辭工。妳瞧我跟李三年紀大了,出來幫傭幾十年了,兒子有點小出息,也生了孫子,他一直要我們回老家享福,可我們捨不得離開老爺和少爺啊。」

這些日子來,琬玉已知曉薛府人口簡單,沒有侍寢小妾,也沒有看顧幼童的奶娘,兩老夫妻忙裏忙外,還要帶小娃兒,的確辛苦。

「以前的夫人過世,老爺失意了一陣子。」李嫂講一句,嘆一句。

「奶娘仗着沒有老爺夫人管她,不是很認真喂少爺,是我死命盯住,看着她喂少爺喝足了奶水。少爺斷奶后,老爺還是留她下來,誰知她白天不陪少爺玩就算了,少爺病了,哭上大半夜還繼續睡大覺,是老爺熬夜讀書聽到了,很是生氣--呵,夫人想不出老爺生氣的樣子吧?後來就辭退了那奶娘,也不放心再請新的,從此老爺夜夜將少爺帶在身邊睡。」

「啊?!」

「就是說嘛。」李嫂太明白夫人的這聲驚訝了。「少爺這麼小,比妳現在的小小姐大不了多少。老爺公務忙,回家還要看書,往往睡得晚,隔天又得趕點卯,更別說上朝的日子半夜就得出門,往往一早摸黑抱着少爺到我們房裏來,才一個月,老爺兩眼發黑,瘦了一圈,少爺也睡不好,我顧不得自己只是燒飯洗衣的,討了少爺過來照顧,不給老爺操勞了。」

「是老爺信任李嫂,多勞妳了。」

「不會啦。看着少爺一天天長大,我們也很安慰的。可少爺還是需要一個娘,夫人。」李嫂意味深長地望向新主母。

是呀,她已經是瑋兒的繼母了。琬玉再次提醒自己,薛大人娶她,為的就是要她主持家務、照顧瑋兒,而她嫁他,為的也是安頓自己,幫慶見和妹妹找個爹,再加上父親明顯向朝中權貴靠攏的意圖,這本來就是一樁三方有利的利益結親,她能做的便是扮演好她妻子、母親的角色。

大常棣樹下,瑋兒拿手指比在小嘴前面,示意慶兒不要出聲,然後兩顆小腦袋一起往樹榦探頭探腦。

「哇!」慶兒還是驚喜地喊了出來,轉頭喊道:「娘!娘!」

「有什麼好看的?」琬玉暫且拋開雜思,走了過去。

小小的樹洞裏,兩隻松鼠閉着眼,蜷曲靠在一起,她以為是死了,再仔細一瞧,毛茸茸的小身體輕輕起伏着,原來是在睡覺取暖。

「是睡冬覺的松鼠。」李嫂走過來,笑道「少爺去年冬天發現了,站在那邊看了一整天,今年還記得要挖開樹洞來看。」

「瑋兒好聰明。」琬玉伸手,想要撫摸瑋兒的頭髮。

瑋兒一聽到她喊名字,立刻走開一步的距離,低了頭,小布鞋踢了踢,攪亂了地上殘雪。

琬玉默默地縮回手臂。許是瑋兒惦着親娘,不願她碰吧?

