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殿上。
該是封爵賞地的歡喜時刻,然而此時卻噤若寒蟬,龍座上的皇上眯起了精戾眸子,瞬也不瞬地瞪着跪在丹墀下的宇文歡。
約莫一刻鐘前,邊關大軍班師回朝面見,他正龍心大悅,準備在宇文歡屢建奇功之下送他一份大禮,順便把公主下嫁,豈料他都還沒開口加封,他便搶詞說要辭官。
因為,他瞎了一隻眼,不能再任武官一職。
瞎?就不信真是瞎了!
“宇文歡,抬起頭來。”過了半晌,皇上鬆開咬到發酸的牙,開口了。
他抬眼,黑色皮製眼罩遮住左眼,兩邊細繩在腦後繫上。
“來人,拉下眼罩。”
宇文歡倒也不反抗,任著皇上身旁的太監上前拉掉眼罩,眼罩一落,那向來妖邪奪目的眸竟是一片血肉模糊,殿上立時發出陣陣抽氣聲。
皇上見狀,再喊,“宣馬御醫!”
言下之意,就算真是瞎了,也得要御醫在場作證就是了。
一會兒,馬御醫從太醫館急忙趕來,遵命查看宇文歡的傷勢后,搖頭重嘆口氣,回身道:“皇上,這眼是被穿火箭所傷,箭頭有火有毒。能讓毒性不蔓延,保住鎮遠侯的性命已屬不易,這一隻眼……怕是難見天日了。”
“真是如此?!”皇上扼腕得要死,卻也鬆了口氣。
宇文歡手上掌軍令,兵權集身,麾下將領莫不對他佩服再三,就怕他日他心生造反之意,會將皇宮當瓦刺大營一樣剷平!所以他想將公主下嫁,以聯姻籠絡其心。
如今釋了他兵權,之於自己,不必再煩憂有頭猛獅時時虎視眈眈,但失去這戰無不勝的大將,他也難捨啊。
“請皇上准許。”系回眼罩,宇文歡拱拳請託。
“就算你真瞎了只限,不任官職,可也是侯爺,公主……”
“皇上,臣欲辭官,侯爺之位可世襲胞弟,且臣在邊關時,曾聽一名邊關大夫提起,江南杭州有個神醫叫神機,其醫術猶若華佗再世。臣想尋那神醫醫治臣的眼,也許還有那麼一線生機,若遲了……”言下之意,就不必多說了。
皇上聞言,攢眉沉思了半晌,最終,勉為其難地答允。“宇文歡聽封!撤五軍總都督兼鎮遠將軍、鎮遠侯,世襲之位交與胞弟,然其功輝煌,改封護國公,賜府邸一座,黃金萬兩……”
嘩啦嘩啦念了一大串。
宇文歡聞言,眉頭緊蹙,暗惱皇上竟還在打他的主意,替他預留後路……也罷,這趟下江南,他永不回頭了。
早就料想到皇上還有這一步棋,但只要他肯隱居山林,從此斷絕音訊,還怕躲不過皇上?
思及此,唇角不由微勾。
這下子,他終於可以放下肩上重擔和娘的承諾,帶著幸兒遠離京師,雙宿雙飛了……
他的幸兒啊!想起她,他又是心憐又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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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天,外頭天色微亮,床上的男人又是一夜未眠。
宇文歡倚在床柱上閉目養神,床內側躺了個嬌軟人兒,兩人十指交扣,同床同被而睡,無夫妻之名亦無夫妻之實。
垂眼看着她睡得酣甜的模樣,唇角淡淡掀起,然,他卻無勇氣再向前一步,想起臨離開京師之前無咎說過的話,惱意立時浮現在眸——
“帶著。”無咎塞了樣東西在他手裏。
天色昏亮,寒風凍骨,京師熱鬧街衢此時卻是蕭索,蓄意挑這個時候出發,是想要避開閑雜人等,包括皇上的眼線,所以早早便要慶兒護送幸兒去渡口。
下江南的陣容看似盛大,但實際上隨行的皆是一些賣契終止,準備返鄉的下人。
“什麼東西?”他看了眼,身形一震,眸中閃過數種複雜的情緒。“你給我這個做什麼?”喉頭像是被扣住,聲音粗啞得很。
“還問?”狹長美目很曖昧地眨了兩下。“喏,算是臨行前哥哥送你的好東西,你就收下吧。”
“你……混帳!”他難得話不成句,臉色轉為暴紅,神色飄忽。“誰要帶這種東西?你腦袋裏頭到底是在想什麼?!”
