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圓融食品開張一年半，始終打不進超市、量販店固有的銷售通路，杜蕾兒終於決定聽從阿力的意見，從賣便當開始做起。

不過現在的餐飲業競爭真的很激烈，她已經盡量壓低成本了，一個賣五十元的便當，卻還是有人嫌貴。

連鎖超商推出五十元以下的國民便當，傳統業者也降價以對，整個外食市場仗打得如火如荼。

新聘來幫忙的工讀生建議跟他們拚了，杜蕾兒考慮過後，還是決定放棄。

她不希望因為顧慮價錢，而降低便當的品質。

幸虧有阿力不計回報地幫忙她，新鮮蔬果成箱、成簍地送，也不急着要錢，圓融食品總算沒因為一時的挫敗而倒閉。

可她能夠永遠地依靠阿力嗎？

就算阿力不計較，她的良心也過意不去。

而且，阿力的家境也不是很好；這是杜蕾兒自己想的。她實在不忍心一直給他增加壓力。

「蕾兒。」因為辦公室里剩了一堆沒賣出去的便當，所以阿力、杜蕾兒和戴欣怡最近三餐都在公司解決。「我今天去銀行領了些錢，來，這三萬塊給你。」阿力說。

「好端端地，你幹麼給我錢？」杜蕾兒看着錢，沒收。

「我在你家裏又吃又住，當然要付房租和伙食費啊！」他把錢送到她手裏。

她一把推回去。「神經，一開始就說好了，那是借你住，又不是租給你，還算什麼房租、伙食費？」

「那怎麼好意思？」

「要說不好意思，我跟你叫的蔬果都還沒付錢，我才要慚愧。」

「但我本來就沒想過要跟你收菜錢啊！」

「什麼？」她差點被滿嘴的食物噎到。

「小心點。」阿力急得為她拍背、順氣。

好不容易，杜蕾兒緩過一口氣，瞪大眼。「你是什麼意思？做生意就是要銀貨兩訖，哪有買東西不必給錢的道理？」

「可那些菜是我送你的。」

「豈有此理，你這是在同情我，還是瞧不起我？」

「你誤會了。」這話題扯得也太離譜了，他慌張解釋。「我只是想，反正都要送人，就全送給你嘍！」本來，他種菜就不是要賣的，耕作是他的興趣，雖然花的時間比他干飛揚連鎖超市總經理多，但他確實沒想過要靠耕種過活。

過去，他所收成的每樣農產品也都是免費贈送給親朋好友或各慈善機構。

而今，更沒有道理向杜蕾兒收錢了。

「你把辛苦種出來的東西全部拿去送人？」她不敢相信。

「是啊！」他卻很用力地點頭了。

「天哪！」難怪他窮得要睡破屋。「阿力。」她用力一拍他的肩。「你種出來的東西品質都非常好，只要你肯上市，一定可以賣到好價錢，如果你不懂得買賣之道，我可以幫你。」

「但那又不值幾個錢。」比起飛揚的收入，那些蔬果的收益確實有限。

杜蕾兒卻不這麼想。「所謂積沙成塔，不從小錢着手，如何去賺大錢？你要更謹慎地看緊自己的荷包，別隨便讓人佔了便宜。這三萬塊你再拿回銀行存好。」

「可是蕾兒，這樣就變成我占你便宜了耶！」

「我無所謂，畢竟，我的手頭還比你寬裕一些，加上……」杜蕾兒還沒說完。

「我覺得阿力的話比較有道理。」戴欣怡直接收下錢，為他二人的爭執作下結論。「個人也是認為，此刻蕾兒比阿力缺錢，所以阿力應該付錢。這三萬塊我待會兒拿去交辦公室的租金和電話費。」她很難得說這麼多話。

