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章 君山戰鼓急如雷
悚然而視的丫環銀花,一見銀針刺人楊逸塵的背心,情不自禁地渾身一抖,她一生從未見過兇殺場面,尤其唐秋霞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女菩薩,她雖不時跟着小姐在外面奔跑,但做的都是善舉,是以此刻不由暗暗一嘆!覺得一條生命,就這麼默默地結束了,而且盞茶時刻后,將落得屍骨無存,化為一灘濃血。
剛才她雖鄙恨着楊逸塵,然而現在,她不自覺地浮起一層傷感,不過她對唐秋霞此舉是諒解的,唯有如此;才可以永絕後患,避免不必要的麻煩。
只見唐秋霞刺下銀針后,立刻又在桌上拿起一隻磁瓶,套上手套,傾出一朵同眼珠差不多大小的翠綠色小花,那正是獨門劇毒“七翠花”。
她命銀花倒了一碗清水,讓楊逸塵側過身子,撬開他的牙關,和水把那朵劇毒小花,灌了下去。
銀花倏然不懂,以“赤煉毒汁”殺一個人,已經夠了,又何必再加上一種更劇的毒藥,想着,不由輕問道:“小姐,你何必多費手腳?”
唐秋霞冷冷道:“你懂什麼?”
銀花詫聲道:“小姐不是要殺他?”
唐秋霞秀眸一飄道:“別自作聰明,你幾時看到我用毒殺過人?”
銀花一呆,訝然道:“但是小姐除了‘七翠花’以外,怎又加上‘赤煉毒汁’?”
唐秋霞微微一笑道:“這是我歷年參詳各種劇毒的心得,我要以毒攻毒來治療他錯亂的神經,使他不再發瘋,變成一個正常的人。”
銀花驚奇地道:“這怎麼可能……赤煉之毒,雖比不上‘七翠花’毒性複雜,但也性劇無比,些微一滴,已足可使人變成一灘濃血……”
唐秋霞微微一笑道:“你僅一知半解,這是我多年研究的心得,任何劇毒,若用得適當,一樣可以治病,‘赤煉’雖毒,但若捏准用量,卻有麻痹神經,產生鎮定的效果。”
說到這裏,雙靨泛起些微得意之色,說道:“天下用毒名家雖多,但能研究出以毒治病的人,可能還沒有,這就是四川唐家與別人不同的地方!”
銀花簡直是聞所未聞,聽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微微一嘆,道:“小姐,你何必在他身上化這麼多心思?”
唐秋霞也輕嘆一聲,說出自己的想法:“我終覺得情形曲折,暗有蹊蹺,只有冒險先治好他的瘋症,問一問他!其實用毒鎮神,我還是破天荒的第一次,是否能如想像,還得看他反應。”
這時,楊逸塵的臉色,已起了變化,灰黯的臉色,倏青黃交雜,紫紅不停,唐秋霞知道毒力已經發足,遂不再多說,伸手拔下銀針,玉掌輕揮,接連數掌,拍活楊逸塵的血脈,使他仰過身來躺着。
“瑤屏……瑤屏……”昏迷達一月之久的楊逸塵,又在喃喃地叫着。
在叫聲中,只見他緩緩睜開無神的目光,倏然啊呀一聲,自語道:“我頭腦怎會這麼痛?”
唐秋霞嬌靨上閃過一絲欣然之色,這種反應,正表示她以毒治瘋的方法及分量,沒有錯誤,於是柔聲地說道:“這是必然的現象,你現在應該努力剋制一下!”
方復蘇而半醒不醒的楊逸塵,聽到這聲燕呢鶯囀般的嬌語聲,這才發覺有人。
稍為獃滯的目光一轉,看到了唐秋霞及銀花,頓時掙紮起身,問道:“這是什麼地方?
二位是誰?”
唐秋霞玉掌,壓止住他掙扎,微笑着道:“看來你的神志已經清楚多了,但愈像初露,不宜亂動,快快躺着!”
銀花也接口回答道:“這裏是川南唐家!”
楊逸塵一動之下,果覺全身酸痛,只得躺着不動,口中喃喃念着:“川南唐南……唐家……”
倏又啊地一聲,驚奇於色地道:“莫非是以毒馳名江湖的四川唐家?喔,我肚中怎會這麼難過!”說著雙眉緊皺。
唐秋霞嬌靨禁不住浮起一股喜色,這種神經正常的反應,雖慢了一點,但效果卻好得出乎自己預料。
她含笑地說道:“不錯,你現在必須平靜一下,因為你此刻渾身是毒!”
楊逸塵神色怔然地問道:“我體內怎麼會有毒?”
唐秋霞緩緩道:“我給你服下了‘七翠花’!”
“什麼‘七翠花’?”
唐秋霞在桌上拿起一支磁瓶,傾出一粒翠綠小花,托於戴着手套的掌心,解釋道:“此花一朵七瓣,呈綠色,產於雪山頂,本身寒毒奇重,任何生物一沾即凝血發寒僵死,本名原是寒毒草。
“但我們採集后,另加上六種寒性劇毒,各具獨特藥性,故而取名七翠花,任何人不要說吃下去,只要碰上一碰,立即無救……”
楊逸塵神色倏然大變,吶吶道:“你為什麼要對我下毒?”
唐秋霞微笑着說道:“這是以毒攻毒,救你性命!”
楊逸塵神色益發訝然,唐秋霞趁機問道:“要明白這段故事,話得從頭說起,你想想,你以前是住在什麼地方?發生了什麼事故?”
楊逸塵目光凝視着屋頂,眉頭緊蹙,不知是因劇毒交攻而痛苦,抑是在運神凝思,目光一片茫然。
唐秋霞倏然感到一陣失望,發覺他神經雖漸漸恢復正常,但記憶彷彿已經失落……就在失望之際,卻見楊逸塵喃喃道:“我好像被人關在一間房子裏……很久……很久……
有時我也會跑出來,但每次都又被抓了回去……“唐秋霞精神一振,由於這些話,心中好奇之心益盛,急急道:“你想想,那是什麼地方?
每次抓你回去的是什麼人?”
楊逸塵又想了半晌,才斷斷續續道:“好像是一座寺院……都是和尚……”
唐秋霞心中益發肯定,他口中的寺院,必是嵩山少林,因為除了少林外,根本沒有別的廟。
只見楊逸塵又喃喃說道:“我好像口渴,飲了許多水,後來腹痛如絞……以後我好像跑出來……什麼也不知道了……”
唐秋霞微微一笑說道:“不錯,我深夜趕路,恰巧遇你攀車求救,察看之下,才發覺你中了嚴重的砒毒,而且毒浸五臟……所以我把你運來此地,以毒攻毒……你明白了么?”
“砒毒?”楊逸塵吃驚地望着唐秋霞,倏然眉頭皺得更緊,沉吟地道:“我現在覺得倏冷倏熱,更加難過起來……”
“這是必然的現象,現在我正要以‘七翠花’之寒性攻除砒霜火毒,然後再喂你服下解除‘七翠花’劇毒的解藥,你就會慢慢地好起來!”
唐秋霞知道楊逸塵毒瘋韌愈,神經特別脆弱,不宜再多問,故而在說完這番話后,點了他睡穴。
於是,楊逸塵在唐秋霞細心的照顧下,漸漸的痊癒,而且連精神也漸漸恢復正常,可是由於瘋症痊癒,往昔那段失戀的回憶,卻又如潮水一般,漫蝕着他的心靈,肉體的完好,並沒有使他愉快,內心的痛苦,卻使他更憂煩,整天默默不語,唉聲嘆氣。
而心地善良,初次戀愛的唐秋霞,在與楊逸塵相處日久后,愈發覺得從他身上散出來的,那股成熟瀟洒的男人氣息,特別迷人,她愈來愈被這種氣質吸引住!
由於楊逸塵神志及毒病初愈,她不敢把心中許多想問的問題告訴他,避免他受到刺激,前功盡棄。
同時由於楊逸塵的憂煩,她發覺他的本性並沒有江湖上傳言那般壞,於是她自己找了許多理由諒解他,她想:“他雖然對愛情有些不擇手段,但以他這種神態看來,他還是深具真性的。”
於是她又想:若是自己並不愛她,何必多管他身上的感情糾紛呢?若是自己的確已愛了他,又何必把已經過去的事,再度提出來刺激他?愛他就不必計較他的過去,否則計較又有何益?
在這般一想后,唐秋霞改變了原意,在楊逸塵面前,根本不提一些往昔舊事。
楊逸塵當然更不會把內心的痛苦,向一個初見的少女說出來,他只覺得往事不堪回首,提又何益。
在這種情形下,二人在相見時,自然都避免談及過去,把心事都悶在心裏,然而唐秋霞對他的感情,卻愈來愈深了。
她那明如秋水的雙瞳里,充滿了如火的情意,艷如桃花般的雙靨,猶如盛開的花朵,安慰着歷經滄桑的楊逸塵。
漸漸地,楊逸塵也發覺了她對他的感情,萬千思潮,頓在心裏翻湧,他想迴避,但由於還得繼續療毒,使他無從迴避。
何況,他想過千百次,為了與紀瑤屏的愛情,自己與老父及家庭破裂,昔日的戀人必已成為陸家婦,空情余恨,還有什麼臉再返家呢?但不返家又有何處可以去呢?