淫書!居然塞淫書給他!而且還是袖珍版,圖文並茂的淫書!
“欸?我在想什麼你不知道嗎?”無咎一臉無辜,走近他,拍了拍他說:“哥哥我擔心你啊,你這小子對男女情事一知半解,我好擔心屆時臨陣敗退下來,會傷了你的自信心。”
“你又知道我一知半解了?!”吼了聲,查覺周遭的下人目光疑惑,他忙壓低嗓音,“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書,你自個兒看!”
“唉,我打你七歲就守在你身邊,你干過什麼事我會不知道?”無咎搖搖頭,又把書塞回給他。“幸丫頭的身子不好,要是連你都不上手,洞房花燭夜會很累的,收下吧。”
“她那破爛身子怎麼洞房啊!”聲音一開,下人的視線又丟來,他又氣又惱又窘。“你給我收、回、去!”
就算他不諳此事,也還不至於無知到必須藉助淫書的地步!
“她的身子總會轉好,屆時你等在江南落地生根,可找不到這麼棒的珍本嘍。”無咎一臉可惜,嘖了數聲。“況且,江南之行你倆必定要同房,慎防鬼差找上門,而你……可要辛苦了。”
“不勞你費心。”他哼了聲,欲駕馬離去。
“路上小心,若有什麼麻煩事,喊我一聲便是,哪怕是千里之外,我也會為你飛去。”美目盈亮溫潤。
宇文歡瞅了他一眼。“我走了。”誰都知道無咎是他的貼侍,讓他留在府里,才不會被皇上的爪牙發現他極有可能不再回京師。
這一路下江南,其中最最艱辛的事果真被無咎那混帳給料中了。
投宿客棧,兩人必是同房,省得他顧不及她,然而兩人共宿一房,對他而言,真是莫大的苦難。
她檀發如瀑般滑落香腮,襯得那張小臉更加引人心憐,仔細瞧她五官,眉兒彎彎,菱唇彎彎,是張天生帶笑的臉,小鼻挺直,卻不若他如刀形那般立體,談不上是美人胚子,但是只要她一笑,整個空間的氛圍都會在瞬間改變,那無垢出塵的笑,讓人感到舒服且心生嚮往。
視線再往下,瞥見她微啟的襟口,他立即轉開眼,連帶扯動了右手。右手教她給扣得死緊,約莫一個時辰前,還是擺在她胸口上的,簡直是快要把他給搞瘋了!可這丫頭睡得舒服,壓根不知道他掙扎得有多痛苦。
瞪着,卻見那濃密的卷翹長睫顫了兩下后微微掀開,姿態之美,就像是一朵正輕緩綻放的雅蓮,乍醒的水眸傻呼呼的。但一瞧見他。立即勾唇笑得又甜又羞澀,嬌軟嚷了聲,“歡哥哥。”
天,他是被折磨至死也甘心了。
“歡哥哥?疼嗎?疼得無法入睡嗎?”她微趄身,伸手輕撫他戴着眼罩的眼,檀發滑落她只著單衣的單薄身軀,宇文歡震了下,目光立即調開,供她取暖的大手也一併退出她軟似無骨的小手。
“快點起身吧,已經到杭州了。”他走到窗外,微推開窗,讓窗外冷風灌進他裝滿邪思的腦袋,卻又怕冷着她,趕緊關上說:“我去要小二準備早飯,你趕緊起身打點。”
“喔。”她吶吶回答,視線落在一晚被烘得極暖的小手,唇角笑意微澀。
歡哥哥的眼無端端地傷著了,她沒瞧見傷口,但聽慶哥哥說,那隻眼是救不回了。慶哥哥嘆氣嘆得嚴重,一臉悲傷,而她追問無咎哥哥,卻探不出口風。
她知道他們都在瞞她,瞞她做什麼呢?就算他們都不說,她也不難猜到細節,她心裏很明白,一切都是為了她。
大夥都以為她昏昏沉沉入睡,但她常常是半夢半醒,聽見了一些,看見了一些,大抵也拼湊得出一些……心好痛啊,卻不能讓歡哥哥發現,歡哥哥喜歡她笑,那麼,她就為他笑吧。
這一路下江南,身邊隨行的下人一一返鄉,最終只剩下她和歡哥哥,以為這會兒可是真自由了,可以無拘無束地和歡哥哥相處,豈料他卻像是極厭惡與她獨處似的。
為什麼呢?若真討厭她,在邊關時,為何要親她?
