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今天一整天,土地廟裏的哭聲不絕於耳。
起先是大人們擔心段虹的安危——直到這時,皇凌塵才知道那位在他身上留下兩圈牙印的悍姑娘名叫段虹。
她是十年前,這裏的廟祝公在河邊釣魚,偶然“釣”回來的孤兒。爹娘都在洪水的肆虐下殤了命,她無處可去,被廟祝公收為義女,從此以土地廟為家。
後來,好心的廟祝公又陸陸續續救了不少人與牲畜迴廊,幾十張嘴要吃飯,誰也負擔不起,他們便去行乞、挖菜根、樹皮填飽肚皮。
貧困的窘境直到段虹十二歲那年才起了變化;那日,他們照樣上街行乞,卻遭一夥地痞流氓欺負、搶了他們乞討整日的收穫,段虹怒上心頭,使了一計將銀兩加倍騙了回來,給了眾人一餐難得的溫飽,而她也從此走上了行騙的不歸路。
騙人詐財並非好事,但他卻無法苛責她;一名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肩攬十幾口人的生計,換成一般人早被拖垮,但她的韌性與毅力卻叫她撐了過來,他佩服她。
廟裏的人都很喜歡段虹,拿她當親人看待,所以她的被綁才會引起眾人無止盡的恐慌,大人們哭罵天道不公,讓這樣好心的小姑娘慘遭不幸;小孩子則哭鬧着要他們的虹姐姐回來。
而他,他是最難過、最不安的,因為她會遭此危機全是受他牽連所致。
“他們還在哭啊?”宮良皺着一張臉走到他身邊,這廟裏的人還真愛哭,從白天哭到黑夜,哭得他的頭快炸了,連工作都沒心思。
“有段姑娘的消息嗎?”皇凌塵只關心這一點,非得儘快救出段虹不可,否則讓花老大發現她的女子身分,她的下場絕不止一個“慘”字可以形容。
“有人看見花老大帶着段姑娘投宿在‘風陵渡口’,但還沒確定。”
“我不要這種模稜兩可的答案,去查仔細,花老大是不是真帶着段姑娘投宿在風陵渡口?”
“我這就去辦。”宮良應了聲,又從懷裏掏出一封信。“太子殿下來信。
皇凌塵伸手接過一看,兩道濃黑的劍眉鎖上了千千結。
“有麻煩?”宮良探問。
“殿下要我回京一趟。”皇凌塵一臉的為難。
“那頭兒就回去啊!”
皇凌塵無言地低下頭。他回去了,段虹該怎麼辦?
“頭兒若是擔心花老大的事,請您放心,我們一定會將花老大逮捕歸案的。”
皇凌塵不知道該怎麼說,他並非擔心手下能力不足會讓花老大給逃了,而是放心不下段虹。
這件案子若交由宮良負責,他一定以緝兇為第一要務,相對的,人質的安危就放在第二考量了。但他不想叫段虹受到一丁點兒傷害,少一根頭髮都不行。
“老大,殿下有沒有說要您幾時回去?”