在這裏,生活是安適而恬靜的,自己創傷初愈的心靈,正需要有這一個家,過一段安靜的生活,以平靜記憶上的創痕。
於是在這般因循下,楊逸塵安心地躲了下來。
過去雖然是落寞的,令人傷心的,但現實卻是美好的,歡樂的,何況唐秋霞的容貌比紀瑤屏更美。
而且這份美,包含了許多從別處無法得到的同情與了解,於是他憂患的外表,開始有了笑容。
望着窗外院中競爭吐艷的花木,他漸漸地忘了過去,也忘了心底的創傷。
人們在寂寞的時候,最易接受別人的情感,而楊逸塵正是如此。
可是他怎麼知道,少林和尚為了找不到他的屍體,忙得天翻地覆,親生的兒子為他悲痛傷心。
還有,昔日的戀人紀瑤屏,並未如他所想像的,已成為陸家媳婦,而且因為得到了兒子的報訊,又掀起了一段風波,這些都是他無法想像得到的,至於唐秋霞卻更料不到,因為對楊逸塵一念不忍,抱着愛情至上的心理,不計較他的過去,無形之中,使楊逸塵對一切真相蒙然不知,至造成一場更大的誤會,在不久的將來,付出了一份血淋淋的代價。
四川唐家的後花園,特別幽靜而雅緻,在楊逸塵恬靜地享受着久未享受的滋味,同時,紀昭洵也護着紀福的靈柩,風塵僕僕地趕回了破殘凄涼的終南老家。
漆黑的蒼空,月圓如輪,可是紀家莊門口的石碑樓,在銀光清耀下,顯得分外的凄涼和荒蕪,庄內依然是一片漆黑,彷彿仍舊無人居住一般!
一輛馬車,轔轔而來,停止在斑剝爛朽的庄門前,紀昭洵飄下了馬車,與車把式抬下了棺木,付了車資,目送馬車離去后,才長嘆一聲,上前敲動門環。
盞茶時刻后,大門呀然輕響一縫,伸出一頭烏髮及半邊臉龐:“誰?”
“碧姨!是我!”紀昭洵見是母親的貼身侍婢碧玉,連忙招呼着。
“啊!少爺這麼快就回來啦……”碧玉驚喜地拉開大門,跨了出來,當目光突然觸及門外端正地放着一口紅漆棺木時,神色頓時一變,立刻驚叫道:“少爺,你怎麼帶了一付棺材回來?紀福呢?”
紀昭洵頹然而沉重地回答:“紀福死了!”
碧玉的臉上頓時大變,急急問道:“這是怎麼回事?是誰殺的?”
紀昭洵搖搖頭,嘆息了一聲,說道:“碧姨!等一下我自會說,娘呢?”
碧玉神色黯然,低聲嘆道:“主母在房中正在獨自傷心呢!”
紀昭洵怔然道:“是什麼事情,又使娘觸景傷情了?”
碧玉恨聲道:“表老爺及一千親戚今天下午突然闖了進來,斥責主母厚顏苟生,竟欲*
着主母自裁!”
紀昭洵神色一震,星眸中突地冒出一層怒火煞氣,問道:“就是狄英那幫人?”
碧玉幽幽一嘆傷心地道:“除了他們還會有誰?”
紀昭洵恨聲罵道:“太可惡,太霸道,紀家沒有這種親戚也罷,碧姨,結果娘怎麼應付他們?”
碧玉嘆道:“主母還能夠說什麼呢?眼淚只能往肚子裏吞,她只有板著臉,相應不理。”
紀昭洵心頭一陣難過,說不出是什麼滋味!母親的痛苦,他十分了解,假如自己處在母親的地位,又該如何呢?
他心頭雖痛恨着“鐵扇書生”狄英,可是想到這裏,不禁也默然了,半晌才問道:“結果怎樣了?”
碧玉回答道:“他們鬧了半天,因為失去了吵鬧的對象,才悻悻離去……”
紀昭洵吐出一聲難以形容的長嘆,才說道:“碧姨!幫我把紀福的靈柩抬進去吧,其實我們是冤枉受了十八年委屈,等下你就知道其中曲折詳情了。”
碧玉目光中頓時露出太多的問號,但是她似乎感到詢問並不必急在一時,故並未追問,幫着紀昭洵把棺木吃力地抬到大廳。
廳中空洞而幽黯,除了供案上一對燭火,亮着昏黃搖曳的火光外,一切是顯得那麼陰沉和死寂。
紀昭洵把棺柩在素幔後放好后,出來已見母親站在陰沉的客廳中,她秀眸紅腫,但神色仍是冷漠而陰沉。
紀昭洵急忙奔進撲地跪落,叫道:“娘……”
下面的話已被咽住,淚水簌簌而下。
紀瑤屏仍鐵青着臉,問道:“誰的棺柩?”
“是……是紀福……”
紀瑤屏秀眉一厲,峻聲問道:“誰殺的?”
“是孩兒失手!”
紀瑤屏神色一變,碧玉更是驚愕失色,但紀昭洵已開始說著自己這一趟出去的經過,把到三湘,聞訊上少林的遭遇,詳細敘說了出來。
隨着紀昭洵的話聲,紀瑤屏的臉色,漸漸起了劇烈的變化,等紀昭洵說完,她臉上堆積了十八年的冰山,已經融化了,秀眸中充滿了淚水,目光凄楚地望着廳外漆黑的蒼空,喃喃地叫道:“塵哥……塵哥,想不到我居然誤會了你十八年,看來我們都是中了別人的陰謀奸計……”
淚水像珍珠一般,滑過她蒼白的臉頰,一滴滴向衣襟上滴,接着紀瑤屏倏走到供案前跑了下去,紀昭洵也隨着母親伴跪一畔,只見她又喃喃地禱告着;“爹,女兒知道你恨楊家的人,但是請看在女兒面上,寬恕他們吧,女兒今後不得不修正報仇的目標了,否則徒然使得‘落魂雙鈴’白老匹夫暗中竊笑。”
說到這裏,語氣一轉,又道:“紀福,你一生忠心耿耿,臨到頭來,卻死在紀家人手下,我紀瑤屏母子愧對於你,今後僅只有當你是長輩,春秋祭禮,煙火不斷,以彌補我們愧疚之心了!”
語語凄涼,聽得紀昭洵幾乎想放聲大哭,這時紀瑤屏側首獃獃望著兒子,倏然伸手擁緊紀昭洵,悲切地道:“孩子,我也愧對你……”
紀昭洵依偎在母親懷中,流着淚急急說道:“娘,你辛苦撫養我這麼大,怎麼可以說這種話來……”
紀瑤屏把兒子擁得更緊,嘆道:“自你懂事以來,我做娘的哪一天給你看過好的臉色……
孩子,老實說,以前娘雖疼你,也恨你……”
“娘……”紀昭洵激動得淚水如扛河狂瀉,急急阻止母親再說下去。
但紀瑤屏仍繼續地道:“……孩子,因為你太像你爹,所以娘看到你就勾起昔日慘痛的記憶……”
“娘……過去的已經過去了……”
“孩子,聽娘說,以後娘要更疼你,慢慢補償對你的愧疚……”
“娘……,孩兒什麼都不要,只要能天天在你身邊,只要使爹與娘團圓……”
十八年來,紀昭洵第一次承仰親慈,心頭從來沒有這般溫暖過,此刻他覺得天下還有什麼東西能代替慈母之愛呢?
於是母子二人心靈交流,緊緊地擁着,大廳雖然陰沉,但這幕慈輝之情,卻是最動人的。
良久,紀瑤屏才輕輕推開兒子,慈愛地道:“孩子,現在我們應該商量正經事了!”
說著倏然起立,對一旁陪着流淚的碧玉吩咐道:“你立刻去準備紅紙筆墨,立刻寫帖子。”
紀昭洵怔然問道:“什麼帖子?”
紀瑤屏凄涼地一笑,方自說道:“喜帖!”
“喜帖?”紀昭洵及碧玉同時一愕。
紀昭洵點點頭道:“你父親當年與我山盟海誓,如今不論是生是死,我必須先完成這件事,孩子,等下你這樣寫,由少林方丈百智禪師作證……”
聽到這裏,紀昭洵不由大驚,急急截口道:“娘,孩兒離開少林,方丈千叮萬囑,在未找到爹,安排好之前,不能泄露此事,現在我們怎能這麼做?”
紀瑤屏悲慘地長笑一聲,道:“昭洵,那你就太老實了,娘這麼做,一半是為了你,必須使你能堂皇見人,再說,那老和尚早早說出其中曲折,我們也不會受苦這麼久,他那麼做,分明是想脫身是非漩渦,我紀瑤屏偏偏不叫他如願,把他牽進去,誰叫他老和尚畏首畏尾!”