唉,若是無咎哥哥在的話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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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一鏡天開,杭城樓宇林立,近挹翠浪,遙指青空。
搭畫舫游西湖,實在是人生一大享受,但若是挑錯時節,可是非人的煎熬。
幸兒抓緊身上的狐裘披風,彎彎水眸被迎面的風給颳得眯成一線,粉頰被湖上薄霧凍出了一層霜。
“很冷嗎?”宇文歡覆手輕挲着她快要凍壞的小手。
“還好。”偷偷地、偷偷地把臉藏進他的懷裏。
宇文歡原想要拉開些許距離,但想別她冷得難受,又不舍將她拉開,反將她轉身圈入懷裏,以背擋住強勁風勢。“再忍一下,就快到了。”
“歡哥哥,咱們下回初夏時再來。”屆時,湖面涼氣肯定爽快。
“你愛什麼時候來,咱們就什麼時候來。”他輕聲答允。
“真的?”水眸晶亮亮的。
“嗯。”他略俯下身,在她耳邊輕喃,溫熱的氣息烘暖了她的耳,燒燙着她略顯冰冷僵硬的身子。
宇文歡拉起她毛絨絨的銀邊狐毛帽,半掩她半凍的顏面,厚實大掌依舊包覆著她的,幸兒甚至可以感覺到背上遞來他平實的心跳。
過了半晌——“歡哥哥,你討厭幸兒嗎?”她脫口問。
很明顯的,身後男人僵住了,風呼嘯而過,枯葉滿天飛,畫舫已靠岸。
“爺兒,到了,上了渡口,可以同人雇輛馬車,到了靈竺道往上走就是天竺香市,步行上山,別有一番風趣。”船夫朗聲說著,目光倒是很謹慎地望着腳底那一塊,死也不抬眼。
方才不小心偷瞥了姑娘一下,就被這尊貴的俊爺兒瞪了一眼,那一眼看似平靜,但不知為何卻教他通體生寒,懼意陡生。
“多謝。”宇文歡給了賞銀,隨即將幸兒打橫抱起。
“哇!”沒預警地,教幸兒嚇得低叫出口,雙手趕緊攀緊他的頸項。“歡哥哥,好多人都在瞧呢!”
渡口人多,一雙雙好奇的目光朝她身上丟來,還真是有點羞呢!
