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為敏從沒想過是在這種毫無預警和任何心裏準備下,見到葉耘的生父的。

那日她恰好沒課,抓了自己的大背包,連交代一聲也沒,就騎着她的車,衝去找葉耘,自從她和葉耘把話說開后,兩人頓時明朗起來,葉耘不好公然出現在她的學校中——一方面兩人都覺得時機不對,還不想公佈他們的感情,另一方面,也是怕遇見熟人,為敏家就住在學校附近,而且還有一個張常忻呢!

想到張常忻,為敏原本興緻勃勃的情緒,頓時冷了一截,她心有愧疚,實在是不知該如何向他開口坦誠她和葉耘的事!兩個人在一起,為敏始終心虛得緊,在毫無應對計策的窘況下,她只能用一個笨法子:躲開張常忻!明知道這是治標不知本,遲早有天要被拆穿,她也只能暫求一時的平安了!事實上,她也毋需費心去閃躲張常忻,每天一下課,她就急急忙忙想去找葉耘,溜得不見人影,只怕張常忻要尋得她也不太容易呢!

平素要好的那一夥死黨們,沒有一個知道事實的真相,除了王蔚晴!其餘的人都知道她是何張常忻在一起,平常玩笑打諢,也多半針對着她,為敏心中倒真有些過意不去,拿了他做擋箭牌。

相較之下,王蔚晴的玩笑話兒,就每每顯得話中有話,犀利無比,令她招架困難,像剛才,講台上的老師一宣佈下課,她已經收拾好書本,準備離去。王蔚晴一把扯住她背包的袋子:“下次上課不要忘了闡述一下:‘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微言大義呀!”瞧她一臉的古靈精怪,頑皮調侃,當真又對她無可奈何,又是好笑,“我會記得你的話的,改天風水輪流轉,轉到你時,再好好向你討教討教!”

說完便飄然離去,王蔚晴望着為敏匆促而漸行漸遠的背影,臉色一瞬間黯淡下來,她的臉上怔忡的浮起一絲愴然的笑容,“‘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只怕我是‘花自飄零水自流’、‘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而這些,沉浸在愛情愉悅中的為敏,自然是聽不到。

為敏連跑帶跳,三步並兩步的衝進葉耘的實驗室,興高采烈的打着招呼,“有人在家嗎?瞧我給你們帶來什麼?”她展示着手上大包小包的食物。這個實驗室根本就是葉耘的半個家!他待在這兒的時間,比在家裏的時間還多,小小地方里,吃的用的一應俱全,最近還添了為敏的物件,她也愛膩在這兒,就算葉耘不在,沒空招呼她,她獨自兒窩在沙發上看看自己的書,做做作業報告,倒也怡然自得。很奇怪!只要和葉耘在一起,她就莫名心安氣定。前兩天,她還扛了兩本厚重的大部頭文學史來念了,楊恬如開玩笑地說他們的實驗室,最與眾不同了,不但着重“科學精神”,兼具“人文素養科”!

提起楊恬如,她心中的那抹混合了好笑和抱歉的心情,就更昭然了。前幾天,只有她和葉耘在實驗室中,她硬着頭皮,對葉耘坦誠她的罪行。

“你知不知道恬如在繁葉山莊受傷的事?”為敏小心翼翼地問。

“唔!”他應着,“我問過她,她說是去爬後山時,不小心摔下來的。”

“不是的——”為敏慢吞吞的說,看看葉耘,她細聲的接着道:“恬如不是自己從山上摔下來的,是我故意推她,她一個不留神,才從山上摔下來的。”

聽了這段話,葉耘停下手邊的工作,意外的抬起頭,等着她的下文。

“我以為她是你的女朋友,後來不小心又看見她和為禹親熱……所以對她一直很不好,那次大夥一起去爬後山,我實在忍不住了,一失控就把她從山上推下來,摔個鼻青臉腫。”為敏聲音越來越小,臉上惶惶不安,就好像個做錯事等待受罰的孩子。

葉耘盯着她,沒有吭聲,她的心情就更加忐忑了。

“你生氣啦?”為敏絞着手,可憐兮兮地辯駁着,“對不起,我知道這聽起來和可惡,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做出這種傷害別人的事……”

葉耘輕輕走到她身旁,扶起為敏因慚愧而低垂的頭,眼裏的神色是動人的,出奇的溫柔,“你生恬如的氣,是因為覺得恬如和為禹在一起,背叛了我,還是因為認為她是我女朋友而不高興?”

