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四回

第九四回

望湖樓中,才過了,艷陽時節。舉目望,見荷香滿綠,景色華奢。舊恨須憑蝶使遞,新愁還仗蜂媒說。轉畫欄,悄向小樓東,同心結。瑤池會,可重接,陽台夢,豈斷絕。懊妒花風雨,又增離別。笑臉翻成梅子眼,歡情化作杜鵑血。嘆樂昌一段好姻緣,菱花缺。古

——右調《滿江紅》齋

話說翠娟小姐將那半張詩箋收入袖中,正欲開言致意,忽見素梅上樓說夫人請他,也就不敢停留,遂下樓去見夫人。夫人說道:“你往哪裏去來,着我尋你不見?”翠娟不敢隱瞞,說道:“孩兒無事,偶至后樓觀望湖色,故未敢稟母親知道。”夫人道:“我兒,你豈不聞‘女子言不出聲,笑不露齒,手不離針指,足不越閨門’,方是為女子的道理。這后樓緊靠先生書舍,你豈宜孤身在此眺望。萬一被他窺見,不僅不雅,亦且笑我家閨門不謹。你爹爹知道豈不嗔怒。以後你要謹守閨範,再不可如此。”翠娟承他母親教戒了一番,也覺正訓凜然。只是他既與吳瑞生有此一見,又是他心上愛重之人,便時時盤結於心,怎能一旦擺脫得開。究竟他母親的正訓勝不過他那一段私情,自家回到房中念道:“吳郎可謂真正情種。只可惜,我下樓時未及回他一言。他若知道是我母親叫我,我即未及回言,尚可諒我之心。他若不知我下樓之故,極似不明不白,舍他去了。他未必不疑我得了詩,變了卦也。那時他認真又不是,不認真又不是。弄的他顛顛倒倒,疑神疑鬼。他雖是想我,又未必不恨我。況我那半副詩箋尚在他手中,倘或水落石出,那時教我立身何地。我欲修一書札,以表我心,奈我父母防範甚嚴,兄弟又在彼處伴讀,教我甚法兒傳得將去。吳郎,吳郎,你此時未必不疑我恨我,我金翠娟這一種深心苦情,你那裏知道!”從此心煩意亂,思思想想,女工俱廢,遂寫下了一封私書要得便寄去。孰知他父親自入夏以來,時時不離后樓,晝間在此乘涼,夜間亦在此宿卧。即有時他父親外出,金■又在書房。若像昨日父弟俱出,此事整年整月也遇不着。所以書雖修下半月,依然還在翠娟手中。古

忽一日,聞的金■說先生拖病。翠娟得了此信,便着了一驚,暗說道:“吳郎此病,必是為我起的。這分明是我害了他,我若不寄他一信,何以寬解他的相思。”左思右想,又恨無這個心腹人傳去。忽悟道:“我房中素梅忠厚老成,我待他且有恩,此事可以托他。但只是這個緣故,叫我如何開口?”又念道:“吳郎抱病,勢在燒眉,若再遲幾日,必至害死,人命甚重,豈可忽視?既到此地,也說不得羞了。”遂乘間將他心事說與素梅,素梅也不推辭,便任為己責。一日,金■往姑媽家祝壽,金御史下樓,前廳會客。翠娟得了這個便,忙將前書稍更數學,另譽寫了,便托素梅寄去。素梅將書袖了,避着夫人,一直到了吳瑞生齋中,也不言語,忙把小姐書遞於瑞生。也等不得回話,隨身出書房去了。瑞生還不知是甚麼來歷,乘着無人,將那書札拆開一看,書曰:主

書寄吳郎幾右:向者蒙惠還詩,固知君子愛妾之心甚厚也。獨悵別君之際,未及一言,此非妾心之恝也。蓋由迫於母命之召,故令妾之意未獲盡伸耳。近聞君子抱恙,妾一時驚惶欲死,幾欲飛向君前,恭為問候。但身無彩翼,情不能達,奈何!奈何!今乘便敬修復字,寄向君側,庶或見妾之札如見妾面,更祈高明諒妾前日未及回言之故,則妾雖死之日,猶生之年,咫尺之間,如隔萬里。情長紙短,書不盡言。伏願勉力加餐,千萬保重,勿以妾為深念可也。古

——沐愛妾金翠娟端肅百拜齋

吳瑞生將書看完,心中說道:“小姐此書雖字字真誠,但他句句是寬解我的話,卻把那婚姻二字撇在一邊,全無一語道及,這是甚麼原故?小姐,小姐,你若不把終身之事許我,似這等書札,即日日堆在我齋頭,縱然表的你心明,終不能減我這相思病一毫一厘。你如今害的我不死不活,地將這不痛不癢的話兒寬我。這不是寬我的心,竟是添我的病。小姐,你若把我害死了,到底是一起不結之案。如今趁我未死,少不的還討你一明示。”遂乘着無人,寫下了一封回書。知

