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籬笆牆外有人喊:“菊娃,菊娃!”高菊娃將衣服一扔,就奔過去打開院門,進來的是一對男女。
我從上到下地打量着這對男女,女的名叫王仙花,粗壯身材冬瓜腰,黑而透出紅暈的臉上帶着微笑,粗黑的濃眉下閃着一雙晶瑩的大眼睛。男的名叫吳多金,粗矮的身材,黝黑的臉膛顯得特別壯實。
高菊娃向他們介紹了我,又笑着說:“吳多金、王仙花,你們倆是為四川佬的事吧?”
吳多金吐出一個煙圈說:“我們去法院控訴,讓四川佬賠錢。”
高菊娃心裏來氣臉上卻笑道:“別逗啦,你們這是開玩笑!”
吳多金猛吸了一口煙說:“真的,不信問王仙花。”
王仙花滿不在乎道:“我要讓四川佬賠償我十三年的青春損失費。”
高菊娃皺了皺眉頭說:“拉倒吧,讓他反告你們重婚罪。你們不要自找災根。”
王仙花一雙手不安地攪在一起,低下頭不敢看大家,她喃喃地說:“我也說私了,可四川佬硬要我們出血錢。”
高菊娃捕捉着王仙花臉上一絲慌亂的神情,不動聲色地說:“能一刀兩斷。出血錢就出血錢,鬧到法院要付打官司費呢。咋說,你倆是非法同居者,反而把自己先告進牢監,能私了還是私了好。”
王仙花微微一驚說:“牢監是進不去的,我有特別。可打官司要費精力和時間,就是摸不準法門。”
我迷惘不解地問王仙花:“你有什麼特別的?但也是犯了重婚罪。”
王仙花深深地陷入到痛苦之中掙扎着說:“小李,我也說過私了。”她把目光轉向高菊娃,傷心道:“高主任,四川佬晚上要到我們家來胡鬧。你們馬上過來給我們斷斷。”
高菊娃拍拍王仙花的肩膀笑着:“好吧,我先斷,真的斷不了就送法院,你們能出多少錢?”
王仙花說:“我要讓四川佬賠償青春損失費。”
高菊娃一時還沒弄清她話中的含意,怔了怔說:“這就怪了,恐怕我斷不了這案,只好交法院了。”
吳多金一臉難色搔搔頭說:“怪是怪,到晚上再講啦。”
王仙花驚叫一聲:“咋好,電水壺插頭沒投。開水突突滾啦,要燒炸啦。”
吳多金驚慌失措道:“快回去呀!魂,你魂被四川佬攝去啦。”他們飛也似的跑回家。
遠山、近樹、叢林、土丘,全都朦朦朧朧,像是罩上了黑頭紗。我和高菊娃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吳多金家走去,不遠處只見一個黑影鬼鬼崇崇地東張西望了一會兒,便朝一間小木屋裏招招手。我們藉著微弱的燈光,看見小木屋裏走出一個駝着背提着包的瘦小老頭子,而那黑影是一位妖艷的女人。
那女人眼中閃過一絲怒火,猛地拉了一把瘦老頭,怒氣衝天地喊:“瞧你個小死人,你哆嗦個啥?”
瘦老頭將頭一縮聳起兩肩像烏龜似的說:“我害怕。”
那女人說:“你害個屁怕,沒用的東西。”
我們困惑不安地走過去,高菊娃眼尖高喊了一聲:“蘇紅,你在幹什麼?”
高菊娃聲音不大卻把他們嚇得渾身哆咦。瘦小老頭放下手提包慌忙躥回小木屋。到底蘇紅是本村人,緩過勁來問:“你都看見啦?”
高菊娃點點頭故意說:“看見啦,你偷東西啦。”
蘇紅吃驚地問:“是派出所大老警,讓你來查的?”
