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結婚是滿足人的心理和生理需要,就是使人感到溫暖不再孤獨。高菊娃結了婚,除精心照料癱瘓丈夫外,就像牛似的在田間默默地耕耘。可她沒有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因為蔡老黑脫離了社會變得孤陋寡聞,她不得不整天沉浸在他的“喲唷……
喲唷……“的痛苦聲中,可蔡老黑又是一個本性惡毒、靈魂劣卑、為人狹窄於一身的癱瘓人。她能向誰傾吐着她對人生的追求、失望和迷們?向誰傾吐着內心的痛苦、煩惱和歡樂?她把這些緊緊地裹在心裏十多年了。我希望她用粗糙的雙手和熾熱的心,從悲慟、艱難的疑慮中走出來,打破舊俗的偏見嫁給情夫吧!我對高菊娃充滿了熱烈的感情。窗外的強烈陽光吸引不了我,而她像一塊磁鐵深深地把我從樓上的小閣樓里吸引下來。
我輕輕地下了樓梯,一隻大花貓從灰堆里爬出來,怒氣沖沖地向我招呼了一聲。我走到灶堂呆坐着,高菊娃拿着一堆臟衣服從蔡老黑屋裏走出來,同我打了一個招呼,便把臟衣服泡在木盆里。然後,坐到我的身旁鼓動着一隻大風箱,把火焰扇上煙囪。
我慢悠悠地走過去親切地說:“高菊娃,讓我燒吧。”
高菊娃才站起來,繫着圍裙,挽着袖子,光着兩臂,從灶后提起一隻豬水桶。桌下的一隻母雞帶着一窩毛茸茸的小黃雞“咯咯咯”地叫了起來,它的叫聲引起了院裏吃食的十幾隻肥大的公母雞,也彈着兩腳“咯咯咯”地躥進小木房。高菊娃把豬水桶往灶頭一放,從木架上取出一簸箕稻穀,邊朝院子裏走去邊叫着“雞……咯咯呼……雞……咯咯呼……”她把一大群雞引到院子中央,把稻穀曬滿地,它們翹着尾巴在啄食。高菊娃回屋,忙碌地把泡進水裏的臟衣服胡亂地撒上白色皂粉搓了幾把,伸了一下腰站到灶前,掀開鍋,把幾塊紅薯放在灶岸上,可能為自己準備的。然後她拿走飯掀把其中幾塊白薯拚命地操碎,又從灶頭的銅罐里舀出沸滾的水倒進鍋里,轉身到涼棚下扒來一簸箕綠色的白薯葉子,量了一滿升米糠全倒進鍋里用木棍攪着,成了紅、綠、黃的大雜繪。片刻,她把鍋里的豬食裝進木桶里,朝院子裏的豬欄走去,三頭肥豬見到她都昂着頭,發出親昵的“哄哄哄”聲,她吃力地把木桶提過豬棚里連同她的身體也進了豬棚。高菊娃那忙碌的勤勞身影,總在我身前身後閃動。
一個身穿西服的高大男子從外面奔進來高喊:“菊娃,你讓我找得好苦呀!”那男子興奮得發了狂,好像連快樂都沒法表示了——可不,看他臉上那副神情,你還道是天大的喜事呢。這會兒,高菊娃從豬棚里鑽出來,還是一股勁地瞅着他。
倆個人的目光相撞,頓時起了火花,而且產生了定格效應。
院子裏的鳥兒噤聲了。
空氣也停止了流動。
這是怎樣的情景呀!就像戲劇舞台上書生小姐一見鍾情的情景那樣,誰都不願把視線移開。
“的麗——”驚起的鳥兒大叫一聲,驚動兩個痴迷的人,首先是高菊娃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立即低下頭,不好意思地說:“你是?”
那男子說:“你不認得我么?瞧吧,我並不是陌生人,是你老鄉王文龍。”
高菊娃流露出一種如夢初醒的驚訝:“狠心的文龍,你不該一去就是十多年,音無音信,從來不想到家鄉人。”
“比你想着我,還稍許好些吧。”王文龍咕嚕着說道,“是你使我離家出走。”
高菊娃朝蔡老黑房間裏偷看了一眼,敏捷地感到有一雙眼睛侵擾着她的思緒,使她無法沉入漫遊的古怪多變的思路,愣了一下,雙手往褲子上擦了擦壓低聲音說:“怎麼是我?”
王文龍深沉地凝望着她,黯然神傷地說:“你還記得那天黃昏,你砍柴下山路過水庫脫衣游泳。那時,我扛着鋤頭去放田水,瞧見你便偷偷地躲在岩石後面觀看,當你離水而出,優美的月光瀉在你像白銀塑雕似的維納斯軀體上,一種強烈的原始衝動使我再也不能自制,一個箭步衝上去攔腰抱起你,可我不明白你為什麼大喊大叫引來了村民,我連忙放下你躲進岩石。村民們圍着直打哆嗦的你,嘰嘰喳喳地問個不停:“你看見罪犯的臉沒有?身高?還有別的特證?‘你顫顫地回答:“沒有……
沒看見他的臉。身高一米八左右。‘村民們建議要去派出所報案,有人說這叫強姦未遂,至少也要判個流氓罪……”
王文龍皺着眉頭沉吟了片刻,抬起眼睛帶着逼問的神情望着高菊娃說:“你還記得嗎?”