為敏一怔!

她之前對恬如的敵意,真是處於“主持公義”的立場,還是——自己的私心?她容不得葉耘身畔有其他的女人!

猛地一抬頭,葉耘深黝的眼神,閃動幾許晶亮的笑意。

“啊!”為敏不依的喊了出來:“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要不是因為你的關係,我才不會做出這種令人髮指的事。你要負責啦!”她索性賴皮起來,把所有罪過都推在葉耘身上。

葉耘笑着擁着她,:“哇!好一個刁鑽的傢伙,做錯事還要別人負責。”

“咦?你該不會是故意帶恬如上繁葉山莊來氣我的吧?”為敏想起那陣子的不是滋味,剔了葉耘一眼。

“我才捨不得這樣整你呢!”葉耘放緩了語氣,無限寵愛的望着她。

“唔,這倒平白便宜了為禹!”她想起為禹為了恬如對她張牙舞爪。

“你還敢說這種話呀!你可是欠恬如一次人情哦!就愛屋及烏,對為禹好一些吧。”葉耘點點她的鼻尖。

“唔!”她不置可否的點點頭。

不過,事後,她曾向楊恬如正式的道歉。

楊恬如倒是爽朗的很,擺擺手,要她別介意,“不過,你得負責當我們實驗室的義工!嘻,這樣我們就輕鬆許多呢!”

為敏猛地一頭衝進去,赫然立定時,才發現實驗室里,除了葉耘何楊恬如外,還多了張陌生的面孔。

“哎呀!”她驚叫出聲,止住魯莽的衝動,這位是葉耘的指導老師嗎?慘了,這回糗大了。她正手足無措的時候,楊恬如卻一把將她推倒那陌生人面前,笑嘻嘻的介紹她,“這位是葉為敏,就是和葉耘做‘愛情實驗’的搭檔。”

天哪!楊恬如這是哪門子的介紹詞?她可被為禹教得越來越八婆了!她面紅耳赤的抬頭要向那位長輩問好,才一接觸到那陌生人的眼神,她就陡然一愣,那樣熟悉的眉眼神情!像極了葉耘。

為敏疑惑的回頭望了葉耘一眼,只聽見葉耘走過來,攬着她的肩說:“我跟你提過的。”

“夏伯伯?”她試探的說,但兩者神態的那份類似,正是不言自明。

“你是為敏吧?常聽他們提起你,今天總算一睹廬山真面目了。”眼前這位和葉耘極為酷似的夏伯伯,溫和的對她笑笑,絲毫不見半點長輩的架子。

為敏反而有些局促,瞥見自己的白襯衫,破牛仔褲和那雙舊舊的高筒布鞋,一雙手更是不知要往哪處擺才好!早知道她就穿件像樣的衣服來!她第一次覺得襯衫牛仔褲,實在是很糟糕的裝扮!

“夏伯伯,您別再盯着為敏看啦!再看,她可要奪門而逃了!”楊恬如半開玩笑的替她解了圍。

隨後,這位夏伯伯便提議請他們去吃中餐,楊恬如推辭有事不能去,為敏扯住她,不讓她離開,楊恬如湊近為敏的耳旁,戲謔地調侃着,“人家公公來看未來的兒媳婦,我跟着湊什麼熱鬧?”說完,給她鼓勵性的一眼,拍拍她的背,向葉耘他們道別後,就逕自離去了。

為敏帶點忐忑不安的心情,同葉耘和這位“夏伯伯”一同去用餐了,這回可真是明白了什麼叫“醜媳婦終究得見公婆”了!

席間,這位夏伯伯倒是很開朗地和她閑話家常,談天說地的,令為敏初時的緊張,消散不少,只是隱隱她仍感到夏伯伯若有所思的眼光,在她臉上流轉着,端詳着,令她納悶。

趁着葉耘離座上盥洗室的片刻,夏伯伯說了,“你有對和葉定明一樣的濃眉和挺直的鼻樑。”

為敏一愣,“這是葉家逃也逃不掉的遺傳,不想要都不行!”她一直覺得自己的眉毛不夠秀氣。

為敏的直言不諱,令坐在她對面的夏伯伯不由得笑了,好一個不矯飾的天真女孩!

