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失蹤(上)
大年初四。
大清早我讓凌心幫我拿出那串沈遠客從長安給我帶的珍珠項鏈。粉珠子,圓潤的光芒,雕花金扣袢。配上那襲月牙白帶暗紋的長裙,我着實喜歡的緊。今兒個據說是沈遠客的幾個至交好友會來上門拜訪,雖說和自己沒什麼關係,可萬一要見人,還是乾淨利落點為好。
沈荃?和我穿一樣的衣服,看我那串珠鏈眼饞,我就讓她去找她大哥要。
這段時間以來,沈遠客給我感覺一直是疏遠的,不僅對我,對這個家裏的所有人幾乎都是疏遠的,乃至父母。只有對沈荃?,他會不由自主地有一些關心和疼愛。沈荃?這小鬼精靈剔透,遠過其年齡的聰慧,對沈遠客卻一條路的敬仰到死。
這兩兄妹就顯得格外怪異,一個一臉淡漠的寵溺,一個戰戰兢兢的崇拜。
“不成,”沈荃?霸在她專門的躺椅上,嚴肅道,“大哥每日日理萬機,我怎麼能拿這樣雞毛蒜皮的瑣事讓他煩,他是做大事情的人。”
我瞥她一眼道,“你的小腦瓜子一說起你大哥就清零。”
沈荃?驕傲道,“那是因為我大哥了不起。”
“有多了不起?”我忍不住問道,也不由得好奇,很多時候,我沒有拿她當個小女孩,而是一個可以溝通了解的朋友。
沈荃?側着頭,仔細的想了想,慢慢的道,“蘇姐姐,你才來這個家不久,我和你說不清,日子久了,你自己就明白了。”
我緘口。
背後說人是非本就非我長項,何況那人是我恩人,就算好話,也無必要在後面議論。一時好奇多問幾句,千萬不可形成習慣。
正和沈荃?信口聊着,院門傳來了輕叩的聲音。
凌心問了幾句,開了門,是沈遠客和兩名陌生的男子。
他們三個人一式樣的白斗篷,狐狸毛領子,挺拔的身軀,沈遠客一襲深褐色長衫,那兩個人則都是通體白衣。
“是方先生和潘大哥。”沈荃?道,“你看那個笑的很壞的,是潘大哥,他和我大哥從小一起長大,感情像親兄弟一樣;那個比林墨研還漂亮秀氣的男人,是方先生,他是大哥在外面做生意認識的朋友,我不熟,可大哥似乎和他一見如故,那種熟稔度比對潘大哥還親。”
我透過窗子看出去,有一枝梅的枝幹刺愣愣的斜伸出來,沈遠客輕輕抬起梅,一臉無奈的和那兩個人一起走進來。
挑開門帘的人是那個嘴角總帶着壞笑的男人,眼睛很深很烏亮,偏偏還有兩個酒窩。他深深的長揖到底,笑嘻嘻道,“蘇小姐,在下潘梓雷。”
我不明所以,回禮道,“見過潘先生。”抬起頭,正對上一雙清澈的可以倒映出人影子的雙眸,琥珀般靜謐,彷彿亘古以來就是這樣的一種姿態。難怪沈荃?說他比林墨研還好看,林墨研同他一比,好像牡丹遇見空谷幽蘭,雖然還是國色天香,卻怎麼也不及人家靈性逼人。他看着我,天然帶着悲憫的憂鬱,好像在他面前什麼都能被原諒,什麼都能得到救贖。驀的讓我忽然想起了大年三十那天,和沈遠客關於佛祖關於慈悲的言語。
“蘇小姐,”他聲音溫和溫潤,“在下方寒衣。”
我低聲道,“方先生好,蘇青嫣見過方先生。”
抬起頭又看到他的眼睛,那樣讓人着迷,一身白衣屬他穿着最有格,翩翩濁世佳公子,就是這個意思吧,彷彿雪人般澄靜無暇。
他溫柔的一笑,如皎皎月光,“我們冒昧過來,還望你見諒。”
“這是說哪的話,”我淺淺的一笑,“你們是表哥的朋友,自然就是我的朋友。”
“蘇小姐,”潘梓雷笑道,“若不是我之前一直在外遊學,早就來拜訪你了――你不知沈遠客他對洛陽牡丹熟視無睹,卻跟我糾纏在一起,不少人傳我們兩個斷袖。”
我明白,沈遠客的兩位朋友,也認為我不僅是個“表妹”,苦笑。
沈遠客尚且看不上牡丹,怎能對姿色平平的動心?這兩位兄弟走眼的有些厲害。
“荃?,”潘梓雷摸摸沈荃?的頭,“好快,一年不見你,變了個樣子,再過兩年,你也要出閣了,跟哥說想要什麼嫁妝,哥一定幫你準備一份比你們沈家還厚的嫁妝。”
沈荃?道,“先給我條和蘇姐姐的這串項鏈一樣的項鏈吧。”
三個人不約而同看向我頸間,搞得我頗為尷尬。
“要求不高啊,沈小姐。”潘梓雷笑嘻嘻的。
