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紅顏懶倚胭脂山,英雄難過美人關。
初秋之際,朔風凜冽,坐落于山巒隘口與平原交界處的女兒國邊關“美人關”,備戰號角響起。
“該死,什麼時候打不好,非這個時候打……”
聽到那刺耳的號角聲后,一名身着粉橙色家服,年約十八、九歲的長發女子,臉色蒼白地由內帳坐起,手抱下腹喃喃低咒。
明明是軍營內帳,卻佈置精巧——柔紗帳、精綉枕、軟毛榻,再加上滿室輕揚的淡淡輕桔香氛,讓人一點也不覺得這是邊關前線,反而恍若置身春意盎然的南國。
明明女子一頭長發凌亂地披散在肩上、頰旁,臉色慘白,眉間輕顰,頰旁冷汗直流,卻掩不住她小巧臉蛋上五官的精緻與絕美,與那一身隱隱散發出的嬌貴之氣。
“小四!”極力忍住小腹傳來的劇烈痛意,橙衣女子——雲荼穆爾特出聲一喚。
“是。”聽到喚聲后,一名嬌小女子驀地出現在帳內,然後迅速將雲荼的一頭凌亂長發紮成一個靈蛇髻。
“赤天朔呢?”在小四為自己梳整時,雲荼啞聲問道。
“報告荼帥,不知。”
小四的話方才落下,一陣濃濃的酒氣突然出現在將軍帳外帳中。
“小四,警告外頭那傢伙,下回再擅離職守,我一定將他跟他手底下那幫小斥候全趕出去,聽到沒?”聞着那陣熟悉的酒香,雲荼冷聲嬌斥着,“愣着幹嘛?給我披甲啊!都幾年了,還高不清楚要做什麼嗎?”
“是,荼帥。”
雲荼的命令,簡潔有力,眾將士的回答,也簡潔有力,赤天朔的動作,更是簡潔有力。
一等雲荼說完話,赤天朔便朝遠處輕嘯一聲,待一匹全白戰馬朝他奔來后,二話不說飛身上馬。
可他在上馬之際,右手卻驀地往後一伸,一旁的雲荼則在他伸臂時,優雅地踮步一躍,飛踏在他結實的手臂上,在他振臂一揮時,熟練且精巧地一個飛挪,穩穩站在他身後的馬背上。
“駕!”
當赤天朔策馬來至美人關的至高點時,關前已是一片沙塵飛揚,三苗國陣式已出,女兒國衛士則排列着整齊的方陣準備應戰。
靜靜站在馬背上,雲荼嚴肅眯眼,縱觀全勢,目光更是不住來回掃視着三苗國陣型,然後半炷香后,毫不猶豫地抽出腰中長劍往前一指。
“傳令,突破點在西三口,全軍飛鳳陣型應戰,步弓營開始放箭,前鋒營闖陣。”
“是。”
雲荼一聲令下后,女兒國的方陣熟練且迅速地變換了陣型,反守為攻地開始積極衝鋒陷陣。
“小四,問問赤天朔他的小斥候們是幹什麼吃的?”待情勢逐漸明朗后,雲荼又開口,明明赤天朔就在身前,她說話的對象卻是小四,“三苗國都打來了,居然一點風聲都沒聽見。”
“是。”
聽到雲荼的話后,小四像往常一樣轉頭望向赤天朔,還不忘俏皮地對他眨眨眼,畢竟任誰都聽得出來,她家主子正努力的故意找碴,目的自是為了分散痛意,以及發泄因身子強烈不適而引起的焦躁。
“在馬西關斷三苗國糧草。”到高地后一直專註望着西北山坡處的赤天朔漫不經心地應了一句,便不再答話。
畢竟三苗國早半個月前便已前來扣關,誰都知他們發兵只是遲早,若能在三苗國兵敗之際再來個釜底抽薪,便能徹底斷了那幫欲借攻下美人關來展現自身實力,以向太子之位前進的三苗國諸皇子的野心之念。
“哼!多事。”聽到赤天朔那較尋常男子更為低沉、醇厚,卻怎麼聽怎麼敷衍的嗓音,雲荼輕啐了一聲,在敵方揚起退兵號角時,冷冷將佩劍收回鞘中,“收兵!”