“就由他們去看吧。”走上岸,他才緩緩放她落地。“走吧。”
“嗯。”她乖巧地任他牽著,上了馬車,手還是緊覆著。
西湖,三面雲山,有着幽寧的林泉、深邃的洞壑、崔巍的岩峰,還有不少讓人津津樂道的神話,而入冬后的天竺山,薄霧縈迴,難觀其真實景緻,卻因山上佛寺眾多而引人入勝。
坐在馬車裏,隔着翻飛的紗簾睇向外頭,遠看峰巒嵯峨、古樹參天,近看山骨玲瓏、老藤攀岩,一派仙靈氣象。
“歡哥哥,咱們要上哪兒呢?”她雀躍極了,早就忘了先前在畫舫上問他的事。
“咱們由天竺香市上蓮花峰,那兒有不少佛寺,去走走,可好?”看她喜孜孜的,笑意也跟着抹上唇角。
在邊關他曾私下再細問過那大夫,得知他的師父就在下天竺寺附近,只要到下天竺寺問人,肯定找得着。
思肘著,唇角笑意更濃,恍若幸兒的康復之日已至。
“好啊好啊!”她笑得如夜裏的一輸彎月,清綻月華。
宇文歡看着,目光不自覺的柔,這柔情是他完全的付出和甘願的相隨,手不自覺地握得更緊了。
“歡哥哥?”感覺小手被握得發疼,她疑惑地回眼,卻不經意瞧見他眸底的柔情,深藏的雀躍。“歡哥哥,你也很開心嗎?開心是好事,但是你握得我的手好疼啊。”她笑吟吟地道,嘴裏說疼,神情卻探不出究竟。
“是嗎?”他趕緊鬆開手。
“我說笑的。”他一松,她堂而皇之地反客為主,小手疊覆著他的,擱在她的腿上。
這下宇文歡縮也不是,放也不是,只能瞪着她偶爾調皮的舉措,感受小手的微溫,化為暖泉滑流入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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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靈竺道,兩人下了馬車。
茶樓酒館旗幟招搖遮天,兩旁臨時攤販林立,工藝品、土特產均雲集於此。
幸兒驚喜得又跳又叫,像是那年逛市集的十二歲娃。
“歡哥哥,你瞧你瞧!”她抓着宇文歡向前疾走,纖指忙透了,一會兒指東,一會兒指西,看得眼花撩亂。
“姑娘,咱們這兒有胭脂簪珥、牙尺剪刀,只要姑娘家用得着的,全都有!”那頭有人吆喝着。
她好奇地湊上前瞧了一眼。
“姑娘,眼前佛寺香火鼎盛,香客如雲,我這攤子裏經典木魚、牙兒嬉具,無缺無不集,你瞧瞧啊!”對面又有人熱情的喊。
“這是什麼?”她走到攤前,抓起一綹紅線。
“姑娘,你可真識貨,那是紅線,月下老人牽紅線,讓有情人終成眷屬,聽過沒?”小販見她笑得甜美,跟着朗笑。“山上有座三生石,若是到那走一遭,再將這紅線帶回,與相愛之人將紅線互系在兩人小指上,兩人可以情定三生呢。”
“真的?”三生啊?真好。
魂魄像是被這稀奇古怪的紅線給勾走了,直到不自覺鬆脫的小手被交扣反拉,她才回過神。
“歡哥哥……”臉有點臭唷。
宇文歡眯起黑眸,惱極她放開他的手。既是她主動牽著,就該負起責任,怎能被這些玩意兒勾住心思后就拋他於不顧?
在她眼裏,這些玩意兒難道比他重要?!
“我可以買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哼。”哼歸哼,他還是掏出了幾文錢給她。
她喜孜孜地收下紅線,回頭看着他,發現他臉色奇臭無比。“歡哥哥,咱們先參佛,下山再逛,好嗎?”她討好地說。
“哼。”
“歡哥哥,咱們要往哪兒走啊?”這兒南來北往,熙熙攘攘,人聲鼎沸,她得要大聲吼,才不教聲音被隱沒。
“哎呀~~”見他不理,她故意來個假摔跤,誰知腳下真是一滑,眼看着——沒事、沒事的,她的歡哥哥是天下無敵,會救她的。
愛嬌地環住他的頸項,讓他將她抱起,就像那年逛市集般,讓她坐在他的臂上,可以看得很遠很高。
只是……“歡哥哥,我今年十八了。”
“然後呢?”
“不小了。”好多人都在看。
“是嗎?我倒覺得你長了腦子卻沒長身子。”和十二歲那年相比,實在沒長大太多,他想,許是她自幼病體所致,所以她看起來也比同年的姑娘還要稚氣青澀多了,若說她已十八,沒人會信的。
“歡哥哥——”她扁嘴抗議。
“哈哈哈!”見她扁嘴,又見聖地在望,他難得好心情地笑出聲。
幸兒傻眼地瞅着他,差點被那口閃亮白牙給閃瞎了眼。哇!原來歡哥哥開懷大笑時,是如此地俊朗英颯啊!
