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今天天氣好晴朗,陌上野花香……”
隔天,一夜好覺、精神奕奕的范逸紅一踏出飯店就聽到這首兒歌。她很自然的順着這首歌的詞義,看了看晴朗無雲的天空。
沒錯,今天天朗氣清,確實是適合出外郊遊踏青的好日子。
不過,這裏不是布達佩斯嗎?怎麼……
好熟悉的歌曲,好熟悉的語言……
有點疑惑,范逸紅轉頭看一下是誰在唱這首歌。
一望之下,她當場傻了眼。
見鬼了,怎麼是這瘟神?
范逸紅不可置信的瞪着眼前這位斜靠在飯店外的圍牆,正哼着歌的男子。
“又是你?”她的聲音有點顫抖,手指着他。
趕快拿鹽來!本小姐要撒鹽驅邪!
“正是小生在下我是也。”他完全不理會她看到他時滿臉驚訝的表情,眉開眼笑的連忙站直,“看樣子小姐你睡飽了,今天精神真是不錯,眼睛有神,講話也有力氣多了。”
精神不錯?眼睛有神?講話有力氣?廢話!任何一個人看到他都會充滿“生氣”,精神哪裏委靡得起來?
瞪着那名男子,范逸紅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范小姐,請問你和這位先生認識嗎?”突然她身後冒出一句東歐腔濃厚的英文。
他聞言,連忙探頭一看,看到她後面跟着兩位東歐男子。“這兩位是?”他用中文問她。
范逸紅有點得意的道:“我的導遊和司機。”
現在她導遊和司機都準備好了,這個陌生男子可沒有借口賴在她身邊了吧。
她好整以暇的等着他走人,反正她已經不需要他的幫忙。
“喔。”他瞭然的點點頭,“我本來以為小姐人生地不熟……”
她端起一臉假笑,“本來是人生地不熟,不過我已經請好導遊了。”
“那正好,我一直想要逛逛布達佩斯。”話鋒一轉,他突然說道:“我沒錢請導遊,你不介意我跟你共用一個導遊,一起逛逛吧?”
范逸紅的笑容當場僵住。
天……天殺的……
她滿肚子的惡言惡語開始醞釀。
堆着已經快垮掉的笑容,范逸紅很禮貌、很客氣的問:“你的匈牙利語挺好的,應該在這裏待了一段不算短的時間吧?”所以應該不需要導遊!她在心裏補上這句。
“我是在匈牙利待了一段時間,不過才剛來到布達佩斯。”他笑得好無辜,“因為布達佩斯的消費水準比匈牙利其他城市略高,我是打完了工、領到工資才有錢來這裏旅行的。”
“你來自助旅行?”她聽說有一種人長年在國外旅行,缺旅費時就回到國內或是在國外想辦法打工湊旅費。只是她很難相信真有人能夠邊打工邊自助旅行,這樣隨走隨停、隨心所欲,完全沒有事先計劃,也沒有考慮到往後的日子,她好難想像。
“小姐,請你看在我們都是台灣人的份上,讓我跟着一起同行吧?”不顧范逸紅僵硬的笑容,男子堆起討好的笑,語調變得討好、卑微,“有導遊遊覽和沒有導遊遊覽,對於了解一個城市是有很大差別的。”
“這……”其實她也沒這麼小氣,只是她和這名男子非親非故,突然之間要跟陌生人一起旅行,實在讓人很難下決定。看到范逸紅遲疑,男子連忙說起同行的好處,“雖然我無法另外支付導遊費,可是吃的方面我還是可以自己支付的。況且有個同鄉的人同行,也比自己孤單一人在異國更有親切感啊。”
范逸紅不語。
“我懂一些匈牙利語,總有一點小用處!”男子竭盡所能,幾乎是掏心掏肺的挖出自己所有的長處。
“我知道了。”范逸紅抬起頭來看着他。“我當然很歡迎你跟我同行,至於錢的事情,你不用操心。”
不可諱言,懂得匈牙利語確實是說服她的重大關鍵。
導遊和司機都是匈牙利人,且知道她不懂匈牙利語,若是兩人想對她圖謀不軌,雖然這名男子也不見得可靠,不過至少他不是跟他們兩個匈牙利人同一夥的,又懂得匈牙利語,如果真發生什麼事,或許可以幫她。再者,能在異國講家鄉的話,多少也可撫慰她思鄉之情。
打定主意后,她轉過身去,對那兩名匈牙利人道:“這位先生是我的朋友,他也要跟我一同前往。”
兩人面有難色,但他們沒有理由拒絕,只能點點頭接受。她接着轉身看向他,問道:“我們還沒自我介紹呢。我叫范逸紅,范仲淹的范,安逸享樂的逸,紅色的紅。你呢!”