說到最後,語氣充滿了憎恨。
紀昭洵知道母親傲執的個性,不由擔憂起來,他不知道母親這麼之做后,會產生什麼後果。
卻見紀瑤屏又道:“喜帖可送鏢局代發,今後你仍姓紀,但對任何人可以堂堂正正稱是楊逸塵的兒子,寫好喜帖,我們今夜就分手,你必須先去找白樂山老匹夫,娘立刻上少林……”
紀昭洵又是一愕,問道:“少林還未有消息送來,娘去做什麼?”
紀瑤屏秀眸中又落下兩行悲痛的淚水,凄楚地道:“十八年誤會,娘與你爹雲天相隔,備自怨嘆,如今既有了消息,我豈能再等得下去,若你爹死了,我要先看看他遺體,若是未死,我也要看看他的人……”
說到這裏,轉變話鋒道;“昭洵,倒是你此去追白樂山,可得要謹慎小心,其中一定另有文章,‘落魂雙鈴’昔年在江湖上俠名頗重,絕對不會窺人私隱,當年我也是覺得他僅是為了陸家,忠於友情,故而未去想其中疑點。
如今你爹既早已神志失常,可見當初是另有其人,告訴他關於我與你爹的那段秘密,故而你必須問出他的口供,追查出是誰告訴他的,以便研究那人的動機……“紀昭洵點點頭道:“這點孩兒知道,但少林方丈說過,昔年也曾去找過白樂山,卻發覺那老匹夫咸陽老家已賣給別人,老匹夫早巳潛蹤匿跡,如今要到何處去找?”
紀瑤屏冷冷一笑道:“只要他活着,早晚要把他找出來,長安陸家,丐幫幫主與那老匹夫都是知交,不會不知道他隱居何處,你不妨從這兩條線索去着手……”
說到這裏,峨眉倏然一挑,似有得計,附着紀昭洵耳邊咐囑道:“你不妨如此……如此……包能挖出他的根本,事了之後,重九之日,我們不妨到三湘君山大會上碰頭,消弭狄英與楊家那場爭執……”
紀昭洵聽完只能連連點頭,可是他仍擔心着母親此去少林的後果,帖子一發,把少林掌門牽了進去。
若是那方丈大師聞訊一怒,將會對母親如何呢?何況那位老和尚對自己還有傳藝贈丹之德。
他心中這麼擔憂着,卻不敢把這些憂慮說出來,說出來也沒有用,他了解母親此刻的心情,自然只有悶在肚裏於是他在母親固執監督下,寫好幾百份喜帖,在當夜三更,他與母親分手后,憂心重重地直奔長安。
長安古都,六朝金粉、人文萃薈,藏虎卧龍。
在上元街的盡頭,一座府第,庭院深重,屋脊連雲,門口石獅盤踞,氣象雄偉,這正是長安名門,跺跺腳就能震動全城的武林名家“無影一宇劍”陸定的寓所。
時正暮時,陸家前門倏出現了一個身衫破爛,手拿一節竹筒的年青花子,他略略打量了一下洞開的朱漆大門,昂首闖了進去。
“嘿!是哪位朋友?有何貴幹?”一名青衣家丁見花子闖入,立刻攔住詢問。
那年青的花子目光一閃,抱拳道:“管家,請通報一下,說丐幫弟子蔡逢春求見陸大俠。”
青衣家丁怔了一怔,忙抱拳客氣地說道:“原來是蔡幫頭,請稍待,我立刻通報。”
說完轉身就向里奔去。
片刻,只見一位氣度穩重,極為英俊的佩劍中年人走丁出來,旁邊跟着通報的家丁,走到近前,那家丁一指年青花子對中年人說道:“就是這位蔡小俠求見。”
中年劍士立刻抱拳當胸,對花子笑道:“在下陸浩,家父年事已高,蔡幫頭有什麼事,請對兄弟說,也是一樣!”
蔡逢春一聽姓名,忙抱拳還禮道:“原來陸公子,久仰,小的此來是奉幫主之命,有密函請公子火速派人送給白樂山大俠。”說著把手中竹筒遞了過去。
陸浩接過,看了看竹筒傳訊,“是有什麼急事?”
蔡逢春搖搖頭道:“敝幫幫主並未對我透露內情,故在下也不清楚……”
“奇怪!”陸浩神色狐疑地說道:“貴幫主不會不知道白大俠隱居之處,何以用竹節傳訊,要兄弟派人輾轉傳遞?”
這蔡逢春怔了一怔,忙道:“幫主正有事江南,抽不出身,故命弟子來此,敝幫幫主此舉用意何在,來日或會對公子當面解釋。”
陸浩點點頭,笑道:“蔡幫頭若再無其他事,請就在舍下便飯如何?”
蔡逢春笑了一笑,忙抱拳說道:“責任已了,在下還得趕回去復命,盛情心領,告辭了!”說完告退步出了大門。
陸浩送出大門,劍眉微蹙地返回前廳,廳中一把太師椅中,正端坐着一位蒼髮銀須的老者,不用說,老者就是名震武林的“無影一字劍”陸定了,他見了陸浩,立刻問道:“浩兒,什麼事?”
陸浩把竹筒交給了父親,道:“爹,於幫主派人以竹節秘筒傳訊,要傳給白叔叔。”
陸定白眉微皺,奇道:“竹節傳訊,為丐幫最緊急秘密的傳訊方法,於幫主難道有什麼緊急之事么?”
陸浩道:“那丐幫弟子也不清楚,只是孩兒感到奇怪,於幫主不是不知道白叔叔隱居在霸橋謝家廢園,為什麼卻要咱們傳遞?”
“無影一字劍”皺眉道:“不可!丐幫的竹節秘函,除指定的收信人外,絕對不容第三者擅拆,於幫主雖與咱們交厚,但若他容許咱們知道內情,自不會以密封竹節傳訊,我們不必犯這個忌,浩兒,現在就派人以快馬送到白大俠處,反正信送到你白叔叔手中,屆時討個迴音,等你白叔叔拆開后,一切不就明白了!”
陸浩應了一聲,拿着竹筒,又復出廳,於是盞茶時刻后,一名青衣家丁騎着一匹快馬,鞭影連揮,直奔霸橋。
“無影一字劍”陸定父子個性極穩重謹慎,任何小節,一絲不苟,他們心中雖已起疑,卻怎會料到那完全是紀瑤屏施的假名傳訊之計。
天色入夜,涼風颼颼,那送信的陸府家丁只顧拚命趕程,卻未注意馬後已經被人盯梢,那送信的丐幫弟子並未離去,此刻卻展開輕功,緊緊跟着。
長安距離霸橋,僅不過七十餘里,那陸府家丁策馬狂奔,兩個時辰,就過了霸橋,轉向左邊一條黃泥小道,在一座廢蕪的舊園前,飛身下馬。
初更深夜,這座廢蕪的舊園,看來更靜寂而凄涼,從殘破的垣牆內,見不到一絲燈火,那陸府家丁牽馬系在門口一棵榆樹下,竟從殘垣間跨步縱人,奔過一排破屋,才見第二排當中一間屋子的紙窗上漏出一絲昏弱的火光。
當他腳步走近門口時,房中驀地響起一聲沉喝:“誰?”
青衣家丁立刻停步回答道:“小的陸二,奉主人之命,給你老爺子送信來的。”
“哦!”一個蒼老的喉音,應了一聲,木門接着緩緩開啟,星光之下,只見一位年約七十餘歲的清癯白袍老者當門而立。
當他凌厲如閃電般的目光打量了陸府家丁后,滿布皺紋的臉上,方露出一絲笑容,道:
“管家的辛苦了,陸公何事勞管家寒夜送信?”
陸二恭敬地打了一個千,然後方道:“老爺要小的問候您白爺,我們少爺及老爺也感到事出突然,所以要小的等候白爺回話,看於幫主秘函上說些什麼?”
“落魂雙鈴”白樂山點點頭,持竹筒的手掌,五指一緊,啪地一聲脆響,竹筒已經碎裂,他雙手一分竹皮。
當目光所及竹筒中空無一物,根本沒有什麼紙片秘函時,神色頓時一變,沉聲道:“陸二,你上當了!”把手中碎竹,甩人草叢。
那陸二臉色也是大愕,吶吶道:“奇怪……”
白樂山長嘆一聲道:“沒有什麼可以奇怪,老夫可以判斷出那人決不是丐幫弟子,此舉只是意在探聽老夫的住處而已!”
陸二道:“白爺,這麼說,那一定是您仇家的詭謀?”
“落魂雙鈴”白樂山又長嘆一聲道;“老夫一生甚少結怨,若所料不差,必是終南紀家姑娘,唉!陸二,你回去可將實情回報陸大俠……”
陸二應了一聲,施禮急急告退,他覺得既有仇家現身,自然必需趕快回報,以便再來馳援。
“落魂雙鈴”目送陸二離開,耳中聽到園外蹄聲遠去,才仰空沉聲道:“假冒送信的朋友,若已到此,就請現身如何?”
話聲甫落,第一排破屋轉角陰影處果然響起一聲冷笑:“嘿!老匹夫,你果然有自知之明!”
一條人影,唰地掠出,飄落院中,正是那傳訊的年青化子!
