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憔悴得厲害,非常非常厲害。
他的氣息密密麻麻地籠罩着她,很清爽、很好聞的男性氣息,雖然沒有抬頭,但於佳辰感覺得到他在看她。隨他看好了,又怎樣?
她的手指卻一點點地不受控制地揪住了床單,絲質的布料在她指下攥成細碎的折。
他的呼吸很平、很緩,伸指,慢慢地撫上那顫抖的睫毛,刷子一樣,細細地蹭過他的指腹,從指間一直泛進心底深處。
她一動不動,絲毫不受影響般,倔強的表情,拒絕的姿勢。
「於佳辰。」輕輕地,似嘆息般的聲音,他的手掌帶着微涼的溫度,蓋在她眼睛上,溫柔而無奈。
她全身猛地一痛,像是被拉緊到極致的弦,緊到發痛,就等待着鬆開的那一瞬間。
漫長的等待。
一室的安謐與沉默,時間在此時彷彿失去了意義。除了眼皮上的溫度,別無其他。
嘴唇,像是被輕輕地碰了一下。如同微風拂過花瓣般,若有似無。
手掌移開,他的氣息也遠離了。
「好好照顧小姐。」
陳媽剛走到門口,看見宋忻從房間裏出來,淡淡地丟下這句話后就走掉了。
她愣了愣,快走幾步,看見於佳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她的身子像是被偌大的床給淹沒掉了般。
「小姐,你累了嗎?」張媽將於佳辰的行李放到一旁,走過去探身去看。
烏黑的秀髮驚心動魄地散了滿枕,羽扇一樣的睫毛緊緊地閉着,在雪白的臉蛋上留下濃濃的陰影,原本帶點嬰兒肥的臉蛋,此時已經又小又尖,漂亮的嘴唇早已失去粉嫩,她,似乎是已經睡著了。
「哎……」張媽嘆了口氣,知道她沒有睡着,卻也不忍心再說什麼。自從事情發生后,她就沒有見小姐笑過,小姐心裏實在太苦了,偏偏性子又倔得要命。這樣,折磨的只是自己而已。
伸手拉過被子替她蓋在身上,輕輕地掖好,「那你好好休息,我去給你煲點湯。」
房門被輕輕地帶上了,於佳辰依舊雙眸緊閉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一直到全身的肌肉都緊繃地發出抗議,她的手指,才一點一點地松下。
掌下的床單,濕潤一片。
她喘了一聲,才發現自己居然一直屏着呼吸。新鮮的空氣瘋狂地湧進肺里,她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一下一下,從未如此有力地撞擊着胸腔,血液在血管里沸騰起來。
於佳辰,你在想什麼?又還要想什麼!
抬手,望着手腕上那道鮮明的疤痕,那麼決然,那麼沒有希望的一刀,誰能想到,居然還是沒有死。
她不該還活着的,不應該!
宋忻走進大門時,看見愁容滿面的張媽,清冷的眼眸里閃過一絲複雜的光。
「少爺。」張媽上前習慣性地伸手想替他拎電腦。
「謝謝,我自己拿。」宋忻婉拒道。
「小姐她……」張媽眉頭皺得緊緊的,實在是急得快不行了。從醫院回來,小姐依舊是滴水不進,誰知道少爺比小姐還強硬,她不吃,也不勸,就叫人來給她輸營養液,就這樣僵持了整整半個月,她擔心得要命,覺得再這樣下去,小姐的身體,肯定會受不了的。她會死的,一點一點慢慢地自己將自己折磨死。
他抬手揉了揉隱隱作痛的太陽穴,兩天沒有睡眠,身體已經感到疲累,「我會處理。」
上到二樓直接推開她的房門,看見那纖細的身子站在窗邊,雙手抱胸沉默地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依舊是這種拒絕任何交流的姿勢。
「從這裏跳下去,不會死。」
清清冷冷的聲音響起時,於佳辰手指一緊。
宋忻將電腦隨手一扔,大步朝她走過去,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那裏細瘦得無法承受他輕輕的一掐。雪白的手背上,青青紫紫,滿滿的針孔。
她的倔強、她的反抗,不用語言,直接用這雙手就表達得清清楚楚。
也,分外刺痛他的眼!