高菊娃順水推舟地說:“是啊,他守在村口呢。”
蘇紅額頭冒汗壓低嗓門:“菊娃姐,你得行行好,我是第一次干這勾當。你們千萬別報告,我要是進去了,老公公咋活呀……”
高菊娃心裏納悶,怎麼把他們嚇成這樣了?便說:“蘇紅,你別說,小心讓外人聽見,往後不偷雞摸狗就是呀,我不會把你咋樣的。”
蘇紅驚訝地望着高菊娃說:“真是我的好姐姐,你說咋辦呢?
村裏的電線就在瘦老頭的手提包里,是我賣給他五百元。”
高菊娃聽到“電線”兩字心頭憋着一腔怒火,村裏的電線被人偷了,不能發電灌溉,田地旱了幾天,村民們意見紛紛,大聲疾呼要剝電線賊的皮。高菊娃氣呼呼地拉開手提包,果然有一捆電線。高菊娃急了說:“蘇紅,你咋幹這種事呢,這是犯法坐牢的呀!”
蘇紅獃獃地望了高菊娃許久,才輕聲地說:“要不是公公上門來逼債,咋也不幹這種事。”
高菊娃一雙稅利的目光盯着她說:“沒錢也不能幹這種挨槍子兒的事。這回可糟啦,村人都議論這件事,你叫我咋辦?”
蘇紅臉色突變申辯道:“你剛才不是說不回不幹就行了嗎?
怎麼著,我坦白了,政策又變啦?”
我心頭不覺湧起一陣強烈的厭惡感,鐵面無私地說:“不是政策變了,是怕政策饒不了你。”
蘇紅聳了聳肩說:“那我去自首。”
高菊娃擺擺手,把大家叫過小木屋裏說:“蘇紅,你先別去自首,我說個法兒。你有沒有被別人發覺?”
蘇紅眼睛一亮答:“沒人發覺。”
高菊娃臉上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說:“這樣吧,你今晚想法子把電線拉回去。”
瘦老頭子伸長脖子說:“蘇紅,那我沒法買啦,你得還我五百元。”
蘇紅把錢遞給瘦老頭一臉茫然地望着高菊娃說:“菊娃姐,可派出所那咋辦?”
高菊娃豪爽地說:“我負責,你就別管了。”
蘇紅從衣袋中掏出一迭錢放在高菊娃手裏笑着:“菊娃,你想得真周到,拿着。”
高菊娃沉下臉厲聲道:“蘇紅,你想陷害我貪污受賄搞腐敗。”她把錢塞回蘇紅的衣袋。
蘇紅愧疚地呆立着,動也不動似雕塑的冷美人。
瘦老頭見勢不妙轉過身咕咕:“真晦氣,我得走。”
我嚴厲地說:“瘦老頭子,你再不能買偷盜來的臟物。”
“我……我下次再不敢啦!”他兩隻小眼睛滴溜溜地朝大家轉了一圈就溜走了。
蘇紅看着瘦老頭安然無恙遠去的背影,心頭不覺湧起一陣驚喜:“我今晚一定把電線控回去。菊娃姐,你放心。我走啦!”
高菊娃恍然大悟地喊:“蘇紅,你等等。”
“啥事?菊娃姐。”蘇紅返回身挪到她的跟前問。
高菊娃拉着她的手輕輕地搓揉着:“你別耍滑頭,你把死鬼的遺產全獨吞啦,是不是?”
“那是我丈夫的遺產,就是我的。”蘇紅理直氣壯地說。
“你公公也有份。”高菊娃說。
蘇紅頭一昂說:“沒門兒。”
“人家惱火了要放你的腳筋呢,讓我擋住啦,要不你就成了拐子。”高菊娃把她的手一甩生氣道,“還指使人威嚇我。”
蘇紅挺挺高聳的胸部說:“我是闖過大城市的,也在路邊飯店打過工,我曉得有《婦女法》支持着呢,我不怕。”
我狠狠地瞪了一眼蘇紅說:“《婦女法》不是保障婦女的非法權益。弄不好告你個虐待老人罪就得進牢了。”
蘇紅柳眉一揚說:“我們早分家了,咋說我虐待老頭子,他又不是我的家庭成員。”
“分家不分家都是你的公公,有贍養的義務。不信,你賤骨頭痒痒要去進牢了,我不管。”高菊娃拉着我的手就走。
蘇紅追趕着喊:“菊娃姐,小李子,你們等等,錢咋分法?”