“落魂雙鈴”目光一閃,見來人這般年青,微感意外地問道:“閣下就是假丐幫之名的傳訊人嗎?”
年青化子星眸中閃煉着駭人的殺氣,冷冷道:“不錯,我就是紀瑤屏楊逸塵之子紀昭洵,你若不淡忘,應該知道我此來之意!”
“啊!”“落魂雙鈴”神色頓時複雜無比地長嘆一聲說道:“原來是紀大俠,莫非欲報令外祖父紀正宗慘死之仇?”
紀昭洵凄厲長笑道:“豈止是報仇而已,還要你供出當年向你透露消息的人,究竟是誰?”
“落魂雙鈴”又嘆息一聲,說道:“老夫目睹那場慘劇,悔恨交進,十七年來閉門懺悔,絕跡江湖,但若就大體說來,老朽自覺並無大錯……”
紀昭洵驀地進出一聲厲叱:“住口,你既自知懺悔,還說並無大錯,豈非自欺欺人……”
“落魂雙鈴”白樂山臉色一沉,道:“老夫句句是心中之言,所以懺悔,只是自覺不該當著大庭廣眾,使得令祖羞愧難當,致釀慘劇。
“但老夫一生行俠,無愧天地,當時只是對友盡忠,既知道令尊令堂已經暗戀,並腹中已有你少俠,自不能不把事情讓長安陸家知道,以道義而言,老夫並沒有錯。”
“哈哈哈……”紀昭洵厲笑一聲,道:“巧舌如簧,你以為我能相信么?當初若無陰謀,盡可暗中通知長安陸家,拒絕下聘,為何事先不言,事到臨頭,卻當著百餘賓客,羞厚我外祖?而且還將罪過推在家父頭上……”
“落魂雙鈴”白樂山臉色一變,道:“你所說的前一段,也是老夫懺悔之點,但最後一句話,老夫卻不懂了!陸家迎親當夜,確是令尊來找我的……”
“住口!”紀昭洵怒叱一聲道:“老匹夫,你還信口雌黃,告訴你,家父早已成瘋,至今尚口口聲聲叫着我母親名字,依你看,一個已得到報復的人,還可能因刺激而精神失常么?”
“落魂雙鈴”一怔失聲道:“你怎麼知道的?”
紀昭洵冷冷笑道:“我最近已見到家父,並且知道家父當時並未找過你,現在你還有何話可說!”
“啊!”“落魂雙鈴”白樂山頓腳長嘆,喃喃自語道:“看來我已被蒙十八年,唉!往日經過,歷歷在目,那人外表極為年青,但卻以白巾蒙面,向老朽說出秘密后,自稱就是楊逸塵飄然而逝。
“老朽心有疑,致不敢當時把經過告訴陸家,思慮再三,才有迎親當場向紀大俠試探之舉,不意竟鬧成如此結局……看來老朽也被人利用了!”
紀昭洵冷笑道:“想不到你賴不成卻裝糊塗起來,還不招出那人是誰?”
白樂山臉色一沉,怒道:“老夫所說,都是實在經過,你切莫污厚老夫人格,那人以白巾蒙面,老夫當時豈知是誰?”
紀昭洵此刻仇火燃燒,哪肯相信,立刻厲叱道:“你若不說,就預備受縛!”
“落魂雙鈴”白樂山面嚴如冰,沉聲道:“老夫話已經說過,而且十八年來閉門思過,你少俠還不肯放過老朽么?”
紀昭洵凄厲一笑道:“你老匹夫倒說得輕鬆,可知我母子十八年來過的是什麼生活?若不擒住你向天下武林作個交待,怎平得我父母十八年的冤氣!”
說到這裏,唰地亮出長劍,厲聲接下去道:“聽說你手中雙鈴,昔年威震江湖,還不亮出來,讓我紀昭洵見識見識!”
“落魂雙鈴”衣袖一甩,左右雙手倏各多出了一枚金光閃閃的銅鈴,沉聲道:“老夫並非怕你,雙鈴一出,向無活口,但未動手之前,能否暫息干戈,從明天起,老夫要再人江湖,查出那昔年偽稱令尊的人,向你少俠作一交待,也抵償老夫十八年來愧疚之心。”
紀昭洵冷笑道:“你剛才不是說不知道那人是誰么?”
白樂山道:“不錯,他那時雖面蒙白巾,但老夫自能從昔年那份記憶中去探索那對熟悉的目光及語聲……”
話聲倏然頓住,雙目精光陡盛,一聲暴叱,右手一甩,那約八寸大小的金鈴,猛然脫手飛出。
他這突然的舉動,使得紀昭洵大吃一驚,以為“落魂雙鈴”口中說得好聽,卻心懷詐謀。
一種武人本能的反應,使紀昭洵長劍一挺,一招“長風破浪”,猛然向“落魂雙鈴”刺出。
在驚怒之下,他這一劍已提足了八成功力,氣勢焉同小可,但劍勢一出,卻見白樂山脫手飛出的金鈴並不是朝自己打來,而是反身向屋脊上打去。
鈴聲叮叮,回空飄響中,紀昭洵已瞥見一枝短箭,疾向白樂山射至,這時可以看到白樂山金鈴上的威力和奧妙,果然盛譽無虛,鈴聲急轉直飛,與那枝短箭一碰,短箭立刻斜飛開去,但金鈴去勢更急,鈴聲不絕。
這不過是一瞬之間,紀昭洵想不到此時此刻,無巧不巧有人會暗算白樂山,但發覺誤會,劍勢收轉已遲。
而白樂山發覺暗中潛伏暗算,又覺身後紀昭洵劍風襲至,同時發動攻勢,也誤會是紀昭洵的同伴,鼻中一聲冷笑,左手反甩,另一隻金鈴,立刻向紀昭洵飛來。
紀昭洵長劍要收未收,驟見金鈴飛來,心頭一凜,疾忙退身一丈,長劍一挑,向金鈴點去。
哪知明見劍尖點上鈴身,卻毫無着力之處,那金鈴一偏方向,仍弧形向自己砸到,來勢之疾,比剛才更詭譎。
鈴聲迴響空中,紀昭洵不由駭然,因知悉急轉的銅鈴卸去任何阻力,*得左掌連揮,一口氣劈出七掌。
就在手忙腳亂中,倏聽得“落魂雙鈴”白樂山一聲悶哼,似乎已經受傷,可是此刻紀昭洵全力凝視來迴旋轉的金鈴,哪有閑暇他顧,他暗暗心驚白樂山鈴上詭勢,自己連發七掌,竟然無功。
鈴身被掌風一阻,雖滑開去,但剎那之間,又急襲而下,而且有愈來愈快,愈轉愈詭之勢,若是雙鈴齊發,情形更不堪設想。
這時,紀昭洵心中着急,腦中一轉念,倏動靈機,趁一掌略擋鈴勢剎那,急連扯下一大片衣襟,甩劍於地,雙手把衣襟扯干,真元化為柔力,向回飛而到的銅鈴迎去。
要知道白樂山的雙鈴所以能在空中飛舞不墜,完全是借力打力的一股巧勁,紀昭洵這一着急中生智,運用以柔制剛,以靜制動的原則,果然生效。
那急旋飛舞的金鈴,一碰上柔軟的布上,立刻一聲急響,粘在布上急轉,紀昭洵雙手一攏,慌忙以布一裹,甩用三丈,才吐出一口氣。
這時他目光一掃,剛松馳的心情,頓又大驚,只見“落魂雙鈴”白樂山已伏卧地上,一動不動。
他急忙掠身竄過去,俯身把白樂山身軀一翻,只見心窩上赫然插着一支短箭,直沒至羽,這昔年以手中雙鈴,威震扛湖的白樂山,已雙目翻白,奄奄一息。
紀昭洵不由得失聲驚呼,一按白樂山胸口,尚有餘溫,立刻喊道:“白大俠……白大俠……”
連喊數聲,才見白樂山吃力微睜眼皮,無神的目光,望了望紀昭洵,進出一聲:“你好狠……”頭一歪,頓時氣絕。
紀昭洵急急道:“白大俠,那人並不是我一夥的啊!白大俠……”
但是“落魂雙鈴”白樂山已經完全聽不到了,他失去了人類應有的反應,至死卻仍誤會那以暗箭奇襲者,是紀昭洵的同伴。
紀昭洵長嘆一聲,默然起立,這時他倏覺得白樂山剛才那番話,似乎的確是肺腑之言,沒有作假。
他獃獃地俯視着白樂山屍首,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滋味,若他剛才所言真的不假,等於是個無辜,只是在不知不覺中,受人利用而已,為了父母沉冤,這又是繼紀福之後,第二個枉死者。
於是他星眸一轉,不由接觸到屍體心窩上那支短箭。
俯身用力緩緩拔出,藉著星光細視,才發覺與普通的箭不一樣,羽是鐵羽,桿身有三條迴旋細紋,全長不過七寸。
他暗暗心驚,白樂山的雙鈴是介於兵器暗器之間,以剛才他發出金鈴的奇妙手法,可見對暗器一道,有極高深的造詣,但竟躲不過這一箭。
可見那人在弓箭上必有奇特的手法,尤其這麼遠,能插入心窩這般深,顯非甩手箭之類,那麼,這暗中潛伏的,人是誰呢?