她並沒有不快,而是為孩子和他逝去的親娘感到悵然。

瑋兒頭垂得更低,指頭往小衣襟里掏了掏,掏出一塊亮晶晶的東西。

李嫂看到了,便道「這是以前的夫人還病着時,着人幫少爺打的滿月金鎖片。」

「瑋兒,可以給我瞧瞧嗎?」琬玉蹲下身,遞給瑋兒一個微笑。

瑋兒抬眼看她,墨黑的大眼像他父親一樣,深深的、幽幽的,卻也帶着一抹孩子才有的童稚純凈。

他眼睛一眨,又低下頭,小嘴抿了抿,指頭不住地摩挲金鎖片。

「老爺回來了!」門外傳來家保的叫聲。

瑋兒大眼驀地一亮,立即將金鎖片塞回衣襟,踩着趴躂趴躂的小腳步跑向大門,慶兒以為有什麼好玩的,也笑嘻嘻地跟着他跑過去。

琬玉趕緊起身,拉整了一下衣裙,恭謹地站好。

薛齊進了門,一身青袍公服,五品白鷳補子,官靴官帽,他跨大腳步而來,自有一股當宮的威儀和氣勢,琬玉瞧了,感覺卻更陌生了。

他,就像是站在河對岸的人,距離遙遠,可望而不可即。

「老爺回來了?」春香也忙拉回學走路的妹妹。

「大家都在這裏?」薛齊看到院子裏的人,略顯疲憊的神色轉為明朗,逸出溫煦的微笑。

「嘻呵!」妹妹學走路,正走得不亦樂乎,哪肯讓春香揪着,笑呵呵地伸出肥短的小手臂,就往前頭那一大片青色的袍擺撲過去。

「妹妹會走路了?」薛齊順手將她抱起來。

「呵呵。」妹妹逢人就笑,小手搖呀搖,胡抓一通,就往眼前的鼻子按了下去,扯開小嗓子,喊出她唯一會說的話「鼻鼻!」

「是啊,是我的鼻子。」薛齊不以為忤,笑容滿面,任她去摸。

兩個男娃兒來到他的腳下,瑋見站在父親腿邊,小手指掐了掐衣袍,順着上頭的布面花紋划著;慶兒有樣學樣,卻是大刺刺地靠上大腿,還好奇地扯了垂在青袍腰間的玉墜子。

「慶兒!」琬玉低聲責備,示意慶兒不要亂拉,再伸手去抱妹妹。

「老爺,您累了,妹妹給我吧。」

「妹妹很可愛。」薛齊讓她抱回手腳亂舞的妹妹,笑道「我還不知道妹妹的名字呢。」

「妹妹?」琬玉一愣,低聲回道「妹妹就叫妹妹。」

她懂詩書,為妹妹取名並不難,之所以沒取名,一來憐愛她幼小,疼寵地喊妹妹,二來也是存着一個痴心,希冀那個音訊杳然的人回來……

不可能了,人都不見了,覆水更難收,早在休書送到--甚至是日復一日的爭吵時,就已註定沒有父親為妹妹取名。

薛齊見她神色,已猜到一二;沒想到隨口一問,倒問出了她的心事。

他一時無語,垂下視線,望向腳邊兩個孩子,左邊是一向安靜的瑋兒,正低着頭,拿指頭划他的衣袍;右邊是老愛仰起小臉看他的慶兒,圓圓的大眼裏有着興奮的期待。

「慶兒也要抱?」他俯身抱起慶兒,又露出笑容。

「哈哈。」慶兒驚喜大笑,他好喜歡這個大人,手臂又暖和又強壯,可以將他抱得好高,娘和春香都舉不了這麼高呢。

「那慶兒就是單名慶了?」薛齊幫他拉好衣服,又問。

「不是,慶兒是小名。」琬玉聲音更低了。「還沒取正式的學名。」

當年,江家老太爺愛屋及烏,最疼愛的幼子生了男孫,高興地喊了慶兒,以示慶祝,準備等孩子稍大后,算了命,翻了書,再按族譜取個有學問又有意義的名字,然而……,也是等不到那天了。

薛齊自知又勾起了她的情緒,千怪萬怪,就怪自己魯鈍。

成親多日了,雖是同住一間宅子,夫妻之間總覺得陌生。她見了他,多半低着頭,禮敬着他,他能看到的,只有她蒼白的臉蛋、拘謹的眉眼,還有那裹了冬日厚懊裙卻仍顯清瘦的身子。

白雲團團如棉,輕鋪藍天之上,雪霽天睛,應是身心和暖,展顏而笑,將過去灰天灰地的風雪冰霜給拋到腦後了。

「孩子總該有個正式的學名。」他很小心地察言觀色,慢慢地道:「夫人同意的話,我再為慶兒和妹妹取名。」

「老爺是孩子的父親,但憑老爺作主。」

才說了話,兩個大人又陷入沉默。妹妹抓了娘的頭髮,咯咯亂笑。

李嫂在旁邊看了半天,不,她看好多天了,總覺得這對夫妻客氣過度了,看得她幾乎悶出病來,再不管閑事不行了。

「小少爺,你爹回來了,要喊爹。」她故意上前搖慶兒的小手。

「爹!」慶兒興高采烈,人家要他喊,他就喊了。喊了順口,多喊幾次也沒關係,於是又笑着朝李嫂喊道:「爹!爹!」

「真好啊。」李嫂紅了眼眶,春香也在旁邊拿袖子抹眼睛。

琬玉聽着這聲爹,卻是沒有任何情緒。她明白,對小小年紀的慶兒而言,「爹」不代表任何意義,他早已忘了他的親爹,他可能以為「爹」是一個人的名字,像是喊妹妹,喊春香,或是喊任何一個人,只不過這個大人叫做「爹」。

