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九月的校園又恢復了慣有的熱鬧和繽紛,大批大批從暑假恣意而歸的學生,將沉靜了兩個多月的校園,喧嘩得生動而愉悅。

為敏從張常忻的腳踏車上跳下來,對他揮揮手,連蹦帶跳的跑進中文系的系館大樓,左腳才踏進教室,就看見她的那群死黨兼好友,遠遠地對她招着手。

“不是我的眼睛有問題吧?我好像看見有人從張常忻的腳踏車上跳下來。”開口的是一個頭髮削得短薄得像個男孩子的女孩。

“哇!小艾你曬得真黑,夏威夷之夜一定很愉快吧?瞧你黑的根非洲土著一樣,學會跳草裙舞了吧?”為敏拿開擱在椅子上的書本,大剌剌的坐了下來。

“你跟張常忻講和啦?盡釋前嫌了?”短髮俏妞沒有回答她的問題,窮追不捨的要找出之前問題的答案。

“咦?美女,你把頭髮剪短啦?”為敏頭朝着後座的中文系花王蔚晴說。

王蔚晴淺淺的勾住一撇笑容,挑挑秀氣的眉,“為敏,明眼人不說暗話,少拐彎抹角,偏離主題,免得等一下眾家姐妹動用酷刑,你可別怪我沒有道義,不幫你說話。”

為敏顯然被王蔚晴的這幾句話,弄得有幾分尷尬,“說什麼?你們要我說什麼?”

“說你被牛皮糖沾上了,脫不了身啦。”小艾哈哈一笑,張常忻的諸多外號、別名都是她的傑作。“你什麼時候改吃牛皮糖了?我怎麼不知道?”

為敏又好笑又無力辯駁,這群天兵天將,消遣人的功夫,她是深知箇中滋味。

“你不是一向和他勢不兩立嗎?”這回開口的是王蔚晴。

“我和他又沒有深仇大恨。”葉為敏沒好氣地道。

“是呀,還有情有意咧。”

一伙人哄堂大笑,為敏心想着,早知道這場面是免不得的,這幫狐群狗黨就會消遣人!

“你是受了什麼刺激?那麼自暴自棄?”王蔚晴斜睇了她一眼,半開玩笑的,為敏卻一怔。

“你胡扯什麼,他一向對我很好,人總有感情的。”她勉強一笑。

“你爸的‘和親政策’看來是成功啰?”王蔚晴犀利利落的問着。

誰說漂亮的女孩子,腦袋裏裝的都是稻草?

“不是,不是,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是‘鍥而不捨,金石可鏤’。是‘百分之一的天才和百分之九十的努力’……”一群女孩子吱吱喳喳的,胡天胡地,順口胡謅,突然有一個人冒出一句,“鐵杵磨成繡花針。”大夥一愣,隨即狂笑起來,不可遏抑,指導老師走進教室時,還餘韻未絕。

下課鐘聲才響,王蔚晴就拍拍為敏的肩,“使‘天纏功’的武林高手來啦。”

她朝窗外一探頭,張常忻正衝著她滿面笑容的揮手呢。

“你的朋友真是‘愛屋及烏’。”當她抱着書,走到張常忻身旁時,他哂然一笑。

“啊?”她面露狐疑,一副不解的神情。

“以前見到她們時,個個都目露凶光,現在則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親切和善,外帶和藹可親的微笑,真是令人如沐春風。”他一邊說,一手接過了她手中厚重的書。為敏心中一暖,張常忻待她真是無話可說,細心體恤,處處照拂着她。

為什麼她以前都視他的這些善意為麻煩呢?

她笑了笑,對自己的舉止搖搖頭,找不出從前她刻意找碴的理由,現在到底還成立幾條幾項。

人總是要相處后,才能得知對方的優點與長處,不是嗎?

“你笑什麼?”待她坐穩后,張常忻踩着腳踏車問。為敏坐在他車前的橫杠上,髮絲上的清新香味,順着微風,吹送入他的五臟六腑,讓他覺得心曠神怡,滿足不已。

愛情不正就是這種心動的感覺?!

“她們目露凶光,是因為你居心叵測,心懷不軌。”她跟他開起玩笑來。

“什麼心懷不軌?我是心嚮往之,所以努力追求。”張常忻加以反駁。

“隨你怎麼說,反正現在你可得意了,高興了,誰叫你得逞了是吧?”