“我……我記得。文龍哥,是我害苦了你。請……請你饒恕我。”
高菊娃那漲紅的臉突然變得陰沉了,一會兒窺視一下小木房裏的蔡老黑,一會兒又看着王文龍,現出一種迷離恍惚的神情,顯而易見,高菊娃說這話時那樁時刻忘懷不了的傷心事,彷彿又在她腦子裏浮現了。
王文龍怕勾起她的痛苦,他立即告訴她。那時他聽到流氓罪,腦袋“嗡”的一聲巨響,彷彿碰撞到監獄的鐵窗,恐怖得轉身就跑。他跑呀跑,跑得渾身汗透,兩腿酸痛,終於扒上了一輛載煤的列車,蜷縮在中間車廂的一個角落裏,列車不分晝夜地隆隆向前飛馳,像拖着一座黑色的小山丘,哐啷哐啷的行進節奏,伴着偶爾一聲刺破長空的嘶鳴,顯得那麼氣派雄渾、勢不可擋。他一天兩夜的提心弔膽和精疲力竭,昏昏入睡了,腦袋和身子隨着列車的行進有節奏的晃動着。突然,列車一陣緊急制動,他的後腦勺略地撞在車廂牆板上。他醒了驚慌地睜圓大眼睛尋視,發現沒有警察跟追,但他仍盡量地縮短脖勁,蜷縮身子,恨不能將自己變成一個煤塊,插進車廂煤堆里。
列車行弛了三天三夜以後,停在海南的一個郊區埠頭上,王文龍不像個人像鐵路邊的一塊黑色路標。他忍飢挨餓向一口小水塘走去,用雙手捧喝了一肚子涼水后,發現水中自己油黑的臉上,除了偶爾眨動的眼睛露出些許的白色,其餘和煤一樣,加上被高菊娃抓后的裂痕隱隱作痛。他本想清洗一下,但害怕露出真面目被警察通緝逮捕。不久,他成了埠頭的搬運工人,但不敢露宿街頭,改名換姓隱匿在車斗或貨船里睡覺,穿着破衣襤衫、是不衛生還是水土不服,他渾身潰爛了,流膿流黃水。奇癢,癢得他用骯髒帶繭的手到處亂抓,抓破了的地方給了一層層褐色的痴。這塊剛好,那邊又抓破了,又結痴。沒藥吃,沒藥擦,他癢得常常一整天不吃飯,寧可剝去一層皮,也不願受這奇癢的罪。他的身上留下了永遠也腿不去的一塊一塊灰色的印記,由於長期的體力勞動,臉色黝黑,肌肉粗糙。
有一次,王文龍身體發熱,口舌乾裂,正值炎熱天,他很吃力地硬杠着一麻袋稻穀,一不小心撞着兩位遊手好閒的當地小青年身上,他們冒火了,罵王文龍狗娘生的瞎了眼睛,他低三下四地向他們賠禮道歉,他們聽他的口音是外地人,當即把他翻倒在地,拳腳相加,但擁擁擠擠的圍觀者中沒有一個人敢來勸解,好像圍着一具屍體的許多烏鴉似的,他們打夠了才解恨,王文龍鼻青臉腫地從地上掙紮起來,幾乎爬回了家。
萬籟俱寂的深夜,王文龍對着黑暗或星星沉思苦想。忽然,他看見高菊娃穿着白色的長裙從窗前輕輕飄過,霎時,他從床上躍起來追趕着她,發出瘋狂而悲慘的呼聲,千呼萬喚着高菊殊的大名,摔倒了又爬起,爬起了又摔倒,而後撞在一根電線杆上血流如注。突然,王文龍看不見了她的幻影,驚愕或失望他暈眩在地上。他哭過、痛苦過、絕望過,真想去自殺,但懷着對她一絲微弱的愛慕之情,迫使他倔犟地活下去。他時常把素不相識的姑娘誤作夢寐以求的高菊娃,鬧過一些笑話。
一個春光明媚的早晨,王文龍弓着背很吃力地在埠頭搬運一麻袋玉米。突然,他看見一位頎長的少女“外通”一聲掉進大海里,烏黑的頭髮上下浮動了幾下就不見了。有人在岸上高喊救命,他猛力地把玉米摜在地上,連衣帶褲地跳入水中,把她救了上來。原來她的父親是深圳康發公司總經理,她為了報答他的救命之恩,讓她的父親把他安排在公司當職員,去掉了他的破衣襤衫,坐在明亮的辦公室大樓里,美麗的姑娘帶他去電影城,逛西遊城喝高級飲品,哈美味佳肴,沒幾天工夫他們轉遍了深圳所有吃喝場所。後來,那位姑娘向他求婚,可高菊娃的音容笑貌無時無刻不在他的腦海里沸騰,他婉言地謝絕了那位姑娘,離開了五彩班斕的地方,也得了一個冷酷無情的名聲。車水馬龍的鬧市,琳琅滿目的商店,高聳的大廈,這一切彷彿不再吸引他了,高菊娃有一種內在的力量像磁鐵,把他從千里遙遙地吸引到了她的身邊。王文龍深情地向她傾吐了一切后又說:“菊娃,你嫁給我吧。”
高菊娃看着王文龍半天不吭一聲,想她的心事。王文龍激動地拉着她的手懇求道:“你嫁給我,我們共同照顧蔡老黑。我掙了一筆錢,可以造房子,也可以討個保姆照顧蔡老黑。”
高菊娃迷惘地望着他苦澀地一笑說:“文龍哥,你想到哪裏去了?我和蔡老黑是結髮夫妻,還生了一個孩子,對於改嫁的事我根本沒有想過,不管那個男人是富還是窮。”
