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十絕魔君目如鷹隼,步履沉穩,一雙腳踏在地上,泥地現出兩列足有寸許深的清晰腳印,可見他已將畢生修為內家功力,貫注全身。
在他面前端然而坐的,是身着九彩斑衣的「缺一神翁」,這個人如果真是當年十全老人改扮,今天這場惡戰,勢必驚天動地,震世駭俗,關繫着彼此的生死存亡。
十絕魔君雖然功參造化,二十年來磨勵鑽研,未曾間斷,但對方也決不會白過了二十年,這一點,不難料想。
宗岳橫劍在手,眼見十絕魔君一步一步逼近酒席前的缺一神翁,十丈,七丈,五丈……
他忽覺胸中熱血一陣沸騰,肩頭一幌,橫身攔住魔君,厲喝道:「陰占希,你要幹什麼?」
十絕魔君陰陰而笑,腳下依舊未停,「沙」地一聲,泥地上又添了一隻足印。
宗岳血脈賁張,咬咬牙,左掌上暗暗提聚「五陽神功」,又叱道:「老賊,你敢再走近來一步,宗某立刻叫你血濺劍下!」
十絕魔君並不回答,甚至兩隻眼睛瞧也沒瞧宗岳一眼,步履輕抬,「沙!」又向前逼近了一大步……
其餘六個小掌門人個個都既怒又驚,手裏緊緊-着兵器,作勢躍躍欲動這老魔頭也未免太狂太目中無人了,宗岳連喝兩聲,他連話也不屑回答。
宗岳怒叱一聲,長劍一翻,絕戶劍第一招「鶴騰駕起」業已揮灑而出。
但他劍招方施出一半,驀聽得一聲如縷如絲的聲音在耳邊叫道:「宗掌門人!收劍速退!」
宗岳一聽那細如絲蚊的語聲,便知必是酒席前那位缺一神翁所發,微感一怔,右手中食二指疾壓劍柄,肘間一擰,硬生生將已經發出的劍招中途頓止!
回頭看,果然是那缺一神翁在對自己擠目而笑。
「老前輩,你……?」
缺一神翁向他扮了個鬼臉,嘴唇一陣蠕動,宗岳耳中又響起像蚊蟲叫的低細語聲:「老魔頭功力精湛,絕非你們可敵,你只領着六位小掌門人即速退進林子裏,這兒的事,自有我老人家應付。」
宗岳奮然道:「你老人家是武林振興的希望,怎可親自出手,跟……」
缺一神翁不等他說完,又焦急地擠擠眼,道:「別多說了,快退入林,我自有道理…………」
這時,十絕魔君已立身在三丈左右近處,聞言陰陰一笑,接口道:「放心,這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輩,還不在老夫心念之上,你只管叫他們離開七子山,老夫門下,絕不會為難於他們!」
公孫小鳳小嘴一撇,接着道:「喲!你們聽見了沒有?人家還沒把咱們七位掌門人放在眼中哩!」她這話分明是說給其餘六位小掌門人聽的。
玩鈴童一抖手中的竹棍,頂端金鈴發出一串「叮噹」脆響,不服氣地冷哼着道:「真是癩哈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氣!」
公孫小鳳見有人搭腔,膽子更壯,一頓小蠻靴,道:「咱們偏不走,看他能怎麼樣?」
葫蘆童牛千里也老氣橫秋地道:「對!咱們不但不走,還要一個一個上去,領教他究竟有些什麼了不得的絕世武學。」
這幾個小掌門人都是小孩心性,怕過誰來,一呼百諾,人人磨拳擦掌,當真要準備跟十絕魔君碰碰看……
「缺一神翁」突然從酒席前霍地站了起來,瞼色一沉,喝道:「你們自信比我老人家的武功還高嗎?不聽話的,先吃我三掌!」
小傢伙們全都一楞,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做聲不得。
公孫小鳳挺挺胸脯,大聲道:「並不是咱們不願聽你老人家的話,實在這姓陰的太看不起人……」
缺一神翁揮揮手,道:「不許再說了,宗掌門人替老朽押隊,那一個不肯聽話的,等一會老朽必定要重重罰他。」
宗岳聳聳肩頭,對大家一笑,道:「既然神翁定要咱們先退,不可太過違拗。」
公孫小鳳嘴巴嘟得老高,用力一扭身子,一言不發。
玩鈴童伸伸舌頭,低聲道:「公孫掌門,咱們看在宗老兄面上,這一次就聽他一次話,下次不聽也就是了。」
