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白鵰到底抓走孩子幹嘛?
事實上,雌鵰已經在責怪雄鵰,沒事抓了個孩子幹嘛?那又不是小羊或是野兔子,至少還能用來飽餐一頓。
然而,雄鵰只是瞪了一眼伴侶,好象是在說:“閉嘴,笨女人。”
它鼓動翅膀,乘着風飛向它的老家華山。掠過蒼翠的峰巒,雄鵰朝一座鮮為人知的山谷飛去。
它在山谷的空中盤旋數回,發出長鳴,終於將草屋裏的人給引出來。
一位看起來年近四十的中年男子走到空曠處,鵰兒朝他掠了過去,放開爪下的重擔,任哇哇哭叫的孩子落入男人的懷裏。
男人一臉愕然地望着懷中哭叫不休的小娃兒,直到小孩的一雙手直抓向他的胸膛,他才如夢初醒,對着盤旋空中的鵰兒喊道:“白羽,你這是什麼意思?”
只聽見鵰兒發出數聲鳴叫,繞着他的頭頂盤旋。
“長天,你懷裏抱着什麼?”另一名和他年齡相近的女人走出草屋,好奇地盯着他懷中的小搗蛋問。
“好象是個孩子。”孟長天神情駭異地對妻子說。
“孩子?!”池秋水眼睛一亮,湊到他身前觀看。“好可愛喔,哪來的?”
“是白羽丟下來給我的,真不知道這傢伙又在玩什麼把戲?”長天埋怨地瞪了上空一眼。
“真的是你嗎?白羽。”她抬起頭興奮地問,只聽見雄鵰發出一聲短促的鳴叫。“你送給我的壽禮,真的?”她掩不住滿心狂喜,從丈夫手中接過孩子。
“秋水,你不可能是當真的吧?這可是個小孩子呢!”長天氣急敗壞地說,“再說,你的誕辰又還沒到。”
“什麼還沒到嘛!今天就是我的誕辰,你知不知道?”她柳眉倒豎地瞪着丈夫。和孟長天成親也有數十年了,他除了前面十年還記得她的誕辰外,其餘的三十年不是將她的誕辰記早了,就是記晚了。
長天眨着他那對狀似無辜的大眼,到現在他才明白妻子這一整天為什麼老是對他生氣了,原來他又將她的誕辰記錯了。
“秋水,對不起啦!”他在一旁小心地賠不是,這時候,雄鵰已帶着雌鵰飛落秋水的身邊。
“白羽,乖孩子,真不枉娘這麼疼你。”秋水俯下身,用空着的一隻手輕撫雄鵰。
長天看了很不是滋味,心中不由得吃起醋來。白羽是他十年前在偶然的機會裏,於華山的頂峰發現的。當時它還是只甫出生沒多久的雛鳥,卻不知為什麼竟掉落巨樹底下。當他將奄奄一息的鳥兒帶回給妻子時,秋水立刻展現了驚人的母愛和醫者天性,日夜不休地照顧鵰兒,直到它痊癒。
他本來是很高興能帶回只寵物讓妻子開心,卻沒想到一等白羽痊癒,秋水竟說要收白羽當義子,當時他真的差點被氣瘋,可是終究還是妥協了。
“都怪你,沒讓我生個一兒半女,要不然我也不會想收白羽當義子。”秋水那時是這樣哭訴的,鬧得長天一個頭兩個大。
沒有孩子能怪他嗎?他又不是不能人道,長天着惱地想着。他和妻子結褵數十年,先是攜手在江湖闖蕩二十年,博了個“秋水共長天一色”的鴛鴦俠侶名號,直到四十歲時才雙雙歸隱華山。原以為她可以孵出個什麼來的,誰知道二十年來還是沒有半點消息。而今已過耳順之年,他簡直是一點希望都不敢抱了;誰曉得白羽竟然自作聰明地抓了個孩子回來!