王文龍滿以為可以輕鬆地挽救陷入貧困泥潭中的高菊娃,不僅讓她能逃離哀聲遍野的窮山惡水,還能使她在縣城中的上流女人間獲得一席之地。他眼裏含着激動的淚水說:“菊娃,一個長年累月躺在病床上的癱瘓者,靠着你服侍的病人,有什麼夫妻恩愛可說呢?你別給我說傻話。你的眼神告訴我,你在撒謊。你是否知道我生命中最思念的就是你,即使其他一切都毀滅了,獨有你留下來,我依然還是我。假使其它一切都留下來,獨有你給毀滅了,那整個宇宙就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陌生人,我再不像它的一部分。我……我深深地愛着你。菊娃,我求你嫁給我吧!”他激動他忘了外界的一切,彷彿只有他倆似的瘋狂地抱住她,狂烈地吻着。
高菊娃賭氣地一把推開他說:“——天,你講這些話真是發瘋啦!你怎麼敢——在我的家裏?”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王文龍把那強烈的歡樂稍稍地壓下去,他那深深籠罩着的眉毛和充滿着黑色火焰的眼睛裏,還仍潛伏着半開化的變性,不過已經抑制了。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說:“我在生活的苦海里拼搏了一番,掙了錢都是為了你,你嫁給我吧,菊娃。”
“我不能,我已習慣於事事都要為別人着想,心裏裝着的也是人家。文龍哥,你忘掉我吧,你……你走吧。”高菊娃帶着哭腔便咽道。
王文龍簡直沒有料到高菊娃會說出這些話,真叫他一肚子歡天喜地化為烏有,腦子裏也像電線短路剎時一團墨黑。他啞了很久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感到自己是個又蠢又笨又不理解高菊娃的人。囁嚅着說:“你是有血有肉的人,也有六情七欲呀!
你還算一個有見識的人,思想還這麼保守。菊娃,你……我要娶你。”
“不,文龍哥,請你遠遠地離開我!”高菊娃說出這話時,嗓音低沉而壓抑,一字一頓,努力剋制着聲音的顫抖。
“你已經鐵了心,我沒有希望啦。我走,你要多保重自己的身體。”王文龍從衣袋裏掏出一捆錢放在地上說,“菊娃,你要是遇到什麼困難,同我說一聲,我儘力而為。我走啦。”他沒有遲疑地望着她。從他深情的眼神中可以發現,他必須在她從他的視線里消失殆盡之際,最後看一眼她迷人的眼睛和身體。他又說:“我不相信你的語言,只信你的眼睛。”他說完拔腿就走。
“等等,文龍哥。”高菊娃喊叫着,從地上拾起一捆錢追趕着王文龍。不知他們說了些什麼,王文龍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從她手裏接過錢垂頭喪氣地走了。
高菊娃呆望着他遠去的身影,失魂落魄地足足站了一個鐘頭,淚水已經溢出眼眶,目光模糊地盯着前方。
我喊了一聲高菊娃。她轉過身來,用手擦了擦眼淚,像丟了一件貴重的東西,而且沒有指望找回來似的朝我走來,努力剋制着心裏的痛苦,咧咧嘴說:“小李子,剛才的事,你瞧見了。
等到下輩子我一定要嫁給像王文龍這樣從不‘輕諾’,但卻‘守信’的重情義的男人。”
我緊鎖着眉頭,沉思着他倆的事。
高菊娃像猜透了我的心思似的,她哽咽道:“命運為什麼對我如此殘酷?在我渴望得到的時候,我找不到夢;在我已經認命不想再有夢的時候,夢卻悄然而至。讓我扼殺掉夢,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多麼希望自己有個言正名順像王文龍這樣的丈夫,可我卻不能……”
高菊娃要是下決心嫁給王文龍,那就改變了她的整個生活,也可以馬上離開貧困的山村,還享有了一個富婆的榮耀,就是不說做富婆的那份榮耀,單是有個安穩可靠舒適富足的家庭,也是女人們朝思暮想的啊。我真想勸說她為了王文龍這一份感情應該格外尊重他。可我心裏顛簸滾動着的是她的情夫,畢竟她與情夫生了一個孩子,若是她的情夫身影一出現,也許王文龍就在她心頭上不復存在。我想這是她情愛中最為寶貴的珍藏,幾乎支撐着她的全部精神生活。一個女人,生活中也許有幾個男人,精神中只有一個男人,那他們就會相伴永生。
突然,蔡老黑敲起了銅鑼,高菊娃迅速地把豬食倒進豬糟,空木桶往地上一放,大黃狗“汪”的一聲竄向豬桶,與她撞了一下,她往大黃狗背上一拍,汗淋淋地奔進蔡老黑的房間,上氣接不下氣地問:“老黑,你……你叫我幹什麼?”