“五日內。”
“那不是明早就得出發了?”糟糕!他可得儘快聯絡驛站安排皇凌塵這一路回京所需的食宿與馬匹。
“不!我打算後天再出發。”決定了,他要先到風陵渡口去看看,倘若花老大與段虹真在那裏,他要先救了人再回京。
“什麼?後天,那怎麼來得及,頭兒……”奇怪,怎麼他才說到一半,皇凌塵就跑了?“您要去哪裏?頭兒,等等我啊……”
時間緊迫,皇凌塵可等不及宮良廢話完畢,他大踏步走出土地廟,兩指圈在唇邊吹出一記打着呼旋兒的長嘯。
不半晌,白駒遠遠跑來,他翻身上馬,迅速往風陵渡口馳去。
宮良狼狽地迫在他身後。“等等我,頭兒,您要去哪兒啊?殿下還在京里等着您呢?頭兒……”
風陵渡口,一個居民不超過百人的小小村落,不明白它名字中為何有“渡口”二字,明明這裏又不近河川。
皇凌塵趕到風陵渡口時已過午時,村裡唯一的客棧里只有疏疏落落幾個人,他不敢貿然闖入,怕驚動了花老大會危害到段虹的性命。
他在村子入口處下了馬,讓白駒自行離去,這匹曉通靈性的馬兒就算不綁不系也不會走丟,不管身處在何地,只消他長嘯一呼,它自會前來跟隨。
之後,他飛身入村莊,躍上村裡最高一株大樹,隱避於茂密的枝葉間,靜待夕陽西下、明月東升的一刻好救人。
當宮良追近風陵渡口,發現白駒背上已無人影,便知是凌塵埋伏追兇去了。他不敢任意行動,怕壞了皇凌塵的大事,只得在村外隨便找讓地方休息,等待頭兒發出支援訊號。
時光流逝得緩慢,起碼在宮良眼裏,等待的每刻鐘都極象個春秋那樣綿長,所以他最討厭埋伏。不知皇凌塵哪兒來那麼多耐性,埋伏几天幾夜也不累不倦,不過通常這樣費神的行動過後,他都要睡上幾天就是了。
但這一回,皇凌塵在逮捕花老大后卻得立刻上京晉見太子殿下,宮良真怕他的精神體力會承受不住。
真搞不懂,頭兒為什麼不將緝兇的任務交給部屬就好?大家分工合作,事情才能做得又快又好,這是皇凌塵自己說的啊!偏偏這回他卻固執地親自執行。
當夕陽西下的那一瞬間到來,原本看似靜溢的大樹突然技搖葉落,一條大鵬也似的身影自枝葉間審出,直掠向村裡唯一的客棧。
皇凌塵像只行動靈敏的貓咪,在客棧屋頂上來回穿梭。
花老大若挾持段虹投宿在客棧里,他最可能住的是什麼地方?熱鬧的東廂?偏僻的西廂?不,應該是最容易逃跑的南邊廂房才是——
毫不遲疑地,他掠向南邊廂房,腳才碰上屋頂,一陣細微的呻吟聲便自屋內傳出,霎時凍結了皇凌塵體內的血液。
他不會聽錯的,這是段虹的聲音,那樣虛弱、飽含痛苦,那該死的花老大到底對她做了什麼事?
“冷靜”不見了、“理智”宣告失蹤,憤怒的情緒代之而起,掌控了皇凌塵的行為。
腳下一個用力,他踏破屋頂,如果報之神般降落於廂房內。
一入眼就瞧見段虹被吊於橫樑上的纖弱身軀,道袍上佈滿點點血漬——那混蛋鞭打她!
“你該死——”利眼橫掃,是凌塵想都不想便一掌擊中花老大胸口,將他牛般壯碩的身軀擊得飛出了窗戶,落於房外花壇間,口吐鮮血,一條命去了三分之一。
跟在皇凌塵後頭進來的宮良嚇了一大跳。這花老大究竟是做了什麼天理不容的惡事?竟讓從未在追捕逃犯過程中狠下重手的頭兒破戒傷人!
他好奇地湊近窗戶觀看,廂房裏,皇凌塵正在解下被捆綁於橫樑上的段虹,舉止輕柔、小心翼翼,那臉上的痛苦與憐惜解釋了一切。“原來花老大傷了頭兒的心上人啊!”難怪被打得吐血,沒要他一條老命算他運氣了。
不過頭兒還真沒眼光,那種男不男、女不女的騙子有什麼好?嘯天王爺絕不會允許這樣一名孤女進門的,可以預料一場風波又將掀起。
宮良懊悔地抱着頭。該死的,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阻止他們父子互斗?“六扇門”若跟“黑騎軍”扛上了,這個國家不亡,也要元氣大傷,他一定得想辦法阻止才行。
終於解開綁住段虹手腕的繩子,皇凌塵將她抱下了地,輕撫着她蒼白的玉頰。“段姑娘,你覺得怎麼樣?”
她好痛!肩膀脫臼,又被綁了大半天,整個人都快痛死了……
沒聽到迴音,他一陣心慌。“段姑娘,你睜開眼睛說句話啊!”他知道她沒暈,那為什麼不說話?莫非花老大對她做了什麼?