我說:“按法律嗎?一萬元遺產半邊掰,你分一半給公公。”
蘇紅似乎有些不安地望着我說:“是啥法律規定的?”
我輕輕地搓揉着蘇紅的手說:“《經濟法》和《婦女法》上都有明確規定。”
“老頭子嚷嚷要分一半呢,要不你們去給我圓圓。另外,他不讓我招老公,我就不給錢。”蘇紅忿然不平地說。
高菊娃笑笑說:“你丈夫死骨未寒,你就熬不住啦!哼,兩件事一併說。”
蘇紅激動得淚光閃爍道:“多謝啦,菊娃姐,小李子。”
“你一毛不拔,叔伯情分鬧得你不得消停。蘇紅呀,那次你和丈夫從山上摔下來,要不是老頭子把你救上岸送醫院,你也和他兒子一樣摔死了。老頭子為啥先救你,晚救自己的兒子呢,說明他有一顆好良心。蘇紅呀蘇紅,老頭子年輕死了婆娘,一包屎一包尿好不容易把兒子拉扯大,可是為了救你而失去了兒子,你要像親生女兒一樣孝敬他。他是你的救命恩人。”高菊娃拍拍蘇紅的手背。
蘇紅連連點頭說:“聽你的。”
高菊娃臉上綻開燦爛的笑容說:“蘇紅,你腦袋瓜靈光,年紀輕能力強,好好表現,趕將來我讓位給你。”
蘇紅往胸膛一拍說:“從今以後我聽你的,我們一起去找我公公吧。求你們給我圓圓。”
高菊娃望着我意思是讓我回答蘇紅。我心裏想要積極主動地調解好婚姻家庭工作,做到大事不出村,小事不出戶,把犯罪苗頭消滅於萌芽狀態。我說:“高菊娃,我們先去處理蘇紅的事件吧。”
我們走進了蘇紅的院子,院子裏有二間二層樓的嶄新房子,右邊一間是蘇紅住的,左邊一間住着的是她公公。我們走進老頭子家,他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咳嗽,額頭上搭上一塊濕毛巾。
高菊娃甜甜地叫了一聲:“老伯,咋病啦?”
老頭子挖了一眼蘇紅氣呼呼地說:“沒錢醫病啦,爛床死啦。
主任呀,你要為我做個主,死得冤往啦。”
“你媳婦馬上送你去醫病。”高菊娃俯下身摸摸老頭子的額頭,探探他有沒有體溫。
“人死茶冷,媳婦是人家的啦。”老頭子說著又咳嗽起來,呼地從喉嚨咳出一口濃痰,“呸”的一聲把濃痰射出尺把遠的黃泥地上,喘了一口氣說,“想不到做人落到這種地步,不如畜生呀!
畜生還有太疼着啦。菊娃,要是媳婦們都學你就好了。你瞅瞅我的大腿一按一個坑。為啥?沒錢買鹽巴,浮腫啦。廣播喇叭嚷嚷奔小康,而我老眼昏花奔災荒呀,快要餓死啦。天哎,我頭世造了啥孽,好心沒好報的。兒子呀,你為啥不從墳墓里升起來瞅瞅這沒良心的毒婆娘,閻王老爺,你快來救救我,把我帶到兒子那裏去吧!“老頭子像一隻受傷的野獸乾嚎着。
我噙着淚道:“老伯,您別這樣,傷壞了身子骨,蘇紅認罪來啦。”我下意識地看看蘇紅又直直地望着高菊娃,高菊娃給蘇紅使眼色。蘇紅柳着步子跪到老頭子床前哭泣着:“公公,都是我不好,你老就看在死鬼的臉上,饒了我吧!”