蔡老黑痛苦地用手壓住自己的肚子一夥一吸地說:“我……
我拉不出屎,肚子絞痛難盡。“高菊娃二話沒說熟練地掀開被子,露出蔡老黑乾癟癟的肚子。高菊娃彎下身~只手擠在他的肚子上。一隻手伸下床底的洞口用食指控着他的肛門,疏通了他的大便。蔡老黑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笑嘿嘿:“通啦!“屋子裏瀰漫著令人作嘔的糞便味,不論是誰都能感到鬱悶和沮喪,高菊娃聞慣這樣污濁空氣,但從她臉部的表情來看,也免不了噁心。
我討厭地看着造孽不長進的蔡老黑,心裏直反胃就把目光轉向窗外,金色的陽光普照着大地,綠水青山發著光亮,田地里一片片沉甸甸的稻穀反射着黃光,這是農民付出血汗而獲得的果實。而高菊娃付出的血汗獲得的是什麼呢?我又轉過頭來看着他們,只見陽光照耀下的窗口上,彷彿有一根綠色妒嫉之蛇發出一陣嘶啞聲,“呼”的一聲竄了出來,盤成了高低起伏的圈圈,鑽進了蔡老黑的背心,一直咬嚙着他的內心深處,兩分鐘后地劇痛地喊:“菊娃,我剛才懵懵地聽見你與男人說話聲。”
“是與我的老鄉王文龍。”
“活見鬼,你不是答應我不跟男人說話嗎?爛破鞋。”蔡老黑氣憤得精神紊亂不能自持,不停胡思亂想后的種種猜忌和憤怒,造成他歇斯底里地發作。蔡老黑伸出手狠命地抓落了高菊娃的一把頭髮,將頭髮塞進嘴裏吞下去說:“你是我的結髮夫妻,到天到地都屬於我的。”蔡老黑目光盯住她火一樣的灼熱憂慮,彷彿四周的牆壁永遠驚醒地站立着,被蔡老黑的某種擔心和提防,焦慮得無法輕鬆。
高菊姓負疚似的立在蔡老黑床前,彷彿內心有一聲驚雷郁滯多年無法炸響,只好平靜地望着他淡淡地說:“老黑,何必動肝火,催自己的生命呀,再說王文龍永遠也不會來了。”
“真的不來了?”蔡老黑暗淡的眼眶內,閃過一線光芒而又很快地消失了。
“你放心,他真的不來啦。”一股壓抑着的生氣在高菊娃的臉上流露,在她亮晶晶的眼睛和把她的朱唇弄彎曲了的輕微的笑容之間掠過,她竭力隱藏着心裏的憤怒抬起眼睛望着窗外。
“不來就好,我眼睛容不下在你面前的半個男人。菊娃,我太中意你了,俗話說得好罵是親,打是愛。”蔡老黑一肚子恨已經全消散了,拉着高菊娃的手,彷彿是用濃厚、甜蜜的愛情來回報她似的說:“若是你先死,那我就直挺挺地躺在你的墳頭,像一隻忠實的狗那樣死去。菊娃,你是我生命中的全部快樂,是我也上唯一的親人,一旦失去你我就會發瘋而死,可憐可憐我吧!你要看在老天爺的份上先把我們的墳墓造好,這樣我死也瞑目了。”
高菊娃臉朝牆壁,牆壁像是眼睛凝視着她的目光,像是穿刺心臟的利劍,阻擋着她走向外面的世界。高菊娃那自身心靈的厚繭與蔡老黑變成了的帝王般森嚴的愛,是阻隔她向外界誘惑探出身去的城堡,這城堡被高菊娃和蔡老黑日積月累的相依為命,一筆一筆塗染成晃眼的黃色,像運動會上裁判員的黃牌警告,貼近城堡走近高菊娃的犯規者,必定要處罰出“場外”。