“秋水,你已經是當祖母的人了,我看這個孩子……”長天臉上堆滿笑意,伸出手想從妻子懷裏將孩子抱過來,卻遇上她惱怒的眼神,只好尷尬地將手收回。
記得白羽兩歲大時,它展翅翱翔,飛躍山谷。一個月之後,它就帶回了和它同樣全身長着白羽的雌鵰,秋水把它取名為白靈,還慎重其事地讓兩鵰拜堂完婚。過了一年,白羽和白靈不負所望地讓秋水升格當祖母,也一償秋水兒孫滿堂的心愿。可是一個孩子?這樣的壽禮實在令長天不敢苟同。
“秋水,你不會是想收留這個來路不明的孩子吧?瞧這孩子的穿着,看起來非富即貴。白羽也不知從哪兒搶回來的,孩子的父母一定擔心死了。”
雖然秋水想孩子想得快發瘋了,可是丈夫的話不無道理。她微蹙秀眉,低頭問雄鵰:“白羽,這孩子是你搶回來的嗎?”
白羽偏了偏頭,像是在仔細思量該怎麼回答。
“還是你救回來的?”秋水滿懷希望地問,雄鵰立刻點頭如搗蒜。
“你瞧,這孩子是白羽救回來的。他一定是被壞人追殺,命在旦夕之時,才被咱們白羽仗義相救,說不定這孩子還身負血海深仇呢!”秋水越說越開心,轉身將孩子抱進屋裏。長天無奈,只好跟進去。
什麼血海深仇嘛,秋水大概是武林中的神官野史聽多了。
秋水將哭鬧不休的娃兒放在木桌上,解開衣襟,一塊鳳形玉佩掉落衣外。
“長天,你瞧這裏有塊玉佩呢!還有,這孩子為什麼一直哭?是不是生病了呢?”
“我瞧不是生病,是肚子餓。”長天沒精打采地說。剛才小孩一直摸他胸口,他就猜到娃兒定是肚子餓了。“秋水,我們這裏又沒人可以餵奶,要拿什麼給這孩子吃?”
“不礙事,這裏漫山遍野都是羊和鹿,你出去抓幾隻母羊或母鹿回來。”
長天翻了翻白眼,無奈地轉身出門,完成妻子交付的任務。
秋水則動手解開孩子的衣褲,一股淡淡的怪味飄進她鼻中,她定睛一看,發現孩子竟然打了屎。
她屏住氣息替他換下尿布,可是該找什麼給他換上呢?她想了一下,才從竹櫃中取出丈夫的舊衣服先給孩子包上。
“原來你是個小男生。”她略感遺憾地說。她已經有個鵰兒子,現在想要個女兒,不過,“沒魚蝦也好”,只要有孩子,她就心滿意足了。
“就叫你鳳兒,好不好?”她把玩着系在他頸子上的鳳佩說。
既有鳳佩,應該也有龍佩才對,秋水沉吟地想着,注視着孩子哭累了的小臉,心中不由得編撰起小娃兒的故事來了。
※※※
望着愛子身上那塊龍形玉佩,景文不由悲從中來,幽幽地嘆了口長氣。
那張美麗的小臉蛋,此刻正平靜祥和地酣睡着,跟數刻之前的狂啼猛吼簡直是判若兩人。
記憶中,他不記得愛子曾如此喧鬧過,莫非他知道了自己的孿生姊姊被只鵰兒帶走,生死不明,所以才會傷心地吵鬧不休?然而,為何現在卻又安靜地沉入夢鄉?難道是鳳兒無恙,為人所救?