雲荼號令一出,赤天朔二話不說地俐落翻身下馬,將戰馬留給雲荼後轉身就走。
雲荼也壓根兒不理會他,逕自策馬回營,然後在將軍帳前,直接坐在馬上聽取眾將簡報。
“行了、行了。”聽完參將們的簡報,雲荼猛地由馬上躍下,雙眸望着地上黃土怒斥道:“打的什麼啊?啊?右翼下得過慢,左翼又上得太快,好好一個飛鳳陣都被你們弄成飛鵝陣了!”
明明是大勝而歸,但云荼的臉色與訓斥卻是那樣嚴厲,遠方那群方才歸營解甲的軍士們見她這副模樣,紛紛低聲竊竊私語着。
“荼帥今天‘那個’來了,是吧?”
“就算看不到荼帥的臉色,見她今日不坐在赤大人肩上指揮作戰,以及現在赤大人的動作也知道啊!”
是的,明明沒有馬匹代步,但赤天朔就像是自盤古開天後便如此存在似的,低頭抱臂、眼望地面的站在雲荼身後三步遠,當雲荼由馬上躍下時,他頭雖抬也沒抬,可原本抱在胸前的右手卻突然往前一伸,一把便拎住她的后腰帶,適時撐住了她不住來回輕晃的身子。
“下去、下去,都下去,我今天懶得看到你們。”感覺着下腹愈發猛烈的劇痛,雲荼忍不住猛一轉身,在眼前忽然一片暗黑時,聽到身後傳來一聲不知是不耐煩還是無奈的嘆息。
“小四,告訴赤天朔,有空嘆氣的話,不會把他那些小斥候儘快給我找回來。”聽到那聲嘆息,雲荼的火氣更大了,丟下一句話后,便頭也不回地逕自鑽入將軍帳,躺回榻上,再起不了身。
該死的,這月事之痛,到底還要痛多少年?
還有,那老是自作主張,視命令為無物,我行我素的該死的赤天朔,究竟要待到哪個猴年馬月才要離開啊?
是的,雲荼不喜歡赤天朔,不喜歡他那種光只是站着,就讓人無法漠視的巨大存在感,更不喜歡他那根本無法徹底掌控的古怪個性,縱使他的存在對整個美人關而言,絕對利大於弊。
他雖然長得高大,行動卻極其輕巧、迅捷,身手甚是了得,不僅來無影、去無蹤,深入敵營主寨如同探囊取物;那雖不常展現,但偶一為之,卻變化莫測且深不見底的武藝,更是令人嘆為觀止。
此外,他一手訓練出的小斥候更是個個精明慓悍,使命必達,就連她們姐妹們的貼身護衛——小四、小七、小八等受過他的調教后,都恍若脫胎換骨變了個人似的。
但她依然不喜歡他,不喜歡他那副“不得不”的模樣——
不得不跟隨在她的身旁,不得不當她的斥候,不得不讓她坐在他的肩上,不得不……
而這些不得不,全是基於他與前任女帥的私下“默契”,根本與她毫無干係。
雲荼並不知道赤天朔是哪裏人,也不明了他為何落腳與美人關,跟更不知曉前任女帥因何如此信任着他,畢竟他只不過是九年多前,前任女帥在某次戰役中救出的人罷了。
自前任女帥將他帶回后,他便在美人關待了下來,然後在六年前,十三歲的她到來時,奉令擔任她的戰技指導,一直至今。
他教她騎術、教她射箭;他教她近身搏擊、教她劍術;他甚至教她觀天象、聽鳳鳴,整整六年,可六年來,他們幾乎未曾直接對話過一句。
她永遠忘不了,當他第一次站到她眼前時,望也沒望她一眼,只是心不在焉地對她身旁的小四說了句“騎射”。
待她在校騎場上騎射完畢,卻只有一箭射至靶心時,他依然什麼話沒對她說,只是長長嘆了一口氣,接着在嘆息聲中飛身上馬,風馳電掣地彎弓射箭后便沒了身影,而那一弓五箭,不僅全射在靶心上,更射入她的心間。
雲荼知道,自己一直不是個善騎精武之人,因為一開始,她在女兒國皇宮中所受的一切教育,都是為了成為一名稱職的府尹,而不是征戰在外的將軍,畢竟以她的個性與體能狀況,長年征戰沙場的職務對她來說實在略嫌吃重。
但在五妹雲莃八歲時遭受了一場意外,再無法騎射之後,十三歲的她毅然決然地執起弓、拿起劍,義無反顧地走入美人關中,因為她是二姐——是大姐為了接受女皇登記訓練而長年不在宮中時,必須保護妹妹、扛起重擔的二姐。
所以在那日赤天朔的一聲嘆息后,她咬着牙沒日沒夜地練着騎射,無論如何苦、無論如何累,她沒有退路,因為她絕不能讓那些瞧不起女兒國的人有機會越雷池一步!