紀昭洵倏然懷疑,那人若也是與白樂山有仇,為什麼這般湊巧,早不來,遲不來,偏偏在十八年後的今天,自己找來此地時碰上。
以他箭上功夫來說,顯然功力不在白樂山之下,卻為什麼不先現身,卻始終在旁潛伏,待白樂山發覺時才出手暗算。
還有白樂山臨死仍懷疑那人是自己同黨,卻不去思索是否另有仇家,難道那人暗算白樂山是與自己追索當年那個陰謀者有關?此舉可能是殺人滅口?
這三點反覆一想,紀昭洵愈想愈覺可疑,愈想愈覺得其中疑雲重重,不無牽連。
於是紀昭洵又四處尋覓第一次瞥見的那枝箭,游身找視之下,果然在草叢中發現,但白樂山發出的另一支金鈴卻已影跡不見。
他飛身掠上屋脊,夜色漆黑,哪還有半點人影。
他頹然瀉落庭院中,卻見地上那支箭,箭身略短,桿用竹制,與屍體上的一支,完全不一樣。
紀昭洵不由呆了一呆,暗想:難道潛伏者不止一人?這樣怔怔而思,不知時光消逝,已近四更。
驀地,園外響起一陣如雷般的蹄聲,急遽而來,紀昭洵倏然驚醒,不知時光消逝,已近四更。
轉念間立刻判斷出那必是長安陸家聞訊趕來。
他暗暗覺得不妙,人雖不是自己殺的,但眼前情形下,辯白誰敢相信,若再不走,徒增麻煩,君山大會日期將近,自己還是先走要緊。
紀昭洵為怕枝節橫生,再也不敢停留,把兩支短箭,匆匆包好,揣在腰間,身形一長,就向園外遁去。
他身形剛沒入夜色中,蹄聲已到園外停止,兩條人影,如飛而人,一老一少,赫然是“無影一字劍”陸定及“玉劍公子”陸浩。
當兩人一見白樂山已橫屍地上,陸定不由連連頓足,道:“我們來遲了一步。”
接着恨聲道:“昔年白大俠結仇紀家乃是為了我們,老夫倒要查訪那紀瑤屏賤人,替老友報此橫死之仇,浩兒,即速派人去見丐幫於幫主,必先確定那姓蔡的究竟是不是丐幫弟子?”
光陰如梭,轉眼月兔狂馳,金風落葉,菊黃蟹肥,已屆重九之日。
其一是昔日與紀楊兩家有交往的武林知名之士,俱已接到紀瑤屏發出的喜帖。
誰都知道昔日終南紀家莊那段變故、而現在每個人都為此感到震驚而意外,覺得紀瑤屏怎又會忘父之仇,委身仇敵?而且還是當今少林掌門證婚?尤其楊逸塵失蹤了,何以竟又突然有了消息?
對於“鐵扇書生”狄英等人來說,更被這消息所困擾,情勢變化至此,大礙於他們誓代“劍掌雙絕”報仇的立場,故而全力追查楊逸塵下落,並想找紀瑤屏及派人上少林詢問,可是三方面都落了空。
楊逸塵人在何處,根本無法知道,終南紀家莊已失去了紀瑤屏的蹤跡。
而且少林方丈也無巧不巧地不在寺中,一干少林弟子對少林方丈行蹤,諱莫如深,益發令人猜疑。
其二是正當江湖人物對這張喜帖議論紛紛之時,三湘楊家卻亦發出了正義帖,約請名望崇高的武林人物,在君山之頂,召開一場少有前例的公評大會,與紀家尋仇的親友,公論是非。
其三是長安傳出消息,隱居十八年,昔日盛名一時的“落魂雙鈴”白樂山遭仇家所殺,據說是一個假冒丐幫弟子的年青化子。
依白樂山生前遺言,長安“無影一字劍”已確定與紀瑤屏有關,正全力追覓紀瑤屏,聲稱必須查出真兇,代亡友報仇。
而同時,丐幫幫主“千臂神丐”於煥幫主也勃然大怒,要查出那假冒丐邦弟子,假竹節傳訊的年青人下落,否則無以向好友陸大俠交待。
由於這三件事互有關聯,同出一個禍源,因此更加使得江湖騷動,冷落了十八年的“玉觀音”紀瑤屏及紀昭洵頓時又成了眾所矚目的中心人物。
尤其紀昭洵的行蹤,更使人注意,因為大多數人已料到丐幫極欲追查那冒充丐幫弟子的人,必定就是他無疑。
由於紀昭洵在三湘洞庭,初現身份,大家都在猜測他會不會參加楊家召開的公評大會。
是以這重九之日,洞庭湖畔,頓時熱鬧起來,佩劍的豪士,各路英雄,摩踵接肩而至,有的是來看熱鬧的,有的是應邀而來作為公評人的。
楊家堡中,更是忙碌異常,一面要先接待來賓,一面還要在君山之頂,佈置會場。
本來空曠幽雅的君山之頂,此刻完全變了樣子,正北建起了一座高台,上面列着座位,東西南三面也各建一座竹棚,雖比北面的高台略低,卻也高大寬宏。
時過正午,君山頂上,台上棚內,已是人頭攢動,座無虛席,一眼望去,僧道尼俗,一應俱全。
高台上,排列着七張座位,正是應邀的七大門派掌門及長老,是楊家堡請來評斷雙方是非的幾個主要仲裁人。
唯獨少林缺席沒有參加,故而空出了一張椅子。
東棚內“鐵扇書生”狄英赫然在座,其他如“陽世閻羅”尤飛等也在座,人數約五十餘名,聲勢不小。
西棚內楊家老堡主“百蝶神劍”楊老英雄高踞首席,金玉雙劍楊氏昆仲侍立左右,與狄英遙遙相對。
僅南棚內人數更眾,這些是聞訊來看熱鬧的江湖豪客,都想看看紀楊兩家結怨十八年,鬧到今天,會有什麼結果?
但獨不見紀瑤屏及紀昭洵母子。
未時正,秋陽高懸,西棚內敲起銅鑼三響,表示大會正式開始,“百蝶神劍”蒼須白髮,紫袍飄拂,雍容地走到場中。
名家氣派,果然不凡,他緩身進人中間空地,精光閃閃,無比威嚴的雙目,循着四周,一遍循掃下來,雜聲頓息,鴉雀無聲。
“百蝶神劍”楊超倫,首先向台上武當、點蒼、黃山、峨嵋、衡山、北邙六派門戶的代表抱拳施禮,嚴肅地道:“十八年來老朽苦於與紀家那場緣起莫明的紛事,故而恭請各位親臨公斷這場是非,武林中七大門戶,在江湖上素有公正之譽,老朽願垂首聽斷。
現在大會開始,老朽希望自今日一會後,再無急端,使武林中沒有流血慘劇,安渡清平盛景,區區衷言,恭請鑒察。“
說完,又恭手一揖,退身西棚中端坐。
台中七大門戶的代表,皆抱拳還禮,謙遜一番,在目遂“百蝶神劍”退出場中后,又互相推讓一番,才推出武當掌教玉虛真人為首席,代表各派發言。
這位掌教一身玄色道袍,三綹垂胸,六十餘歲的年齡,卻紅光滿面,精神矍鑠,慈祥中帶着無比的威嚴。
此刻才踱到台邊,目光緩緩巡視,落於東棚之中,抱拳道:“貧道承各位武林同道謬讓,作為各派發言人,十八年來,貧道也耳聞因終南紀大俠自裁而引起這場延綿已久的紛爭,苦於無機會為雙方調解,今日欣逢良機,貧道極願見雙方和好,不使殺劫再度擴大,只是狄施主等是紀大俠親友,不知是否願聽貧道及各派代表仲裁息事?”
東棚中“鐵扇書生”狄英沉凝着臉色,起立一拱手道:“掌教能任中人,老朽敢不聽吩咐,但不知掌教是文斷?還是武斷?”
玉虛真人微微一怔,溫和地詢問道:“貧道不懂狄施主說的文斷是什麼意思?武斷又是什麼意思?”
“鐵扇書生”狄英解釋道:“文斷只是按事評理,武斷卻以今天一會為終結,在各派高人及來此江湖同道面前,以武功一搏,定下場數,計下勝負,作一了結,負的一方聽評勝方處斷。”
“哦!”玉虛真人點點頭,仍以試探的口氣問道:“依狄施主之見,是願文斷?抑是武斷?”
“鐵扇書生”斬釘截鐵地說道:“武斷!”