一陣劇痛—一徹底絕望的痛苦—一充溢並撕裂了我的心,使我想起了中國古代的事。古書上說,舊時歷代太監的傳統,凡是凈身之後,閣下來的陽物用油炸透,再用油紙包好,垂吊在高處僻靜的房樑上。太監死時,親屬必須將他那個東西放在棺內,連最貧窮的太監的親屬也不會忘掉這件事。其說是這輩子已六根不全,來世還可以變成個整身子。蔡老黑用他的心計一刻不松地掠取高菊娃的一切,連死也不放過她。蔡老黑的眼睛只管盯着我,我沒法老是這樣回瞪他,只怕我忍不住勸說高菊娃,把“離婚”兩個字吐了出來,讓他痛不欲生。此刻,我一點不含糊地感覺到呆在這樣“美好”的家庭里,有些坐立不安了。
我似乎在奪取他人的人權,使高菊娃在先進典型的高壓下,硬是與蔡老黑過着活守寡的受罪生活。我不知不覺地把蔡老黑和她的情夫聯成一起進行了鮮明的對比。彷彿一個是觸目凄涼、荒山起伏的煤區,一個是一片青苹肥沃的山谷;一個是矮瘦乾癟的骷髏,一個是高大健壯的軀體:一個是凄涼、呻吟的哀聲,一個是和潤、低沉的音調。他們兩個截然不動,她的情夫那高大的身影彷彿在我眼前晃動,由此聯想紛至沓來,一會兒是那些深情動人的詩歌,一會兒是小說電影中的戀愛情節——牛氓和瓊瑪,保爾。柯察金和冬妮亞,他們都曾令我熱愛和感動,還為他們的離別的分手流下過許多淚水。可不知為什麼?我真想毫不留情地把蔡老黑和高菊娃分開,也為高菊娃找到情夫而欣慰。我又朝蔡老黑的房間看去,觸目的破銅鑼伏在牆壁上泛着銹綠色的光,永遠低着頭顱,彷彿是蔡老黑的同謀,陪伴着他的冥思苦索。但是它的響聲只能在小木房裏,在高菊娃和蔡老黑互相滲透呼吸聲的慣性里迴旋,任何不安分的企圖傾向戶外的慾望,都會被森嚴的折斷,阻絕……
我窺視着蔡老黑和高菊娃,只見高菊娃愣了一下咧咧嘴把手指往蔡老黑的腦門一戳說:“我的蠢蛋蛋,怎麼丟下你不管,我們的婚姻是‘天作之合’,隔日就造墳墓,我死也是你家的人。”
誠然病入膏肓的蔡老黑,是十分感激有個親人日後在他寂寥孤苦地走向冥界之時,守在床前甚至與他一起走進墳墓。高菊娃答應他把倆人的墳墓造成一起,叫他興奮不已。他那枯陷的眼睛內汩汩地湧出了欣慰的淚水,滿意地咧咧嘴說:“我的菊娃,你真是活菩薩、活菩薩!哎唷……”當地看見我時,向我招招手說:“小李子,你寫寫我的菊娃。”蔡老黑得意地喊着我。
我把全部的搏鬥力量都凝聚在自己目光里射向蔡老黑,我一反常態,擲地有聲地說:“蔡老黑,你如果真心愛着高菊娃,在你已成槁木死灰之時,還有什麼虛榮、什麼嫉妒、什麼佔有,你難道決心把她活脫脫的靈魂困禁在牢裏一輩子?”我的語氣充滿了毋庸置疑的權威性。我心裏一個字一個字地罵他:“別那麼自私、混蛋!生命不全是屬於你一個人的!”但我又看着他愁眉苦瞼的樣子,不吭聲了。
突然,我想起縣婦聯贈送給蔡老黑的一台收音機,立即返回到我居住的房間打開皮包,將收音機取出來拿到了蔡老黑的床前說:“你卧病在床,免不了孤單和寂寞。拿着!解解悶兒。”
蔡老黑枯澀的眼眶內閃出了激動的淚花,伸出瘦骨嶙峋的雙手接過收音機。我手把手地教他開關、頻道、耳機,高菊娃也湊過來摸觸。
蔡老黑興奮地抱着收音機說:“這玩意兒不錯,想不到我躺在床上能聽見國家領導、明星、外國佬他們咕嘰咕嘰講話呢。”
他抬起頭齪牙咧嘴地笑着說:“婦聯同志,你這麼有心還思忖着我,我只好來世再謝恩。快坐,快坐!”
