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伊芙,接下來我要說的你得仔細聽,但請你先深呼吸不要激動,你得好好顧及你自己及肚子裏的孩子。」鄔子傑半垂着眼,心頭顫動着,為著死去的弟弟及伊芙隱隱作痛。
伊芙依言地做了深呼吸,但如何也舒緩不了她緊繃的情緒,由她絞緊的手指便能明白。
「我……不是子軒,我是子傑。」再困難、再難以敵口,他仍是辦到了,只因為他真的無法欺騙世人,甚至是欺騙他自己去愛伊芙,那是不對的。
「什麼?」伊芙一時之間無法楣信自己聽見了什麼,她先是一愣,但隨後立即出聲道:「你只是傷了腦子,短暫的失了憶才會產生這樣的錯覺,你是鄔子軒啊!」
最後一句話她加重語氣,是說給他聽,也是說給她自己聽的。
不是她需要用言語來催眠自己,只是他說的話太離譜了,她必須先加強自己的意志,才好將他偏離的錯覺拉回,因為他真的傷了腦子。
看來他們很快得再回醫院一趟。
「不是錯覺,我真的不是子軒,你再仔細想想最近和我一起生活的細節就明白了。」只要她願意細想,便能明白。
「你傷了腦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她的男人,她怎麼可能會認錯呢?連無緣的大嫂都親自確認過的。
伊芙嘴上雖是這麼地肯定着,但大腦卻不自覺地開始仔細回顧這些日子裏的生活小細節。不是不知道他的不同,但她只是一味地告訴自己那是因為失去記憶的關係,所以才會在某些生活習慣上不由自主地做出改變。
手心溫度開始退去,事實上,她全身開始泛着冷意。
那只是傷了腦子的關係,他不可能是鄔子傑,不可能不是鄔子軒……
伊芙越是在心底大聲地否認着,但一張小臉卻隨着心底的聲音越發蒼白,因為她居然無法全然說服自己,她為他的話而動搖了。
「我無法解釋為什麼,因為連我都沒有答案,唯一能確定的,這身體的確是子軒的,但靈魂是我,鄔子傑。」在記憶逐漸回籠的那幾天,他自己也曾懷疑是否是傷了腦子的錯覺,但當記憶回籠得越是完整,他知道一切不是錯覺,詭異的事件真的發生了。
「不可能!」伊芙激動地大喊着,以為這樣能篤定心志,但卻只是她不想承認她有想過話中的真實性。
她這是在逃避,她自己十分明白,而鄔子傑也知道。
事實總是殘忍又傷人的,但就算他為了想彌補自己莫名侵佔鄔子軒身體的錯誤,而強迫埋藏真心假裝愛着伊芙,他們仍是得不到真正的幸福;哪一天她若莫名地知曉真相,發現她的男人不是原來的男人,那才更是傷人。
「我們都了解子軒的為人,他是個責任感十足的男人,他會對懷孕的你開這麼惡劣的玩笑嗎?就算是他失憶,相信即便是陌生的兩人,他仍是會對你照顧有加,因為他打從心底愛你,但我真的不是他,我無法假裝是他。」
他只能不斷地感到對不起,只因為無法欺騙。
事情發生后這兩個星期,苗書恬讓自己很忙、很忙,只要不讓她有空閑的時間,她便不會獨自回想起令她傷心難受的事。
所以,她讓自己每天忙到一回家便累癱,天天都是一沾床便沉沉睡去,沒讓自己有時間去想念有他在的美好。
不去想,便不會心痛……
平時在髮廊里,她能面對着顧客談天說笑,能跟着各店裏的同事們開會兼教學,能像個沒事人繼續正常生活工作着,身旁除了幾名知心好友知道她正歷經生離死別的痛擊外,其餘的人壓根看不出她的異樣,該是說……她沒有異樣。
但少數細心的同事,卻發現她似乎要比先前更辛勤地工作了。
「因為我想休長假呀!賺點『小朋友』,在休假時才有本錢揮霍。」當他人問起相同的問題,她都是這麼笑着回答的。
然而,她並沒有說謊騙人,她的確是打算放長假,只是時間尚未確切定下罷了。
一個月後,她決定了放自己長假的時間,所以她撥了電話給傑西。
「叔叔,我是恬恬,為何我聯絡不上伊芙及子軒呢?」她想先過去看看他們,如果準備做足的話,或許她還能鼓起勇氣去看看她的男人。
「他們現在在我這裏,伊芙因為懷孕的關係,情緒不穩定,所以由我陪着她才能安心。」傑西的聲嗓聽來十分平穩,就像平時說話般,但話筒另一頭的人兒壓根看不見他臉上的疲態。
像是瞬間老了幾歲般,傑西頂上原本還有部分的黑髮,現下全數泛白。
苗書恬知道懷孕的人情緒起伏不定是很正常的情況,再加土鄂子軒受了傷,她不免擔心,下意識地沒去懷疑其他。
「那子軒還好嗎?他的傷都好了嗎?」苗書恬知道他傷到了頭,也以為縫了幾針便無大礙,但她不知道他曾有短暫失億的問題,更不知道命運正對所有人開了個可怕的玩笑。
可怕的命運玩笑風暴早已將伊芙及傑西掃得滿目瘡痍,將一顆顆心傷得千瘡百孔,而現在這股風暴即將掃向她。
「他的傷已無大礙,你別擔心了。」傑西只能這麼回應,在心底不斷縈迴的複雜情感,他已厘不清是悲還是喜,其中的比重又是多少,更多的是無奈的哀愁。
好不容易說服了自己失去至親的痛,建立起可以勇敢走下去的平坦道路,但路途已踏上了,這才驚覺走錯了路,還錯得十分離譜,瞬間教人完全無所適從。
「叔叔,我想……下個月我會過去一趟。」心底已有了決定,但說出口仍是有些艱澀。
「嗯,記得通知我去接你。」接着苗書恬又說了些關心他身體的話,即將結束通話前,傑西終於忍不住開口。
「恬恬,不論你過上了什麼難題,記得別忘了還有我,你隨時可以找我,知道嗎?」
如果她是個自私一點的孩子,那麼她即將面對的不會是情感掙扎的問題,但問題就出在她不是。
而鄔子傑現在應該已搭上飛機,正飛往她所居住的城市,他不希望任何人再受到傷害,但偏偏傷害卻是無可避免的。
唉……
聽見門鈴聲響起,苗書恬一時之間愣住了。
她看了一眼牆上的時鐘,十一點整,這麼晚了誰會上門按鈐?