玉虛真人白眉不禁微蹙,狄英已沉痛地長嘆一聲,接下去道:“十八年來,老朽為了替表兄紀正宗報仇雪恨,邀請的同道,死在楊家堡中的,已不下三四十人,若今日一言即了,不但便宜了那老匹夫,老朽又何以對那些已死的同道家屬交待,這些希望掌教能夠諒解。”
他這邊剛說完拱手一揖,西棚中的“百蝶神劍”已剔眉虎地起立,大聲道:“楊家堡十八年來何嘗不是死傷十餘名高手……”
話未完,台上的玉虛真人已經搖搖手阻止“百蝶神劍”再說下去,仍然以柔和的口吻對“鐵扇書生”說道:“狄施主,貧道了解你的心意及苦衷,是騎虎難下,不得不作孤注一擲屍”掌教能明白老朽立場,我狄某感激萬分屍“鐵扇書生”連忙接口抱拳作拱。
玉虛真人也稽首道:“不過,貧道能否先請問狄大俠一件事?”
“請問,老朽知無不答。”
玉虛真人點點頭道:“請問終南紀家與楊家冤從何生,仇從何起?”
“鐵扇書生”眉頭一皺,他覺得武當掌教有點明知故問,但腦中一轉念,立刻明白武當掌教問這番話的用意,心頭不禁怦然,他覺得這一問,正是擊中了自己這邊的弱點,但又不能不回答,於是沉聲說道:“紀楊兩家,三代世仇,那楊老匹夫不以江湖傳統規矩報仇,卻暗中唆使兒子誘姦紀大俠之女,現把消息泄露給‘落魂雙鈴’白樂山,紀大俠一時失察,愧羞自裁,這種顛覆紀家的手段,簡直卑鄙齷齪透頂,令人髮指,掌教覺得楊家是否無恥!”
“住口!”“百碟神劍”猛然大喝一聲道:“老朽根本不知此事,且得訊之前,早已斷絕父子關係,何能把‘唆使’罪名套在老夫頭上。”
“鐵扇書生”冷笑一聲接口道:“掩耳盜鈴,並不能卸掉你的罪孽,古語養不教,父之過,不論你們是否已脫離父子關係,楊逸塵終是你的兒子,誘姦紀家姑娘,使她腹中懷孕事實俱在,楊老匹夫,你是欲蓋彌彰。”
說完發出一聲尖利的長笑。
“百蝶神劍”氣得渾身發顫,卻見玉虛真人連連搖手道:“二位切勿作口舌之爭,貧道話還沒有說完。”
“百蝶神劍”終於抑制住自己的火性,只見武當掌教長嘆一聲道:“清官難斷家務事,貧道自不便斷言誰有理,誰無理,只是有一件事,卻使貧道困惑萬分。”
說到這裏,從懷中掏出一張大紅帖子,向東西兩棚揚了一揚,道:“日前貧道來此途中,倏收到這一張喜帖,署名的卻是紀姑娘及楊家公子,不知雙方施主收到了沒有?”
此言一出,“百蝶神劍”臉色頓時難堪起來,“鐵扇書生”的臉色,不用說更加難看了。
他們當然都已收到,只是雙方各自為了顏面,都不約而同地避免提起這樁消息。
武當掌教這時皺着眉頭,目注東棚的狄英說道:“紀姑娘與楊大公子經過十八年後誤會,現在已經破鏡重圓,上面寫着少林掌門作證,諒不會假,而雙方的長輩卻為此事欲作火拚,貧道實在弄不懂這是怎麼一回事?狄施主,不知道你對這事有何解釋?”
“鐵扇書生”的臉色不由一窘!
他覺得武當掌教這一着,實在太厲害,事實如此,自己否定也沒有用。
但不否定,豈不失去了尋仇的立場,他暗暗把紀瑤屏恨得心地痒痒的,但紀瑤屏人又不在,恨又何用?
他正在不知如何回答,卻聽得“百蝶神劍”在西棚中驀地大聲接口道;“啟稟掌教,老朽決不承認這項婚事,老朽已派人赴少林查詢逆子下落,覓獲后必處以家法……”
“鐵扇書生”一聽這番話,頓時鬆了一口氣,長聲大笑聲道:“姓楊的不認這筆帳,紀姑娘是親仇不分,數典忘祖,與老夫替紀大俠報仇,沒有干係,希望掌教真人不必困惑,更不必扯到一齊去。”
武當掌教聞言嘆息了一聲,目視雙方,說道:“貧道等來,原是抱着息事寧人之意,看來現在是無法辦到了!”
說完轉身向台上其餘五派代表人低聲商議了一陣,復轉身對台下雙方道:“既非動手不可,貧道與五派代表願作公證,但不知楊大俠有什麼意見?”
“百蝶神劍”也知道今日一會無法善了,於是毅然應聲道:“老朽沒有意見,但願今後對方勿再苦纏不休!”
“鐵扇書生”臉上閃過一絲得意之色,哈哈長笑一聲道“只要你,百蝶神劍‘能勝過咱們,以後自然不會有麻煩。”
武當掌教又嘆息一聲道:“話不必多說,但願雙方各按江湖規矩行事,以五陣定勝負,勝負一定,即不能再作異言,現在雙方可各出一人,開始第一陣交鋒!”
話聲方落,東棚內一人倏然起立,向狄英抱抱拳道:“讓尤某試鋒第一陣!”那人容貌醜陋,赫然就是“陽世閻羅”尤飛。
尤飛點頭,疾掠出棚,飄身落於場中,西棚中適時也走出一人,正是威猛不凡的楊逸仁三公子。
“陽世閻羅”尤飛一見楊逸仁出場,發出一聲粗獷的獰笑道:“上次沒有打成功,今天尤某就領教閣下劍上功夫,姓楊的,亮劍吧!”
話聲中,一抽腰間“閻王索”,嘩啦啦一陣金鐵交鳴巨響,九個烏光發亮的鐵圈連成的索鏈,已拖在地上,沉勢準備。
楊逸仁鼻中一哼,反手甩出肩上精鋼長劍,舉劍亮出門戶,冷冷道:“在下必定使你尤當家如願以償。”
這時場中的氣氛頓形緊張,北面台上及東西南三棚中的幾百對目光俱集中在這二人之身上。
大家都知道“陽世閻羅”尤飛的功力及狠辣個性,尤其那條不列兵器譜的“閻王索”招式,絕都不遜於“金玉雙劍”之下,一場龍爭虎鬥的好戲,將立即開鑼,怎不令在場所有高手,心神俱沉,屏息以待。
場中的“陽世閻羅”尤飛,神態雖有點張狂,言語間,似乎並不把楊逸仁放在心上,可是此刻臨到動手,卻並不跋扈,手執環鏈,謹慎地移身游步,尋隙欲欺。
楊逸仁雙掃炯然,也同樣地對峙游身,劍尖朝天,劍柄平胸,左手劍訣斜指,一付躍躍欲沖的樣子。
就在這雙方要動未動,緊張剎那,半空中驀地響起一聲清嘯,嘯聲如鳳歲九天,隨着嘯聲,一條人影,疾瀉場中。
這情形不但使場中的尤飛及楊逸仁一怔,各退了兩步,停身注視,就是台上及棚中觀戰的所有江湖人物也頓時詫然而視。
只見那突然掠落的竟是一位約十八歲的俊武少年,白衣飄拂,神容憂煩,嘿!不是別人,正是紀昭洵。
於是東西二棚中頓時起了一二聲驚噫,卻見紀昭洵目光向楊逸仁及尤飛一掃,接着抱拳道:“二位請勿動手!”
話聲方落,台上的武當掌教已揚聲詢問道:“這位少俠是准?”
紀昭洵忙向台上遙遙一禮,朗聲道:“小可終南紀昭洵,奉家母之命,特專程趕來,阻止這場無謂爭端。”
武當掌教臉色一動,言自驚噫,東棚中的“鐵扇書生”狄英卻已疾閃而出,厲笑一聲,喝道:“野小子,你有什麼資格搗亂會場?你又憑什麼出頭阻止,上次幸逃一死,今天難道又要找死?”
紀昭洵劍眉不由一揚,但怒容一閃即隱,冷冷道:“狄大俠,看在你是長輩,我今天再讓你一次,家母與父親成婚喜帖早已送出,諒你也早已收到,我紀昭洵的身份已明,毋庸贅言,你老還有什麼好爭的?”
“鐵扇書生”呸起一聲,厲聲道:“你母親忘了祖宗,虧你還有臉說得出口……”
紀昭洵怒喝道:“住口,我母親怎能忘了祖宗,正因沒有忘記祖宗,故而命我來阻止你瞎鬧!”
“鐵扇書生”臉色鐵青,似乎再也忍不住怒氣,大聲道:“尤當家的,先斃了這小子再說!”
“陽世閻羅”尤飛早已對紀昭洵憎恨於心,聞言厲笑一聲道:“小子,你先嘗嘗尤大爺的‘閻王索’!”
嘩啦啦一聲暴響,丈余環鏈一振,向紀昭洵撥風掃去,這一出手就是狠毒絕招“閻王追命八式”中的精着,但見烏光電掣,勁風如儔。
哪知招式方出,武當掌教已如風疾掠而下,右掌一甩,向尤飛手中環鏈劈去,口中大喝道:“慢點,讓紀少俠先把話說完!”
一代掌門,功力果然不同凡響,尤飛出手於先,卻被後來的掌風擋個正着,鐵環一觸那股潛勁無倫的掌風,又是一聲暴響,頓時震得倒卷回去,尤飛蹌踉退了三步,因懼於武當一派盛威,竟愕在當場。
武當掌教一掌擋退尤飛,卻對紀昭洵慈和地道:“少俠,令堂為何不來?”