因此，杜蕾兒和阿力一時有些呆了。

等到戴欣怡已拿錢走人，杜蕾兒和阿力才猛然回過神。

「慢著，欣怡。」她匆忙追出門去。「你不能拿阿力的錢。」

「蕾兒……」阿力愣愣地看着她跑出去，後知後覺地想到，他也應該追上才對。他要跟杜蕾兒解釋，他其實沒有那麼窮，請她不必太擔心。

「蕾兒，你等一下，我有話告訴你。」他才轉出辦公室。「哇！」

「幹什麼？」想不到第一個跑出去的戴欣怡居然又回頭了。

「你不是出去了？」

「我忘了車鑰匙。」她悠哉地晃進來，拿了鑰匙經過他身邊。「程總經理，你好好一個小老闆不做，跑來當蕾兒的專屬農夫，應該不會有什麼不軌企圖吧？」

「咦？」阿力嚇一大跳。「你認得出我是程力？」

戴欣恰睨他一眼。「我又不是瞎子。」

「可蕾兒就認不出來。」他甚至主動說明了他的身分，她還是不相信，讓他好不泄氣。

「她眼力不好，但那只是一開始，後來……」戴欣怡嘆口氣。「她不想接受事實吧！」雖然跟杜蕾兒認識不算太久，她還是知道，就某方面來看，杜蕾兒是滿鴕鳥心態的。

畢竟，對著一個前一刻自己還罵得半死的人，下一秒再見，卻發現芳心為他顫動，那真的很尷尬。

阿力很認真地思考了半晌後，挫敗地搖頭。「對不起，戴小姐，我還是無法了解你的意思。」

如果說長相清純、個性卻爽朗俐落的杜蕾兒，是個既固執又容易心軟的女人；阿力無疑是個只在工作上精明，對於其他事卻極端遲鈍的男人。

這樣既互補、又相斥的兩人，算不算是合適的一對？

戴欣怡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不懂就算了，只要你不做傷害蕾兒的事，怎樣都無所謂。」話落，她爽快走人。

阿力目送她的背影離開，良久，嘆了好長一口氣。「幸虧蕾兒一向有話就說。」他從來不擅於猜測女人的心思。記得國小五年級那年的母親節，他問老媽要不要禮物，老媽很客氣地說不用了，只要他身體健康、成績優秀，她便滿足了。

他信以為真，後來什麼也沒準備；但妹妹卻聽出了弦外之音，很貼心地送了一大束康乃馨。

後來有一陣子，母親逢人就說兒子不貼心，還是女兒好。

他一直不曉得自己哪裏做錯了，直到半年後，妹妹見他可憐告訴他，他才了解，原來母親昔日那番話只是客氣，她其實很想要禮物。

那為什麼不直接說呢？講那麼多場面話做什麼？與人交際真的好難。

不過杜蕾兒不同，她想什麼、要什麼，總會很直接地說。

嗯，這才想到，長久以來，和他相處得最愉快的人就是她了。

倘若有一天他要娶老婆，一定要是像她那樣的人，才不必天天玩諜對諜的遊戲，不出三天，他鐵定死翹翹。

因為杜蕾兒的堅持，或者說強迫更適當一些；阿力很辛苦地當起了——菜販。

杜蕾兒授予他特權，讓他在自己的公司前擺攤，賣便當兼賣菜。

但阿力哪懂得叫賣？做企劃他就在行。

所以半個早上過去，他沒賣出半樣東西，成績慘烈到杜蕾兒都忍不住要為他一掬同情淚。

「怎麼會這樣？你的菜明明既新鮮又漂亮，沒理由賣不出去啊！」就像她的便當一樣，美觀、健康、營養滿分。

偏偏，他們的生意就是很差。

阿力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記得剛接手飛揚連鎖超市的時候，他就是從基層開始做起，自然也干過大賣場的活兒，沒像現在這樣離譜啊！

「欣怡，你覺得呢？」杜蕾兒詢問第三者的意見。

「第一，地點不好。」當初成立圓融食品的時候，他們並沒有想到要在公司門口賣便當，租的辦公室地點也就捨棄了人來人往的商圈，屈就租金便宜的巷子。「缺了人潮，又哪來錢潮？」

「這裏的行人是少了點。」這一點杜蕾兒承認。「但也沒少到哪兒去，況且，我們還發了傳單，應該有一些廣告效果才對。」

「那些效果都被他的長相嚇跑了。」戴欣怡說。

杜蕾兒仔細看着阿力，好一會兒後說道：「他長得很好看啊！」標準的情人眼裏出西施。

戴欣怡輕喟一聲。「他太高、太魁、太強壯。你有空上市場走一圈，所有的菜販、魚販、肉販都是客客氣氣，沒人像他一樣，整天一聲不吭，就像座山似地杵著。」

杜蕾兒想了很久。「阿力，你要不要試著叫賣看看？」

「像這樣嗎？」他倒是一個口令、一個動作。「來喔，蔬果大拍賣，番茄一斤只要三十塊，小黃瓜兩條十元。」

他的聲音有些低沉，平常說話時，音波震動著耳膜，會給人一種可靠、安全的感覺。

可一旦他扯開喉嚨喊，那些優點就全走樣了。

杜蕾兒只覺得有一隊小人兒在她的耳朵里打鼓，轟隆轟隆的，搞得她都快耳鳴了。

他的叫賣聲實在是太夠力了。

思考過後，杜蕾兒說：「還是應該請個工讀生來賣。」

「我們沒錢再請工讀生。」戴欣怡打破她的妄想。

「那就乾脆別請人顧攤子。」突然，阿力開口。

「那怎麼賣？」杜蕾兒問。

「我們把每一樣東西都標上價格，然後在攤位上放一個錢箱，請客人自行挑選喜歡的貨品，憑良心付帳。」

「這樣啊！」她認真考慮著，在這人潮不多的小巷，生意本來就不可能太好，要再花大錢請工讀生，實在不合算。讓客人憑良心付帳，雖然有些風險，但也不啻為一個博取客人注意力的好點子。

