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今日,發生這場意外后,玫園的戒備一定會比過往更加森嚴,聾啞婆婆又已受傷,就算再想出現將她帶走,機會也已幾近於零。
而手無寸鐵、孤立無援的她,又如何能夠逃離,甚至前去告知病榻中的仇愬這一切?
其實這些日子以來,爾書雅早看出風秋原表面上看似溫文儒雅,但骨子裏卻陰狠狡詐至極。
若仇愬是個真小人,那麼風秋原就是個名副其實的偽君子!
但仇愬,真是個小人嗎?
在很多人的眼中,仇愬的所言所行,絕非是個「善類」,卻也不是個罪大惡極之人。
他雖作風強悍,卻行事坦蕩;他雖不近人情,卻光明磊落;他雖冷漠孤傲,卻絕不結黨營私、欺善壓弱。
自當上了左宰相之後,仇愬更以他的強悍作風嚇阻了許多朝中歪風,以他鐵腕的手段強力執行了許多或許短期見不到成效,卻能令天都城,甚至整個勒琅國擁有一個可預見的美好未來的施政方針。
其實,就算爾書雅不想承認,但她卻怎麼也無法否認,就連過去恨他入骨的鬼族,都因他謀定的一些政令與政策,而讓他們得以享受與所有勒琅國人同等的待遇。
所以,天都真正需要的,是仇愬這樣的人,就連現在的鬼族,需要的,也是這樣的人,絕不是那與李東錦沆瀣一氣,視鬼族為次等民族的風秋原!
所以,她一定得想辦法逃離這裏,更不能讓風秋原發現她的真正身分。
因此,無論仇愬需不需要、想不想見她,為了讓他明白風秋原的竄位之謀,她都必須回去。
自那日後,爾書雅日日都在尋找着逃離的機會,可是離開對如今孤立無援的她而言,談何容易?
所以,爾書雅只能將最後的一絲希望,寄託於風秋原為慶祝三十六歲壽辰,但也同時想納她為妾的這一日!
這一日,賀客臨門,玫園前廳里人潮湧動,風秋原更是喜上眉梢。
而獨自一人被嚴密監守於喜屋中的爾書雅,穿着一身艷紅嫁衣,聽着遠處的喧鬧聲,心中苦澀不已。
原以為這日風秋原會因心情大悅,放鬆對她的看管,但她怎麼也沒有料到,這晚,她的屋前,看管得卻更是嚴密。
也罷,若今夜她真的無法順利脫逃,那麼,她也只能先對風秋原曲意承歡,然後在他終於對她放鬆戒心之時,再行逃離。
曲意承歡……
當腦中浮現出那恐飾的景象,爾書雅的小臉霎時白了,胃中一股作嘔的酸水不斷湧上喉頭,緊緊捉住前襟的小手,是那樣的抖顫。
是的,她雖早已不是清白之身,但她的心底,卻怎麼也不想讓仇愬之外的任何人碰她!
她,不要,就是不要!
所以,她一定要再想辦法,快點想!
正當爾書雅努力思考着如何才能引開門前守衛之時,突然,不遠處的花園中傳來咚的一聲撞牆聲,然後,是風府總管那急急的怪叫聲——
「哎呀!沈老闆、沈老闆,您沒事吧?」
「沒事,我如廁完正打算回正廳呢!」
「沈老闆,正廳在這兒呢!您走錯啦!」
「瞧我喝的……都分不清東西南北啦!那我現在走的這兒是哪兒啊?我明明瞧着那有一道門的。」
「沈老闆,那是讓外頭那些苦力進府里挑糞走的臟道兒,平常連下人都不想靠近的,您這種身分的人怎麼能走那兒呢!」
「是嗎?我說我怎麼……」
房中的爾書雅聽得那「沈老闆」含含糊糊地說著話時,突然咚的一聲后,再無聲響了。
反倒是風府總管像嚇壞似的叫嚷了起來,「沈老闆、沈老闆,您醒醒啊!小的我們可負不起這個責啊……快,那幾個守門的快一起來,幫忙把沈老闆扶到客房裏……你,快去請大夫!」
「可您不是說我們不許離開這門口?」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跟我抬什麼杠,要是這沈老闆有個差錯,我們全要自殺謝罪啦!」
聽着門前的人一個個快步奔離,與風府總管一起奮力抬着那名醉得東倒西歪的「沈老闆」離開之時,爾書雅立即明了,這將是自己逃離的唯一機會了!