可在他又一次對着小四說“騎射”時,她最後的那一箭,卻射偏了,然後再度聽到了一聲嘆息……
是的,她討厭他的“不得不”,縱使他已在她身旁整整六年,也恍若最熟悉的陌生人般了六年。
這六年來,由第一眼開始至今,她都明白他嫌棄她的駑鈍與體弱,僅管她已經很努力,僅管六年後的今天,她雖沒有成為與三妹雲薴一般,是一騎當關的女戰神,卻因善用地勢、地形與精通各式奇妙陣法,成為一名來犯者莫之能敵的智謀型女帥。
但這又如何?
畢竟她只是做了她所能做到的事,而在她身邊,永遠有一個人,以那樣舉重若輕、雲淡風清的方式提醒着她,她做不到的事——
同樣是指導近身搏擊,面對着他的小斥候時,他的要求簡直如天高,不緊盯着他們做到完美,絕不輕易罷休;但面對她時,卻只是草草看上兩眼,隨意叮囑小四幾句后便轉身離去,完全不理會她所做過的任何努力。
同樣是指導騎射,面對着他的小斥候時,他強力要求他們人人都要能一弓三箭,正中靶心,可面對着她時,卻只要她一弓一箭,不偏靶面便行。
同樣是指導……
該死,世上那麼多地方可以去,他為何偏偏留在美人關?
究竟要到什麼時候,她才能趕走他?
兩個月後
偌大的美人關營區,一個黑色的高大身影大步流星地由東營走向西營。
一望見這身影,東營里的女軍士們立即笑逐顏開地對他拋着眉眼、揮着手。
“赤大人,今天還是一樣高大威猛啊!”
“嗯!”赤天朔隨意應了一聲。
“赤大人,今兒個真夠雄壯威武的哪!”
“嗯!”赤天朔又應了一聲,腳步卻停也沒停地繼續向全是男子的西營走去,當他前腳剛踏入西營,身後卻傳來一陣細碎的暗器聲及一聲震天狂吼。
“赤天朔,納命來!”
“下輩子。”腳步依然沒停,赤天朔卻在行進間輕鬆避開那些射向他的袖箭,一把反握住身後向他襲來的拳頭,單手將人撂倒在地后,像拖布袋似的將人拉着向前走去,原本有些百無聊賴的眼眸微微亮了起來,黝黑且佈滿小鬍渣的豪邁臉龐上,更難得地出現了一抹淡淡笑意。
“赤老大,手要斷啦!”被在地上拖動着的男子雖滿臉黃土,卻完全不以為忤地哈哈大笑着。
“還沒斷?”赤天朔眉一橫、手一揚,將男子甩到一群坐在營帳前喝酒的黑衣人間,頓時,營帳前人仰馬翻,沙塵片片,“小子們,大卸八塊後下酒。”
“得令,赤老大。”幾個由地上爬起的黑衣人聽到這話后,一起舉起手中酒瓶對着赤天朔笑晃着,“老大,今日酒好啊!喝不喝?”
“不喝……”
俐落地抄起一個向自己丟來的酒瓶,赤天朔邊走邊將酒往口中大口灌去,然後聽到身後眾口一聲的齊叫——
“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