聽了她的名字,他眼中閃過一絲絲詫異,不過他馬上掩飾驚訝的表情,換上一副笑臉,“我姓孫,名拓。孫子兵法的孫,開疆拓士的拓。”
說完,他仔細看着范逸紅的反應,見她一如往常,沒有特別的表情,他才鬆了一口氣。
“……國家藝廊所收藏的創作超過七萬件,都是中古到二十世紀匈牙利的繪畫和雕刻。繪畫是以人物畫像為主……特別是一樓大廳正面的巨畫,就是我們現在看到的這一幅,描繪出土耳其戰爭的壯烈景況……
“聽說我們匈牙利人的祖先是中國北方的游牧民族匈奴,於西元一至二世紀左右遷居過來。在西元八九六年,一位名叫阿佩的王子率領我們馬札兒的勇士從中亞來到此地。其後裔史蒂芬一世建立中央集權的國家,是現在匈牙利的開國者。後來蒙古人消滅了阿佩家族。到一五二六年,鄂圖曼土耳其帝國打敗我們匈牙利人,兩族之間展開了許多次惡鬥,這幅畫就是描述當時的情景。”
布達佩斯是由布達和佩斯兩個相對於多瑙河兩岸的城市所構成的雙子星城市,是個相當羅曼蒂克且具有特色的地方,所蘊含的文化藝術也相當豐富。范逸紅一行人的第一個旅遊地點是位於布達市的國家藝廊,其前身乃布達皇宮的一部分。
范逸紅每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遊覽,首要參觀的地點一定是當地的博物館,因為如此不僅能最快了解一個國家的歷史,並且能接觸其核心精緻的文化,這是她的興趣。
匈牙利雖然曾經為共黨所統治,但其千年所流傳下來的文化資產仍十分豐富,國家藝廊所收藏的珍貴繪畫和雕刻,讓人看了如痴如醉,而導遊納克一如司機保羅所推薦的一般,是個盡責而多聞的好導遊。
一切都是這樣美好,如果那個叫孫拓的男人正常一點的話。
范逸紅偷偷瞄了一下身旁那位張大着嘴、一副不可置信表情的男子,要不是現在在公共場合,她要顧及形象,她實在很想狠狠的踹他一腳。
“我真是不敢相信!”孫拓打從一進國家藝廊,就扯着大嗓門邊走邊叫道:“這麼宏偉的建築,這麼美麗的地方……”
“小聲點。”她忍不住壓低聲音提醒。典型的鄉下人進城,這麼大聲又這麼俗氣,真丟人!
“我竟然有錢進來這裏。”
“那是我的錢。”范逸紅咬牙道,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變得小氣起來,連這種小錢也斤斤計較。
國家藝廊的門票是匈牙利幣三百福林,連台幣四十五元都不到,對她而言,四張門票自然是小錢。
“都一樣啦,總歸我就是進來了。”孫拓說得理所當然。
她懶得理再他。畢竟爭論這種誰出錢的小事,實在很無聊,有失她身為范家一分子的身份。
納克以十分崇敬的語氣解釋着這幅描繪土耳其戰爭的縝館之寶。
當范逸紅被這幅畫所描述的慘烈戰況而吸引時,孫拓突然撇撇嘴,一臉的不以為然,“這有什麼了不起,中國歷史上比這個慘烈的戰爭多着呢!”
聽到這句話,她的下巴差點掉下來。
見她沒有說話,他以為她沒有聽到,又複述了一遍,“你有聽到嗎?我認為中國歷史上比這個更慘烈的戰爭多如牛毛,卻很少見到中國人會特地畫一幅畫來紀念那些戰爭。”
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在心裏補上這句,翻了翻白眼,她選擇裝死,繼續若無其事的看着眼前的畫。
見她還是沒反應,他道:“沒聽懂啊?那我換一種語言好了。”然後他說起英語,“It'smyopinionthat……”
“你管人家。”第一時間,范逸紅緊急制止孫拓的英文演講。
開玩笑!他是要引起中匈之間對於哪一國戰爭比較慘烈的舌戰嗎?
“可我真的認為中國的戰爭比匈牙利面對的戰役慘烈許多啊。”他一臉無辜,改以中文繼續發表他的高論,“像英法聯軍、八國聯軍,有哪一個國家像中國一樣,被數個強國一同圍攻?”
“在博物館裏先不要討論這此問題,出去再說。”她瞄了瞄正一臉疑惑看着他們的司機和導遊,“尤其不要用英文把你的高見說出來,免得你走不出這博物館。”
“小姐,你這是威脅耶。”
“我就是威脅,你能拿我怎樣?”