好吧,看在這份上,她就讓他欺著吧,若能讓歡哥哥天天這麼笑,該有多好。
“幹麼這樣看着我?”意識到她專註的目光,他咳了聲,調開視線。
“歡哥哥真是好看。”她脫口道。
“我?哼。”他向來就不愛自個兒的臉。
“我很喜歡呢。”她羞赧的自上俯視。“歡哥哥,這紅線陪我系,好嗎?”
宇文歡一怔,唇角撇了撇,若有似無地“嗯”了聲,沒細聽是聽不見的。然而幸兒因垂下眼,視線方巧落在他的耳上,瞧見他薄泛紅意的耳,唇角喜悅勾起。
這樣就夠了,勝過千言萬語,歡哥哥的心意,她懂了,也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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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天竺寺後山,巉岩磊落,怪石崢嶸,岩骨暴露,峰棱如削,再加上老樹古藤盤根錯節,猶如一座鬼斧神工造就的天界之景。
不遠處則是頗負盛名的三生石,然而此時此刻,宇文歡卻無心思賞景。
“雲遊四海?!”
“是的。”下天竺寺的住持如是道。
“可知他目前去向何處?”他急問。
“不知道,神機說,他身如浮葉,隨地而安。”
宇文歡捏緊了拳頭,卻又不能作聲。“可有說何時歸來?”
“也許不會再回。”
頎長的身形震了下,感覺自己規畫的未來被狠碎了一角,不完美得教人飲恨。
為何如此地巧?若是他再早個幾天,再早個幾天,一切就會不一樣了!
揮別了住持,他緩步走到前院,香客絡繹,幾乎快要踩爛了下天竺寺的門檻,從側門看去,裏頭的菩薩法相和藹,有着我佛慈悲的祥態,但既是慈悲,為何卻不將慈悲舍給他的幸兒?
他的幸兒鋪橋造路,開倉濟貧,手段圓滑又不失慈悲,處處替人着想,為何老天卻不為他的幸兒着想?!
她身體的底子差,加上幼時毒傷心脈,儘管養息九年,卻依舊養不壯她的身骨,如今好不容易出現了奇迹,又怎忍心毀了這絲希望?
他什麼都不要,只求幸兒能夠無恙,這也苛求了?
寺廟內——
幸兒跪在地,雙手合十,閉眸潛心誦經,身旁有位僧侶走來。“小姑娘念的可是地藏經?”
她抬眼望去,眉眼彎彎如抹皎亮新月。“是啊,啊……在佛寺里能念地藏經嗎?”真糟,她背誦得最好的,就是這段地藏經了,日日夜夜念著,就盼能迴向給歡哥哥,化去他的殺業。
“自然是可以。”僧人氣態如仙。“小姑娘不是天竺人氏?”
“不是,是特地到這兒一游。聽聞這裏有着小西天的美名,早就盼望能夠到此一開眼界。”
“小姑娘是個極有佛緣之人。”僧人細長的眸像是能看透魂魄似的。
幸兒直瞅着他,突問:“師父,能跟你請教個問題嗎?”
“直說無妨。”
“這世上真有輪迴嗎?”
“你信,則應,不信,則滅。”
“那……就是有嘍。”她信的!有點羞赧地搔搔臉,“我呀,滿腦子古靈精怪,想着若有來生,好想再與一個人見面,好想不要忘記他,不知道能有什麼法子真能讓我不忘了他……”
哎,在佛門聖地談兒女私情,還真是羞啊。
“當你這麼想時,就不會忘了他了。”僧人微勾笑,貌不驚人,但卻有雙很有“佛味”的眼。
“真的嗎?”她有點半信半疑,思忖了下,拿起自個兒的小小包袱,從裏頭取出一樣東西。“師父,這版畫能寄在貴寺供佛嗎?”