他已經托請各地行商代為打聽擄走愛女的那隻白鵰下落,可是已經兩天了,卻一點消息都沒有。
“莊主,福來說東方老爺已經到了。”蓮香恭謹地對景文稟道。
“好,叫福來請東方老爺到書房等我,還有,要二莊主也去。”
“是。”蓮香離開去傳達莊主的意思,心裏卻在犯嘀咕。莊主未免太過寬厚,若不是這位“二莊主”帶來的人搗蛋,小姐也不會失蹤呀!然而,儘管她再不情願,見了人家的面還是得喊聲“二莊主”。
景文又深深地看了愛子一眼,才對梅香說:“好生伺候少爺,還有,等一下夫人醒了后,派人告訴我一聲。”他轉身離開,在前往書房的一路上,心中的思緒宛如波濤般洶湧。
自從兩天前的慘劇發生后,龍鳳山莊就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亂當中。
明瑤因為悲傷過度而幾次昏厥,母親則因驚嚇過度而時時作噩夢,甚至陷入癲瘋狀態,使得景文心力交瘁。其實他何嘗不想像妻子一樣,以眼淚發泄心中的悲痛,甚至陷入昏睡當中,可是他身為一家之主,肩上的重擔強逼他不能倒下去,他有太多的事需要處理。
景文走進書房,發現東方明已經在等他了。
“東方兄,麻煩你了。”他疲憊地說。
“趙兄何出此言?我們是知交,又是親家,本來就該互相幫忙。東方明只遺憾未能幫上更多的忙。”
“東方兄已經幫我太多了。”景文悲戚一笑,正待再多說些什麼時,一身縞素的景武走進書房來。
“大哥。”景武欠身為禮。
“景武,來見過這位東方先生。”
“景武拜見東方老爺。”
“世兄就不用客氣了。”東方明淡淡地回禮。
三人重新入座之後,景文對弟弟說:“景武,我已經請東方兄託人處理你在洛陽的債務,並通知弟妹你會晚些時日回去。還有,一個月之後,東方兄要返回洛陽,到時候你跟他一道回去,在路上也好有個照應。我跟東方兄商量過了,請他代撥一百兩黃金讓你使用,相信對於你的生意應該有所幫助。”
“但是我娘的喪事……”
“姨娘的喪事我會發落。景武,你也知道家母病重,不能再受刺激了,所以姨娘的喪事只怕得辦得簡單些。”
“我曉得,景武給大哥添麻煩了。”景武垂下頭拭淚,雖然大哥不責怪他帶來災禍,可是侄女生死不明之事,卻令他耿耿於懷、滿心歉疚。本來他是不該再多要求什麼的,然而為了母親,他不得不厚顏相求。
他抬起頭懇切地說:“可是大哥,景武還有一件事相求。”
“什麼事呢?”
“先母在世時,心中一直有個願望,那就是死後能跟爹埋在一起,還請大哥成全。”
景文為難地蹙起眉來。“景武,不是我不通人情,可是現在這種處境,我的確相當為難。這樣好了,這件事我會儘力而為,我們先把姨娘的骨灰放在獻福寺,然後,我會找機會讓她葬在亡夫身旁。”
“這……”景武低頭沉思片刻,才勉強點了點頭。
“那事情就這麼決定了。”景文揉了揉太陽穴,嘆出一口長氣。
“趙兄,你放寬心吧!我看鳳兒的面相不像是短命之人,我相信她一定會逢凶化吉。只要再多些時日,你們必能父女團圓。”
“但願如此。”景文深深地看了東方明一眼后,將眼光移到灑落書房的陽光,他多麼希望自己的心情也能像午後的陽光般明朗。
※※※
她看到自己在綠色的草原中和一對白鵰嬉戲。
那些比她還高的茂密野草遮掩住她小小的身影,一個男人突然從草叢中竄出抓住她,她嚇得哇哇大叫,小小的身體被他拋向空中,又落進他寬厚的手掌,連續幾次的拋上落下,逗得她呵呵地笑個不停,她在男人的眼中看到自己喜悅的笑容。
一個女人的聲音從山坡上傳了過來——“長天,帶鳳兄回來吃飯了。”抱着她的男人最後一次將她拋向空中,然後,抱緊她小小的身體,幾個起落就來到女人身邊。他將她放在肩上,摟着女人朝山坡下的小屋行去,一雙白鵰盤旋在他們的頭上,她伸出小手迎向夕陽的餘暉。
“龍兒,該起來吃飯了。”
溫柔的呼喚聲將最後一抹餘暉打散,她張開惺松的睡眼,母親慈祥的笑容映入她的眼帘。
她打了個呵欠,抱着母親軟軟的身體撒嬌。
“龍兒,是不是作了個香甜的夢?瞧你在夢裏也笑得這麼開心。”明瑤親吻孩子柔嫩的臉頰,呼吸着那帶有乳香的體味。
“龍兒夢見自己在草原里和一對白鵰,還有一個很和氣的大叔玩耍,然後,一個美麗的大娘叫我們回去吃飯。”
“你……你真的夢見這個?”明瑤激動地望住她那對璀璨如星辰的眼睛。“你夢見白鵰?還有自己?”
“是呀,可是夢裏龍兒不叫龍兒,大娘叫我鳳兒。”
明瑤將孩子摟入懷裏,一顆喜悅的淚珠自眼角滑落。
她的兒子沒死!