“喂!中文系的,說話斯文點行嗎?什麼得不得逞。我又不是幹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這叫‘窈窕淑女,夢寐求之。’”他理直氣壯的。

“服了你可以吧!歷史系的高材生。”為敏舉白旗投降,真要弔書袋比知識淵博的話,她可真要丟中文本科的臉了。

為敏暑假自山莊歸來后,有好長的一段時間,她的情緒一直處於一種趨近冰點的寒冽,當中,楊恬如陸陸續續有打過幾通電話來——像必一定是從為禹那兒得知她家的電話號碼的吧?

她不知道她究竟要對她說些什麼,她早早說過她不要聽,不要聽了,她的苦口婆心,甚至低聲請求的軟語相勸,都讓她害怕,頭痛。她不想去承認葉耘曾經喜歡上自己的事實,那不過是一樁社會所不能允許的醜聞罷了,為什麼不忘記它?當它從來從來沒有發生過的呢?

楊恬如對她的糾纏,或者說是騷擾,最後也是張常忻出面,替她收拾的,她每有問他究竟是怎麼告訴楊恬如的,不過她卻始終記得他在那些暗淡的日子中,對她所伸出的援手和扶持。

所以當張常忻問她是否願意再給他一次機會的時候,她應允了,她一直沒清楚,自己答應了他的追求,有沒有一絲所謂的“報恩”,但她明白,對於他的深情相處,她是心動的。

也許在應允的那瞬,她並沒有動心,但是,別人不都說感情是可以培養的?何況,找一個愛自己的人,要比找一個自己愛的人,會幸福的,容易些,那她又為何不?

於是,她開始和張常忻約會。

最開心的當然是她的爸爸媽媽,每回張常忻出現在她們那個光潔可人的小庭院前,為敏就發現她的爸媽比她還要興奮百倍。

她有一回就對她的父親葉定選說:“爸,每次你看到張常忻就高興的不得了,笑得嘴都合不攏了,這樣吧!乾脆今天我在家休息一天,給你一個機會,讓你跟你的愛徒去約會吧!”

為敏原是開玩笑,哪知她的天才老爹竟然當真,拉着張常忻下國際象棋,連殺數盤,真是不肯罷休。事後,她對着張常忻說:“原來談戀愛也是一種孝順的方式。”

“那當然。”張常忻理所當然的說:“眼見自己製造的貨物要銷售出去,沒有囤積的危險,自然眉開眼笑。”

為敏錯愕的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他什麼時候變得這麽會調侃人?在她還沒意會過來的同時,張常忻已經在她的臉頰上一啄。“跟你學的呀,開宗祖師!”

車子停在為敏的家門口,“等一下我們去趕下午的第一場電影。”張常忻溫厚嗓音,把她的思緒拉回此時此刻。

“咦?常忻呀,在這兒吃飯就好啦。”為敏的母親眼明腳快的從廚房奔出。

“不了,葉媽媽,我得先回家一趟,好讓我媽知道她的兒子沒有失蹤,也沒有記錯家裏的門牌。”張常忻幽默的朝葉家的母女招招手。為敏家是一百六十九號,而張常忻家則是一百九十六號,每回他因為與為敏鬼混太久,誤了回家的時間,他的母親就打趣地說:“喲!又看錯門牌,走錯家門啦。”

到後來,這簡直成了他的經典笑話。

為敏看着張常忻的背影漸行漸遠,捧着自個兒的書進屋。

這樣的感情也沒什麼不好,細水長流而平凡雋永,雖然沒有轟轟烈烈的驚天動地,卻有着樸實耐久的美感。

“下午還要出門啊?”母親問着。

“嗯。”為敏簡短的應着,抬出張常忻的名諱,要到哪兒都通行無阻,這個護身符真是好用。

“昨天你二伯母又打電話來,說葉耘……”母親的話還未說好,為敏就急急奔上樓,啪啦!啪啦!拖鞋磨地的聲響淹蓋了母親的說話聲。

“我先上樓換件衣服!”匆匆地,她跑上樓,旋上房門,將母親的聲音鎖在門外。

靠在門板上,她覺得自己的心跳正迅速的擂動着,好幾次了,母親要告訴她有關葉耘的事,她都借口避開不聽,不知怎麼地,一碰觸到有關葉耘的事,她的思想就忍不住開始紊亂,情緒也跟着急躁起來,一顆懸宕在胸口的心,上上下下的,就是不得安寧;一方面她還關心着他的近況,可是一方面卻又下意識的,莫名的躲着有關他的事物和消息。