所以,她馬上走至門前,仔細聆聽了周遭的情況,在確定四周再沒有人後,立即快速又小心翼翼地推開門,拉起裙擺,朝着方才「沈老闆」口中所提及的那條道上直奔而去。
跑,拚命的跑,跑得幾乎連胸腔都快炸開了,爾書雅依然沒有停下自己的腳步。
「快,快點找!萬一被風大人發現,我們全完了!」
當爾書雅跑出玫園後門,還分不清楚東西南北之時,她便聽得身後不遠處傳來了陣陣人聲。
「她跑不遠的,一定還在附近,大夥兒仔細的找!」
是的,爾書雅確實還沒跑遠,因為她根本不認識天都的道路,而一介女子的她,又哪能跑得過那些跑步、騎馬的男丁?
就在爾書雅渾身抖顫地躲在石獅陰影之後,努力想着脫困之道時,突然,她的耳旁傳來一陣馬蹄聲。
僵硬着頸項向聲音的來源處望去,爾書雅看見了一輛馬車,一輛飄着白色綾縵,座前無人駕駛,車中也無任何人影,在清清月光下顯得那般詭譎與鬼魅的馬車。
這馬車……莫不會就是天都民眾口中那「子時見喜丑見憂」的幽靈貝勒馬車吧?
回想起曾在飯館酒樓中聽人提起過的這件事,儘管不知此刻是何時辰,儘管心中那樣恐俱,但爾書雅還是一咬牙,在馬車行至自己身前時,悄悄爬上馬車,然後將頭俯得低低的,心中不住地吶喊着——
「送我去他那裏……送我去他那裏……求求你……」
無人馬車在無人的石板路上漫無目的走着,當馬車走至玫園正門旁時,爾書雅突然聽到馬車外傳來一聲惡狠狠的叫嚷聲一「停車,快停……」
身子徹底僵硬,心幾乎要停止跳動了,爾書雅額上的汗,一顆顆滴落在頰旁。
「別喊、別喊!」
就在爾書雅以為自己終要被人捕獲時,不知為何,一個風府家丁突然低喊幾聲后立即轉過身去,口中還不斷喃喃自語,「我沒看見……我沒看見……」
「那難不成就是幽……」而最早出聲之人一見到身旁人的舉動,也立即轉過身去,聲音顫抖地說著。
「閉嘴,連提都別提!」
就這樣,在所有人全顫抖着身子背過身去后,爾書雅乘坐的馬車無人攔阻的情況下,晃晃悠悠地由玫園大門前走過,然後在天都城的青石板道上繼續旁若無人的東走西遊。
究竟走了多久,爾書雅不知道,但當馬車終於緩緩停下時,她身上的衣衫早被汗濕了。
又靜靜等了一會兒,在發現四周沒有任何人聲后,驚魂甫定的爾書雅終於緩緩爬下馬車,在望見眼前那道紅色高牆后,再忍不住眼中熱淚,她走至那頭自顧晃着頭的馬兒前頭,輕抱着馬兒的頭。
「謝謝你了……馬兒……謝謝你……」
無法不激動落淚,因為爾書雅怎麼也沒有想到,這輛人們口中的幽靈馬車,不只救了自己脫離險境,並且還將她送至了她最想去的地方——仇府!
恍若很享受爾書雅的擁抱,馬兒在輕晃腦袋、低鳴兩聲過後,才一副依依不捨般地開始走遠。
待馬車走遠后,憑着過往的記憶,爾書雅沿着那高大的紅牆,尋到了仇愬曾經帶她走過的那道小門。
但那道門,如今卻是緊緊封閉着的,無論她如何使勁,都沒法拉開那道門。
不,她絕不會放棄的!她好不容易才抵達這裏,她最想見的人就在這道牆內,她絕不會死心的!絕不!