只要能夠吸引到人潮，何愁錢潮不滾滾到來？

「好，我們就擺個無人攤試試看。不過今天，我想先把這些便當、蔬果全部免費送人試吃；欣怡你去印傳單，不必太複雜，簡單的就好，告訴街坊鄰居，慶祝圓融開幕一周年，攤子上的所有東西免費讓人吃到飽。並且，從明天起一連三天，所有蔬果、便當八折優待。」

「這可是大手筆的廣告啊！」戴欣怡說。

「沒關係，我相信有付出，就會有收穫。」杜蕾兒一雙水眸閃閃發亮。

她真的是不管做什麼事，都不懼挫折、不怕艱難，全力以赴。

受到她的影響，程力也忍不住希望自己的菜攤經營成功了。

「那我再去採收一些玉米、苦瓜，務必讓所有來的人都能找到自己喜歡吃的蔬菜。」他說。

「但是，並非所有人都喜歡苦瓜吧？」戴欣怡覺得，要請客的東西就該選多數人會喜歡的才是，苦瓜，就怕最後只剩它一個。

「我的苦瓜不僅品質好、口感棒，還晶瑩如玉，絕對是最佳的陪襯，也是最好的商品。」阿力很有自信地走了。

戴欣怡不是很了解。「他在說什麼？」

杜蕾兒聳聳肩。「說到蔬果，阿力就會非常認真，有時候我也搞不太清楚他究竟在打什麼主意，不過既然他心裏有了底，我相信他一定會做出一番成績來。」

對於阿力，她別的沒有，信心一定足。

阿力或許不是很適合上第一線叫賣，但他真的很會作企劃。

平凡無奇的攤位經過他裝飾，再加上杜蕾兒的傳單攻勢，菜攤的營業額蒸蒸日上，連帶著圓融食品的便當也日日銷售一空。

「看來這回你做垮公司的惡兆要改寫了。」某天傍晚，杜蕾兒看着空蕩蕩的攤位，語重心長地對戴欣怡說。

她沒說話，只投以疑惑的視線。

杜蕾兒好心地解釋。「我僱用你的時候，很多人警告我，聘請你的公司一定會倒閉，還舉了十來個例子要我別做傻事。」

戴欣怡的回答是一記冷哼。

這真的是她進入社會工作後，不可承受的痛——她待過的每一家公司都以關門大吉作收場。

雖然，在各式各樣的工作環境當中，她結交了不少的朋友，但敵人同樣也樹立多多。

然後不知從何時開始，她被冠上一個綽號——倒閉公司的大煞星。

也無所謂啦！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反正天天做一樣的工作也容易膩，像她這樣一年換二十四個工作，還可以每年回家吃年夜飯，也挺有趣的。

她本身不太在意，不過有些人迷信她的「噩運」，自此將她列為拒絕往來戶，這就有些麻煩了。

這樣想一想，圓融還是順利營業的好，省得她又失業，這回要再找工作，怕是難如登天了。

杜蕾兒笑笑地拍拍她的肩。「我沒惡意，你別想太多。圓融食品能做起來，我比誰都開心。」畢竟是自己的夢想嘛！「如此說來，阿力真是我的救命英雄了，就像……羅密歐一樣。」

「羅密歐？」那傢伙好像稱不上英雄吧！

「羅密歐很帥啊！你不覺得嗎？」

戴欣怡很努力地搖頭。事實上，她覺得羅密歐只是個有錢的笨公子哥，不過……某些部分倒真的有點像阿力，兩人都出生於世家，在某些現實層面和人際關係上都有些小小問題。

杜蕾兒輕鬆的表情登時認真起來。「我從小就很喜歡羅密歐與茱麗葉這個故事，羅密歐更是我的偶像。」

「但那是個悲劇結局的故事。」應該沒哪個正常人會想把自己的愛情拿來跟這個悲劇相提並論吧！所以杜蕾兒真是怪怪的。

「雖然結局不好，但卻非常感動人心。」杜蕾兒說，語氣卻有幾分逞強。

或許，她並沒有大家所以為的「眼拙」。戴欣怡突然有這種想法，但她沒說，只淡淡地開口。「換句話說，你把阿力當成偶像了。」

杜蕾兒居然臉紅了。

戴欣怡一挑眉。「你真的喜歡他？」

「他雖然沒錢，也不懂得溫柔。但他很誠懇，心地也好，跟他在一起，我覺得很踏實，好像什麼事都不需要擔心。」

「如果他其實很有錢呢？」

杜蕾兒愣了一下，擺擺手。「怎麼可能？他若有錢就不必睡破屋、穿爛衣了。他現在身上穿的、戴的、用的，全是我買的。」

這不跟養個小白臉一樣？戴欣怡翻翻白眼。「所以你打算養他一輩子？」

「阿力很認真、也很聰明，不會是要靠女人養一輩子的男人；就算是，我也不在意。兩個人在一起，適合工作的就工作，適合處理家務的處理家務，大家分工合作，我不認為一定要遵照傳統，男主外、女主內。」杜蕾兒說。