從貓眼看出去,她看見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孔,那一瞬間她的心臟狂跳着,以為是他回來了,但下一刻理智立即回籠,她馬上意識到門外的人是誰。
「子軒,你怎麼突然來……」打開大門,話還沒問完,苗書恬便被門外的鄔子傑緊緊地抱在懷中。
「我已經沒事了,你不用抱那麼緊,真的。」她已決定去面對了,再多的傷痛總是要想法子撫平的,生活仍是得繼續過下去。
雎然她這麼說了,但緊緊攬着她的雙手卻沒有因此而放鬆,反而又加了幾分力道。
「子軒,你可以放開我了,我快不能呼吸了。」胸口真的泛疼了,他抱得真緊啊!
聞言,環抱着她的力道減去了大半以上,但他雙手卻是仍未鬆開。
他是在顫抖嗎?
感受到他顫抖的身軀,苗書恬小心翼翼地問:「你……還好嗎?」
「不好,一點都不好。」鄔子傑悶着聲說。
他花了好些時間才讓伊芙明白他真的不是鄔子軒,她雖然嘴上不願承認這個事實,但她眼底表現出的悲傷告訴了他,她其實心底已經明白。
但是,她卻執拗嘴硬地否認鄔子軒已不在的事實,一直說他是傷了腦子,最後他不得不告訴傑西這離譜的真相。
說服老人家顯得簡單多了,因為他們是一同生活了長時間的至親,只要提出一些生活中不為第三人所知的細節,便能證明一切,所以他不得已地將伊芙交由他老人家來照顧。
他無法安撫伊芙受傷的心,但他相信傑西能夠用溫暖的親情給予她力量,而他,則是來給另一個人力量的。
他仍未放開她,但背上有隻小手卻開始輕拍着他。
他知道她是在安撫他,但她才是最需要他人安撫的不是嗎?事情發生至今將近兩個月的時間,她一直都是一個人,只因為她拒絕傷心,更拒絕他人的安慰。
失去愛人的強大痛楚,真能如此簡單地堅強度過嗎?
或許在他人眼底,她確實是個完美堅強的女戰士,但他不是別人,他是她最觀密的愛人,也是這世上僅存最了解並最愛她的男人。
越是想要孤單一個人,越是努力表現堅強的態度,那便表示她心中那塊被傷痛所佔據的領地無限寬大,甚至於超出她自己的想像。
他還記得,在他仍是失憶的那時,當所有人都認定他是鄔子軒的那一刻,旁人告訴他,說她沒有哭,一滴淚也沒掉……
聽見他的話,苗書恬在心底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這才開口說:「先進屋裏來吧!」大門口不是說話的好地點。
然而,當大手鬆開她的同時,她這才發現他腳邊的行李箱。
看來,他一下飛機就趕到她的住處來了。
她側過身讓鄔子傑拉着行李箱先進屋去,待大門關上的那一刻,她沒望向他,而是旋身直接走入廚房。
廚房是開放式設計,與客廳之間只有半個身子高的長形餐桌隔着,苗書恬背對着鄔子傑說:「我先煮杯咖啡給你。」
其實冰箱裏有鮮果汁及牛奶,但他突然的到來讓她完全沒有心理準備,所以她伸手按下咖啡機;在咖啡煮好之前,她還有幾分鐘的時間整理情緒,不讓那張與愛人一模一樣的臉孔提醒她失去了什麼——即便那壓根是不可能的事情,但至少她也要掩飾得完美。
這段時間誰也不好受,不是嗎?不能再給他人已然沉重的心情增添負擔了。
背對着鄔子傑煮着咖啡的同時,即使不必依賴肉眼,她也能感受背部強烈的目光,他的目光一直未曾離開過她。
當熱騰騰的咖啡端到鄔子傑眼前時,苗書恬這才開口問道:「既然要來,怎麼沒先通知我呢?」
難不成有事發生?
不,她不該敏感地胡思亂想,鄔子軒一定只是急着想來親眼看看她過得好,如此而已。
「有些事情必須當面談才可以。」鄔子傑一雙深邃的眸緊瞅着她,裏頭有太多太多壓抑的情感,他急着想向她傾吐,卻也知道急躁反而不能得到好效果,因為沒有人比他夏了解她。
靈魂在他人身上就像是一件靈異怪談一樣令人難以置信,但要說服她相信不是難事,他有太多可以要她不得不相信的證據,但他害怕……
害怕她柔軟的心會因為「成全」、「圓滿」而推開他,所以他來了,誰也無法要他離開。
他不想走,更是走不開,因為愛她已愛到無可自拔。
「你是指你打算對外宣稱是子傑這件事嗎?沒關係,我不介意,到我死之前,我都不會將這秘密說出去的。」她知道這是件機密,知道這件事的人十根手指數來還剩很多,也能明白其他人的想法及用意,她完全能理解及體諒,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