一日,素梅偶向園中折花,瑞生因暗示他帶去,素梅將書傳於小姐。翠娟才待拆看,忽見夫人進房,翠娟遂把書袖了。起迎道:“母親請坐。”夫人道:“適才你爹爹說你姑媽家牡丹盛開,要請你爹爹去夜間賞花,還要請咱娘兒們同去。我先對你說知,你好安排梳洗。”翠娟聽了暗喜道:“每欲與吳郎相約一言,爭奈沒有機會。今夜父母俱不在家,正好與他訂盟。此一機會決不可失。”主意定了,遂託言道:“孩兒早起想是冒了風寒,身子甚覺不快,兒似不能去的,晚上母親和爹爹去罷,只留下素梅在家和我作伴。”夫人道:“你既身子不快,我去的亦不放心。”翠娟道:“母親若是不去,姑媽必然怪你,你少不的走一遭去。只求母親明日早回,免的孩兒在家懸望。”夫人聽了這話,方才出房去了。翠娟遂把吳瑞生那封回書拆開細看。書曰:齋

前蒙作詩垂憐,登樓致語,千載奇逢,不期而遇,此時已自覺喜出望外矣。近又承華札下頒,殷勤慰問,亦何顧念鄙人之深乎?但區區之心,只欲結朱陳之好,聯琴瑟之歡,非徒冀音問往來,遂以畢乃局也。今讀來札,似與樓上之語迥不相符。獨是未約之前,而愛慕之誠尚將托之歌章;豈既約之後,而叮嚀之語,竟欲付之流水?深情之人,諒不如是。旬日以來,行坐不安,寢食俱廢,望救之心,勢若燎原。倘仍不明不白,含糊了事,數日之間,而枯魚之索,恐不免矣。敬布苦衷,復希照諒。惟願慎終如始,不棄前約,因風乘便,明示一言,無使鄙人恐懷畫餅充饑之嘆,幸甚。翠娟將書讀畢,說道:“吳郎,吳郎!你錯埋怨我了。我的心事,今夜少不的合你說明,你性急他怎的。”遂令素梅取過文房四寶,題了一首七言絕句,俟父母去后,要達於吳生。知

閑話少敘,話說到了午後,他姑媽家抬了兩乘轎子來接他母子。金御史知道女兒有病不能去,因閑着一頂轎,遂乘轎先行。臨行又分咐金■到夜間在前廳看管。隨後夫人帶幾個使女也乘轎去了。金■因父母不在家,外邊諸事少不的也要親去打點,翠娟乘着這個空,遂令素梅將那首詩箋寄於瑞生,約他今夜相會。吳瑞生接詩在手,展開一看,詩曰:古

不負漁郎上釣台,好花到底為誰開?齋

今生若得成連理,還望東君着意栽。吳瑞生看了此詩,就如得了至寶一般,喜得心花俱開。問素梅道:“今蒙你家小姐相約,不知期於何日?”素梅道:“就在今夜。”吳瑞生聽了,愈加歡喜。素梅去后,還指望小姐是來花園相會,因把書舍打掃清凈,又恐琴童、書童在家礙事,一個遣去問候鄭漢源,一個遣去問候趙肅齋。俱是即晚遣去,不能出城。到了晚上,鋪陳床帳俱用香薰了。此時正是五月十六日,天氣清爽。稍時,東山月上,果然好月色也。但見:知