“您認識我二伯?”為敏忽然問,她從對方的語氣中,捕捉到一絲訊息。

“葉耘該告訴過你我們的故事吧?我們都是同學。”他若有所思的說。

一個念頭,閃進為敏的腦中,“夏伯伯,葉耘說你一直都是住在洛杉機,這次回國……”她還沒想到適當的措辭,來詢問他的動機,除了和葉耘見面,還有沒有別的?

“我是回來看葉耘的,這幾年我定期會利用談生意的閑暇,順道在台灣逗留幾天,和他聚聚。”對方含蓄的說著,他焉不知為敏的意圖!

“他跟着我的姓,是葉耘提出來的,我想有一大半的原因是因為你吧?”他微微一笑,笑容中卻帶着一絲滄桑和落寞。

“他也知道您一直沒有再娶!”淑寒伯母也知道嗎?為敏心中不免有些擔心:她的二伯會不會在一瞬間,失去了養了二十幾年的兒子,和相依的妻子!

“有時候愛情其實不只是兩個人的事,它緊緊的跟我們的家庭脈動結合在一起。人家說:‘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愛情需要天時、地利、人和的。”他突然有感而發的說著。“我和淑寒什麼都沒有!”

“淑寒知道嗎?您始終沒有再娶!”她忍不住要問,直呼着二伯母的名字,當著夏伯伯的面,那“二伯母”三個字,卻是怎麼樣也說不出口!

“不知道。”他搖搖頭。

“如果她知道呢?或者她會重新回到你身邊?”為敏覺得矛盾極了,這算什麼?葉耘一家三口圓滿團聚,那二伯呢?

“時間會改變許多事的!我沒打算告訴她,許多事情,一過了那個適當的時機,就再也追不回來了,彌補不了了。為敏,你學文學的,聽過一句話嗎?‘相見爭如不見。’人的一生不能回頭的事太多了,有時相見也只是徒增惘然,平添落寞吧!況且,她現在過得很好,我又何必去打擾破壞?你很幸運,掌握了愛情的天時地利人和!不要辜負它哪!”

和葉耘回學校的規程中,為敏不斷思量着夏伯伯的話:天時、地利、人和地愛情,她真的有嗎?有那麼幸運嗎?她腦中不自覺浮出張常忻的身影和葉耘回去面對二伯的困難,她的心上陡然一緊,握緊了葉耘的手。

“葉耘!”為敏喊道。

“唔?”

“不管發生什麼事,我愛你!”為敏突然說,她心中隱隱有些不安,找不到原因的。

葉耘用力握住她的手,“不會發生什麼事的,今天回家,我就立刻和爸媽說,他們會樂意成全我們的。”

但願如此!

為敏哼着小曲回到家時,已經是半夜三更了,時鐘里的時針,游移在數字十一和十二之間。

“為敏!”

當她躡腳的脫下鞋,拉開客廳的紗門,耳際突然出現了父親的叫聲。

“爸。”為敏硬着頭皮喚了一聲。

“你看看現在幾點啦?”葉定選皺着眉頭,“你最近到底在搞什麼?出門也不交代一聲,你媽媽擔心死了。”

為敏吐吐舌頭,對於父親的訓話,默默承受,心裏不免心虛。

“下次不敢了,我先洗澡睡覺羅?爸!晚安。”為敏急忙認錯,希望父親別問些什麼,她提着自己的鞋,往樓上奔去。

“喔!常忻有來找你,留了張紙條在書房,你自個兒去看!”

“喔!”為敏應着,突然有些心虛,到書房中,大而光潔的書桌上,用鎮尺壓着一張紙,她輕取出便條簽:

為敏:

找你又不在,心情有些落寞。晚上六點,來敲一次門,你不在;七點,再敲一次門,你也不在;八點;九點;十點,你都不在;不敢再敲門了,老師師母也該睡覺,擾人清眠不道德。

回來時,打通電話給我好嗎?看不到你的人聽聽你的聲音也能聊慰相思。

常忻

為敏覺得頭皮發麻,張常忻用情深摯,令她對之前自己不負責的行為,感到罪惡深重,不能任他這樣沉淪在與自己這種無望的感情漩渦中,她沒理由讓他被蒙在鼓裏的,但是要如何告訴他呢?他覺得無力之至。

她不想傷害他的。

慢慢踱回房間,才剛闔上房門,屬於她私人專用的電話,便鈴鈴作響。

“喂?”為敏接起電話,疲累的感覺,侵襲着她。

“為敏,你終於回來了!沒事!我只是擔心你。”張常忻清晰而溫柔的聲音,一字一字敲在她的耳膜上,令她有些難受。

“常忻!”她長長的吐了口氣,想跟他攤牌,卻不知從何開口,雖說“長痛不如短痛”,但畢竟是痛呀,她開不了口,無法在這個真心愛他的男孩子心上剜個傷口!

