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太不小心了!怎麼能教讓她這麼胡亂翻閱呢!

萬一她口風不緊說了出去,這怎麼得了?

但他早知她不會說的,更或許他早預料到就算她說出去,他也有足夠的應對之道,對吧……

眼前浮現出那抹曾經讓她那般欣然神往的開懷笑意,她的鼻頭緩緩的酸了。

是的,無論他的避走究竟是為了什麼,但為了曾經的那抹笑,為了讓自己的存在不造成他往後的困擾,為了不讓他向來平靜、低調秘密的生活受到干擾,今夜之後,她,不再來了……

心,突地一抽痛,痛得譚雪幾乎無法自己。

但儘管痛,她依然緩緩轉眸,仔細環視這小院中他曾留下的所有痕迹,然後在淚眼模糊中,再一次抬頭,孤單地仰望天上的清清月光。

可譚雪永遠不會知曉,其實在亂葬崗的另一角,與這間木屋的相對之處,同樣有一個黑影靜靜地坐在地上,就如同坐在她身前似的,與她同樣仰望着天上的清清月光……

是的,他是芮聿樊,主動斷絕兩人之間的聯繫,但心底卻因譚雪的傻氣而輕輕抽痛着的芮聿樊。

可他不得不如此,因為他太明白,在李東錦突然對自己感興趣的那一刻開始,譚雪身為“李東錦義女”這個身份,終將在未來的某一天成為某個事件的引爆點,而他知道自己絕不能陷得太深,亦不能讓她陷得太深,否則那時,他倆都將一起身陷於一場可預料的風暴泥沼中!

所以他只能選擇在還來得及的時候離開,縱使這個選擇已有些晚,縱使這個選擇讓他徹底明白自己當初的錯誤,但他已竭盡所能……

其實一開始的他,對於她的到來,只感覺到新鮮,並且猜測她一待好奇心褪去,一待明白他言語與內心的蒼白后,便會主動離去,但她沒有。

其實一開始的他,一直是以平常心看待她的到來,並且相信,早習慣獨處,並向來對人、事、物都不存在不實際幻想與奢望的他,不會因時間而有所改變,但他錯了。

在得知李東錦不讓她有自己的朋友,不讓她有自己的生活,在白日將她利用到極致后,夜裏還用層層的監視,硬要隔絕她與外界的接觸那時起,他的心,微微有些疼。

但望着她縱使身在那金絲鳥籠中,卻毫不退卻地自己給自己找出路,並且依然保有那最純摯、開朗的笑容時,他實在無法不敬佩她的堅強與樂觀。

而隨着她日復一日、風雨無阻的到來,他的心,慢慢的被觸動了;隨着她愈發明亮的眼眸,與愈發靈秀的動人神情,他的心,再也無法無視她!

在夜裏的她,在亂葬崗木屋中的她,是譚雪,不是任何人,就只是譚雪。

就是這樣自由自在、樂觀堅韌的她,讓他在不知不覺中心動,更讓他在掙扎於矛盾中沉淪……

因為她的到來,她的存在,開始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儘管他的心,曾經抗拒過。

但他的理智,終究抵不住心中那悄悄萌生的火苗,也抵不住他對自己那其實已依稀可知未來,所存在的一點小小奢望。

所以,雖他依然不曾開口對她說聲“你好”,但他以凝眸及笑容替代了言語;所以,雖他依然不曾開口對她道過“再會”,但那是因為他知道她一定會出現,而他,只需等待,然後以凝眸及淺笑迎接她。