她曾經聽無咎哥哥說,把畫像供在佛前,日夜誦經祝禱,可以化去不少殺業。
“當然可以。”
幸兒看了眼手中的版畫,這是她一路南下閑散無聊刻的,刻的是歡哥哥的背影。正要將版畫交給僧人時,卻又突地想到一事,她打開雙層版畫,將頭上扁簪取下擱入再闔上,雙手奉上。
“謝謝大師。”
她不忘,絕對不忘!若來世她能再見到版畫裏的簪,就會想起她的歡哥哥。佛祖,幫幫她好嗎?即使耗盡今生的氣力,也要拚得來世的相見。
她喜笑顏開地走出寺外,便瞧見那教她不想忘的人早已等候多時。
“歡哥哥。”她笑得眉眼彎彎。
宇文歡目光有些飄渺,直到幸兒的纖柔身影出現在他的視線里,他不自覺地淺勾笑意,走向她,牽起她的手。
“要不要去看看三生石?”將神機遠遊一事藏在心裏,不讓她發現他的失望。
“歡哥哥找到了?”美眸綻放異彩。
“就在後山。”
下天竺寺後山,一大片岩群峰林,崢嶸紛呈,三生石則藏身其中。
歡哥哥牽着她走在峰林間,踏着岩石路,眼前所見岩石形姿俊美,晶瑩清潤,嵌空玲瓏,卻吸引不了她的目光。
她想找的,只有小販說的三生石。
“這就是了。”婉蜒小徑上,他停下腳步。
三生石岩高約三丈,寬約六尺,峭拔聳立,而小徑盡頭則是古樹老藤遮掩的危崖深柚。
這條小徑人潮倒還不少,但多的是姑娘家,八成是為求姻緣而來。
“歡哥哥,你也來嘛。”她拖着他撫上岩石,石面光滑,怕是教人給摸得滑透,隱約可見上頭有人題詞刻印。
“你這丫頭。”微惱瞪着她,她竟還敢對她扮鬼臉,真是愈來愈不怕他了。
假裝拂袖而去,豈料才一轉身,山間竟颳起一陣強勁的古怪厲風,身後一陣驚呼,回頭一看,有兩位姑娘快要跌落盡頭的危崖,而其中一個是——
“幸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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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飄忽之間,耳邊有窸窣聲響。
幸兒疲累地微睜眼,視線昏茫,隱約瞥見有人咬傷了指,將指上的血喂入另一人口中……這情景,她看過。
頓了下,意識驀然回籠,她突地張大眼,立刻翻身坐起,顧不及渾身痛麻,便先尋找歡哥哥的去處。
她想起來了,他們從崖上掉落!
“小丫頭,別擔心,他命大得很。”
抬眼探去,身側是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歡哥哥,說話的是一位穿着簡樸到有些破舊的男子,面容老邁,但那雙眼美得突兀。
“放心吧,他不會有事的。”男人說著,唇角浮現和善的笑。
幸兒斂眼看去,發現歡哥哥背部衣衫全都磨破,背上一片可怕的血肉模糊,心頭狂震了下,伸手要觸,卻被那男人抓住了手。
“別碰。”
瞪着抓住她的那雙手,水眸閃了下,她似笑非笑地說:“感謝這位爺相助。”
“不用客氣,能從崖上落下而無事,可是福大命大呢。”那男人輕笑着,鬆開了手,道:“在下神機,小丫頭能走動嗎?若能,和我一道走吧,我得替這公子療傷呢。別怕,我是個大夫。”
幸兒看着他良久,才緩緩開口。“多謝。”
只見他很輕鬆地將人扛起,健步如飛地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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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燒似地灼痛,讓他仿彿散落的魂魄凝聚,也一併驚起了意識。
一張眼,是一顆顆的雨。
下雨了?
“歡哥哥、歡哥哥,你總算醒了……”
仔細一看,是他的幸丫頭,正哭得像個淚人兒,滴在他臉上的是淚不是雨。
“你是打算摔不死我,就準備淹死我?”他哼了聲,這才發覺自己竟身在客棧,而且上身赤裸,只圍了一圈布帶趴着的。
誰救他的?落下崖時,他有些萬念俱灰的絕望,但為了幸兒,他奮力向崖邊撞去,以背擊崖,藉此緩衝下墜速度,還未落地,他便已經痛得厥過去,是誰將他扛來此地的?