我伸手把一隻貓從矮椅上扇下去,自己馬上填彌了它的空缺。高菊娃從蠕動的被窩裏拉出蔡老黑子巴巴的青白腳板。若是這一隻毫無血色的腳板放着,一定被認為是死人的腳。可是高菊娃把它拿過來放在自己的膝蓋上,扭身在木架上拿來剪刀,小心翼翼地修剪腳甲。突然,一系月亮彎似的腳甲不願意離開腳指,報復性似的“啪”的一聲彈跳進她的眼眶裏。她忙地把臉轉向我,用手指着閉着的左眼。我迅速翻開她血紅的眼睛憋足氣往她眼裏用力一吹,腳甲就掉了下為。蔡老黑內疚地望着我咧例嘴,說高菊娃怎樣怎樣待他好,並扭住我的手講起了北風呼嘯大雪滿天飛的深夜……
那是個飛雪瀰漫的深夜,靠窗的小樹林裏傳來了貓頭鷹“咕……咕……咕……”的叫聲,叫得蔡老黑渾身起雞皮疙瘩,根根頭髮豎立。突然,蔡老黑肚子痛得在床上打滾,滿身汗水淋淋。
高菊娃喊了村長要把蔡老黑送往醫院,可狂風和暴雪捲起可怕的旋渦,把天空和山岡全部攪混了。山路早就給封沒了。就算還露在外面,一步之外也沒法辨認,弄不好一滑下山去命歸黃泉。蔡老黑說:“你們趕緊把我送醫院吧,我不能在家裏等死。
我要活着,我要與菊娃白頭偕老。“這時,高菊娃捧來一捆稻草把自己的兩腳抱得嚴嚴實實,讓村長陳之路也同樣紮上,接着把棉被捕在擔架上加一層塑料薄膜。高菊娃抱起光屁股的蔡老黑放在擔架上,把棉被捲起緊緊地裹住蔡老黑的身子,用稻草繩捆紮着。他們好像不是送蔡老黑去醫院而是扎到集鎮去賣的一頭豬。上路前,高菊娃又用食指挖了鍋底黑灰點在蔡老黑的額上,這一點使蔡老黑激動得屁滾尿流,”哇“的一聲動感情哭起來。原來高菊娃怕蔡老黑路上睡著了,靈魂飛出軀體去野外找不回來,才用黑色的鍋底灰作記號。蔡老黑心裏想,高菊娃是觀音菩薩轉世的人,老天把她恩賜給自己,他死也不離開她。
他真想把她拴在褲腰帶上,可惜他是近棺材邊的人沒能耐。他們抬起蔡老黑各自一隻手拿着木棍,大黃狗“汪”的一聲奔過來,在蔡老黑捆着的四周嗅了嗅,然後弓起前腿箭一樣彈出籬笆牆衝鋒在前領路。他們一前一後地抬着蔡老黑,藉著一片雪光,深一腳淺一腳艱難地迎着暴風雪,摔倒了爬起來爬起來又摔倒,厚厚的積雪留下了他倆被荊棘或尖石劃破的血紅腳印。突然,大黃狗“汪”的一聲吠,把迷迷糊糊的蔡老黑驚醒了。他睜眼一看只見穿白大褂的醫生用不鏽鋼的聽筒往他身上一聽:“危險!闌尾炎,開刀。”當時,醫院裏缺血。陳之路說他是白求恩的血,身胖體大是頂呱呱的儲血庫,抽水機抽也能挺得住,小小外筒供蔡老黑一人就像嬰孩吃了他媽一口奶。他們就這樣堵住墳墓洞口把蔡老黑從死亡線上奪了回來。蔡老黑說他生活中要是沒有高菊娃,一切都會變得亂七八糟,毫無意義,一切似乎都將沉入深不可測的一片黑水之中。高菊娃就像紋在他身體上的花紋,永遠也不會分離了。他還說他最信任的就是村長陳之路,說他是個不貪色不貪財的男子漢。
我把蔡老黑的敘述一言不漏地記在筆記本上。我抬頭望着高菊娃,只見她臉朝門外看着紛紛凋謝的葫蘆葉,淚珠斂聚在她的睫毛上,又順着她的臉蛋淌下來,她都不理會。
高菊娃傷心而無聲的表露,眼前這個蔡老黑是不可能理解她內心的情停。我希望蔡老黑那生命之燈早一刻滅熄,讓他早日擺脫痛苦,其實希望高菊娃早日擺脫這個惡魔的糾纏,不至使她陷入痛苦的深淵。高菊娃服侍蔡老黑毫無怨言,就像她自己所說那樣不是為了在人前出風頭,人與人之間友愛是最好的。
她要盡做人的天職,艱難地扶着蔡老黑走完人生之路。
高菊娃把蔡老黑對她的侮辱沒有當做一回事,也不想跟他的愚蠢算賬。她什麼苦都能忍受,也許天底下最下賤的東西打她一個耳刮子,她不但要把臉轉過去,把另一面湊給他,而且還要向他賠不是,說是她惹惱了他。作為一個證明,高菊娃依順着蔡老黑,的確成為一個天使啦!這時,高菊娃抬起頭來問我:“小李子,幾點鐘了。”
“十點鐘。”我揚了揚手腕看了一下手錶道。
“趕快,來不及了!”高菊娃神色驚慌地望着我。
我驚異地問:“你幹什麼去?”