所以,他從不曾將對李東錦的恨,轉嫁到她的身上,更不曾因為她的身份而疏遠她,直到李東錦將魔爪伸至她的身上,令她左右為難的那一刻……

到此為止了,也只能到此為止了。

為了不讓她的笑容蒙塵,如今的他,只能讓她再也找不着他,然後在她不必再掙扎、不必再矛盾之時,儘快努力思考與找尋能讓她安然脫離李東錦的萬全之策。

畢竟,他能做到的,也只有如此了,也僅止於此了……

自那夜歸來后,譚雪就像掉了魂似的。

她日日就傻傻一人站在秋日的狂卷落葉中,無日,也無夜。

儘管夢族七長老都看出了譚雪的孤寂與落寞,然而,他們能做的,也只是悄悄地為她披上一件外衣,然後在轉身之際,任心中的無奈與無助化為一聲長長地嘆息。

兩個月後的一日,譚雪再度臨時受召而去。

“義父。”臉頰明顯瘦了一圈的譚雪站在金碧輝煌的大廳之上,低垂着頭輕輕喚道。

“病好些嗎?”

“好些了,謝謝義父。”雖不明白為何今日義父又要召見,但譚雪已經無心思考了,因為她的心,已掉在她永遠找不到的地方了……

“祈夢,今日義父找你來,是要通知你一件喜訊。”

坐在專用的大座上,李東錦的臉上難得地露出一絲笑意,可不知為何,聽到“喜訊”二字而終於抬起頭的譚雪,望着他臉上的那個笑容,心中感覺到的卻是一股寒意。

喜訊?什麼喜訊?有事誰的喜訊?

“喜訊?”譚雪喃喃重複着李東錦的話。

“是的,前幾日義父與左宰相仇愬已初步完成商議,決定一待他身體痊癒后,你倆便擇日成親。”

“成親?”譚雪的眼眸緩緩瞪大,手中的絹帕,緩緩飄墮至腳旁。

望着掉落在譚雪腳旁的絹帕,李東錦沉默了一會兒后,抬眼望向她,“祈夢,你今年十八歲了吧?”

“是……”望着李東錦臉上那看似平靜,卻微含着一股獨斷的神情,譚雪顫抖着嗓音回道。

“仇愬是我勒瑯國中不可多得的人才,與義父關係向來……”

儘管李東錦語帶自豪般地訴說著有關仇愬的一切,然而譚雪卻什麼都聽不進去了!

仇愬?譚雪自然知道仇愬是誰,畢竟勒瑯國中,有誰會不認識這位大名鼎鼎,以冷血著稱,以鐵腕聞名的“鐵血宰相”?

但為何是她?為何是現在……

“怎麼了?”譚雪的過度靜默,終於讓原本滔滔不絕的李東錦暫時停下了話,沉聲一問。

“我不要……”儘管聲如蚊蚋,儘管明知不妥,然而,譚雪還是咬着牙將心中的話說出了口。

是的,她不要成親,不要,此時此刻的她,什麼都不要。

她想要的只是如過往般的平靜,一個人的生活。

其他的,她什麼都不要!

“你說什麼?”聽到向來乖巧柔順的譚雪口中竟會吐出“不要”二字,李東錦眉頭一皺、眼一眯。

“我……不想成親……”動怒的李東錦,神情是絕對駭人的,但譚雪依然提起此生最大的勇氣,勇敢地直視着他的目光。

“嗯?”李東錦臉一沉,若有所思地望着身子不斷微微發顫着的譚雪。

“義父……我真的……不想成親……”

嗓音,抖顫得不能再抖顫了,可譚雪還是不斷重複着同樣的話,然後在顫抖的嗓音中,望着李東錦沉着臉緩緩由座椅上站起,用力一揮手——

“來人,帶裁縫師傅前來給祈夢姑娘量身,裁製新嫁袍。”

在那不帶任何情感,且絕不容抗拒的命令聲中,譚雪的世界,崩塌了。

在微雨的天都青石板街道上像個遊魂般地木然走着,譚雪眼中的淚,就如同天上的雨絲般,未曾停歇。

是的,她不要成親,不想成親,可是事已至此,她又能如何……

在國舅府被禁足了七天後,譚雪終於在一句“想給夢族七位長老看看自己穿嫁衣模樣”的哀哀懇求及眼淚中,得以被放行一夜,但待第二天雞鳴聲起,她就必須再度返回國舅府,直至婚典都不能離開。

返回霞雲觀的譚雪,哭倒在夢族七長老懷中,在他們無助又懊悔的淚水,以及一句“孩子,去找他吧!”的凄絕話語聲中,被他們推上了天都深夜的街道上。

找他?找到了他,又如何?