「少爺還沒喊娘呢。」李嫂又逗了瑋兒。

瑋見一直很專心地指捏爹官服上的布紋,聽到李嫂喚他,轉過小臉,看了琬玉一眼,又抬眼看爹,很快又低頭去指衣服。

「瑋兒,你現在是大哥了,要懂事,喊娘。」薛齊放下慶兒,俯身拿開瑋兒的小手,語氣變得嚴肅。「爹跟你說過的,你不也期待娘來嗎?」

瑋兒孤伶伶地站着,照樣是瞧了琬玉一眼,隨即垂下眼睫,兩隻小手不知所措地捏住自己的衣角。

「瑋兒?」薛齊皺起眉頭,又提醒一聲。

瑋兒小嘴動了動,好似就要說話了,卻還是怯怯地抬眼瞥了琬玉,頭一扭,踩着小腳步跑掉了。

「瑋兒!」

「老爺!別!」琬玉及時空出一隻手,扯住他的官袍袖子,急道:「別勉強瑋兒。」

「這孩子。」薛齊停下腳步,無奈地瞧着瑋兒躲到大樹後面。

「嘻,跟哥哥玩!」慶兒也跑了過去,以為小哥哥要帶他玩了。

「總需要一點時間適應。」琬玉放了手,低聲道。

是了!薛齊恍然大悟。他們是新的一家人,大家都需要時間適應。他跟她之間都還別彆扭扭的,與其說是相敬如賓,不如說是隔閡疏離,他又怎忍苛責寡言內向的瑋兒呢。

可他又不願她為難,覺得見外--唉,不是成了親,一起生活就好了嗎?事情怎地一下子變得如此複雜?

「這身公服累贅,我先換了下來。」他回過頭,沉聲吩咐道:「家保,你待會兒帶瑋兒到書房來。」

「是。」

「我好像做錯事了。」李嫂縮了肩,躲去燒晚飯。

「小姐,老爺會打他的少爺嗎?」春香跑來,擔心地問。

望着那身青袍官服進屋,琬玉一顆心始終難以平靜下來。

「妹妹給妳,我得去瞧瞧。」

***

薛齊換了居家灰布棉袍,坐在靠窗的椅子。瑋兒不是站着聽訓,而是坐在緊挨椅子靠放的茶几上頭,父子倆的視線一般高。

「瑋兒,爹教過你喊娘,怎地不喊?」

瑋兒依舊低着頭。

「你會喊爹吧?」

「爹。」

「唉,差點以為你變啞巴了。」薛齊伸出大掌,想要拍拍他,見他只是低頭玩弄手中的一根雞羽毛,既疼憐,又是無奈,末了還是重嘆一聲道:「唉!到底……,我該如何教你呀。」

瑋兒認真地拿小指頭梳理細細的羽毛紋理,不知是否聽進爹的話。

「爹再告訴你一遍。娘和弟弟妹妹剛來,不熟悉環境,你瞧妹妹一開始還病了,生病很不舒服的,所以你要乖乖聽娘的話,讓娘和弟弟妹妹安心住下來,而且你當大哥的,一定要友愛弟弟妹妹,還記得爹教你念過的詩嗎?兄弟既具,和樂且孺;兄弟既翕,和樂且湛……」

「老爺,瑋兒只是小孩子。」琬玉的聲音由窗外傳來。

「夫人?!」

「我可以進來嗎?」

「請進。」薛齊忙站了起來。

琬玉走進書房,來到父子說話的茶几邊,先朝薛齊點頭為禮,再微俯身子,柔聲道:「瑋兒,慶兒弟弟在大樹下等你。」

瑋兒撫弄雞羽毛的動作停了下來,抬起墨黑大眼,很專註地看她。

「那個樹洞得遮掩起來,不然晚上風冷,松鼠就着涼了,生病了。」

琬玉微笑道「慶見不會掩,我怕他不小心將松鼠給埋住了,你要不要過去瞧瞧?」

瑋兒一聽,立即伸長了小腿,滑下茶几,再抓住椅子的扶手爬下地,走出一步,又回過頭,踮起腳尖,將雞羽毛放在茶几上,手掌撫平按壓了一下,像是怕羽毛太輕會飛走,接着一雙墨黑大眼又瞧了琬玉,隨即縮手,一聲不響地低頭跑掉了。

