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從南定門進皇宮,過天街直通皇帝老子的定天宮,北定門隔開前廷後宮,定天宮東邊是文德殿,西邊是武修殿。」
悶聲如默喃的嗓音在北定門後宮牆邊的敬事房傳來,伴隨着窸窣的衣料摩擦聲。
「後宮一樣也是以天街分隔后妃宮殿,皇帝老子不愛粉黛,宮殿數量不多,早晚找到你……」
從敬事房仆房的紙窗剪影,可見一抹極為纖瘦的身影,像正在着衣。
「招喜,你還在瞎攪和什麼?」
房外傳來同袍的叫喚,被喚作招喜的太監快快將衣襟系好,順手抓了條革帶往腰間一束,拉整玄色錦袍下擺,再外搭顯示太監身份的交領沉藍半臂。
「來了、來了,不就來了。」阮招喜刻意壓低了嗓音,門一開,露出一張討喜愛笑的清秀臉龐,長發束得整齊,全都收攏在黑色小圓帽里。
「快快快,快二更天了,你已經收了我的五文錢,答應我的事一定得做到。」萬財急得快冒火,將他一把拖出仆房外頭,把燈籠交到他手上。
「真是的,瞧你怕的咧!」阮招喜不禁嘆氣。「不過就是一座宮殿,犯得着嚇成這樣?」
「你不懂,你進宮才多久,哪會知道宮裏的事?去去去!」萬財趕緊拉着他離開仆房,經渡廊推到敬事房外。
阮招喜沒好氣地回頭啐他一聲。
他怎會不知道宮裏有什麼事?近來因為上個月麗妃被毒死,太子下落不明一事,後宮幾乎被掀開了,卻依舊不見太子蹤影,後宮瀰漫著波譎雲詭的氛圍,宮人們的精神份外緊繃,最近又開始有人繪聲繪影地說梨壺殿有鬼,更是一點風吹草動都能教大夥歇斯底里。
可敬事房斜對面就是後宮天街,從天街走到最底就是梨壺殿,說近不近,說遠也沒多遠,加快點腳程不就趕上了?急什麼嘛!
迎着冷風,阮招喜搖着頭,提燈籠沿天街而去。
天街以雨花石打造,玉白石板上頭像是染了潑墨的色彩,然而教阮招喜如此認真地盯着地面,絕非是一時的附庸風雅,而是他在找東西。
找找找,他找找找,沿着天街往下走,左右兩列面對面的宮殿皆以垂花拱門和奇花異石交錯。阮招喜從東邊皇後娘娘的紅梅殿,晃到西邊的德妃牡丹殿,再往下走到庄妃的玉蘭殿、東二殿淑妃的芙蓉殿,和東三殿容妃的垂櫻殿。
至於剛出事的西三殿……麗妃的飛絮殿,他通常是自動跳過,不想犯煞。
驀地,眼前出現一雙綉工精美的藕色繡花鞋,他立即笑眯了潤亮水眸,快快恭迎財神爺。
「這不是如花姊姊的繡花鞋嗎?」抬眼,對上芙蓉殿的宮女如花,他笑得眼如彎月。
「你這小招喜,眼睛倒利得很。」如花面貌秀麗,直朝着他笑。
「那當然,繡花鞋就屬如花姊姊的這雙最精緻了。」他呵呵笑着。不是他自誇,他眼力好,記性強,誰給了他銀兩,當然是記得一清二楚。「不知道如花姊姊今兒個又有什麼吩咐?」
「喏,淑妃娘娘給的賞銀,事情可得要辦妥。」如花從綉囊裏頭挑出一錠小元寶塞到阮招喜手中,不忘輕掐他的細嫩臉頰一把。
「放心,招喜哪回沒辦妥?」他可是做口碑的,況且淑妃娘娘向來待他不錯,在能力範圍內,他當然是幫到底。
敬事房,負責安排皇帝老子的行房進度,誰給了他銀兩,他就幫皇帝老子作主,讓皇帝老子寵幸誰。
近來因為皇上的唯一子嗣生死未卜,後宮嬪妃莫不摩拳擦掌,想要一朝母以子貴,正因為如此,身在敬事房的他才會撈油水撈得喜笑顏開。
作揖恭送財神爺回芙蓉殿後,阮招喜忍不住拿起小小一錠元寶親了又親。「寶貝,我真愛你呀!」
將元寶仔細收入腰間的荷包,他又繼續他的尋找之旅。
不是他天生愛錢,而是老天給了他一個揮霍成性的娘,造就他不得不愛錢的性子,想盡法子進了宰相府幹活,還大膽地搶下宰相主子給的任務,全是為了換取優渥酬勞。
說到入宮扮太監這任務,放眼宰相府里,有誰比他更像個假太監呢?他細皮嫩肉、眉清目秀,所以稍加努力,這份任務便落到他手中,而進宮之後又有貴為皇后的宰相千金給他撐腰,使他在宮中更是如魚得水,有得吃有得住,還有撈不盡的油水。
而他的主子身為宰相,不僅是兩朝元老,還是皇上登基前的太子少傅,如今又是皇上的岳丈,這身份說有多高就有多高,有宰相靠着,他還能不橫行霸道?