“段姑娘,你是不是……”說不出口,一名黃花大閨女落在採花惡賊手中還能有什麼好下場?都是他的錯,是他牽連了她。“對不起、是我不好,我……我會想辦法補償你的。”用力拖緊她,他聽到心龜裂的聲音。
無奈她卻承受不起他的激情。“大掃把,你想害死我是不是?”她咬緊牙。她脫臼的肩膀快被他給抱斷了!
“段姑娘!”她怎麼翻起白眼了?他大吃一驚,更加用力地摟住她。“你別怕,我馬上幫你療傷。”說著,他雙手拉住她的衣襟一扯,她身上血跡斑斑的道袍立刻化成碎布片片隨風飛揚。
“哇!”她的謀生工具啊!想着失了道抱,恐怕有一段時間不能出外攢錢了,段虹簡直要驚昏過去。
“很痛嗎?”他以為那聲驚呼是痛叫聲,心疼地掏出身上所有傷葯。“忍一下,等我幫你上完葯后就不疼了。”
她其實根本沒感覺,滿腦子只想着這回又有多久不能出去攢錢,沒銀兩等於沒食物,亦等於餓肚子……噢!那是她這輩子最痛恨的事。
為求她儘速復原,皇凌塵不惜將整瓶金創葯全灑上她鞭傷累累的背部。
“呀——”什麼用藥?又辣又燙,存心折騰死人嘛!“你快住手啊!”她拚命掙扎。
他雙掌制住她扭動的身體。“別這樣,我知道這葯敷下去很疼,但效果真的不錯,瞧.你背上的傷口已經不流血了。”
“我管它效果好不好!痛死人了,我寧可回家塗草藥。”她猛吸氣,真的好痛好痛!
“好好好,等回家后我立刻幫你把金創葯洗掉,改塗草藥,但現在,請你稍微忍耐一下,總不能放着讓傷口一直流血吧?”
“都是你害的啦!”她痛得直掉淚。“每次遇到你就倒霉,你到底要把我害到什麼地步才甘心啊?”
“對不起,段姑娘,如果可能的話,我真希望能代你受傷。”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像飽含了無數歉疚,直盪進她心底。
聽着他誠懇的話語,她滿肚子的詛咒竟不知不覺梗在喉嚨中,再也罵不出來了,最後只能以一聲簡單的冷哼取代。
他無言地為她的鞭傷做了個簡單的包紮。“這樣就可以了,待回廟后再請大夫看過即可。”語比,他拉住她的手準備扶她起身。
“啊!”她發出一聲尖叫,白眼又開好往上吊。
“
段姑娘!”他猛然一扯她的手,將她整個人拉進懷裏。“你怎麼了?”
“放……放手……放手……”她直喘着氣,痛得快不行了。
“怎麼突然又變嚴重了?”他打橫抱起她來。“我立刻帶你去看醫生。”
“看你的死人頭!”老天,她快病死了!“嗚……我的肩膀……你不要壓我的肩膀啦!”
“你的肩膀……”他這才發現她脫臼的肩膀尚未複位。“喔!原來是脫臼,這只是小傷,我馬上幫你治好。”說著,他的手伸進她殘破不堪的道袍底下扳住她脫臼的肩。
“等一下!”這比疼痛更叫她嚇得魂經魄散。
“你的手在摸哪裏?”
“你的肩膀啊!”
“誰准你隨便摸我的?”她蒼白的面容上抹着兩抹嬌紅。天哪,她可是未出嫁的姑娘,怎麼可讓個男子任意觸摸她的身體!
“不碰你,怎麼幫你治脫臼?”他是有本事隔空打斷人的骨頭,但隔空治療他可就辦不到了。
“男女授授不親你知不知道?”
他看着她的背。剛才他好像也是用手幫她上藥的耶!摸都摸了,現在再來計較那些不嫌多餘?
段虹從他眼裏讀出了他的心思,氣得直咬牙。
“方才我是被你撕毀道袍的舉動嚇呆了,才忘記警告你,你休想繼續占我便宜!”