薛齊見他的動作,百感交集。兒子乖巧懂事,他很是欣慰,但未免乖過了頭,讓他不禁擔心,到底是沉默,抑或憨愚。

「他老不愛說話,真怕他是痴兒。」他不覺說出心裏的話。

「瑋兒不是痴兒,可能還不會表達而已。」琬玉斟酌用語,說出她的觀察。「他心細、懂事,會察看小物,還會畫畫,一般小兒最多拿筆隨意塗鴉,他卻可以畫出模樣,他絕不是痴兒。」

她再度強調的語氣讓薛齊拋開了無謂的擔憂,頓時容光煥發。

「對啊,瑋兒很會畫畫。」他說著便走向大書桌,拿起一迭紙,一邊翻看,一邊走過來。「給妳瞧瞧,畫得很好呢。」

趁他走過去時,琬玉已收起那根雞羽毛,打算待會兒還給瑋兒。

接過了紙張,她小心翼翼地捧好,再一張張仔細翻着。

「這是螞蟻,這是小狗……」她說出所看到的事物,不覺逸出淡淡的微笑。雖是筆觸稚拙,線條忽粗忽細,墨色濃淡不一,但一個四歲小童能畫出讓人一看就明白的蟲鳥動物,着實難得,甚至堪稱天才了。

也難怪,她剛才看到了一個父親的驕傲光采,他是真心疼瑋兒的。

既知他是謙謙君子,溫其如玉,她又怎會以為他會打孩子呢?

她為自己一時的誤解感到不安,抬眼望去,不期然與他四目相對。

軒眉朗目,神清氣爽,宛若青天開闊,萬里無雲。

在這麼近的距離里,在這麼亮的天光里,她再一次認識了她的夫君。

那神色,依然溫煦,就像她剛才在院子裏曬着的冬陽,讓她全身都暖和起來了。

若她不抬頭,他是否就直直瞧着她看畫的神情呢?

可他看她又如何?不過是等着她再說幾句讚賞瑋兒的話罷了。

「啊,這是梅花,梅蕊也畫出來了。」她很快低下頭,想藉由看畫驅除兩人之間的詭奇靜默,可再翻了兩張,卻是沒了。「就這些?」

「我是這兩個月才知道瑋兒會畫畫,所以畫的不多。」薛齊也是實時收回目光,不知所以然地將窗戶打開些,給自己吹些涼風。

「平時就在書房畫?」

「是的,吃過晚飯後,我就帶瑋兒過來,起初他坐在桌前畫,桌子太高,我給他墊了小凳子,他坐得不穩,怕會跌下去。」薛齊說著,便露出笑容,指了方才他坐的窗邊椅子。「後來我瞧這張椅子配合小凳,高度合適,便擺上筆墨,給他當畫桌。」

「該給他訂製一張合用的小桌子了。」

「哎呀!」薛齊以拳擊掌,大叫一聲,跟了兩步,神情顯得懊惱。「我早該想到的,我怎沒注意到呢?就讓他趴着畫圖!哎呀,疏忽了!」

琬玉見他真情流露,原是想笑的,但又怕表現得太過無禮,仍是低下了頭,卻在這片刻之間,想笑的愉悅心情已轉為沉沉的苦澀。

說到底,他也是一個很尋常的父親,會關照兒子,也會誇兒子的好,擔憂兒子聰明與否,真的是很尋常,任誰當父母的都會如此關心孩兒,可就有人連尋常的父親也做不來,甚至不知道兒子的生辰。

這份苦澀一直深埋心底,她不曾刻意去挖掘,但就是會不時跑出來擾亂她的心情,一跑出來,她就壓下,再跑出來,就再壓下。

日陽漸斜,很快就天黑了,她用力捏了捏掌心,提醒自己回到眼前的丈夫,以及面對現實的、新的家庭生活。

「老爺,您方才剛進門時,瑋兒是想讓您抱的。」

「呃?」

「我想,您是因為慶兒也站在一塊兒,怕冷落了慶兒,所以先抱他。」琬玉大膽地說出自己的看法。她知道他客氣,她很是感謝,但有時候還是得顧慮到孩子的心情。「老爺,其實您不必這樣做。先到您跟前的是瑋兒,您卻不先睬他,孩子的感受十分敏銳,他可能覺得被您冷落了。」