“犁田。”她把蔡老黑裸露在外涼冷的腳,塞進溫暖的被窩。
“明天去吧!你這喘息的機會都沒有,是機械人也有停電的時候。”我說。
“不行,我們的牛是六家合夥的,明天要轉給人家了。你就去村口轉轉吧。”高菊娃抱歉地朝我笑笑。
我感到整個上午心神不安,一會地坐在灶堂,一會兒依窗而立,一會兒踱到蔡老黑的跟前,心裏無可挽回地捻念着高菊娃和她情夫以及孩子的事,情夫是村長吧?他那魁梧的身材和那高唱的情歌……不,高菊娃說過,村長是她的堂叔,是個理智的人不會幹這種有停天倫的事。她的情夫到底是誰?他像一隻無窮大的秤勾是在我的腦子裏。我心裏只盤算着一件事怎樣同高菊娃談她的私隱之事,在家裏吧?蔡老黑在這裏偷聽很不方便。我無意識地看了蔡老黑一眼,只見他專註的目光在這空洞陰森的小木房裏像是一把冰制的尺子,又是一束火苗竄跳的探測儀。高菊娃必須在他的規則中生存,我想還是與高菊娃去外面談更合適。於是我笑了笑說:“高菊娃,我們一起去犁地吧!”
“有你陪同晚一點回來也不要緊,我們吃過中飯再走,我給你做煎食。”高菊娃說。
高菊娃說她已習慣了蔡老黑的謾罵,從來不願去理睬,一心只想着如何去忍受辱罵以後必然接履而來的挨打,她覺得與他人勾搭成奸,給蔡老黑帶了一頂綠帽子,深感羞愧不安。可憐他沒有親人得不到撫慰,受到冷落、於是她要保護和服侍他,這不是對他有情愛,而是不想傷害地,若是她要傷害他,讓他安安穩穩地住在院子裏的豬欄旁,那裏潮濕的牆壁可能很快從她身上卸下他這個包袱。不過惡棍種種,惡行各有不同。高菊娃並不願去間接謀殺,即便是對付她恨之入骨的人也如此。她只能獨自在那兒忍受着。
我說:“高菊娃,要是你把朝朝暮暮壓在心頭的痛苦吐露出來,蔡老黑就會懂得像你一樣,恨不得減輕些痛苦才好。”
高菊娃凄迷地望着窗外有一株脫去綠衣的瘦樹生長在碎石嶙峋的夾縫裏。她心裏想像自己幾年來很像那棵樹,在各種各樣的夾縫裏努力地生存尋找出路。那棵樹的天空就像她夢想一樣被一堵年久失修的傾塌下來的斷垣完全切斷封死——她決不會嫁丈夫了。此刻,她兩手交迭在劇痛的胸口上,長久地站着,嘴唇無聲地顫動着,隨後大滴大滴的淚,從眼睛裏緩慢均勻地流下來,她都不理會。她自言自語:“生命似乎短暫了,不應用來結仇和記恨。人生在世誰都會一身罪過。”我友好地把自己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說:“我很理解你的難言隱痛。”她告訴我,她多麼希望蔡老黑給她一點安慰一點理解,為她撐起一方寧靜,但她卻從蔡老黑嫉恨的眼神中看出了他對她的不信任,有時憑她怎樣辯解,他都報以長時間的沉默。
我不想跟蔡老黑這個不知好歹,不講道理的人多費口舌了,也不想毀了他唯一的安慰——高菊娃,我就沒決心趁機放一支冷箭叫他們離婚。
時空在這個凄冷的小木屋裏凝固,沉默像一塊磐石壓在我的心頭,令人窒息。
“菊娃,你家來了客人啦!”隨着喊聲小木門閃過一個婦人,穿着補丁的衣服,蠟黃削尖臉上佈滿皺紋。
高菊娃起身連連給她讓坐請她吃飯。她不坐也不吃飯,高菊娃指着我笑着說:“阿良娘,她是縣婦聯幹部。小李子,是我們自己的娘家人。你也不必顧慮,講吧!”
阿良娘晃動着又臟又皺的短祆領子裏露出來的青筋畢露的黃瘦脖子,嘶啞着聲音:“我顧不上啥面子了。我實在過意不去,蔡老黑有病,我們家一點也沒幫過忙。”
“自家人別說各家話,你也有難呀!要供三個兒子讀書,全靠你們砍柴、餵豬、養雞、賣糧食的,生活也不好過呀!”高菊娃凝望着她,善解人意地笑了笑。
阿良娘苦着臉說:“不怕你們見笑。為了三個兒子讀書,我和老倌的命都搭上了,老大考上了大學,老二又考上了。這回輪到老二上大學,我們賣掉了好多稻穀,整天喝稀的吃薄的,還賣了他奶奶的心頭肉—一長壽棺材板,誰願意動老人家的心頭肉呀!我本叫木匠今天來拆屋賣梁,只怪我們笨手笨腳還沒搭好涼棚。老二說不去讀了,可樹往高處伸,人往高處走。讀了書就不像我和他爹挖田坪了,山裡地里泥里滾的,捏鋤頭穿草鞋挑屎尿,滿身泥巴巴的。讀了書我們臉上也有光,好歹我和老館頭死了,墳前也立個大學生爹娘的碑。菊娃呀,聽說鄉里撥給你補助款,我想借來動一動,明回拆屋賣梁把錢還給你。”
阿良娘眼淚巴巴地望着高菊娃道。
“我把那筆錢全捐給了村裡造路。阿良娘,我把家裏積着的二三百元給你。”高菊娃說著放下手裏的煎餅,朝牆角走去。
我瞧着阿良娘那細得可憐的脖子和她稀疏的蓬亂頭髮,為兒女們耗盡心血,我可憐她,但絕不像我可憐高菊娃那樣,因為高菊娃完全是被名義上丈夫葬送掉青春的。而阿良娘惹人憐憫的不像社會上的有些人那樣為了自己的幸福快樂,離婚後把子女踢皮球似的拋來增去。可阿良娘為了兒子們的前途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慈母精神在她身上得到了升華。我從衣袋裏取出一疊錢塞進她手裏說:“阿良娘,我身邊帶着出差的五百元錢,你先拿着。”
“你真是活菩薩!我是洪水衝進大龍廟啦,衝進大龍廟啦!”