“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事急從權。你又何必因為一些小事而傷害自己的身體呢?”脫臼之傷可大可小,他是擔心她這肩膀傷了一整天,再不治會留下後遺症啊!
“誰跟你江湖兒女了?放開我!”她大叫一聲,猛然發現在他們爭辯的這段時間裏,他的手竟一直緊貼在她的肩膀上。“登徒子!”給人吃了那麼多豆腐她還會客氣嗎?舉起完好的另一隻手往上一振,隨即送他一記大鍋貼嘗嘗。
他臉上立刻浮起了一記大大的紅掌印。
“這是給你一個教訓,別以為姑娘家都是好欺負的,放手——”她怒吼。
他搖搖頭。這是她第二次打他了,真是夠兇悍。“好,我放手,但……”他要先治好她的肩。
“啊!”她尖叫一聲,疼得連頭都脹起來了。
“住……手……”好痛,她快昏了!這該死的大衰人竟敢不顧她的意願硬要將她脫臼的肩膀推回原位,分明是故意欺負她,她絕不會放他干休的!
段虹想也不想就張口咬住他的手臂——
“喂……”這凶姑娘真是學不乖啊!明知她的小姐力氣傷不了他,還老愛挑戰地。他趕緊泄去全身的功力,以免內力又自動反彈傷了她的牙齦。
然後,卡地一聲悶響,他治好了她的肩。“段姑……咦?”她已痛暈了過去。
“段姑娘!”皇凌塵輕柔地抱起她,她咬住他手臂的牙齒自然鬆了開去。這回她並未咬傷他,連一絲痕迹也沒有留下。但他卻覺得好痛;因為她竟連咬他的力氣都沒有了。
“虹兒……”呢喃喚着她的名兒,他竟有一股渴望,渴望她能在他身上留下第三圈牙印,起碼那代表着她平安康泰,不若現在的虛弱。
他好捨不得見她無助的樣子。
當皇凌塵將段虹送回土地廟之後,另一個難題正在等着他。
“官爺,我們聽說那件案子了。”老廟祝一股天要塌下來的悲慘。“你害我們的小女孩被一名採花大盜捉去關了一天。”
“天哪!這事兒要傳出去,誰還前娶咱們的小虹兒為妻!”老得連背部挺不直的婆婆哭得天愁地慘。
手裏拿着一根釣竿的老瞎子憤怒地來回踱著方步。“你得為這件事負責任,你知道嗎?官爺,我們絕不容許有人欺負了我們的小虹兒后就一走了之。”
“負什麼責任?”跟在皇凌塵身邊連帶着被數落得滿頭包的宮良不滿地揮着拳頭。“這是一樁意外,況且我們頭兒已經將人給救回來了,你們還想怎樣?”
“他毀了虹兒的清白。”老廟祝氣紅了臉。
“我可憐的小虹兒這輩子都體想再抬起頭來做人了。”老婆婆淚流不止。
“毀她清白的是花老大。”宮良叫道。“而他也休想再活了、秋後處決的名單中定有他一名。”
“我們才不管花老大是死是活。”老瞎子胡亂揮着釣竿,也不知是巧合抑或故意,次次擊中宮良的腳,雖不至於打傷人,卻疼得人頭皮發麻。
“喂.老瞎子,眼睛看不見就乖乖坐好,不要亂揮釣竿,打傷官差是要坐牢的。”宮良伶俐地閃避着,但說也奇怪,不論他怎麼躲,那竿子硬是往他小腿湊過來。
“我的眼睛也許不好,但絕沒有你們的心壞。”老瞎子喋喋不休地罵著。
“各位,”皇凌塵不得不出聲解決這場混亂。
“有話可不可以等我安置好段姑娘后再說?”