薛齊一愣!他之所以先抱慶兒,的確是她所說的意思。

「瑋兒向來跟您生活,突然冒出弟弟妹妹,分散了父親對他的關照,他心思細膩,必然察覺改變,也許他感到害怕,所以變得更安靜。」

「哎!我太大意了。」薛齊搓着手,神色焦慮,直瞧着她,一徑地問道:「我該怎麼做?輪流抱?今天先抱慶兒?明天再換瑋兒?還是同時抱兩個?對了!可以的!我臂力沒問題,兩個孩兒也不重,他們盼着爹回來,不能讓他們失望的。可以後妹妹也嚷着要抱,我可該怎麼辦?」

他自問自答,越說語氣越是高昂,琬玉又看得痴了。

沒有禮書規定孩子到了跟前,當父親的一定得抱起來逗弄說話;更何況他是一家之主,有其威嚴和地位,又才下了值,走上一大段路回家,他大可大搖大擺回房,換過舒適的袍服,坐在上位,再叫孩子過來請安。

「請老爺不必費神。」她維持慣有的拘謹語氣。「我一定會盡心照顧瑋兒,讓他感覺生活還是像以前一樣,沒有因為我們的到來而改變,也會教導慶兒孝敬父親、友愛哥哥、注重禮節,絕不再讓老爺困擾。」

「那就勞煩夫人了。」他話一出口,就覺得不妥;她將話講得太周全,以致於他只能禮尚往來,客氣回應。但這一來,好像將教養責任全丟給了她,他忙再補充道:「我是說,多謝夫人提醒,我會多留心孩子的。」

窗外光影轉為金紅,太陽快下山了,兩人該說的話也說完了。

又是靜默,琬玉略感不安。這裏只有他們兩人,若他心血來潮,想拉她行周公之禮,她也不能拒絕,畢竟早就是夫妻了,可他們還陌生。

「如果老爺沒事的話,我……」她只想趕快離開。

「正好有事跟夫人說,這邊借一步說話。」

薛齊說著便走向大書案,上頭整整齊齊地擺放着文房四寶,看來他每晚讀書寫字后便收拾乾淨的,另外還擱了一隻麻布褡褳,琬玉記得那是家保回來時背在肩上的。

「這是婚前岳父送來的嫁妝銀子。」薛齊從褡褳拿出一個小布袋,再從裏頭掏出一迭厚厚的紙,攤放在桌上。「我本不願收,後來是我爹收了,再轉交給我。裏頭有一些銀元寶,我怕不好使,便換了零頭銀票,正好銀價高,倒是多兌了些,一共是一千又三十六兩,給夫人收下了。」

「這……」

「嫁妝銀子本來就是妳的。」薛齊將銀票折好,塞回小布袋。「妳和孩子剛過來,我不知道該為你們準備些什麼,這錢就讓妳自己使。」

琬玉一直以為,他收了嫁妝銀子,應該會拿來翻修屋宅,買匹好馬代步,或是多請幾個丫鬟伺候,再不成,也會留着自己花用,如今卻是全數交給了她?

「還有,這是我這個月的餉俸,也一併給夫人支使。」

他又掏出了一個鼓鼓的荷包,打開給她看裏頭的吊錢和銀兩。

「我的月俸是微薄了些,家用應該還夠。據我所知,一兩可買四石米,三把菜五文錢,街上一個饅頭二文錢。呵,我也不太明白,總是李嫂說缺錢買菜,我就拿給她,如今請夫人費心了。」

琬玉懂了,這正是她早有覺悟的事實;他娶她,目的就是要她當個薛家的賢妻良母。

「我會撙節家用,請老爺不用操心。」她盯住桌上的錢,低聲問道:「可老爺身邊不是該留點花用?」

「衙門有供飯,我平生最大的開銷只在這問書房,若有買紙筆書籍的需要,再跟夫人拿了,總要妻兒生活無虞,再來花費其它的。」

一股熱流直往琬玉眼眶衝上去,猶如新婚那夜,她也有這種想哭的衝動,只因為他說了一句「慶兒也是我的兒子」。

生為女子,身無一技之長,念了書也無法仕進,只能仰賴父親和丈夫而活;如今他告訴她,以「妻兒生活無虞」為先,還不啻又是一個讓她安心過活的承諾。

他怎敢呀?許下一個又一個承諾,他果真做得到?永矢弗諼?!