高菊娃拍了拍蘇紅的背笑容可掬地說:“你快去拿錢來。”
蘇紅起身去隔壁取錢去了。我們貼心地安慰老頭子,還向他講明了法律上分遺產和再婚的規定。
老頭子那皺紋滿布的眼睛不停地閃動着淚花說:“反正我沒幾年活頭了,法律上咋定就咋定。”
一會兒,蘇紅拿了二千五百元遞給老頭子,笑嘻嘻地說:“公公,就讓我做您囡吧。”
老頭子嘰嘰咕咕:“你……你不嫁人啦?”
蘇紅毫不猶豫地答道:“要嫁和您一起嫁過去。”
高菊娃興奮得兩眼閃着光芒道:“老伯,您就招個女婿吧。”
老頭子激動地捧着錢嘴角流露出非常甜蜜的笑意:“好,招一個好防老,我死後財產全給你,好蘇紅。”
蘇紅用毛巾擦了擦老頭子的臉,極其溫柔地說:“財產是小事,照顧您公公才是大事。我們馬上抬您去看病。”
高菊娃欣喜又激動地說:“走,老伯,讓我們一起把您抬去。”
我們哪裏知道老頭子生的是錢病,他笑嘿嘿地捧着錢說:“不去醫院啦,一點頭昏冷熱的喝一碗薑湯,往被窩裏一悶出身汗就好了。”
蘇紅熱情地朝老頭子笑了笑說:“我去煎薑湯。”
我和高菊娃這才鬆了一口氣,走出蘇紅家。
我和高菊娃急匆匆地朝吳多金家走去。突然,我看見虎娘一隻手拿着繩子,一隻手提着農藥瓶,身上掛着照片底板興高采烈地朝我們走來。
高菊娃一眼瞧見虎娘,便喊:“虎娘,你找到了農業上的致富路啦?”
虎娘狡黠地笑了笑說:“找到啦,鄉計劃生育辦公室非常重視,個人集資捐款給我上千元呢。”
我略帶着幾分讚許的口吻說:“虎娘,你真是巾幗精英啊,致富了,別忘村裏的姐妹們。”
虎狼把手中的繩一拋咧着嘴說:“我一定帶頭致富。”
高菊娃說:“虎娘,你談談致富的經驗嘛。”
“以後再談吧,我得馬上回家去,家裏人等着我呢。”虎狼興沖沖地走了。
我們進了吳多金家,只見他那祖傳下來的小木屋因年久失修,破爛不堪,泥土地面,坑坑窪窪。吳多金夫妻倆熱情地端凳讓坐。四川佬耷拉着腦袋悶坐在一條凳子上。臉上帶有幾分沮喪和憂愁。
吳多金直戴了當地說:“這事就衝著李同志、高主任,才沒去法院告四川佬的狀,你們可得給我們做主。”
我們默不作聲地看着僵坐在凳上的四川佬。四川佬冷冷一笑說:“別想下理反上理,不管咋說王仙花都是我老婆。吳多金強佔去了,還生了一個胖小子,就是犯重婚罪,我是看在王仙花十幾年的做夫妻份上,才沒去法院告呢。”
吳多金氣憤憤嚷:“你不是男人,還得賠償王仙花的青春損失費。”
我看看高菊娃,高菊娃又看看我,我們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高菊娃上下打量着四川佬說:“咋啦?你是女扮男裝?”
王仙花極力控制住心頭的怒火平靜地說:“我同他結婚十三年,他和老娘總罵我是不生蛋的雞,比不上畜生,我在他家裏低聲下氣地夾着尾巴做人。”
我驚詫萬狀地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吳多金久久地凝視着王仙花半晌說:“王仙花是被人販子弄上船來,以二千塊介紹費賣給我。因我老婆死得早,忍不住那個……當夜,我們就成了一對。”
王仙花笑吟吟地在吳多金光滑的肩膀上咬了一口說:“死鬼,你就不知道羞恥,什麼話都會說。”
吳多金擰了一把王仙花的大腿興奮地說:“二千塊也沒白費,王仙花結婚十三年還是黃花閨女,天曉得!”