“不必了。”這回過來的是懷着身孕的嫣娘。
“我會好好照顧我可憐的小虹兒的,至於你,宮爺,你必須留下來負責任。”
“老天,又是責任!”宮良朝天翻個白眼。
“你們這群傢伙耳朵是長好看的嗎?聽清楚,這整件事情是個意外,我們根本不需負任何責任。”
“閉嘴,宮良,聽他們把話說完。”皇凌塵低喝一聲。他大概可以猜出他們要他背負何種責任,而說實話……他並不排斥負責。
“很好,顯然這位官爺比較講道理。”老廟祝指指皇凌塵鼻端。“有關於你的事情,我大概聽丁仔和大鶇說過了,這回並非你頭一次連累我們虹兒。”
“我很遺憾。”皇凌塵也不知該說些什麼,他與她之間的每一次相遇都像災難,但沉澱在心裏的感覺卻似蜜糖。
“所以你不能否認虹兒這回的失去名聲與你大有關係。”老廟祝又逼近了一步。
皇凌塵突然發現這個外表狼狽、骯髒的老廟祝其實很有一套,尤其在說服人方面。“是的,我承認我與段姑娘的不幸遭遇有所牽連。”
“那麼你就負責娶她吧!”老廟祝終於說出大伙兒的心愿。
而這也是他的願望!皇凌塵毫不遲疑地一頷首,說道:“我會娶她的,請你們放心。”
“耶——”一長串歡呼發自土地廟內外,暢然得像要直衝天際。
“頭兒……”宮良嚇掉了下巴。
“辦喜事嘍!”老廟祝、老瞎子和老婆婆抱在一起又笑又跳。
“要買好多東西。”老廟祝說。
“還要儘快將土地廟翻修一遍。”老瞎子摩拳擦掌。
“鳳冠、霞披由我負責,找一定要讓我們的小虹兒成為全天下最美麗的新娘。”老婆婆笑得合不攏嘴。
然後,一堆人從廟裏、廟外沖了出來直向皇凌塵道恭喜。
皇凌塵含笑地一一接受了。
只有宮良苦着一張臉。出身皇親國戚的皇凌塵居然要娶一名孤女為妻,天啊!嘯天王爺怎麼可能答應?還有皇上、皇后……鳴!如果那些個大頭拿皇凌塵沒轍,一定會找他這個副手麻煩的。完蛋了,他死定啦!
“我們三天後辦喜事。”不知誰喊了這麼一句。
皇凌塵一愣。“對不起,可不可以把婚禮延到一個月後?”
廟裏所有的笑聲倏然消失,老廟祝一雙老眼瞪着他。“官爺,你該不會想借口拖延,然後乘機蹺頭吧?”
“不是的,我必須將犯人押回京里受審。”他沒說太子殿下的事,因為那是密令。
“不能延遲?”老瞎子問。
“花氏兄弟姦殺了兵部尚書千金,這件案子在京里鬧得很大,拖延不得。”皇凌塵回道。
“好吧!我們可以把婚禮延後。”老廟祝說道。“但只延十天。”
“不能再拖久了,誰曉得你會不會改變主意?老婆婆望着他的眼神充滿疑惑。
“十天!”宮良大叫。“你是想讓我們趕死嗎?從石頭山到京城來回一趟大概就要十天,那他們還有什麼時間辦事?
“沒關係,就十天。”皇凌塵是真心想娶段虹,除了一份歉疚感外,他欣賞她也是一大主因。一名夠強悍、夠勇氣、夠毅力的女子,他從未遇過的典型,深深迷惑了他的心。“請你們準備好婚禮等我,十天後我一定會回來迎娶段姑娘的。”
一切似乎已成定數,皇凌塵娶定段虹了。
但大伙兒好像都忘了,他們還沒有問過新娘子的意思呢!段虹會願意下嫁嗎?
除非她死,否則她絕不願意嫁予皇凌塵為妻——這就是段虹的答案。
想想看,她不過遇見他三次,小命就丟了一半;若是嫁了給他,日夜相守,她還能有命在嗎?
絕不!她可不想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她還沒活夠呢!
“取消婚禮,我死也不嫁皇凌塵!”打她從昏迷中清醒后,這句話便成了她的口頭禪。“阿爹啊!你想害死我是不?”
“你不嫁他還能嫁誰呢?”老廟祝坐在她床邊的椅子上有一口沒一口地啜飲着熱茶。“所有的人都知道你被採花大盜監禁了一整天,你已經喪失女人最重要的名聲了,虹兒,沒有一個清白家庭會願意接受你這種媳婦兒的。”
“我說過那混蛋根本不知道我是女兒身,他叫我‘臭道士’呢!他以為我是男的,把我吊起來打,但他絕對沒有碰過我。”她發誓自己還是冰清玉潔的,可該死的,為什麼沒有人肯相信她?