她咬住下唇,心情如波濤般翻覆不定。
她曾經聽人說過,雙生兒通常能心靈相通,景文也曾告訴她孩子是被鵰兒抓走,再印證剛才女兒所說的話,她幾乎能肯定她的兒子尚在人世。可是他在哪裏呢?她望着女兒那張天真無邪的小臉發愣。
那有着同樣一張美麗臉蛋的小男孩到底在哪?她必須尋回他,可是該到哪裏找呢?
明瑤心痛地摟緊女兒,不只是因為失子之痛,同時也有一份對女兒的歉疚。她不能把女兒打扮成嬌俏美麗的小女娃,只能讓女兒日復一日地着男裝頂替失蹤的弟弟——為的只是她的一片私心。
她無法想像如果十年之後仍找不到兒子,她的女兒會有怎樣悲慘的遭遇……女兒不能嫁給心愛的男人,也不能迎娶女人,她將一輩子活在謊言的痛苦中,就像她的母親一樣。
每次面對婆婆和丈夫時,明瑤都會有心虛的感覺。好在婆婆一直未能從那場驚嚇中恢復過來,她的身體越來越虛弱,終於在上個月撒手人寰,那着實令自己鬆了一口氣。明瑤羞慚地想着,她實在是個壞媳婦,不但不對婆婆的死感到哀傷,竟然還暗喜於心。
不過在表面上,她仍像個孝順的媳婦般在婆婆墳前哭號,心裏卻害怕婆婆會從棺材內爬起來指責她。
“夫人,該用膳了。”桃香走進房裏提醒她。
明瑤從紛亂的思緒中清醒過來,拭了拭滿臉的淚痕,替孩子添了一件衣裘后,才拉着女兒的手走向膳廳。
※※※
那年他十歲,躺在柳樹下面睡午覺,再度夢見一個和他長得很像的男孩坐在一間華麗的房裏吃點心。
他在夢裏因點心的香氣而流口水,他幾乎可以嘗到桂花糕那甜而不膩的味道,還有冰糖燕窩爽口的滋味——其實他連看都沒看過那些東西,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曉得那些點心的名字。
在他身邊……不,是在那個漂亮男孩的身邊——他不得不在心裏承認,那男孩不但穿的衣服比他好看,連粉雕玉琢般的臉蛋都勝過他一籌——圍繞着數名美麗的女子,她們一會兒替他拭嘴,一會兒又朝他手裏塞東西,忙得不可開交。
而坐在那男孩左邊的,是一個跟他娘一樣好看的慈祥夫人,她正和身旁一位衣着華麗的貴婦談話。
突然,他的眼光被男孩右手邊的小人兒所吸引。那是個年約八、九歲的小女孩——雖然他沒見過什麼小女孩,可他心裏就是知道——她梳了個雙髻,臉頰紅通通的,像櫻桃般的小嘴微微咧開,露出可愛的虎牙。她近乎着迷地望着男孩唇邊的芝麻屑,然後俯過身啄了一口。
他覺得自己打顫了一下,彷彿能感應到那柔軟的小嘴貼在皮膚上的感覺。
“潔玉,太不象話了。”那位貴婦佯怒道,聲音中卻夾雜着一聲輕笑。
“月眉,別介意,潔玉年紀還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慈祥的夫人忍着笑道。
“我可是半點都不介意,畢竟他們是未婚夫妻。不過你也知道,潘家的規矩又臭又長,我婆婆若是看到潔玉這種行為,非當場氣瘋不可。”
“蝴蝶——”潔玉小小的身軀爬下椅子,對着突然飛進來的蝴蝶大喊。
她身旁的男孩接過侍女遞來的毛巾擦了擦嘴,和潔玉手拉着手追趕蝴蝶,不知不覺跑到了屋外的小花園。
他們在園中嬉戲,和蝴蝶玩耍,他幾乎可以感受到兩人的快活。然後,潔玉突然跌倒,小男孩抱住她,和她一起跌在地上。潔玉壓在他身上,快樂地說:“龍哥哥,我喜歡你。”
她伸出舌頭舔着他柔嫩的臉頰,他覺得自己挺享受這種洗臉的方式,於是呵呵笑着,張開了眼睛。
大叫一聲,他推開舔着他的小鹿,心中又氣又惱。
太不公平了!憑什麼那男孩就能獲得小美人以舌頭洗臉的艷福,而他卻落到被只小鹿舔?