長白病仙子輕嘆一聲,說道:「好吧,就暫且饒他這一遭……」她說話嬌慵無比,話只說了一半,當先轉身向林子裏走去,其餘諸人見她已經走了,也只得魚貫退入林中。
公孫小鳳最後舉步,臨行時,扭過頭來問宗岳道:「你也跟我們一起走?」
「我?」宗岳不覺溜眼去望缺一神翁。
缺一神翁又向他擠擠眼,呶呶嘴,似乎示意叫他快走。
公孫小鳳輕哼道:「這位缺一神翁老沒正經的樣兒,叫人心裏實在不服氣!」
宗岳連忙推着她向林子行去,一面也忍不住低聲道:「嗯,我也覺得有些奇怪,咱們別離開林子,偷偷看他怎樣對付十絕魔君。」
七位小掌門人魚貫退進樹林,有的垂頭喪氣,有的意興闌珊,就像一群斗敗了的公-不,一群還沒有斗,就已經敗了的公-和母。
缺一神翁長長吁了一口氣,轉頭向十絕魔君聳聳肩,道:「這些小孩子真難弄,我若不逼走他們,也許今天要叫你難看。」
十絕魔君重重哼了一聲,道:「閣下不必顧左右而言他,本神君要問你一句,你就是自稱缺一神翁的是不是?」
缺一神翁笑道:「不,老朽本來的名字,叫做缺德神翁,後來一想,天下缺德缺群的人,除了你陰古希,別人是不能擅用的,所以不得不改稱『缺一』兩個字。」
十絕魔君沉聲一叱,目射精光,道:「你少在本神君面前裝瘋賣傻,哼!缺一十全,想必你就是二十年前十全舊友了?」
缺一神翁仍是眉開眼笑,道:「你看老朽像不像呢?」
十絕魔君凝目注視片刻,道:「閣下如果是當年十全老友,又何必裝扮成這種不倫不類的模樣,徒令天下人恥笑?」
缺一神翁道:「這麼說,我大概就不會是他了。」
十絕魔君怒眉一揚,道:「是與不是,本神君下難叫你當場現出原形來!」
「你的意思,可是要動手?」
十絕魔君點點頭!
「咱們二十年前十絕谷中一別,從未蒙面,今日少不得要重新較量一番」
缺一神翁笑道:「那敢情好,但不知這一次你可曾準備好石翁仲?」
十絕魔君臉色遽而一變,但隨即冷哂笑道:「二十年前,老夫自忖功力與你只在仲伯之間,可是二十年後的今天,你卻未必逃得過老夫的十絕陰掌,不必要石翁仲,索性在招式功力上,比個勝敗存亡吧!」
缺一神翁目光四轉,道:「咱們動手的時候,你手下嘍羅是不是也準備圍毆?」
十絕魔君傲然道:「自然只限你我二人,他們決不出手。」
缺一神翁道:「那麼,你也叫他們退到五十丈以外去。」
十絕魔君一怔之後,大袖向後一拂,身後的一統大師等人,立即躬身倒退,果真直退到五十丈外,方才遙遙駐足而觀。
缺一神翁頷首笑道:「令出如山,進退井然,倒像是經過嚴格訓練的獵狗,不過,我可要奉告你一聲,動手的時候,招出無情,要是打傷了你,卻別怪我心腸太狠……」
十絕魔君早巳不耐,沉聲喝道:「住口,接招!」
「招」字方落,左手大袖一彈一揮,頓時寒風撲面,「五陰掌力」已透過衣袖,直撞過來。
他深知十全老人一身修為,決不在自己之下,這一掌,竟貫注了十成內力,存心要試試二十年來對方的武功增進到何種程度。
誰知掌起處,眼前忽覺人影一閃,那缺一神翁竟不肯正面硬接,側身躍退到三丈以外。
十絕魔君掌力頓時落空,五指遙遙按在那塊放置酒菜的大石上,「噗」地一聲輕響,石上立現一隻兩三寸深清晰掌印,連一隻酒杯,半截-腿,全陷入石中。
可是,除了那輕輕一聲細響之外,勁風不揚,點塵不飛,甚至連石屑和酒液,也沒有彈起一片一滴!
缺一神翁立在三丈外,目睹這種駭人聽聞的陰柔掌力,心裏一陣暗驚,連忙大聲笑道:「二十年不見啦,這是老朽讓你的第一招。」
十絕魔君陰惻側一聲冷笑,腳下倏忽欺近一大步,右手大袖又是一揮而出。
缺一神翁雙腿猛然一頓,身形凌空而起,叫道:「這是第二……」
話未說完,忽聽十絕魔君狂笑一聲,龐大的身軀如飛般一旋,眨眼間,早搶越過三丈距離,右肘向上一招,斷喝道:「你接接這第三招。」
缺一神翁身在空中,猛覺有一股極厚的陰柔暗勁,猶如烘雲托月一般,將自己身子向上托,絲絲寒氣,透體而過,忍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寒噤!