我驚訝地望着王仙花。
王仙花萬分痛苦地說:“十三年啦,四川佬裝模作樣地壓着我;十三年啦,我從來不好意思向人啟嘴;十三年啦,我忍受四川佬的譏罵和挨打……”她憤恨地說,“直到和吳多金睡覺,才曉得四川佬是個不中用的男人。”
四川佬滿臉通紅漠然地搖搖頭說:“得啦,得啦,過去啦。
為了王仙花我賣掉家裏一切可賣的東西,不給錢我回不了家,要不我就去法院告你們重婚罪,畢竟找和王仙花共床了十三年呀。”
王仙花兩手往腰裏一叉:“白告,我同你又沒有打結婚證。”
“反正我是光桿一個,滿身是債,還是爛死在你們這裏好。”
四川佬憤怒地吼道,那凶煞之態尤如一頭髮怒的雄獅。
高菊娃掃了大家一眼,提高嗓門道:“你們都拉倒吧。四川佬,王仙花白白在你家幹活了十三年,按理你得賠償青春損失費。”
我攀然地抬起頭來輕聲道:“四川佬,你別控告他們犯重婚罪啦。一是你沒打過結婚證明;二是你是不中用的男人,法律上有明確規定性無能者一律不能結婚。”
高菊娃說:“不過你路途遙遠來到這裏兩次也不容易,回去的路費嗎?我們是會想法子給你的。”
我非常擔心四川佬人財兩空,萬一想不通自殺身亡,心頭湧起一股真真切切的憐憫感說:“高主任說得對,四川佬,你吃過飯沒?”
吳多金放好飯桌笑着招呼說:“我們開飯吧,來來來!大家一起喝酒吃飯。”
王仙花一下子把早已準備好的酒菜端上桌,大家喝了一會兒。
高菊娃望着垂頭喪氣的四川佬,說:“四川佬怪可憐,為了找老婆變成了窮光蛋。你們夫妻倆就給他回去的路費吧。”
我見他們夫妻倆不吭一聲,便說:“吳多金,你把路費給四川佬,就當做扶貧用了吧!”
四川佬兩眼已是淚光閃爍,要不是在我們面前,他興許要呼聲大哭一番的,他說:“我和王仙花同床了十三年,別看我們打罵吵鬧。一旦失去了王仙花,我吃飯不香睡覺不甜,賣了家什借了錢,找遍了大半個中國。你們瞅瞅,我的這雙腳板全是血泡,還化濃流血。”他說完脫了鞋子。
王仙花瞅着四川佬的爛腳板,紅着眼圈說:“吳多金,給他”
八百元錢吧,就算作計劃生育罰沒款,買了個胖兒子。”
吳多金思忖片刻后,呷了一口酒說:“由你吧。”
王仙花說:“高主任,你今晚就把這事斷定算了,下次不再磨纏。”
高菊娃和藹一笑:“四川佬,同意否?”
四川佬哭喪着臉默然地點點頭:“同意。”
高菊娃望着我謹慎地說:“請小李寫。”
我心裏想這樁婚姻事件的確也很特殊,我對照了一下法律覺得沒有犯重婚罪,但也不符合哪條法律條文,心頭忍不住源起一陣心酸和憂痛,便說:“高菊娃,還是你寫吧!”
高菊娃吩咐道:“拿紙筆來!”她就着桌就寫:茲有立字人吳多金,四川佬。三年以前,吳多金打工在外,四川佬其妻王仙花受不了丈夫的虐待,離家出走,巧遇吳多金,兩人一拍即合,結為百年之好。今經雙方商定,同意吳多金交付人民幣八百元,以賠償四川佬失妻的損失。從此王仙花就是吳多金之妻,四川佬不得糾纏。雙方言歸於好,口說無憑,立書為證,不得反悔。
吳多金(手印)
王仙花(手印)
四川佬(手印)
1998年11月30日高菊娃念罷說:“簽字吧!”