「誰?」
正當爾書雅緊咬着牙,一次又一次地嘗試着,嘗試到全身力量都幾近虛脫之時,突然,她的身後傳來一個陌生的低沉嗓音。
嚇了一跳的爾書雅猛地一回身,這才發現一名身形高大的男子不知何時竟出現在自己身後。
由於男子是在背光的情況下低頭望着她,因此她根本認不出他是敵是友。
「喔!是你啊!」不等爾書雅有所反應,來人倒先認出她來了,「怎麼不進去?」
儘管完全不明白此人是誰,但看他那對仇府秘徑熟門熟路的模樣,以及對自己秘密身分的認識,爾書雅決定冒一次險。
所以,她抬起小臉,輕聲對他說道:「你……可以帶我進去嗎?」
「可以啊!」男子無所謂地聳了聳肩,然後突然手一伸,一把摟住爾書雅的腰,壓根兒就沒理那道門,身子一縱,輕而易舉地就扶着她飛過了那座原本讓她感到棘手的高牆與鐵門。
「你最近怎麼沒喝「漫天梅」了?」當男子在樹梢上疾走如風時,突然,他主動開口說話了,話語聲中,有着一些微微的不滿與詫異。
「漫天梅?」聽到男子的話后,爾書雅愣了愣。
「我早告訴過他,你這葯還不能停的,他怎麼回事了?」男子自顧自的喃喃自語,語氣中的不滿情緒益發明顯了,「我才離開天都幾天,怎麼所有人都不搭理我說過的話了?」
葯?不能停?
聽着男子口中的喃喃自語,爾書雅想起了以往自己每每被仇愬強迫喝下,並連她到玫園后,他都依然冒着病體前來強行灌她葯的一幕幕……
若那苦澀至極、氣味古怪的葯汁便是這名男子口中的漫天梅,那麼,這個錯,是決計不能怪在仇愬身上的。
「不是他……」爾書雅抬起小臉望着男子,怯生生地說道:「而且我最近……不在仇府里……」
聽到爾書雅口中「不在仇府里」五個字,男子很是訝異地別過頭望向她,然後在望清她身上那襲艷紅色嫁衣時,眼底更是古怪。
但男子卻什麼話也沒有多說,只是聳聳肩,接着緩緩由樹梢上飛下,待爾書雅的雙腿穩穩落地后,便逕自向前走去,推開以往爾書雅住了多年的書房門。
「哎呀!這……」才剛推開房門,男子便發出一聲驚詫低語,然後身形一飛,迅速進入房內。
由於身手不及男子迅捷,因此,爾書雅是用走的走入屋中的,當望清眼前的情景時,她的呼吸幾乎停滯了。
因為她曾在這間書房中見過仇愬千百回,望見過他各式各樣的神情,但她怎麼也想不到,再見他時,他竟會是以這樣的模樣出現在她的眼前——
仇愬依然坐在他慣坐的座位上,案桌上也依舊擺放着一疊又一疊像小山般高的文牒,可此刻的他卻雙眸緊閉、面色慘白,而且嘴角還有着一道乾涸的血痕!
除此之外,他案桌上那紙攤開,恍若正在批閱的文牒上,更有由他口中嘔出的,令人怵目驚心的噴射狀血滴……
就那樣傻傻地望着仇愬,望着他被男子點住多處穴道,望着男子不斷將真氣輸入他的體內,可他的眼眸卻依然緊閉時,爾書雅幾乎連站都站不住了。
「他怎麼樣了……怎麼樣了……」許久許久之後,當男子一身是汗的將雙手由仇愬背心上離開時,爾書雅喃喃問着,嗓音暗瘂得幾乎無法聽聞。
「壓力過大、積勞成疾,除此之外,舊病複發,新病又拖延過久,外加——」望了望爾書雅那渙散的眼眸,男子靜默了一會兒后,才仰起臉,用手撓了撓下巴,「心病。」
「心病?」儘管一點也不明白男子口中所說的舊病、新病,甚至「心病」是什麼,但望着案桌上那疊染着仇愬血跡的文牒,爾書雅的心,痛得幾乎都要裂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