琬玉用力屏住氣息,將所有陡然竄起的激動情緒壓抑回去。

「對了,給妳瞧瞧這個機關。」薛齊沒注意到她的神情,說話時已往書桌後面整片牆壁的書架走去,站定在左邊角落,以目示意她過來。

她低垂着頭,移步過去,定睛在他伸手去拿的書匣。

「妳看喔。」他不是去翻書,而是挪開書匣,手掌往後頭貼緊牆面的木板壓了壓、推了推,再掀了開來,原來裏頭是一隻暗櫥。

他從暗櫥取出一隻樣式古樸的黑木盒,雙手牢牢捧住,放在大桌上。

「夫人妳瞧,」他打了開來,將盒裏的事物一件件攤放在桌面,一一為她介紹道:「這裏有房地契,我的告身,瑋兒的生辰八字,肚擠片兒……啊!還有這支胎毛筆。」

薛家的寶物都在這裏了。琬玉凝目看去,京城常棣巷薛氏家宅房契、薛齊進士及第和任官敘述的告身文憑、詳載瑋兒生辰的泥金紙箋,上頭正是薛齊工整端正的字跡,而那個小紅布包,裝的就是肚擠片兒了?

她拿起小紅布包,輕柔地撫了撫,那曾是娘親和孩兒之間的血脈相連,他留着這肚擠片兒,一來是珍愛瑋兒,二來也是懷念他故去的妻吧。

「我一直捨不得用這筆,以後再留給瑋兒。」薛齊拿着胎毛筆仔細端詳,又以指頭試了試筆端軟毛,抬眼笑問道:「慶兒也有嗎?」

「慶兒沒有。」琬玉語氣淡然。

慶兒出生豪門大戶,白是有人留心做胎毛筆,但做了又如何?無人收藏,無人賞玩,最後留在那個被官府查封的深宅大院裏,沒有帶出來。

「這樣……」薛齊放下胎毛筆,見她眉眼低垂,沒有任何錶情,只是不住地輕撫小紅布包,那不想說話的模樣--哎!真像是瑋兒。

她有難言之隱,他也不願追問,他再次鄭重地提醒自己,既已娶她為妻,她該過的是新的生活,他是再也不會提及她過去相關的事情了。

「好了,妳看完了,給妳收回去。」

「老爺?」琬玉驚慌地抬頭,對上了他始終不變的溫和笑意。

這個動作的意義太重大,她承擔不起。

「妳是我的妻子,也是這屋子的主母,我們夫妻之間再無秘密。」

「我。」怎麼,喉頭又被什麼酸酸的東西哽住了?

「琬玉。」

「嚇?!」

「琬玉。」薛齊終於喊出了口,這些日子來堵在胸口的悶氣立刻消散無路,再喊第二遍就順溜多了,刻意扯出的微笑也轉為自然柔和,聲音自是一樣地溫厚。「這裏是妳的家,有任何事,妳儘管作主,拿不定主意的再告訴我,我們夫妻可以商量。還有,從今晚起,妳和春香別待在房裏吃飯,帶孩子到飯廳一起吃。」

「可是……不行的!」她心臟亂跳,慌張不己,不敢再看他的笑容,立刻找到理由拒絕。「妹妹和慶兒還要人喂飯,常常得哄着才吃,一頓飯下來可以吃上一個時辰,我怕會耽擱老爺用飯……」

「一家人沒有分開吃飯的道理。」

這麼嚴肅的命令語氣,依然是和氣溫煦,說的又是天經地義的家庭倫理,琬玉沒有借口了。

「是的,老爺。」

「這傳家盒子讓妳收着了。」薛齊再次囑咐道:「擺那塊板子是有竅門的,旁邊有個卡榫,妳先試試看,我再教妳怎麼拿捏。」

琬玉戰戰兢兢地將桌上事物收進盒子,捧了起來,放回暗櫥里。

這是傳家的寶盒,他告知她藏寶的地點,夫妻之間再無秘密。

平等,坦蕩,真誠,這是她有生以來,頭一回被一個男人所尊重,他是主人,她則是平起平坐的主母。

他既待她以禮,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以同等的心意回報他,相夫教子,勤儉持家,讓他無後顧之憂。

毋需再想太多,從此平凡度日,安心了。

***

「我說大小姐呀,當京官的夫人不是終日在家相夫教子就好,有空還是得出來走走,今天姨娘就帶妳見世面了。」

琬玉想安心度日,但事與願違,沒幾日,盧府夫人便請她過去。

說是盧夫人,卻非她的親娘。這位夫人不過大她十來歲,早年是京城名妓,貌美聰明,能詩擅文,父親很是喜歡,花了重金納為寵妾,她十三歲那年,鬱鬱寡歡的母親在宜城過世,才過了百日,借口「朝廷為重」而無法回宜城治喪的父親就將愛妾扶了正,成為「盧夫人」。