“沒事就好,聽到你的聲音我就放心了,早點休息吧,明天還有課呢!”張常忻的聲音輕輕柔柔傳來,為敏心上的壓力更添了幾分。

“常忻,我有話要告訴你。”不能再拖了,她勉強的開口,心裏覺得好無助,好軟弱。

“明天再說吧!那麼晚,你也累了。”張常忻依舊體貼。

“不!不!”為敏喘口氣,拒絕給自己規避的理由和借口,“不!我現在就要告訴你,再拖我就會越來越怯懦……”她的聲音漸漸變低。

聽筒的那一方是一片靜默,許久,張常忻才說:“好吧!你說。”他的聲音竟有些顫抖,是她的錯覺吧?

為敏狠下心,怵然閉上眼,“常忻,對不起。”電話那頭又是一陣無聲無息,一滴眼淚從為敏的臉龐掉落。

“對不起。”她又說。

“為什麼?”他的聲音苦楚,“我對你不夠好?”

“不!不是!”為敏急急搖頭,搖散了臉上的一片淚漬。“是我自己不夠好!常忻,對不起。”

“是誰?葉耘嗎?”

她有些意外,常忻竟然猜中了。

或許,他一直就知道的吧!

在繁葉山莊中,她的表現那樣露骨,除了為禹那個迷迷糊糊的傢伙外,其他人都看在眼裏吧!

“嗯。”她坦承的應道。

張常忻在電話中沉默,令她惶惶不安,沉重的壓力,幾令她喘不過氣。

“他是你堂哥。”他仍留有最後一絲希望。

“他不是二伯的親生兒子,今天我才和葉耘的親生父親吃過飯。”雖然艱難,到底還是說出來。

“那麼我是毫無希望可言羅?”他有點自嘲的,分明疼痛在胸中擴散,他卻只能苦中作樂,只為了不想給為敏太多負疚的罪惡感。

“常忻,對不起。”新的淚水又再度湧出,她什麼都說不出來,只能不斷的重複着心中的抱歉。

“還記得在繁葉山莊時,我對你說過的話嗎?”張常忻突然說道。

“什麼?”為敏止住抽氣,哽咽着問。

“Ifyoulovesomethingveryverymuch,letitgofree。Ifitdoesnotreturn,itwasnevermeanttobeyours,ifitdoes,loveitforever。”張常忻念出一段句子,“我想我從沒有真正擁有過你,這些日子的經驗,就像一場令人心動的夢,而現在夢醒了,我也該回到現實生活中了!”

“常忻,我們還能做朋友嗎?”為敏有些擔憂的問。

“當然。”常忻保持着他的風度,略帶幽默的說:“最起碼我們還得當鄰居吧?我總不能強迫我老爸搬家吧?更不可能翻臉不認‘老師’!不過話先說在前頭,有一天你要是和葉耘結婚的話,我可不包紅包,總不能讓我‘人財兩失’吧?”

“我會記得通知服務人員,你有禮金豁免權。”為敏被他的話逗笑了。“常忻,謝謝你。”她真摯誠心的說著,這樣的好男孩,會找到匹配得上他的好女孩的。

掛上電話,為敏整個人虛脫的攤躺在床上,瞪視着天花板,心中有些空洞,和解脫后的飄無,張常忻的諒解和大度,讓她由衷的感動,她的確是天之嬌女,可不是?她嘴角掛着笑,想起今天中午時,夏伯伯說的話:“愛情需要天時地利人和的契機。她有這分幸運的,是吧?

也許是心上卸下一件重擔,迷迷糊糊地她竟睡著了,直到一陣刺耳的電話鈴聲,劃破了她的好夢。為敏從床上驚跳起來,朦朦朧朧中還絆了一跤,半夢半醒地爬到擱置電話的梳妝枱旁。

“喂?“她含糊不清地應着,眼睛還睜不開哩!

葉耘氣急敗壞的聲音,劃破了夜的寂寥安適,“為敏,我媽吞了大量的安眠藥,現在送到醫院去急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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