天清似水,夜凈如銀。天清似水,碧澄澄玉色浸樓台;夜凈如銀,明朗朗瑤光穿戶牖。皓魄走碧空,天風不動玉球圓;陰清沉水底,波紋一亂寶珠碎。鳥飛雲漢,疑搖丹桂婆娑影;風起廣寒,恍送嫦娥笑語聲。清虛境上轉冰輪,館娃宮中懸寶鏡。吳瑞生在月下走來走去,等候小姐,候了兩個時辰,還不見來。心中疑道:“小姐,你若是今夜不來,我吳瑞生這一段凝望之心,叫我何處發泄。”正在疑猜之間,忽聽的樓門軋的聲響亮,又聽的樓上咳嗽了一聲,吳瑞生便知是小姐在樓,不敢向前明問。素梅在樓上低聲叫道:“我家小姐在此,請先生近前。”瑞生遂至樓下,朝上一揖,說道:“仙子降臨,小生未敢認真,乞恕迎遲之罪。”翠娟道:“如今是真仙無疑矣,郎君何懼之有。”吳瑞生道:“適蒙見賜佳章,又承親臨玉趾。小姐至誠,真令人刻骨難忘。但小生有何德能,得蒙小姐這般惜愛!”翠娟道:“妾與郎君湖上之遇,猶屬影響,樓頭之窺,更得分明。至於分詩訂約,自是一語終身。但適覽華翰,雖是句句念妾,卻是句句恨妾。前既廖以知己相許,又何疑妾之深乎?”吳瑞生道:“恨之極正是愛之極。如今小生也不疑了,只求小姐速速下樓,同至敝齋,共說相思之苦,以慰饑渴之懷。”翠娟道:“妾請問郎君,今夜相會,是要求做異日之夫妻,還是求貪目前之快樂?”吳生道:“異日之夫妻也要做,目前之快樂也要求。”翠娟道:“二者卻不可兼行。要求做異日之夫妻,妾與郎君只樓上一約。既約之後,君還通名於媒妁,妾仍待字於深閨。不使有室有家之願淪於穢污暖昧。到了合巹之日,妾不愧君,君不賤妾,琴瑟之好,自可永偕百年。是欲做異日之夫妻,而目前之快樂必不可貪也。若欲貪目前之快樂,妾與郎君即下樓一會,既會之後,君必悔偷香之可愧,妾亦覺薦枕之足羞。是使關雎河洲之美,流為桑間濮上之詠。到了合巹之日,妾既辱君,君必鄙妾,齊眉之案,必至中道棄捐。是欲貪目前之快樂,而異日之夫妻,必不能做也。君若貪目前之快樂,而不做異日之夫妻,則此樓妾不肯下。君若做異日之夫妻,而不貪目前之快樂,則此樓妾不必下。還望郎君上裁。”吳瑞生道:“小姐此言與前所賜之詩相刺謬矣。小姐既不肯下樓,是‘漁郎’已上‘釣台’,而‘好花’猶未開也。花既未開,則連理未成,叫小生從何處栽起?如此看來,是‘漁郎’未嘗負小姐,小姐負‘漁郎’多多矣!”翠娟道:“此詩不是這樣解。所謂‘好花到底為誰開’,是說‘到底’為君開,非說今日為君開也。即期成連理,着意東君,亦是望君從今栽起,以俟君異日之攀折也。妾所言者,句句是為異日說話,豈徒取快目前。若說漁郎上釣台,妾今日亦未嘗不在釣台之下,妾何嘗負漁郎乎?”吳瑞生道:“小姐慮及深遠,小生固不能及,但一刻千金,亦不可失。如崔娘待月,卓氏琴心,昔日風流,至今猶傳。又何嘗有礙才子佳人乎?”翠娟道:“今日妾與郎君相期,要效梁鴻、孟光,如崔娘待月、卓氏琴心,又何足效法?蓋妾之鐘情於君者,只為才子佳人曠代難逢,故冒羞忍恥約君一訂。即今之事,亦是從權。但願權而不失其正。且家父甚重郎君,君若借冰一提,此事萬無一失。倘舍此不圖而必欲效野合鴛鴦,妾寧刎頸君前以謝。郎君必不忍使妾為淫奔之女,陷君子於狂且之徒也。”吳瑞生道:“今聞小姐正論,使小生滿懷妄想,一旦冰釋。非禮之事,自不敢相干。但可慮者,小生即央媒作伐,倘尊公不允,那時悔之何及?”翠娟道:“郎君此言,是疑妾有二心。妾雖女流,索明禮義。今既與君約,一言既定,終身不移。即或父母不從,變生意外,則斷臂之貞心,割鼻之義膽,墜樓赴焰之芳骸烈骨,妾敢自恃,君亦可以自慰。妾與郎君言盡於此。舍弟在前,妾亦不敢久談。但所云借冰之事,專望郎君存心注意。”說完這句話,遂下樓去了。可煞作怪,翠娟剛下樓來,忽然起了一陣涼風,只聞得風聲悲悲楚楚,凄凄切切,如人哭泣一般。不由打了一個寒噤,遂覺遍體生涼。此時夜已三鼓,更深人靜,翠娟也未免動了一個懼心,忙進繡房,令素梅將門關緊,鎖入帳里,還未脫衣,一時風雨驟至,雷電交加,只聽的:齋