如今的盧夫人名正言順,更能施展她長袖善舞、八面玲瓏的本事了。

「我們現在要去哪裏?」琬玉坐在馬車上,不安地問。

「去見太師夫人。妳該知道,薛齊是翟太師一手親力提拔的,也該知道,太師夫人是當今太後娘家的表姊,兩人還是小姐時,感情就很好。」

「我知道。」在她出嫁之前,父親已在家書中詳盡說明。

「既然妳嫁過來了,就得去拜見師母,這是學生晚輩應有的禮數。」

「我以為……」應該是薛齊帶她登門拜訪吧。

「男人啊,成天忙公事,忙着忙着就忘了,妳當夫人的得警覺些。老爺有老爺的交際應酬,夫人也得幫襯幫襯、打點打點,他自去見他的恩師,妳就來見師母,好讓老爺的官路順暢些,好走些。」

「當官的事我不懂。」

「不懂就多看、多學,姨娘這不就在教妳了嗎?」盧夫人誇張地嘆口氣。「姨娘好歹是妳名分上的娘,我也是疼妳的,希望妳過好日子。」

琬玉不置可否。當年這位繼母風風光光地坐在宜城祖宅大位,接受「女兒」的跪別出嫁,煞是尊貴;如今她嫁來薛家,卻推說不是親生母親,不方便前往薛府吃家宴,真不知那一雙大小眼,到底疼她什麼了。

「大小姐呀,妳得明白,妳不是江家四少奶奶了。」盧夫人自顧自地說下去「那時他們江家呼風喚雨,不用妳四少奶奶出面,人家想巴結妳都來不及了。可現在情勢不一樣,薛齊只是個五品官,即使有翟太師幫他開條門路,接下來還是得靠他自己。」

「靠他自己?那何必需要我?」

「妳怎麼說不通呢!」盧夫人大呼小叫的。「難怪我聽宜城家裏的人說,妳過去老跟四少爺吵架,莫不是妳這大小姐的任性脾氣,惹惱了夫君,讓他討厭了,這才將妳休了?」

琬玉抿唇不語,用力攬緊手裏的絲帕。

「算了算了!我不講了,講了妳又不高興。要不是妳爹知道女婿不懂送往迎來,更不懂夫人們這邊的禮數,又何必叫我出來看妳大小姐的臉色啊。」盧夫人夾槍帶棒,擺足了「母親」的威風,這才轉回「慈祥」的臉孔,幽嘆一聲道「我們也是為女兒女婿好,這番苦心妳得明白呀。」

「姨娘,我懂了。」琬玉懶得再聽她嘮叨了。

來到太師府,兩人由丫鬟帶領,穿屋過院,來到翟夫人所在的主屋大廳,那裏已坐着七、八位夫人,個個衣裳華美,一身一頭的金銀首飾,全部拿眼瞧着施施然走進來的琬玉。

經由盧夫人介紹,見過了首輔夫人,她只是瞇了眼,點點頭。

「喲,是薛大人新娶的夫人啊!」尊貴的翟夫人還沒開口,坐在最上位的一位年輕小姐倒是搶先說話,一雙美目上下審視着琬玉。「年紀是大了些,身子也圓些,薛齊大概是想妳再幫他多生幾個兒子吧。」