「你想死,厄?」
她低下頭,不看他。
「你若死了,於興業只怕在地下都無法閉眼。」
她的瞳孔猛地一縮,極慢極慢地抬頭,望向他。
這麼長時間以來,他們第一次眼神對視,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熟悉的輕蔑以及不熟悉的怒火。
「很奇怪,厄?」他唇邊勾起冷冷的笑,「我來告訴你答案。」手腕略一用力,拉着她往外走去。
她一點力氣都沒有,沒有辦法反抗,也沒有辦法拒絕,像沒有絲毫反抗能力的布娃娃一樣被他拖着往外走。
「少爺!小姐!」
張媽的驚呼聲在汽車引擎發動聲中被遠遠地拋到後面。
車內一片安靜,於佳辰軟軟地靠在椅背上,一臉的無所謂。隨便他要帶她去哪裏,隨便他要怎麼樣,現在的她,什麼都已經不在乎了。
如果一個人連死都不在乎了,又還會在乎什麼?
可當那熟悉的景色閃入眼中時,她的呼吸亂了起來,從座椅上直起身子,抬手去開車門,打不開。她急得眼睛發紅,伸手去轉方向盤。
她從來都不是他的對手,當然現在也不會是。
所以當她再度被他拖下車時,依舊沒有絲毫的反抗能力。除了狠狠地瞪他,沒有其他辦法。
前面的那幢大宅,在半暗半明的光線里,就像是隱在黑暗中的巨大怪獸,她的心臟跳得快要承受不住,淋漓的冷汗一瞬間從背後直冒而出,她的身子一軟,直直地往地面倒去。
他強硬地伸手一把抱起她,她掙扎不開,靠在他懷裏瑟瑟地抖了起來。
宋忻舉步往前走,一隻小手弱弱地抓在他的衣襟上,「拜……托……」
長時間沒有開口說過話,她的聲音喑啞得像是用砂紙磨過,很用力、很費力才能擠出字句來,「不……要……」
他聽若未聞,依舊往前走。
她抖得更加厲害,眼睛閉起來,呼吸沉重,「不要……」眼淚就那樣衝破乾澀的界線,涌了出來。
銅門徐徐地敞開來,昔日繁華的庭院,事隔多時依舊還是樹木蔥鬱,哪怕此時已無人煙。
那些物事人非的鏡頭,畢竟只是電影而已。事實上,物依舊是物,沒有氛圍,沒有悲喜。
從踏入這座庭院開始,於佳辰的身子抖得就像風中的落葉,雙眸緊閉不敢去看,她的嘴唇咬得死緊,臉色蒼白。
可就算閉着眼睛,她也對這裏的一草一木、一石一台,熟悉到心痛。前庭、憤泉、大門、客廳,然後……
「不……不……要這樣對我……」
她的哀求,從來都沒有用。
當那扇門被推開,熟悉的氣息、熟悉的感覺迎面撲來時,她心裏的痛被逼到了極點。無法掙脫,無法擺脫,恨無可恨之下用力地狠狠地一口咬上他的胸口,咬到牙齒都要鬆掉了,咬到鐵鏽味瀰漫口腔,咬牙切齒,痛徹心扉。
他沒有放開她,她也沒有。
一時間靜默下來,除了屋外,樹上不知情的知了聲嘶力竭地叫着,再無響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不知道心底湧起的是什麼滋味,當她一點一點僵硬地鬆開牙關,望着他那潔白乾凈的襯衫慢慢地被鮮紅暈染開來,一片刺目。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對她?她到底做錯了什麼?他為什麼不能幹脆不要理她,就讓她一個人自生自滅,讓她安安靜靜就好?
為什麼要帶她來這裏?為什麼要帶她進到爸爸的書房?這裏,有她童年的快樂時光,有爸爸的寵愛,有她的嬌縱。
只要閉上眼睛,腦海里就會浮現出爸爸在這裏辦公,她坐在他的膝上咬着棒棒糖看漫畫,那樣的小女兒嬌憨,那樣慈祥的疼惜,如今再也不可能出現了!