等到他找到主子要他找的香囊之後,那筆后謝……天,他光是想像就覺得快樂得要飛上天了,哪裏會害怕梨壺殿鬧鬼的傳聞,甚至是上個月才剛被毒死的麗妃呢?
他阮招喜想搶錢的時候,連鬼神都得給他退一邊!
走過剛鬧出人命的飛絮殿,彎過假山小橋,直朝傳聞中鬧鬼的梨壺殿而去。
後宮夜巡並不屬於他的職責,但是為了錢,他兩肋插刀也再所不辭。
「哎呀——」
元寶剛入袋,一時笑得太開心,阮招喜沒留意腳下,撲了個狗吃屎,還弄滅了燈籠的火,可他爬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刻檢查元寶是否還在。
手一摸,元寶還安穩地在腰間,他這才鬆口氣,尋找起害他摔倒的兇器。
回頭,他眯眼瞪着腳邊一顆巴掌大小的鎏金小球,趕忙抓來仔細瞧,先是欣賞其雕工紋路,再張口輕咬,檢視上頭是否有咬痕。
咬痕不大清楚,不過雕工頗精美,雖然不是金子打造,但是畢竟出自宮中,肯定有不少文人雅士會喜歡。他迅速將小球藏進衣衫底下,等着改天出宮省親時,順便拿到當鋪轉手賣掉,小賺一筆。
起身,他看着已滅的燈籠想了下,決定打道回府,卻突地聽見一抹細微的聲響。
沒有燈籠的火源,僅憑月光照映,他隱約瞧見梨壺殿內的涼亭里似乎有道影子。
鬼?
揚眉忖了下,他沒有停步地朝涼亭走去。
他膽子不小,但並不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只是他聞見了食物的香味……如果他沒有聞錯,應該是油淋蹄膀的味道,香得他肚子都快要抽筋了,不探個究竟,太對不起自己。
「誰?」阮招喜走近幾步,亭內便傳來低沉的聲響。
「……你又是誰?」他壓低嗓音問,緩步向前,看見那人一身玄色錦袍,沒有搭上半件半臂。
百定王朝的皇宮規定,所有太監皆需搭上各色半臂顯示階級,好比身份最高的內務府大總管是搭赭紅交領半臂,十二監四司八局總管則穿着暗紫半臂,往下依序是沉藍半臂、墨綠半臂,而剛進宮的,連半臂都沒得穿,只能着玄色錦袍。
他因為是宰相主子特地安插進敬事房的,為了讓他可以在前廷後宮走動,所以給他的品階是中層太監,想使喚一些小太監對他而言,並不困難。
坐在亭內的身影高大,深邃烏瞳在暗處熠熠生亮,眨也不眨地直瞅着他。
不着燈的亭子,只憑藉月光還是晦暗得教人看不清,怕他沒看清楚自己身上的半臂,所以阮招喜特地扯起半臂衣襟,在亭外抖了兩下之後才踏進亭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