紀昭洵肅然回答道:“家母正有事前往少林!”
“唉!”武當掌教竟然一聲長嘆,搖搖頭道:“俗語說,會無好會,令堂明於心而昧於行,貧道實感惋惜。”
這番話,紀昭洵心頭雪亮,是指母親既明知君山大會必起爭端,不親自來阻止,卻命自己來,顯然是失鄭重。
其實紀昭洵對母親發帖前往少林之舉,也是憂困萬分,可是他此刻不得不為母親辯白,於是朗聲回答道;“家母並非避重就輕,實因急欲查明昔年事變的陰謀人物,故不克分身,道長千萬別誤會……”
武當掌教頓時哦了一聲,面露詫容,一旁的“鐵扇書生”狄英卻厲笑一聲道:“昔年終南紀家莊慘變的陰謀者就在眼前,紀瑤屏不來此地覓凶報仇,卻去別處,這豈不是天大笑話!”
紀昭洵俊目一掃四周,沉聲說道:“關於這一點,小可正要向各位武林前輩面前公佈,家父是受冤十八年,也使三湘楊家無辜遭受牽連,但真正的陰謀者,卻是另有其人!”
此言一出,滿場響起輕嘩,台上的五大門派代表詫然起立,武當掌教詫容更濃,西棚中的“百蝶神劍”父子更是一片驚喜之容,但唯有東棚中“鐵扇書生”狄英邀來助拳的高手愕然怔呆,神色複雜。
蓋十八年來鐵案已定,卻在今天剎那之間翻了過來,這突然而來的消息,怎不使人驚駭呢?
尤其“鐵扇書生”此刻臉色一連數變,厲聲問道:“小子,你說出這番無端之言。不實在的消息,是奉紀瑤屏之命,蓄意幫楊家?還是另懷用心?”
紀昭洵劍眉一挑,冷冷反詰道:“狄大俠,你怎麼知道區區是無端之言?又怎麼知道區區是說謊?”
“鐵扇書生”凄厲地長笑一聲,道:“十八年來鐵案如山,你空口一言,卻把案情全部翻過來,可有什麼證據?若你交待不出一個實憑真章,今天你休想先離君山!”
這番話說得獰厲已極,紀昭洵也不由被激得動了真怒,冷笑一聲道:“若有確實證據,狄大俠該如何自處?”
“果如汝所言,狄某當場自裁,一死以謝天下,以贖冒犯楊家之罪!”
紀昭洵復又冷笑一聲說道:“區區並不想多犧牲一條人命,若你狄大俠能從此不顧問紀家之事。於願已足!”
“好!你說!”狄英氣得鬚髮直豎。
紀昭洵目光再度巡視場中一圈,鄭重地宣佈道:“小可最近已見過兩個人,一個是失蹤十八年的家父,一個是隱匿十七年的‘落魂雙鈴’白樂山。”
此言一出,場中頓時起了騷動驚呼,只見西棚中的“百蝶神劍”沖人場中,激動地喝問道:“你是說逆子已經現身?他在哪裏?”
這位三湘大俠耳聞自己長子當年並未施出如狄英口口聲聲所說的卑劣手段,氣已平了一大半,父子連心,關注之情,不知不覺地流露出來。
紀昭洵卻搖搖頭道:“家父現於何處,因為尚未到宣佈的時候,恕在下暫時保守這個秘密。”
其實紀昭洵卻是有口難言,在他腦海中,少林寺中那幕慘變,仍歷歷在目,父親中毒,多半已喪命,只是屍首尚未尋獲,這段故事怎能說得出口?
可是“百蝶神劍”卻誤會了,他以為紀昭洵是顧慮楊逸塵的安危,顧慮狄英在場,不便透露,是以強制着激動的心境,沒有問下去。
一旁的楊逸凡卻插口道:“家兄現在好么?”
紀昭洵長嘆一聲道:“小可正要繼續向各位宣佈,家父早在十八年前,於終南紀家莊受傷離開后,因心神受刺激過深,已成瘋子。”
此言一出,西棚中頓起一陣驚呼,“百蝶神劍”父子更是臉色一變,南棚中也起了一陣騷動。
因為對當場所有人來說,這些消息,無不是出乎意料之外,怎不令人驚奇激蕩。
然而就在紀昭洵話聲方頓剎那,“鐵扇書生”卻厲聲道:“小子,你說了半天題外文章,卻並沒有證明楊逸塵清白……”
紀昭洵冷冷打斷他話聲道:“狄大俠不必急躁,若家父昔年因情變而報復,豈會因郁難泄而成瘋,在場不乏前輩高手,這點不妨請大家評一評!”
武當掌教聽得連連點頭,“鐵扇書生”卻臉色一變……
紀昭洵卻加重語氣,繼續宣佈道:“因家父成瘋,理智已失,不能親口說出十八年來的經過,故小可為了追查水落石出,曾往訪昔年當眾宣秘,使外祖自裁的‘落魂雙鈴’白樂山大俠!……”
狄英厲聲接口道:“十七年前老夫就訪問過白大俠,他親口告訴老夫,所以能知道紀姑娘那段隱情,卻完全是楊逸塵告訴他的,豈能有錯?”
紀昭洵一哼道:“可是過於十七年的現在,白大俠向小可所說的,卻與同你狄大俠所說的大有差異!”
“鐵扇書生”一愕,喝問道:“他怎麼說?”
紀昭洵緩緩說;“他為一言失慎,心生內疚,閉門懺悔,等小可找去后,才發覺當初那個深夜找他透露密情,冒名家父的人並不是家父,那人當年也極年青,只是以巾蒙面,無法看見真面目而已,所以白大俠自稱昔年是受人利用而不自覺……”
“鐵扇書生”聽到這裏,氣得恨恨一頓腳,厲聲道:“老夫不信,白樂山現人在何處?”
紀昭洵輕輕一嘆,沉重地吐出兩個字:“死了!”
這兩個字卻使在場高手同時輕噫,神色皆是一震!
武當掌教在震驚之下,立刻插口問道:“白大俠怎麼死的?”
紀昭洵憂鬱地一嘆,回答道:“死於人之暗算,待小可發覺,敵蹤已渺,但是小可已有線索,而且由於白大俠遲不死,早不死,偏偏待小可尋去質問的時候被人暗算,顯然那出手暗算的人必與昔年陰謀顛覆紀家莊之事有關,意在殺人滅口!”
武當掌教點點頭嘆道:“白大俠昔年俠譽頗隆,卻因一言之失,危及自身,誠囑可嘆,但不知施主你握着什麼線索?”
紀昭洵沉思片刻,覺得若取出那支奇特短箭,不但於事實無補,反而會使對方警覺,增加追查時之困難,於是搖搖頭,道:“此事不宜當眾宣佈,道長千萬見諒!”
接着目注“鐵扇書生”狄英道:“狄大俠,十八年前的案情,小可已經宣佈明白,不知你還有什麼異議否?”
“鐵扇書生”狄英臉色一連數變,氣怒交進,一時愕在當場,不知怎樣回答。
事實擺在面前,紀昭洵所說若是絲毫不假,自己的確已沒有找三湘楊家的理由,但十八年來,積怨已深,難道氣勢洶洶而來,此刻就無聲無息而退?
退尚不難,自己話已出口,今後一張臉還能往哪裏放,還能以什麼話向歷年助拳的同道交待?
狄英這邊僵持不言,紀昭洵卻已冷冷道:“狄大俠,你若無異議,就請引退吧!這場君山會也可告一段落了。”
說完又向武當掌教肅身一禮道:“一切還望道長公證作主!”
武當掌教慈悲為懷,自然欣見這種不流血的結果,方自點點頭,卻見“鐵扇書生”陡然仰天發出一陣凄厲地長笑道:“好!好!紀昭洵,十八年來老夫自覺昧於耳目;未能查明案中隱情,竟使數十同道枉送性命,我狄某今天唯有一死,以謝天下。”
說完舉掌迅朝自己腦門拍下。
這陡然舉掌自裁的舉動,頓時滿場驚呼,紀昭洵大驚失色。
蓋他想起自己雖恨極這位“鐵扇書生”,但他究竟是為了外祖慘死而報仇,這樣的死,實在無謂,他正想出手阻止,但武當掌教卻出手更快!
可是比武當掌教更快的,居然還有人,只聽得半空中驀地響起一聲大喝:“狄大俠,你會死不瞑目!”