難道要他帶她走,然後讓他因她而陷入這種本該不屬於他承受的艱險困境嗎?

更何況,如今主動避走,就連見她一面都已不願的他,又怎會肯帶她走?又怎會想帶她走?

所以,就算她真的找到了他,又如何……

就那樣絕望且寂寥地走了一個多時辰,淋了一個多時辰的雨,譚雪已不知自己走到何處了。

她的披風,早已被雨水浸濕,千金重的腳步,再也無法多向前一步……

然而,就在譚雪緩緩閉上眼,倚在牆邊再也不想動時,突然,一陣馬車行進聲由她身後不遠處傳來,而後,聲響徐徐在她身旁處戛然而止。

依然閉着眼,因為譚雪不敢睜眼,但她的心跳卻是那樣的急速,急速得幾乎都要衝出胸腔了。

究竟過了多久,譚雪不清楚,但終究,她還是緩緩睜開眼眸了。

望着這輛根本不是她心中所期盼的馬車,望着那名醉倒在駕駛座上的尋常天都夜歸人,她的眼眸,徹底被淚水沖刷得再看不清任何事物……

一直以為自己真的不再冀望任何人、任何事了,一直以為自己真的放棄了、絕望了,但在聽見這輛馬車靠近時,自己那一時失速,卻又在發現來着並非芮聿樊的失落心跳聲中,譚雪才終於明了,原來,她的內心深處,還是如此的渴望,渴望能發生奇迹,渴望能再見到他,更渴望自己能擁有足夠與命運相抗衡的勇氣。

所以,縱使她的想法太過天真,縱使她的反抗太過渺小,可笑,但為了給自己最後一次的機會,為了不讓未來的自己後悔,她咬牙繼續向前奔去,然後在又尋過兩個半時辰,將天都城整整繞了三圈,在終於真正望見那輛熟悉的馬車時,再無任何思量地跳上那輛一直行進着的馬車。

“你……”坐在只有自己一人的車內,望着眼前的那道夾板,譚雪流着淚輕輕呼喚着,“在不在?”

無人應答。

“你在不在……”用顫抖的小手扳動了座椅下的手把,譚雪的嗓音幾乎破碎了,“在不在……”

依然無人回答,因為今日的馬車車廂,真正在車廂內,除了她外,只有無盡的黑暗。

是嗎?是這樣嗎?

那好吧!就這樣吧!

將頭靠在車廂上,譚雪在眼淚紛飛之中,緩緩閉上眼,任往事一點一滴地在她的腦際中流轉,任她的意識,在身與心的徹底疲憊中,漸漸模糊……

馬車,依然在天都的青石板路上走着,直到許久后,才緩緩停下,停在與亂葬崗木屋相對角的那間屋子前。

而後,一個高瘦的黑影,緩緩由屋內走出,上車,在看到車中情景后,呆愣了半晌才驀地回神,慌忙脫下身上斗篷覆在車中女子身上,接着伸出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將她抱入屋中,安放在溫暖的床榻上。

是的,他是芮聿樊,怎麼也想像不到會在這樣的夜,自己的馬車上,看到譚雪如此凄絕容顏的芮聿樊。

她瘦了一圈的小臉上,全是斑斑淚痕,她愴濕的披風下,是一襲精緻、華貴的大紅嫁衣,她小巧的繡鞋上,沾滿了污泥,她緊閉着眼眸的長長睫毛上,依然沾着淚滴……

背對着譚雪坐在床沿上,芮聿樊只能動也不動地坐在她身旁,用他那雙恍若承載着人世間最深深無奈的雙眸,體會着她的痛、她的苦、她的所有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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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靈貝勒的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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