沈荃?亦笑,“天上再多的天鵝也不如我手裏的烤雞,誰耐煩等你嫁妝,先給我來點禮物是正經的。”
潘梓雷揪了揪她小耳朵,“真不知道誰能收拾得了你。”
沈荃?雪雪呼痛,我們忍俊不禁。
我知道,沈遠客的朋友也都誤以為我同他關係斐淺,看來有一點毋庸置疑:沈遠客平素不近女色的厲害。我務須辯白甚至務須說話,一切聽從沈遠客的安排便是。潘梓雷和沈荃月你一言我一語,不亦樂乎。沈遠客則背着手,獨自閑適看着窗外的梅。
我轉過身,輕聲道,“方先生,茶有些涼了,我去讓人再沏湖溫的來。”
方寒衣道,“不必客氣,我同沈兄一見如故,情同手足,你莫見外。”
我點點頭,然而仍然讓凌心去廚房拿壺上好的碧螺春來。
在一個幾乎完美的人面前,任誰都會有些手足無措。方寒衣微微一笑,彷彿見慣人們的卑微,道,“我只是個遊方的郎中,隨性散漫慣了,若是衝撞了蘇小姐,還請你見諒。”
我道,“方先生必然是杏林聖手,有起死回生之能了。”
方寒衣微笑,道,“蘇小姐打趣我。”
我道,“哪裏敢。”
說到這裏我們一起笑了,這人,就讓人又是緊張又是輕鬆,和他相處,好像是全天下最容易的事情,又像最難。時而低的如塵埃,時而又貴如珠玉。此種玄妙,難以明說。
“蘇小姐,”方寒衣道,“既然你知道我是郎中,我也就冒昧問一句了,你最近是否身體違和?”
我想了想道,“你若不問,我也不覺得有什麼。好像――有幾個月了吧,我經常一到傍晚的時候就覺得渾身虛的厲害,口渴的火燒火燎,做夢一樣。”仔細一算,好像就是救了沈遠客,我中毒之後,大概是後遺症?那種渾身虛脫的滋味很不好受,昏昏沉沉,偶爾會睡過去,好像昏迷一樣,醒來時則渾身汗津津,也不知剛才怎麼回事。脫骨扒雞,我又一次想起這個比喻。
方寒衣眉頭微微蹙在一起。
我心提了上來,人生活好了,就怕變故,只有絕境才會有勇氣,才會改變,就算破罐子破摔的勇氣。方寒衣何等剔透,笑道,“蘇姑娘不必擔憂,沒什麼事,只是我看你面色隱隱泛紅,恐有虛火上升,故而才問問你的,我幫你拿點葯,讓凌心姑娘幫你煎了也就好了。”
我心又放下去,道,“那我便提前謝謝方先生了。”
方寒衣擺擺手,道,“叫我方寒衣就是了,方某無德無能,如何敢稱得先生二字。蘇小姐,那樣的病症大概有多少時日了?”
“四個月左右。”我道。
“以前沒有過?”方寒衣問道。
“沒有。”我肯定的道。
方寒衣沉吟片刻,道,“那是最好,蘇小姐,我幫你開些葯后,你很快就會痊癒。”
我和方寒衣又聊了聊關於養生關於藥材,不知不覺的就快晌午了。沈夫人派人來催,讓我們過去,我們五個便說說笑笑的到了正廳。
到了正廳我就覺出了不對:偌大的廳堂內,只有沈老爺,沈夫人,雪姨,沈行四個人在。沈老爺神情陰鬱,坐在椅子上,雙手緊緊地抓着扶手,由於用力,青筋偶爾跳動,讓我懷疑一個人的血怎麼能夠那麼有力度。沈夫人閉眼蹙眉,臉色白擦擦的,甚是駭人,雙手拿着念珠,微微抖動,嘴裏小聲頌佛。
雪姨眉梢帶喜,對我一眨眼,壓住笑意道,“大少爺,青嫣,方少爺,潘少爺,大中午的耽誤你們吃飯,唉,家門不幸……好在你們也不是外人……”
“雪萍!”沈老爺用力的一拍扶手,臉色鐵青。
雪姨拍拍胸口,道,“老爺,找大少爺他們來,就是問他們知道不知道怎麼回事的,他們又不是外人,你不說,他們怎麼明白。”
“行了!”沈老爺低喝道,然後緩緩的環視了我們一圈,眼神冰冷,道,“別聽雪姨信口胡說。”
看架勢,沈家私事,為何卻把我們都叫了上來,難道想讓這些事情人人都知道?
沈老爺環視了我們一圈,道,“芳浣失蹤了。”然後彷彿是解我疑惑,他繼續道,“這些天她一直身體違和,靜養在床。昨日方公子來,也曾經給她號過脈,當時,潘公子同行。之後……”
之後,我也去探過病的,只是不知道他們兩個昨天去過罷了。如此一來,想必是諸位都在芳浣失蹤前見過她的。沈老爺是想在我們之中,找到芳浣突然失蹤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