說時遲,那時快,那上托的陰勁一推一收,缺一神翁連忙閉氣封穴,身子卻飄飄連翻三個筋斗,落地的時候,腳下一個踉艙,險些栽倒地上。
十絕魔君倒覺一楞,心念電轉,忖道:咦!十全老人的武功,怎會這麼稀鬆平凡?
這念頭有如石火電光在他腦海一閃,更不怠慢,腳踏「陰陽步」,如影隨形一掠而至,五指箕張,向那位缺一神翁左肩井穴上疾扣而落。
缺一神翁在落地之後,瞼色一片蒼白,已顯得手忙腳亂,聽得身後衣袂飄風之聲,扭頭一看,十絕魔君那五隻枯如敗枝的手指,堪堪已經搭上自己穴門。
一驚之下,慌忙肩頭一塌,趁着旋身飛轉的剎那,奮力拍出一掌。
十絕魔君是何等身手,目睹對方情急發掌,心裏又好氣又好笑,索性不去理會,一面暗運護身罡氣,準備硬接他一掌,一面竟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五指一合,恰巧抓住了缺一神翁顎下長須。
人影乍合立分,場中發出一聲驚呼
缺一神翁驚惶失措地摸着下顎,他那拂胸銀髯,竟已一根不剩,下巴光溜溜地,既無劍痕,也無血跡。
十絕魔君手中,卻-着一束髯須,正錯愕低視,如墮五里霧中。
失去鬍鬚的「神翁」緊接着又是一聲驚呼,舉手向頭上一抹,整片如霜賽雪的鬢髮,也全都扯了下來,陽光下,但見牛山濯濯,原來所謂「缺一神翁」,竟是個頭上無毛的十七八歲小癩痢頭。
他迅速地把白髮在手心裏團成一束,揚臂一揮,大叫道:「老傢伙,看法寶!」
叫聲甫畢,扭頭向樹林便奔,一面又叫道:「看熱鬧的,快走,老朽吃不消了。」身法似電,兩個起落,早已去得無影無蹤。
十絕魔君翻腕接住那團假髮,氣得怒哼一聲,雙掌一合一搓,滿手鬚髮,盡成粉末,對準地上用力吐了一口濃痰,低-道:「真是陰溝裏翻船,上了這小輩的大當……」
可是,他也知道,那偽裝「缺一神翁」的小癩痢,內功雖然蹩腳,輕身功夫,卻高人一等,此時再要追,恐怕也追不上了。
一統大師等急急趕上前來,正趕上十絕魔君火頭上,指着光頭叱-道:「蠢物!蠢物!瞎了眼的東西,連一個小輩化裝也認不出來,你們還能辦什麼大事!」
一統大師等人慌忙跪下,叩頭如搗蒜,那敢回答半句話。
他們心裏卻不約而同在說:咱們雖然蠢,神君神目如電,怎麼也沒有認他出來呢?
過了半晌,一統大師才囁嚅稟道:「恩師放過這癩痢頭小輩固然無礙,但那名叫宗岳的,卻萬萬不能放過……」
十絕魔君怒聲喝問道:「為什麼?」
一統大師再拜稟道:「因為那小子練有五陽掌,正是咱們十絕陰掌的-星。」
「呸!」他話還沒有說完,光禿禿的腦袋上已挨了一口濃痰,十絕魔君更怒氣不息地-道:「既知此事,怎不早報?現在人都逃了,不是等於放屁嗎?」
一統大師面紅耳赤,垂首不敢回應。
十絕魔君恨恨一頓腳,地上登時現出半尺深一隻足印。用手指着一統大師叱道:「限你一月之內,生擒那叫宗岳的小子往十絕谷總壇繳令,逾期不獲,當心你的禿頭。」
一統大師只得喏喏連聲,伏地許久,不見魔君再有令諭,這才敢揚起面來,十絕魔君已去得不見了人影。
他長嘆一聲,舉手向頭頂上一摸,摸了滿滿一把黏涎滑膩的濃痰。
一股怒火無處可泄,大步走到女飛賊雲七娘的屍體邊,狠狠踢了兩腳,咒-道:「都是你這下賤婊子乾的好事,早知如此,樂得在少林寺里快活有多好,偏生是你這賤貨,表的什麼鳥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