隨着這聲大喝,兩條人影,疾如飄風,瀉落場中。
“鐵扇書生”狄英耳聞這番驚心之言,不期而然垂下右手,目光一掃發話阻止自己的人,一個是七十餘歲,身穿紫袍,鬚髮皆白的老者。
旁邊卻站着一位英氣勃發的玄衫中年劍士。
這二人不是別人,竟是名滿武林的長安“無影一字劍”陸定及“玉劍公子”陸浩父子。
而這時紀昭洵一見陸氏父子,神色也不禁一變,知道麻煩來了,他雖不知那老者就是“無影一字劍”,卻與“玉劍公子”有一面之識,不由暗暗皺盾。
卻見“鐵扇書生”狄英已驚呼道:“原來是陸大俠駕到,不知陸大俠剛才那句話是什麼意思?”“無影一字劍”長笑一聲道:“老朽此來是專程追蹤這小子,想不到會湊上這場熱鬧,現在老朽可以告訴你狄大俠一件事,殺害‘落魂雙鈴’白樂山的並不是別人,卻就是他。”
說著一指紀昭洵。
此言一出,滿場皆怔,“鐵扇書生”狄英更是一愕,紀昭洵忙喝道:“胡說!”
哪知“無影一字劍”卻並未理會紀昭洵,依然對狄英說道:“現在你狄大俠知道殺死白大俠人的就是他,會不會自裁?”
一聽此言,“鐵扇書生”完全會意過來,驀地發出一陣凄厲的長笑道:“狄某恭領陸大俠指點迷津,不錯,若非你陸大俠點明,狄英當真死不瞑目”
說到這裏,獰厲的目光立刻緊緊盯住紀昭洵道:“好小子,想不到你還有這番心機,殺了白樂山,人死無對證,再偽托別人殺害,把十八年來的鐵案翻覆過來。
“哈哈哈,老夫早已料到你身有楊家血統,不會把紀大俠慘死之仇,繫於心懷,今天老夫差些受你愚弄,不殺你,何以謝助拳同道,打!”
他心懷激憤,語落身動,雙掌猛推,就向紀昭洵當胸劈去。
這時場中的武當掌教及“百蝶神劍”等都呆了,這種複雜的糾葛及形勢,使他們不知怎麼措手。
尤其“無影一字劍”的這番話,幾乎完全否定了紀昭洵剛才公開宣佈的聲明,更令人不知哪方面的話實在,令人有莫知所從的感覺,故眼見“鐵扇書生”雙掌怒劈紀昭洵,竟沒有人出頭阻止。
紀昭洵眼見來勢凌厲,心頭一凜,這剎那,激起心底抑制已久的仇火,岳陽城外夜襲,終南紀家莊中對方*迫母親自裁的新仇舊恨,立刻湧入腦際,他猛吸一口真元,正欲施出少林方丈百智禪師的三式掌法展開反擊硬抗,卻意外地見“無影一字劍”陸定長須飄拂,竟舉袖一橫,擋住狄英掌勢,沉喝道:“且慢!”
“鐵扇書生”這一掌已聚上十成真功,激怒之下,立意一舉擊斃紀昭洵,驀見陸定插手阻止,頓時大感意外,慌忙斂氣抽手撤招,訝然喝道:“陸大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這小子不該殺?”
“無影一字劍”沉聲道:“該殺,只是請狄大俠能讓陸某一步,今天不但陸某要找他,還有別人要找他!”
“鐵扇老人”立刻明白過來,原來“無影一字劍”要代白樂山報仇,心念一轉,覺得自己樂得袖手旁觀,於是拱一拱手道:“陸大俠既然如此說,就請處置!”
說完退過一邊,“無形一字劍”陸定立刻目射精光,注視着紀昭洵冷笑道:“小子,你心太狠,假傳丐幫竹節傳訊,竟謀殺了白大俠,現在老夫要向你討還公道,還有丐幫幫主也欲究問你冒名之罪。”
話聲方落,三幢竹棚外邊,驀地竄出八條人影,疾掠場中,把紀昭洵等一干人包圍在當中,赫然是八名破衣百結,蓬首垢面的叫化子。
紀昭洵眼見這些丐幫人物接着出現,心中又是一凜,只見其中一位目如閃電的老叫化向武當掌教、“鐵扇書生”、“百蝶神劍”等一抱拳,道:“丐幫想暫借這個場子,子斷一下家務,尚請各位高人退讓片刻。”
武當掌教眉心不由微微一皺,沉聲道:“於幫主,此地是三湘楊大俠召開的會場,你這麼做,不嫌過分了些?”
敢情那目如閃電的老叫化子正是當今的丐幫幫主。只見他哈哈一笑道:“掌教真人,你這麼說,我化子可擔待不起,現在請問楊大俠,願不願意暫借場子一用。”
“百蝶神劍”知道這位當今丐幫主“千臂神丐”於煥是出名的難纏人物,聞言心中不由嘀咕。
他對紀昭洵並沒有多大好感,這是因為自己兒子不顧家庭父訓,竟與仇家女兒成婚,搞得十八年來楊家堡雞犬不寧的關係。
可是眼前因紀昭洵知道自己兒子楊逸塵的下落,勢不能不暫時顧全他的安危,以便追查下落。
更何況紀昭洵剛才宣佈的消息,間接關繫着楊家聲譽及清白,若袖手不顧,無異推翻了紀昭洵為楊逸塵所作的辨白!
在衡量了利害關係后,“百蝶神劍”覺得不能不為紀昭洵擋一擋,於是沉聲,道:“三湘楊家靠的是朋友,幫主吩咐,老朽本不敢違命,但今天情形特殊,敢請幫主是否能先告知借場了斷何事?”
於幫主長笑一聲道;“楊大俠,你這不是明知故問么?陸大俠已經說過,我化子是衝著這姓紀的小子而來,你楊大俠若肯賣個面子,化子以後再謝,否則,化子立刻退出君山,嘿嘿,不過只要姓紀的小子一下君山,我化子照樣要剝他的皮!”
紀昭洵覺得自己不能再沉默了,他自覺不能再替楊家惹上這層麻煩,立刻接口對老化子道:“前輩原來是名滿天下的於幫主,小可並末殺害‘落魂雙鈴’白大俠,而且剛才已經宣佈過兇手另有其人,幫主若是堅持昧於事實,恐怕就是殺了區區,也無法使已死的白大俠瞑目。”
於幫主目光閃電冷冷道:“你小子不必辯,至少,你冒名本幫弟子,假傳竹節秘訊,是錯不了吧!”
紀昭洵黯然一嘆道:“不錯,小可只是為了追查真相,刷清家父冤名,前輩應該原諒才對。”
“哈哈,原諒,以本幫家法,冒充本幫弟子,假傳竹訊,就此一點,就該受戮頭之刑,你還有什麼話可說?”
紀昭洵劍眉一挑。冷冷道:“若白大俠未死,幫主恐怕不會如此震怒吧!”
於幫主狂笑一聲道:“小於,你說得對,可惜白大俠死不能復生,我花子與白大俠有刎頸之交,今天只有拿你人頭去祭靈。”
紀昭洵凄厲地大笑一聲道:“幫主不怕真兇竊笑,白大俠死不暝目?”於幫主厲聲道:
“白大俠隱居之處,除我及陸大俠外,根本無人知悉,除你暗逞心機探悉之外,還會有誰能找到……”
話聲未完,紀昭洵長嘆一聲,截口沉聲道:“本來小可不願將線索說出,以免驚動真兇,以來日偵查,陡增困擾,現在小可不能不說了。”
話聲一頓,倏對武當掌教問道:“道長壽高德劭,小可有一事相詢,不知道長能否指導迷津?”
武當掌教道:“少俠請問,貧道當盡知而言。”
紀昭洵問道:“當今武林中,以箭作暗器,而且以此成名的,有哪幾位?”
武當掌教一怔,道:“是劍?還是箭?”
紀昭洵道:“是弓箭之箭。”
武當掌教皺眉道:“少俠這問題問得太廣,施用箭作暗器的武林人物,不知幾許,貧道該指出哪一位?”
紀昭洵忙道:“晚輩只是問對此道有超類拔萃工夫的名家有幾個?”
武當掌教沉思片刻之後,才道:“若指對此弓箭一道有異常成就的人,江湖中只有四位。”
“哪四位?”
“川南的‘穿雲神弩’冷欣,川北的‘百步穿揚’郭文風,這二人在武林有川中雙神箭之譽,另還有專以甩手箭作暗器,以三星奪月手法馳譽扛湖的北京李三儀,以飛蝗手法馳名的江南展無畏,除此四人外,余皆差上一籌,不勝枚舉。”
紀昭洵點點頭,倏對於幫主道:“武當掌教已列舉嫌疑人物,小可不再多言,現在請幫主看證物。”
說著已從腰囊中掏出從白樂山屍體上取下的那支血跡斑斑的鐵羽短箭,雙手送出。
於幫主接過,凝視間,紀昭洵接着又道:“白大俠就死在此箭之下,假冒貴幫弟子,偽傳竹節秘訊一事,小可不敢推諉,但若幫主允許以功贖罪的話,小可願在一年之內,追出元兇,向幫主交代,以功抵罪,現在小可尚有要事在身,告辭了!”
說完,抱拳向在場的高手羅圈一揖,雍容堂皇而退。
他這份侃侃而言,無畏無懼的氣度,使在場所有人不由心懾,一時之間,竟沒有人出聲阻攔,目送他飄然而逝,君山大會時因他這一來,草草而終……
紀昭洵一下君山,立刻心急似箭,直奔少林,他心懸母親,又急於把這些線索告訴母親,但紀瑤屏上少林又會遭遇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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