他忿忿不平地起身,拍了拍滿身的草屑,朝草屋走去。
※※※
直到十四歲第一次來月事時,她才知道自己和逸哥,以及在她夢裏、時常光裸着上身練武的男孩不一樣。
母親非常緊張地把她叫進房裏,還吩咐梅香和桃香守在門外。
當母親流着淚將十三年前的往事告訴她時,她感到惶惑不安。
一切都顛倒了,身分上的錯亂曾令她不知所措地憂煩了數個月之久。
她不是自己以為的趙家少爺,不再是那位八歲時就考中童子科的天才少年。所認定的未婚妻竟然不是她的,而是她攣生弟弟雲龍的。向來最受她敬愛的逸哥,她羞澀地想着,卻成了她的未婚夫。
於是她記起逸哥前些時日洋洋得意地告訴她,在他十八歲生日當天,東方伯父帶他到妓院開葷的事。她當時只覺得有趣,現在卻有種被人背叛的傷心感覺。
他竟然跟另一個女人相好,他是她的未婚夫婿,他怎麼可以……
可是他並不知情啊!他所認定的未婚妻生死不明,所以他當然可以毫不在意地遊戲於花叢之間,而不怕有人為他傷心落淚。
從那次以後,他每回到長安來時,總會告訴她他在各地的風流韻事。例如,他如何跟着東方伯父往來於大運河中,如何接受揚州大商人的招待,到青樓和紅歌妓纏綿。那說不完的風流韻事,總像把利刃般切割着她早已傷痕纍纍的心。
可是他不知道啊!完完全全不明白在他說得口沫橫飛之際,他眼前強裝出笑容的少年其實早已傷心欲絕。
多少時日她盼望他來,又盼他不來;分離時想着他,相見時又恨不得他沒來。因為他總是說些令她傷心的話,而她又沒立場叫他別說。
就這樣,在日復一日的心碎折磨中,她從一個無憂的男孩長成一位多愁的少女。除了她娘和梅香、桃香外,沒有人知道她是女孩,就連爹也不知道。
所以她不敢接近爹,從知道實情的那天起就怕見到爹。她擔心爹會發現實情而責怪娘,也怕爹會娶小妾而讓娘傷心。為了維持這個家的完整,她必須繼續裝扮男孩,並祈求她夢裏的弟弟能早些回來,讓她恢復女兒身。
她也害怕見到雲龍的未婚妻潔玉。
潔玉越長越美麗,天天穿着錦羅綢緞裁製而成的美麗衣裳,頭上梳着雙髻,每次輕移蓮步時,發上的金步搖就會款款搖擺,煞是好看。
是的,潔玉是美麗的,因而讓她心煩意亂。她發現自己好嫉妒潔玉,嫉妒她可以隨心所欲地穿着美麗的綵衣,到趙家來吸引自己的未婚夫趙雲龍,也常常在她耳邊低語,傾訴着屬於情人間的悄悄話。好在潔玉已不像小時候那樣動不動就偷親她,還在她耳邊訴說著:“龍哥哥,我喜歡你。”
成長令潔玉學會女性的矜持,也懂得男女間授受不親的道理;可是從潔玉那對水汪汪的眼睛中迸射而出的熱情光芒,卻令她承受不了。
她躲了又躲,藏了又藏,有好幾次甚至忍不住想告訴潔玉實情,又怕見到潔玉傷心的模樣。是呀,她多麼不忍心讓潔玉難過,她是她心中最美麗的公主。
可是她和潔玉是絕對不會有結果的,更何況她心中還藏着一個人——她的未婚夫東方逸。
她多麼希望自己也能像潔玉一樣勇敢地表達內心的傾慕,她多麼希望自己有勇氣告訴東方逸她就是他的未婚妻,同時不准他再到那些花街柳巷廝混胡鬧。可是她辦不到。
每次當他搭着她的肩或是握住她的手,告訴她在行商旅途中的奇遇時,她只能張着眼傻愣愣地傾聽。那些運河、絲路的冒險故事時時刻刻佔滿她的思緒,她多麼盼望能追隨他一起去旅行,可是娘不許。
爹曾提過要帶她一起出門做生意,然而娘以她是趙家唯一的根苗為理由拒絕了爹。就像她七歲時,爹要送她到少林寺習藝,娘不答應那樣。
後來娘在進香返家途中,意外地救了一位受傷的老師太。老師太清醒之後,娘才知道原來對方是位行俠仗義的江湖人物,於是請求老師太教導她武藝。慧明師太為了報答救命之恩,答應留在趙家三年,教會她一套內功、迷蹤步、擒拿手和劍術。
不過她一直沒機會對外施展,眾人只知道她是位文采出眾的才子,卻不知道原來她也精通武藝。就連她自己也不十分清楚自己有什麼能耐,她及得上夢裏的男孩嗎?她有好幾次夢到他勤練武藝的模樣,甚至在清醒時,她猶能記得那些招式。她比得上逸哥嗎?他跟着洛陽白馬寺的主持學藝,據他所言,還是打遍大江南北無敵手的人物呢!