她想念他,也害怕自己想念他。

這種矛盾的心情,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何如此。

她甩甩頭,想把逗留在腦中的那份恍惚趕走,勉強打開衣櫃,想撿出一件適合下午約會的衣裳,望着衣櫃中掛着的洋裝,她的心裏突然冒出一種奇怪的感覺,談戀愛真是一件奇妙的事,能令人心性大變,變得稀奇古怪,變得莫名其妙,讓她這種倔脾氣的人,在不知不覺得也扭曲了自己原先死硬不改的毛病,最明顯得就是:從不穿裙子的她,竟然也嘗試穿起十分具女人味道衣裳了,她隨手取下那件張常忻送她的藕色低腰連身裙,想來她自己都要搖頭罵自己的沒有志氣,她竟然也會貪圖張常忻的一句讚美或者是一個讚歎道眼色,去穿上不久之前打死也不碰的衣服。

戀愛真是件蝕人心志的事,為敏想起一個有趣的問題:這到底算不算是玩物喪志呢?

她抖抖那件藕色洋裝,打算穿她去看電影,衣裙拖過櫥櫃的角落,掃下一封潔白的信封,輕輕掉落在她的腳邊。

奇怪,這是什麼?為敏反射動作的彎下腰拾起,掂在手上沉甸甸的,一入眼帘,她的心情跟着沉重起來。竟然是葉耘寫來的信,她明明記得全部塞進那隻紙袋中,帶回繁葉山莊了,居然還有“漏網之魚”!

怎麼辦?她怔忡地拿着那封信柬,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她說過不要葉耘的道歉的。

緩緩地坐在床沿,久久久久,抬起機械般僵直到手,撕開糊得緊密的信封,慢慢地攤開信札,厚厚的一疊,教人不管是用手掂,用心掂,都好重的。還了葉耘那麼多封致歉信,終於還是留下了一份,或者終究她該看一看的?

慢慢的地下頭,葉耘清毅有個性的字跡陷入她的眼底——他竟沒有稱謂她。

第一百零二封信,提筆的時間已是深夜眾人皆有夢的時刻,想你也該是在溫暖的被榻中;寫信的心情,仍舊惶惶,而覺得疲累,或許前面我寄的一百零一封信,郵差都不小心的弄丟了,所以你沒有見到,所有你沒有回信!這樣的想法,雖然過分一廂情願,過分的自憐鴕鳥,但是不這麼想,我只能一味的陷在無法自拔的痛苦中,什麼也不能做,不能思考。

重複了這麼多次的心跡表明,每次都令我覺得心力交瘁,深沉無力。別人的愛情,是摻了蜜的糖,濃得化不開的甜蜜!為什麼我的卻是這般苦澀而恍若天上的星辰,遙不可及呢?時常見到自己身畔的儷影雙雙,總令我覺得又妒又羨,快樂的愛情的喜悅對自己而言,卻是如此奢求的一件事。當然,我不會勉強你來接受我,只是希望你給我一個機會,寫到這裏,又覺得自己在打自己的嘴巴,前後互相矛盾了,說不勉強你,又一而再,再而三的寫信,要求你給我一個機會,這不正是一種無形的壓迫和相逼?原諒我的自私自利,被愛情和相思煎熬的滋味不好受!寫信告訴你,至少我曾說!

附上戶籍名薄和出生證明,認養文件,我只想爭取一個磊落坦蕩的喜歡人的機會。

葉耘

認養文件?出生證明?

天哪,這是怎麼一回事?為敏覺得腦袋中轟轟作響,認養?她開始覺得自己的四肢開始顫抖了!費了好大的力氣,她才艱難道,吃力的打開那厚厚一疊的資料和證據,只看了一眼,她立即拋開信件,奔下樓。

“媽!葉耘……不是二伯親生的孩子?”為敏衝進廚房問。

她直着眼,覺得自己的心臟,險些就要跳出胸腔。

“為敏……”母親停下手邊的工作,似乎被她那激進的態度給嚇着了。

為敏睜大眼睛,張大了嘴巴,真的有一點喘不過氣了。

“我以為你爺爺奶奶告訴你了。暑假你不是在繁葉山莊消磨了一個多月!”

“沒有!沒有!”葉為敏似乎有點生氣母親的語氣,彷彿大家都知道這回事,存心訛她。“沒有!我從來都不知道這種事!”她聲音越來越大,對於葉耘並非葉家孩子的真相當震驚,遠比不上那種被蒙在鼓裏的怒意。

“最近本來想找你談談葉耘的事,是你忙着和常忻約會,你倒先生起我們的氣!”母親又說。

“他怎麼了?”為敏靜了下來,有些悶悶的問。

“他父親回來了。”

“嗯?”