吳多金搔搔頭淺淺地一笑說:“那我得給你們打欠條,為了購買王仙花,負了債沒有現錢啦。”
四川佬生氣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擱說:“鬧了半天是欠着?我要現錢。”
曼多金指指屋裏說:“你看這屋裏哪件東西值錢,你就拿走吧。”
四川佬看看屋裏只剩下一張油漆剝落的眠床,沒啥值錢的東西,就看看院子裏的一頭母牛還值錢,他就說:“就要那頭母牛啦。”
吳多金說:“牛沒啦,我咋種田呀,影響全村奔小康的指標。”
他又把目光射向我們說,“我們奔不上小康,你們當幹部的臉上也沒光彩。”
四川佬說:“不給錢,咋回家去,人家逼債上門,老娘活不長啦。”他就傷心地啪嗒啪嗒掉眼淚。
王仙花眼睛一熱流着淚,朝四川佬身邊鎖了挪遞過毛巾輕聲說道:“別哭,我們慢慢商量商量。”
高菊娃冷峻的目光凝望着王仙花變幻莫測的神色,說:“還要商量,你自己答應給他錢的。”
吳多金毫不隱諱地說:“要不,等母牛生下小牛犢,賣了錢給四川佬吧。”
“多長時間?”四川佬猛地喝了一口酒問。
“時隔半年。”王仙花答。
“這不行,我急用。”四川佬嚷道。
“你們不給錢,打官司我就不插手啦。”高菊娃一雙滿含怒意的眼睛不停地看着他們說。
“要不就欠一半給一半,”王仙花問四川佬,“咋樣?”
四川佬嘟噥:“其實我也不是硬着逼錢,實話實說吧,為了找到王仙花,我花費了許多路費,負債纍纍啦!”
我們啞口無言,吳多金要我們多喝酒,我說自己不會喝酒,高菊娃也說不會喝。我們就讓吳多金和四川佬倆對着喝,他們喝得都有些迷糊。四川佬嘆口氣說:“十三年來我的確對不起王仙花,要不是生活所逼,我決不要八百塊錢的。”
吳多金把酒盅一放說:“那你就把我的母牛拿走,我再想別的法子。”
高菊娃說:“哈法子?不種田咋餬口。拉倒吧,我去向鄉親們湊借給你八百元。賣了小牛犢馬上還錢。”
王仙花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忙給高菊娃夾菜:“多謝你啦,幫我闖過這難關。”
四川佬閃動着微紅的雙眸說:“我也謝你啦。”
吳多金說:“四川佬,你回家生活難度,就留下來幫我砍柴賣。”
王仙花興奮地說:“四川佬,讓孩子認你為乾爹。”
高菊娃用驚疑的目光望着他們說:“影響不太好,外界人以為二夫一妻呢,叫我咋交代?”
吳多金眼珠子一轉說:“不要你咋交代,就說四川佬是我的大舅子。”
王仙花給四川佬邊斟酒邊笑吟吟地說:“對,對對對,就當我的大哥。”
我們五人都樂了,王仙花猛地勸他們多喝酒,吳多金和四川佬你一盅他一盅地對喝。喝到半道,吳多金突然跪在四川佬的面前:“大哥,我對不起你,搶了你的老婆。”
四川佬扶起吳多金,滿臉通紅嘴吐酒氣:“沒當這會事,你待她好我就放心了。”
吳多金站起來死魚眼一瞪,手一揮說:“大哥,你放心,我一定待你妹子好!”
王仙花從搖籃里抱起胖孩子往四川佬胸前一塞:“孩子,叫一聲乾爹。”
四川佬樂得哈哈笑,感慨萬平地用他厚嘴吻吻孩子。孩子也樂得咯咯笑,用那胖乎乎的小手摸着四川佬的胡碴兒,四川佬激動地說:“孩子,快叫聲乾爹。”
高菊娃似笑非笑地說:“鬧了半天,你們是一家人。我們吃飽飯走啦!”
王仙花急忙問:“錢呢?”
高菊娃說:“打條子,回頭我給你。小李,我們走。”
我十分感謝他們的熱情招待,講了一些感激的話,如釋重負地跟着高菊娃走了。
深夜,我被“嘭嘭嘭”的敲門聲驚醒了。高菊娃連忙披衣下床去開門,只見好端端的天,一下子狂風暴雨。
高菊娃開門一看是吳阿婆,吳阿婆渾身濕淋淋地哆嗦着身子說:“菊娃呀,我家媳婦要產娃啦。已經產了三天三夜,還是生不出孩子。”
“你兒子呢?”高菊娃焦急地問。
“我兒子賣柴去了,咋好啦?”