“好吧!”老廟祝十足為難地點頭。“我相信你沒有被強暴,我們所有人都相信你是清白的,但其他人呢?他們根本不會相信一名大姑娘,尤其長得又這麼漂亮,被一名採花大盜搶走了一整日卻什麼事都沒發生。虹兒,沒有人會相信你的話的。”
段虹輪流望過房裏每一張臉,老廟祝、老婆婆、丁仔、大鴻……甚至是老瞎子,他那一雙翻白灰濁的眼裏都充滿了懷疑。
噢!該死的,她說的都是實話,為什麼就是沒人肯信?
“我真的是清白的,求求你們相信我好?”
“我們所有人都相信你,我的好姑娘。”老婆婆走過來拍拍她的手。“你是冰清玉潔的,我們不曾懷疑。但惡劣的謠言會使你喪失所有的美滿良緣,沒有一個清白的男人肯要你,你總不希望最後去嫁一名強盜或屠夫吧?”
“我可以不要嫁人。”脫口而出后,段虹才發現這真是個好主意。天底下沒有任何一個男人會敞開心胸接受她的家人的,但這些落難於土地廟中,或殘,或老,狼狽不堪,又與她毫無血緣失系的人,卻是她生命中最珍貴的寶貝。打從她扛起照顧這些人的重擔后,她就不曾想過放棄,她要永遠跟他們在一,而終身不嫁似乎是個好辦法。
“胡說!”老廟祝第一個反對。“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豈容你說不嫁就不嫁?”
“那你跟老瞎子又怎麼說?”據段虹所知,老廟祝和老瞎子已經打了一輩子的光棍。
“我倆……我們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沒成親的。”老廟祝說得理不直、氣不壯的。
“是嗎?”段虹倏然抽高的語尾清楚地彰顯了她心底的不信。“我以力你們是從來沒想過要成親。喔!老婆婆也一祥,你們都是單身到老。”
“不,我成過親。”老婆婆突發驚人之語。
“我曾經有一個很愛我的夫君、一個很美滿的家庭,直到一場意外毀了它。”
段虹低下頭啜嚅著。“耐不起,婆婆,我不是故意提起你的傷心事的。”
“沒關係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老婆婆顯然尚未遺忘,因為她眼底浮現了一層水霧。“虹兒相信我們的眼光,我們都活了一甲子有餘了,不會看錯的,皇公子是個好人,嫁給他你會幸福的。”
“在地獄裏享受幸福嗎?”段虹無聲地咕噥著。
“也許你現在對他的印象不大好,但以後你一定會發現他的好,進而愛上他。”老廟祝跟着勸她。
“而且最重要的一點——”老瞎子嘴角帶著微笑。“他喜歡我們這個古怪的大家庭並且樂於加入我們。”
段虹豁然睜大眼。這是真的嗎?皇凌塵會留下來,住在土地廟裏,與她還有大家一起生活?
倘若要問,她排斥嫁人最大的原因是什麽?離開土地廟遠離這群可愛的家人,必是其中之一。
十年了她在這裏生活了十年,雖然日子過得拮据,常常吃不飽、穿不暖,可土地廟裏的笑聲卻從未比任何地方少過一分一毫。住在這裏的人是很貧窮,但他們絕對快樂。
當然土地廟裏的成員並非一直固定着,常常有人來也有人走,就看老廟祝撿了多少人、什麽樣的人進來。
然而在她的記憶里老廟祝、老婆婆和老瞎子是一直存在的,他們共同撫養了她,代替她死去的爹娘參與了她成長的每一個階段,對她而言他們是無可取代的親人,她至死都不想離開他們。
而假設嫁於皇凌塵即代表了她擁有與親人永不分離的權利,那麽不管她如何唾棄他、厭惡與他親近,深恐他一身的衰氣會連累她一生永無寧日,她都願意試試與他做一對有名無實的夫妻,但求一輩子留在土地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