「若論跑業務或交際應酬的手腕，你確實比阿力行。」這也就是為什麼，飛揚連鎖超市的業績閃亮耀眼。「程力」的名聲卻人人咒罵的原因。

「我也這麼覺得。」

「那就祝福你們啦！」戴欣怡說完，就想閃人。

「喂！」杜蕾兒拉住她。「你這樣就想走了？」

「不然呢？」

「你不關心一下我和阿力的感情進展？」

「感情是很私密的事，只要你們兩個覺得好就好，外人不該插手過多吧？」

「話雖如此，可是……」杜蕾兒正想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急需要一位女性朋友商量啊！

戴欣怡雙手環胸，冷冷地看着她。

杜蕾兒一時手足無措。

好半晌，戴欣怡嘆口氣。「你想說什麼，直接說好嗎？」

「我……」她又囁嚅了好一會兒，期期艾艾地開口。「你說，我如果邀阿力同居，他會答應嗎？」

「你們已經同居了。」共同居住在一間屋子裏。

「我說的不是現在這種同居模式，而是……」深喘口氣，杜蕾兒鼓足勇氣。「我想以結婚為前提跟他交往。」

「那你去跟他說啊！跟我說幹什麼？」

「我想找個人商量啊！結婚畢竟是人生大事。」

「那你要我說什麼？」

「你的想法呢？感覺……依你看，我跟阿力合適嗎？他會不會答應我？還是他根本就不喜歡我，我們……」杜蕾兒還沒說完。

戴欣怡直接扯開喉嚨大叫。「阿力！」

瞬間，杜蕾兒瞠目結舌。

正在收拾攤位的阿力聽到叫喚，跑過來。「什麼事？」

戴欣怡指著杜蕾兒。「蕾兒有事找你。」

杜蕾兒憤恨的目光殺向戴欣怡。「你這個混球！」

戴欣怡不在乎地聳聳肩。「這種事本來就該問當事人，你跟我羅嗉一堆幹什麼？浪費時間！」

杜蕾兒氣得想掐死她。

阿力一頭霧水。「怎麼了？蕾兒，你有事嗎？」

「沒有。」杜蕾兒拚命搖頭。「什麼事也沒有，麻煩你把攤子收好，我們可以回家了。」

「膽小鬼。」戴欣怡輕啐一口，轉向阿力。「阿力，我告訴你……」

「慢著！」杜蕾兒總算見識了戴欣怡的冷血。「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說，不准你多嘴。」倘若告白還要旁人代勞，她還要不要做人啊！

「那我走了。」戴欣怡真的閃人了，不過是閃到大門後，靜觀其變。

杜蕾兒氣得渾身發抖。

唯一在狀況外的只有阿力，正睜着他那一雙誠懇的黑眸筆直盯着杜蕾兒。

「蕾兒，你的臉色不太好，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她臉色不好是被戴欣怡給氣的，不過……戴欣怡說得也沒錯，膽小鬼成不了事，她還是……用力地喘息數下，才開口說：「阿力，我想問你……願不願意跟我同居？」

他的反應跟戴欣怡一樣。「我們不是早同居了？」

杜蕾兒一張臉都脹紅了。「我說的同居是……像夫妻那樣，我們……總之，我喜歡你，你對我的感覺呢？」說到最後，口氣凶得像強盜。

但阿力的心臟卻在瞬間狂跳如擂鼓，他從沒見過哪個女人如此刻的杜蕾兒般可愛，她簡直美得好像仙女下凡。

「我之前就在想，如果要娶老婆，一定要娶你，我……」說著，他臉也紅了。「蕾兒，我很喜歡你。」

聞言，她好開心，興奮得全身都在顫抖，好想衝過去抱住他，偏偏，她一雙腳卻酸軟得像要化掉。

「蕾兒……」而他甚至比她更緊張，一雙手扭得都快打結。

「受不了。」最後是躲在一旁快要看不下去的戴欣恰，伸出一腳踹在阿力屁股上，讓這對新出爐的笨蛋情侶疊成一堆，相親相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