“葉耘的生父。”母親頓了頓,隨即又說話了,“你二伯母嫁給你二伯時,早已有了葉耘,說來也實在是個很久很長的故事,淑寒和定明是大學同學,在學校時,定明就很喜歡淑寒,可是那時她已經有了要好的男朋友,就是葉耘的生父。”

這是什麼?典型的三角習題?為敏心想。母親敘述的聲音不斷湧進自己的耳里,“葉耘的生父家世很好,家裏並不喜歡他自己找的女朋友,兩個人年輕氣盛不顧家庭的反對,住在一起,就有了葉耘。後來葉耘的生父那邊鬧得很厲害,千方百計的把他送出國外,淑寒一個人在台灣潦倒不堪,當初又為了這件事和自己家裏決裂,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是定明對她伸出援手的,他娶了她。”

為敏不言不語,像二伯母那樣外表嬌嬌弱弱,順服柔和的外表之下,也曾有過那樣瘋狂的年少情痴,而對於二伯,她突然燃起來一種近似心折的崇拜,這樣一樁往事,包含了他的柔情,豁然大度和胸襟,想不到二伯淡漠的臉下,埋藏了這麼深刻的熱情。

接受一個自己愛的女人,還有她和別人的孩子,多少男人有這種氣派大度?

她真的深深的為之心折和尊佩了。

“那這和葉耘……”為敏好不容易把自己的心思集中在最初的疑惑上:那這和葉耘有什麼關係?

“葉耘和他生父碰面了,而且……”母親不自覺的皺皺眉,說:“葉耘和淑寒提過,他想……想回歸生父的姓。”

“啊!”為敏驚跳了起來,“葉耘要跟二伯脫離父子關係?”

“淑寒一直不肯,好幾次要我央求你去和葉耘談談,從小你們就最要好,比親兄妹還好,或許他會願意跟你說。”為敏的母親嘆口氣,“定明對葉耘真的是無話可說!比自己生的兒子還疼,就是弄不懂葉耘這孩子的心裏想些什麼,唉!”

千百端飛散的思緒,從為敏的心壑中橫掠,突然,有件陳年舊事,從她的記憶底層被抽出!那是葉耘以高分考進理想高中時,幾位伯伯親友們去向二伯道賀的事,記得當時有位父執輩開玩笑的對二伯說,像葉耘這樣優秀的孩子,何妨考慮再添個弟弟或妹妹,反正品種優良,正可以努力“增產報國”!當時二伯父只是淡淡的笑說,最好的一個就夠了!現在回想起來,二伯的顧慮真是周密深遠,他或許早料到:葉耘遲早要知道自己的身世,他始終是個聰明的孩子,不是嗎?為了避免葉耘產生偏差念頭,他索性不生自己的孩子,人總是自私的,有了自己的骨肉,在對待上,要求均衡,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與其犧牲掉葉耘,倒不如拿心全意的對待他!

為敏似乎乍時明白了,為何二伯家只有葉耘的原因了。

“那二伯知不知道這件事?”為敏連忙問。

“怎麼說?淑寒根本開不了口,你二伯要是知道了,不知道會有多傷心!”母親搖搖頭,“葉耘那孩子一向乖巧懂事,難不成是貪圖他生父那邊的財業?哦!不會的,葉耘怎麼看,也不像這種見利忘義的人,真是不知道他哪根筋有問題?他在繁葉山莊時,一點都沒有和你提及嗎?”言下之意,對於為敏道錯愕的毫不知情,感到意外。

“不知道,不知道!”為敏蹙起眉頭,輾轉動搖着頭,她心中隱隱有個念頭,在朦朧中浮現,卻又說不真切!抓不着邊際!

為敏掌握不住自己的想法。

“不知道!”她大聲道叫出來,“葉耘怎麼可以這樣?”她覺得生氣。替二伯感到憤怒。

一陣乒乒乓乓的敲門聲,撞斷了她的思路——是張常忻!

“為敏,準備好了沒有?”他高挺的身影,從開口探進來,撐着滿臉開朗的笑意,“該出發了,蘑菇小姐,再磨磨蹭蹭,我們會錯過精彩的開場!”

“我不想去了,常忻。”為敏僵直的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對不起。”

“怎麼了?你不舒服?”張常忻急忙進屋,關心的俯視着她。

“沒有。”為敏搖搖頭,“只是剛聽了一個情節跌宕的故事,腦袋裏沒有空間再容納另一個劇情起伏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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