聲如地裂,勢若山崩。一聲霹靂,轂轆轆震動山川;兩條閃電,明晃晃照徹宇宙。風卷石砂,刮的馬面牛頭皆閉目;霧滿乾坤,驚的山精野怪盡藏頭。三峽倒流,不住盆傾瓮點;銀河下瀉,一時溝滿濠平。只使的風伯雨師無氣力,雷公電母少精神。風雨過處,只聽的乒乓一聲,門窗俱裂,滿室儘是火光。翠娟急睜眼一看,但見火光中無數妖怪。那妖怪近前,不由分說,將翠娟挾起,往外就走,翠娟唬得三魂渺渺,七魄悠悠。只說精魂攝入魔王府,那知玉魄攜歸浪子村。知

看官,你道這伙妖怪是那裏來的?就是鄭一恆等。自那日定下計策要劫翠娟,計巧先着鄭一恆造了一隻船,泊於浙江,將家中細軟盡行運入,俟人到便開船逃走。到了這一日晚間,五人俱搽抹花臉,扮做妖精模樣,身上披了雨衣,手中拿了火具,暗伏在金御史宅后,單等下雨行事。候到半夜,果然風雨齊至。他五人原是江湖久盜,凡飛牆越屋,如履平地。況金御史又不在家,搶劫翠娟,真囊中取物一樣。五人乘着風雨遂破窗而入,認定翠娟,用雨衣裹起,挾着就走。不一時,到了江邊,將翠娟交於鄭一恆道:“幸得老天助力,一去成功,不負賢弟所託。”鄭一恆先把五人謝了,然後將翠娟抱起道:“小姐別要害怕,我不是妖精,有名有姓,同是杭州府人,因慕小姐顏色,無門得入,故用此計得了小姐,咱二人就是夫妻了。”翠娟此時已驚得半死,及聞鄭一恆之言,方知落於奸人之手,一時烈性暴起,罵道:“吾宦門之女,千金之體,誰與你為妻?我金翠娟既到此地,必無生理。寧可碎屍萬段,決不受你賊子之辱!”鄭一恆笑道:“小姐,你今日既落我手,即欲求死而亦不能。在我船中,便插翅也不能飛去。我實對你說了罷,你若爽爽利利從我便可,若這等扭手扭腳,只用我眾兄弟們將你縛倒,去了你的褲子,你那新新鮮鮮避人寶貨,少不的還現出來,供我一個快活。”翠娟那裏聽他,只是哭罵。鄭一恆將計巧等調了一個眼色,五人一齊向前把翠娟按倒。鄭一恆正欲安排下手,忽聽的後面喊聲震地而來。六人聽了大驚,把翠娟放起,慌忙開船,順江洄流,望西而逃。齋

不一時,後面追兵漸漸逼近,鄭一恆恐怕在船上逃走不脫,隨即將船傍岸,攜了翠娟由陸路奔走。翠娟喊叫之聲,又驚起江岸上防兵,防兵便隨着喊聲追去。此時東方漸白,六人攜着翠娟終覺礙手,欲待殺了,又無兵刃。正走之際,忽見道旁一井,鄭一恆罵道:“今日之禍,都是為你這騷根起的。人既得不利亮,連家業都舍了,性命還未可保,前世冤家,今生撞着。罷,罷,罷,給你個囫圇屍首罷。”說完即將翠娟投入井中,六人方金命水命逃命去了。你道這追兵是那裏來的?方計巧等五人劫翠娟時,素梅唬的藏到床底下。藏了頓飯時節,見沒有動靜,方出來將此事報於金■。金■回宅,各處搜遍,全無蹤跡。又到後園一看,見牆上扒的腳印,方知翠娟不是妖精攝去,是被賊人劫去,遂將此事報於兵馬司。兵馬司即刻點起二百兵丁,着他沿江追趕。知

到了第二日,方將六人捉回兵馬司。將計巧等嚴刑拷打,六人受刑不過,方把搶劫翠娟,投翠娟於井中之事,盡情招了。及至押他去井邊驗取,翠娟又無蹤跡。此事竟成了一個疑案,整年監禁在牢,以後六人俱死於獄中。金御史為貪去賞花,失卻愛女,自己追悔是不消說的。夫人還疑是妖精攝去,求神求鬼,許豬許羊,哭哭啼啼,思念女兒,這是婦人的常情,也是不消說的。吳瑞生方與翠娟約為婚姻,正欲央媒撮合,忽然生此變故,此時相思比從前更甚,背後珠淚也不知流了多少,這也是不消說的。但金翠娟既被鄭一恆投在井中,如何又無蹤跡,此事甚奇,有分教;才離虎口,又入狼穴。身如柳絮,隨風轉,將欲欺花,忽逢妒柳。古

暫借鳥巢作伴棲。試看下回,便知端的。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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