她支着頭,唇邊泛起一抹笑意,腦海中描繪着東方逸那張自信滿滿的俊臉。他是偉岸的——身高超過六尺,寬厚的胸膛、結實有力的臂肌和腿肌。他是俊美的——據他自己說,除了長安城裏的趙雲龍外,天底下再也沒有比他更英俊的男人了。所以他也是厚臉皮的。
她紅着臉起身,走到屏風後面的小榻上歇息。她將頭枕在玉枕上,腦里想着他握住她的手時,眼中有時會迸射出火熱的光芒。每次他那樣看她時,她總會感到臉紅心跳,甚至懷疑他已察覺到她是女兒身的秘密。可他總是讓她失望,他只會以調笑的口氣問道:“為什麼你的手比任何青樓名妓的手都還要柔軟美麗?”
這話總是令她生氣,她覺得他根本不該拿她和那些女人相比,所以她會氣惱地甩開他的掌握,讓他在她身邊低聲賠不是,用各種笑話和鬼臉尋回她的歡顏。
他總是能逗笑她,讓她開心。
他是那麼幽默、風趣、英俊、瀟洒,他是屬於她的,可是又不屬於她。
她在睡夢中蹙起眉頭,心為他而絞痛着。不知過了多久,那張濃眉大眼的笑臉,變成了一張和她如同一個模子鑄造出來的俊逸臉孔。
她在飛,騎在一隻雪白的鵰兒身上。白雲飄過她身邊,地面離她好遙遠,可是她卻一點也不感到害怕,彷彿她已騎在鵰兒身上無數次了。
鵰兒在空中盤旋了一圈,然後,俯身沖回她所熟悉的青翠山谷。她下了地才猛然發現,她並不是她,而是他。
她又作夢了,在夢裏看到她的弟弟。
她看到他和數只鵰兒玩鬧,她好羨慕他臉上開懷的笑容,忍不住也和他一起笑了出聲。
他像突然聽見什麼似地豎耳傾聽。
他聽得見她的笑聲嗎?她驚喜交加地想着。
“雲龍,你聽得見我嗎?”她在夢中喊道。
他嚇了一跳,眼睛圓睜。
“雲龍。”她着急地呼喚。
“我不是雲龍!”他像是跟誰賭氣般地大吼。“我叫鳳兒。”
“不,我才是鳳兒,你是雲龍,我的弟弟。”
“是嗎?”他迷惑地蹙起雙眉,“你在哪裏?我為什麼看不見你?”
“我在我的夢裏,”她悲傷她說,“我看見你笑,忍不出也笑出聲,沒想到竟然能和你說話。”
“太神奇了,下次作夢時我也要試試。”他興奮地咧着嘴笑。
“你也夢見過我?”這次輪到她興奮了。
“是呀!”
“那你應該早就知道我們之間的關係了,我是你姊姊,快點回到我身邊,雲龍。爹娘和我都需要你。”
“你怎麼會是姊姊呢?我明明看到你着男裝。”
“因為你失蹤了,所以娘要我假扮你。”她的神色凄然。“弟弟,回來吧,快回來長安找你的家人,我等着你。”
“長安?!那是什麼地方?”
“長安就是……”她感覺到和雲龍的聯繫越來越弱,她着急了起來,然後,她就被推醒了。
她惱怒地瞪着推她的人,是她的丫鬟茉莉。
“什麼事?”她臭着臉問。
“少爺,莊主請你到大廳,東方少爺來了。”茉莉垂着頭,委屈地說。
她怔忡了片刻,起身接過丫鬟遞過來的毛巾拍了拍臉,又在鏡前檢視一下自己的儀容,才匆匆忙忙地朝大廳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