“咦?‘有教養’的上流社會小姐也會說這種話?”孫拓挑高濃眉看了看她,特彆強調“有教養”三個字。
“那要看我跟什麼人說話。”范逸紅忍不住反唇相譏。
面對這個人,她的脾氣就是很容易失控!
“可是我還以為千金小姐不管是跟什麼人講話,語調都是細細柔柔,好脾氣的。”孫拓不禁搖頭嘆息,“電視上都是這麼演的啊。”
“戲劇和現實是不同的!”她一語戳破他的幻想。就是有太多戲劇描述豪門家庭的劇情太過不切實際,所以有很多不認識她的人都把她當成不食人間煙火的柔弱千金。
“那麼你的意思是說,現實中,身為上流社會有教養的千金小姐的你,實際上是個說話大小聲、沒啥溫柔的人?”孫拓一臉驚訝的說。
“我何時說過這些話?”這個男人怎麼這麼會牽拖?她睜大眼睛,倏地抬頭瞪着他,音調也不自覺的提高。
兩人之間的對話越來越大聲,語調也越來越激昂,博物館內已有人將視線投射到這兩個東方臉孔上,范逸紅和孫拓卻兀自未覺。
本來她很想用睥睨的眼神看他,不過擬於身高比不過人家,那種由上往下看的睥睨動作就是怎麼也做不出來。
稍稍測量兩個人之間的身高差距,大概相差二十公分吧!這個男人一定超過一米八。
沒事長這麼高幹嗎!范逸紅有點懊惱的想。
看到她不經意流露出的表情和動作,孫拓自然知道她腦子裏的想法,“別跳,你再跳也長不高了。”
啥?她雙眼睜得老大,心中的那把怒火霎時之間燒得更旺。
“咱們言歸正傳。方才是你自己說戲劇和現實是不同的,所以我想,說話大小聲、沒啥溫柔的人是指你,應該沒有錯啊。”
他的話有如火上澆油,范逸紅這座火山即將爆發。
“你你你你……”她纖纖玉指指着孫拓的鼻子。
“我我我我?”他好笑的學着她,也指着自己的鼻子。
“你你你你……”天殺的上流社會的教養,教她有滿肚子的髒話,卻一句也無法從嘴巴里吐出來。
他滿眼笑意,故意指着自己問道:“我怎麼了?”這麼容易就生氣,脾氣真差,不過充滿怒火的雙眸卻閃亮得讓他移不開視線。
天曉得,為了能再看到這麼閃亮的雙眸,他實在無法不一而再、再而三的欺負這位美麗的千金大小姐。
“想罵人,卻罵不出來?”他笑問道。“別裝了嘛,‘戲劇和現實是不一樣的’。”
“你這個渾球!”她痛快的放聲大罵。
同一時間“噓——”幾十道驚訝、責備、鄙視的眼光從四面八方直射過來,頓時將孫拓和范逸紅射得千瘡百孔。
當場,她像石頭一樣呆愣住。
“嗚嗚嗚……”
“抱歉,別哭了。”唉,他沒事幹嗎嘴賤,惹大小姐哭。
“嗚嗚嗚嗚……”
“哎喲,都是我不好。”看吧!報應來了。
“嗚嗚嗚嗚……”她的哭聲越來越大。
“這一切都是我混蛋啊!”罵他什麼都可以,只求求她別再魔音傳腦了!
一個女子哭得驚天動地,坐在離國家藝廊不遠處的石階上,旁邊兩名東歐男子加上一名東方男子,正一臉不知所措。那位哭得梨花帶雨的女子,正是剛剛表演驚聲尖叫,被館方“請”走的范逸紅。
她身為台灣范氏企業中最有氣質、最冷靜自製的“玉面羅剎”,竟然會失控到在這裏鬼吼鬼叫,高八度的尖嗓音讓警衛人員立即出現,當場就將他們四個人趕出來了!
她什麼時候干過這種“豐功偉業”啊?這下子要是傳出去,她只怕上吊自殺都洗脫不掉這種恥辱了。
都是眼前這個男人害的!