「幸好趙大人捨不得太早嫁閨女。」翟夫人轉了一張慈眉善目,和藹地道:「趙小姐妳是天生命格貴重,金枝玉葉,註定要有更好的姻緣。」

「是呀!」又有夫人搧風點火。「一個小小的五品郎中又哪配得起趙小姐您呢?只怕還會折了他的福、損了他的壽呢。」

「喲,李夫人就別損薛大人了,人家的新婚夫人在這裏。」趙小姐笑道:「還是嫁過人的,配上死了老婆的,這才匹配啊。」

「啊!瞧我疏忽了。」盧夫人陪着笑臉,趕緊拉了琬玉道:「來,見過右都御史的千金趙小姐。呵呵,再一個月,就得尊稱一聲灃王妃了。」

琬玉聽出了端倪,臉色平靜,斂衽為禮。

別人的尖酸刻薄傷不了她,就像姨娘的嘮叨,她會當作耳邊風,心裏唯一的想法竟是慶幸薛齊沒娶了這個刁蠻無禮的千金。

「說起灃郡王,現今可是京城之外最有影響力的皇族啊。」

自有好事的夫人繼續歌功頌德,說是郡王小時候進宮陪太子讀書,聰穎敏捷,很得先皇的喜愛,如今堂哥當了皇上,更是兄弟情深、恩賞有加等等云云,所有好聽阿諛的話全用上了。

即使盧夫人不斷地使眼色,琬玉還是保持沉默,冷眼旁觀。

這裏的夫人們,年紀大的上了四、五十歲,也有年輕像她二十來歲的,卻因夫君只是個七品給事中,其它夫人不太搭理她,她還是很熱心地這邊吹捧一句,那邊讚美一句。

琬玉做不來。

「我記起來了!」夫人們談了半天,翟夫人又將目光放回琬玉身上,問道:「薛夫人過去不就是江家的媳婦嗎?」

「是那個污了朝廷大把銀子的江家?!」眾夫人們驚聲四起。

「我們早跟江家斷絕關係了。」盧夫人急忙撇清。「我家老爺也很後悔跟江家結親,為此還差點被連累,還好我家老爺向來有清譽……」

「那時候江家案子鬧得很大呀。」夫人們才不管盧夫人,繼續談論江家。「我家老爺還說會滿門抄斬,幸虧皇恩浩蕩,只治了幾個主犯。」

「犯罪的是男人,女眷又沒過錯,一併治罪就說不過去了,可她們也一起享受了榮華富貴,如今男人沒了,也算是報應了。」

「那薛夫人的男人呢,也被斬啦?」

「聽說是最小的少爺吧,好像是唯一沒有被治罪的男丁。」趙小姐嬌笑如鈴,尖銳的嗓子繼續道:「他真有孝心,江老大人判了流配西北邊關,他竟捨得丟下如花似玉的嬌妻,跟着父親一起去吃苦。」

琬玉心頭一揪。終究,她還是知道他去了何處。

過去在宜城時,大哥曾想告訴她,她不聽,更不問,寧可關起自己的心門,當作世上再無那個傷她極深極深的人。

他給了她休書,一走了之,她好恨他的無情。可一個無情的花花公子,平日享樂慣了,未曾扛過責任,又怎願意陪伴老父流放邊關?

他過得下去嗎?吃得了苦嗎?那他現在如何?還是死了?!

死了就死了!他從來就不是一個象樣的丈夫,她又何必在別人提起時,擔心上了他呢?

她握緊拳頭,保持沉默,不讓自己現出任何異常的神色。

「雖說烈女不事二夫,可江家作了壞事,連房子都被朝廷收走,沒個地方可以睡覺,夫君又不見了,要教妳從一而終,未免說不過去。」趙小姐眄眼瞧她,笑道:「也難為薛齊願意娶妳了。」

「是呀!」眾夫人妳一言、我一句。「薛大人人品好,文章好,有首輔大人照顧,官又升得快,聽說再過個十年就可以當上尚書啦,朝中很多大人跟他說親,他卻撇着好條件的閨女不要,獨獨娶了妳。我說薛夫人哪,妳真是好命,再嫁還能嫁得這麼好。」

琬玉明白,盧家為了顧全面子,沒讓外頭知道她被休的事實,若給這些夫人知道了,還不知道要如何損她和薛大人--

她陡地一驚!官夫人們都知道薛齊娶了一個江家的棄婦,那麼和他在朝為官的大人又會怎樣看待這樁婚事?會在背後笑話他嗎?而被他拒絕婚事的那些大人是否因此心存介蒂,從此妨礙了他官場的發展?

天!她老以為他只是要找一個「賢妻良母」,但有教養、懂詩書、性情佳、家世好的閨女比比皆是,他何必娶她自找麻煩?!

「啊哈,今天不是來恭賀趙小姐的嗎?」盧夫人笑臉迎人,努力扭轉話題。「聽說趙小姐過兩天就要進宮晉見皇太后、皇后,到時候一定賞賜妳許多嫁妝了。」

眾夫人又是一陣奉承,將笑得趾高氣揚的未來灃王妃捧上了天。

琬玉在翟夫人示意下,坐在下首的最後一張椅子,耳邊任那些誇張的拔高嗓音飄過,心裏還是轉着同一個問題:薛齊為何娶她?

這個惟他才能回答的問題,她只能放在心底,慢慢再找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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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好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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