事發之後,整幢樓里,她最不敢來的地方,就是這裏。
為什麼他要那麼殘忍?為什麼?
「你想死的,是吧?」他拉着她直直地走到書桌前,拿起放在桌上的拆信刀,鋒利的刀刃在光線里一閃一閃,分外陰森。
「我說完要說的,你若要死,隨便!」
她定定地望着那把拆信刀,眼裏閃過一絲亮光,半晌,她緩緩地抬起頭,「你,想說什麼?」
他唇邊又浮起了諷刺的笑,鬆開她的手,後退幾步,望着窗外綠意蓬勃的樹枝,明艷的陽光將那片碧綠照成了透明的水,絲絲縷縷的脈絡,風一吹,水動了起來,點點的金光在綠浪里跳躍。
這世界,就是這樣,不論人事如何天翻地覆,萬物依舊自然更疊,不受絲毫影響。十九年前是如此,兩個月前,依舊如此。
黑色的眼眸,深邃得一如不可見底的海,平靜無波,很輕很柔地說了兩個字……
「真相。」
三十幾度的高溫,沒開冷氣的房間。
厚重的落地窗帘有氣無力地垂在地面上,擋住了亮晃晃的太陽,卻讓房間的熱氣散不出去,陰暗而潮濕,呼吸間都是悶熱。
於佳辰坐在那裏,手指發緊,慢慢地蜷起來,指尖刺入掌心,希望這種古怪的疼痛可以阻擋住那道平靜淡然的聲音。
可是沒有用。
十九年前的恩怨,兩個月前的完美復仇,宋忻用非常簡潔、非常簡單的語句,很快就說完了。
哪怕字句下的血與恨是那麼沉重,哪怕那些驚心動魄,承載着四條生命的事情改變了他們的一生。可是此時,此刻,在這裏,他用短短的十分鐘,將一切都說完了。
從爸爸保險箱裏拿出來的檔案,就那樣攤在她的面前,鐵證如山,她想要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這個男人捏造的都沒有辦法。
「於興業很幸運。」他半靠在桌前,以這句話,將糾纏近二十年的恩怨做個結束。
「幸……運?」她喃喃地重複他說的那兩個字,腦子裏一片混亂。
「如果他不死的話,現在應該在黑暗的監獄裏回憶自己曾經的風光歲月。」宋忻好看的眉微微地上揚,唇邊的笑,帶着惡意的溫柔,殘酷卻又儒雅,「想想看,哪一個比較好?直接死了一了百了,抑或是在骯髒的監獄裏過完後半輩子,厄?」
抬眸,望着於佳辰那雙猛地瞪大的眼瞳,就是這樣的眼睛,他永遠都忘不了。
從最初的信任,喜愛,到害怕,到恐懼,下一秒,將會是憎恨與仇視。
不過,沒關係。
「他當年做下的事,就是死一萬次都不足惜!」他看着她,用一種極緩的速度說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間迸出來,如淬了毒的鞭子,一下一下都抽在她的心臟上,「我要他活着,活着受罪,每天都後悔自己當年犯下的錯。可他卻死了,那個混蛋他死了……」
「住口!住口!」她尖叫着撲上去,「不准你侮辱我爸爸!」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反剪到身後,她像瘋了一樣,用自己的身子用自己的頭朝他撞去。
「侮辱?」他將她按在牆上,手臂按壓着她的肩,臉龐逼近她,一字一句清楚地說道:「他也配?」
「你不是人,你是魔鬼!魔鬼!」她重重地喘着,眼睛通紅地瞪着他,恨到極點。偏偏,她掙不開。
為什麼此刻不是世界末日?為什麼地球不幹脆現在爆炸算了?那麼他們可以同歸於盡,那麼至少,她不會這麼恨!既恨他,也恨自己無能,她的爸爸已經過世了,可是他卻還在這裏侮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