阿良娘接過錢那雙混濁的眼睛裏噙着淚珠,激動得全身發抖,眼珠子也快從眼窩裏跳了出來,便跪在我面前直磕頭。
我領受過的感謝是感激的目光,這般透澈的情意更真少見,柔膩的柔情原是一種福惠,如此洋溢的真情要算是有益身心的新鮮感受了,我連忙把阿良娘拉起來:“一方有難八方支援嘛。”
“婦聯同志,明早等我拆屋賣梁后,把錢還給你。”
我說:“算啦,當做我贊助‘希望工程’吧!阿良娘,狗有狗窩,雞有雞窩,人也要窩呀!你千萬別拆房屋,我回去把你的情況向團縣委反映。看看那裏有沒有‘希望工程’。如果沒有也不要緊,等我回家匯給你幾千元。”阿良娘她感激涕零地搖着我的雙手,直喊我是她的親人。
我說:“阿良娘,如果有‘希望工程’款贊助你們的兒子上大學,你的擔子就減輕啦。”
“‘希望工程?”高菊娃站在牆角轉過頭來驚訝地問。
“‘希望工程’是團縣委搞的。發動廣大群眾募捐給貧窮山區的孩子讀書。”我坦率地告訴她。
“無底下還有這樣的事,真是天上掉餡餅了。”高菊娃說著把食指伸向牆洞裏,小心翼翼地用食指勾出牆裏的小球團似的錢,這錢都是以角為單位的,靠省吃儉用一分一厘港成的角票而且已經發潮,上面生了一層綠斑。高菊娃說,“阿良娘,你幫個忙把錢擦一擦。”
阿良娘走到她的身旁,把錢放在小方桌上攤平,拉出衣襟指擦着一張張角票,然後用食指翻着口水,一張一張地數着:“共有二百三十六元三角。你自個兒數一下。”
“你又不會毛我,拉倒吧!我家的錢全在這裏。”高菊娃直言不諱地說。
“那你留下吧!”阿良娘急促和緊張道。
“你拿着,我孩子已繳了學費。”高菊娃望着院子裏啄食的一群母雞,微微地笑着說,“我們開支省,油鹽醬醋用雞蛋換一下就是。”
“講講也可憐,我們家養了三十多隻雞,天天能生蛋,只有他奶吃了幾隻,我們都沒有沾過嘴。就是一擔擔的稻穀,我們也是賣糧供兒子讀書,只吃白薯芋頭的粗食,只有他奶吃一點細糧。謝謝你們兩位好心人了。”阿良娘感慨萬分地朝我們笑了笑就往外走。
“等等,阿良娘,這些雞蛋給老二兄弟的。拿着!”高菊娃把雞蛋從木架上取下來遞給阿良娘。
阿良娘推着不肯要,高菊姓說啥要她拿着,說這是給老二兄弟的。要是不收下,就是他們家的大學生瞧不起她啦。阿民娘扭不過她,拉起衣襟把幾十隻雞蛋拿走了。我看着阿良娘遠去的身影,禁不住地說了一句:“可憐天下父母心!”
高菊娃沉吟了片刻說:“是呀,就說高老莊裏的寡婦蘇紅,她的第二次生命也是公公給的,可她忘恩負義不願贍養老人。”
我忿忿不平地說:“我要去採訪蘇紅,將蘇紅遺棄老人的事件在電視上曝光,讓社會輿論促使她贍養老人。走,高菊娃,我們一起去蘇紅家。”
“嘭嘭嘭”銅鑼聲敲響了,高菊娃急忙奔進蔡老黑的房間,像是他牽着她鼻子走似的,連退路也沒有留下。
“把我碗拿去,我要拉屎!”聽了蔡老黑雙管齊下的命令,語氣充滿了毋庸置疑的權威性,充滿了某一種絕對的佔有。
我的心在滴血,高菊娃嫁給這樣的男人好比是活埋,比奴才也不如,還要我來歌頌她的美德,硬把他們捆在一起。高菊娃是太可憐了,這裏也有我的一份過錯,我得留神一些,別掀起他們的家庭風波。我看着高菊娃為他抹嘴擦手,還告訴他我們去犁田。
蔡老黑看着我咧開嘴笑,我也才一笑,彷彿只是迎合他才笑的。我心裏根本不想笑,我的心為高菊娃的不幸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