一想到這裏,范逸紅抬起頭來瞪着孫拓,只見孫拓手足無措的看着她。
她竟然被眼前這個看來像是個流浪漢的男子擺了一道!一看到他的臉她就有氣,又將臉埋在手掌里。
孫拓近乎哀求的看着又低下頭捂着臉哭的淚人兒,“你再哭,我就只好跟着你哭了。”說著,他真的扯開嗓子開始跟着她一起五子哭墓。
他的破鑼嗓子加上范逸紅的抽抽噎噎,構成了一首奇怪的交響樂,納克和保羅兩個人尷尬的看看四周,識相的先閃到一邊,以免成為過路人指指點點的對象。
這招果然奏效。
范逸紅抬起頭來,臉上猶帶淚痕,瞪着孫拓,只見他一臉憂心、懊悔的表情,嘴邊發出的哀嚎聲不斷。
“你哭什麼?”這傢伙吵得要命,剝奪她啜泣的權利。
聽到她興師問罪的口吻,孫拓一臉無辜,“陪你哭啊。”
“我不要你陪我哭。”
“可是你不停,我就忍不住想哭啊。”他哀嚎着道。
無賴!
含着淚,范逸紅怒視着他,罵道:“我討厭你!”這個男人連讓她安安靜靜的哭都不成!
他嘆了一口氣,“我知道。”
知道了還不趕快滾?心裏罵著這句話,范逸紅繼續瞪着他。
“別瞪了,你漂亮的眼珠子遲早會被你瞪出來。”
見他沒有離開的動作,再加上這句加火上加油的話,她的火氣又再度冒起。
她加重語氣道:“你讓我很丟臉,所以我討厭你!”
“我很了解!”孫拓還是嘆着氣。
“了、解、了、你、還、不、滾?”一字一句由范逸紅的齒縫中清楚的迸出。
此言一出,兩人頓時僵持了三秒鐘。
他凝視着她的雙眼。她的眼睛紅腫,充滿了怒意,這情況讓孫拓沒來由的感到一陣心疼。
“你不逛圖書館了?”也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問了這句。“是博物館!”他到底有沒有大腦?存心要把她氣死嗎?范逸紅幾乎快要抓狂的想。
“好吧,博物館。你不逛博物館了?”遲鈍的孫拓完全沒有察覺自己已經踩到地雷。
“丟臉都丟死了,還逛?”她深深覺得他簡直是在挑戰她的忍耐極限。
“我記得你說最喜歡逛博物館了。”
火山爆發了!
“正可謂石月半的鴨子不知死活”,孫拓的不知察言觀色,換來的下場是范逸紅歇廝底里的尖叫。
“就算我要去,也不會再跟你去!”她真的很想、非常想扒了他的皮!
她絕對非常樂意擔任那個將他遺棄在這美麗城市的劊子手,管他身上有沒有錢,她又不是做慈善事業!
她是來玩的,來開心的,順便來找尋她為什麼會逃婚的原因,不是想找罪受!
她這輩子從沒這麼丟人,怎知會因為這個男人而沒了形象,而且丟臉丟到國外!
看到范逸紅氣得齜牙咧嘴的模樣,孫拓不禁嘆了口氣。看這個情形,他實在不能死皮賴臉的賴在人家身邊。
可是有件事情他要澄清,上天作證,他不是有意要讓這位同鄉哭泣,只是……
他不過就是嘴癢,只是想逗逗她而已,沒有惡意的!
又嘆了一口氣,孫拓站起身,瞄了一眼一直站在旁邊的保羅與納克。
打從第一次和這兩個人照面,他就覺得他們有點不對勁,可是卻又說不上來是哪裏不對勁,而這短短的一天也不可能抓到什麼證據。
但願一切都只是他多慮了。
“那麼我走了。”孫拓依依不捨的看着別過頭不肯看着他的范逸紅,期望她能再看他一眼。
他的期望落空,所以只有正午的太陽,伴着他孤獨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道路的另一端。
等孫拓走得看不見身影,納克才對仍抽抽噎噎的范逸紅道:“范小姐,孫先生已經走了。”
走了?
聽到這句話,范逸紅的心裏突然升起了一種落寞感。孫拓的離去,意味着在回台灣以前,她可能很難再聽到親切的中文了。
她想遊玩的心情頓時蕩然無存。
“或許我們能到瑪格麗特島去。”很少說話的保羅突然開口。
納克接着解釋:“瑪格麗特島是個位於多瑙河中央,不屬於布達市,也不屬於佩斯市的小島,恬靜舒適,是我們布達佩斯市民主要休閑的地方。尤其今天天氣這麼宜人,不管是散步感受多瑙河的氣息,或是租輛腳踏車環遊整個島,都是很好的選擇。”
垮着臉,她突然對一切事物都失去了興趣。
“不了,我沒那個興緻。”她站起身來說道:“我想回飯店,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聽到她這麼說,保羅和納克兩人對看了一眼,神色詭異。察覺到兩人表情有異,但是范逸紅現在心情不佳,根本沒有心思細想,便對兩個人道:“放心,我還是會給你們一天的全部費用。”
“是的,既然范小姐累了,我們就先送你回飯店吧。”納克臉上堆滿笑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