“送醫院,你咋不早說呢?”高菊娃拿起雨披二話沒說他就往外沖。
我連忙從床上爬起來:“等等我,我也去。”我望着吳阿婆說。“你咋不早點送醫院?”
“我想省幾個錢自己接生,哪曉得弄成這樣。這胎兒恐怕不是我兒子生的吧,我兒二十年來沒生育能力。”
高菊娃蹩着眉說:“科學發達啦,醫治不育症多着呢。吳阿婆,你別亂猜疑。”
“這是人命關天事啊。”我心想不能“娘奔死”,“兒奔生”的悲劇在婦女姐妹身上重演,我催促說,“快把產婦送醫院。”
我們便順路地叫上了蘇紅和另外二名婦女。冒着風雨像落湯雞似的奔到吳阿婆家,只見產婦劇烈的陣痛,凄厲的叫聲,大汗淋漓地用手摳破被床單。
“抬起來快走吧!”我十分焦急地說。
“風雨太大,還是等會兒。”胖婦望着屋外的大雨說。
“等不得。”高菊娃提着空擔架跨進門來。
“天黑雨大,弄不好滑下山坡就沒命啦。”另一個婦女說。
“我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產婦受折磨,大家快一點吧!”我把擔架鋪好。
“是呀,快送醫院。”蘇紅說著,便抱起產婦放在擔架上。
我們五位婦女抬着擔架上呻吟的產婦,迎着狂風暴雨,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艱難爬行。全身濕淋淋的,像從水裏撈回來一樣。經過二三小時的艱苦奮戰,終於把產婦送到了醫院。
“誰是她的家屬?”醫生打量着我們說。
“是我丈夫叫別人生的,我……我……”產婦劉小麗閉着眼睛地吸咽着。
我們面面相覷。
醫生問:“你丈夫叫誰生的呀?”
劉小麗猛地睜開眼睛說:“是我丈夫生的呀!”
高菊娃說:“小麗疼昏了頭,講糊話啦!”
我望着劉小麗奄奄一息的痛苦神態,抑制不住內心的擔憂。
我問醫生:“不要緊吧?”
“難說。血小板降低。”醫生答。
“血壓很低。”護士長凝視着血壓計上的銀柱,她的臉上掠過一絲不安的陰影。
劉小麗臉色蒼白,仍處於昏迷狀態。
“要給她輸一點血。”我惶惶不安地問。
“半夜三更到哪裏去要血?區區衛生院,設備夠差了,沒有血庫。”醫生憂鬱地答。
“抽我的,我是B型。”我伸出胳膊。
高菊娃也伸出胳膊。
“你願意?”醫生問高菊娃。
“只要能救命,我什麼都願意。”高菊娃回答得乾脆。
采血、驗血、定型、交叉……生物檢驗師忙碌了一陣。可惜我的血型不符。
醫生即刻寫了醫囑。高菊娃的O型血,正一滴一滴地往劉小麗的血管滲透。
這一夜,我們幾位婦女守在產婦的床邊,通宵不曾合眼。拂曉時,產婦順利地產下了一個女兒。我看着小手腳亂抓亂踢的小嬰兒,耳邊又想起了吳大娘的話和劉小麗的囈語,我心裏想誰是女兒的親生父親,難道她的丈夫知道自己不會生孩子,叫人家代替的嗎?難道雪鳳哥是嬰兒的親生父親?忽然,我想起矮子之妻嚷過人工授精,難道他們的孩子也是人工授精的產物?
天大亮了,雨漸漸地小了,當我們精疲力竭地回到家,只見籬笆牆外停着一輛綠色的自行車,站着一位高大的郵遞員。他看見我們就迎上來說:“高菊娃,你的信。”菊娃接過信朝我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