不對,已是晚上了,他的傷該已好上大半才對。
“是啊、是啊,你要再不醒來,我就淹你。”幸兒又哭又笑,趕緊擰來帕子擦拭他臉上的薄汗。“都已經一更天了,你要是再不醒,我可打算要到隔壁房抓神機再替你診治一番了。”
“神機?”他神色微愕,略微使力起身,確定背上的疼痛去了七八成。
“是啊,正是在下。”說人人到,說神機,神機到。
宇文歡防備地看着來人,“你是神機?”他忘了詢問神機的長相,不過要是以面容推算,確實是如邊關大夫所說的年歲。
“正是。”
“你不是雲遊四海去了?”
“不能回來嗎?”他反問,語調是輕笑的,手上還端著一個葯碗。“先喝葯吧。”說著,還很自然地拉了把椅子在床畔落坐。
“我不需要喝葯。”宇文歡瞪着他。這人為何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親近?
“要的、要的,你背上的皮都磨透,就連肉也翻起了,不喝葯,你會痛得睡不着。”說著,看向身旁的幸兒。“你要是不睡,傷就好得慢,好得慢,怎麼救這丫頭?”
“你看得出來她有病?”他神色複雜,還在猶豫該不該信這男人。
“豈只有病?”神機湊近他一些,以只有他聽得見的聲量說:“她已病入膏盲了吧。”
他緩睜大眼。“你救得了嗎?”
神機勾起笑意。“只有我不想救的人,沒有我救不了的人。不過,這丫頭的心脈損傷極深,我雖有方子,卻缺藥材,你要找,恐怕得往宮裏去,今年中秋,他國進貢的貢品中有着西域千蛛紅,這味特異的藥材也許能試上一試。”
“欠蛛紅?”黑邃的眸閃過一抹希望,開始慶幸在墜崖時他搏命相拼了。
“不過,那明兒個再說吧,先喝葯,快點,喝了葯之後,你就會知道我的醫術有多好。”不由分說的把葯碗遞上,看着宇文歡很順從地把葯喝完。“這就對了。喏,好好睡,等你睡醒,你就會覺得好得不能再好了。”
原想再說什麼,宇文歡卻突地覺得眼前一黑,砰的一聲,直接貼床睡去。
“歡哥哥!”幸兒驚呼了聲。
“沒事、沒事,他只是睡著了,你也趕緊睡吧。”神機把葯碗一擱,準備放下床幔,趕她上床,卻見她依舊坐在床邊,水眸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怎麼了?”
“無咎哥哥,你還玩啊。”眉是微皺的,語氣有點氣惱。
神機緩緩張大眼,唇角扯出弔詭的笑。“丫~~頭,你怎麼知道是我?”
“眼哪,無咎哥哥的眼睛和眼色是無人能偽裝的。”頓了下,她又說:“初醒時,瞧見你喂歡哥哥血,我就知道你是誰了,你要歡哥哥喝葯,是因為他從未喝過葯,一喝便昏,那是你要讓他冷靜的法子。”
無咎眼底閃過一抹異彩,驚呼再三。“丫頭,你真是讓我好驚奇呢!若是我現下在你眼前變回真面貌,你會有何反應呢?”
“你十年來容貌未變,我也不覺有何不妥啊。”撇了撇唇,又繼續道:“歡哥哥的鬼樣我都不怕了,無咎哥哥沒有影子或會變臉,都只能算是小意思。”
“那倒是。”無咎緩坐在椅上,唇角帶著幾分趣味。“那麼,你是想問我什麼呢?”他以為他的法力無邊,可以瞞過所有的人,想不到卻沒瞞過這丫頭。
“我想問的可多了,從頭問起吧!我想問你,六年前到茶肆時,你為何要裝成術士嚇歡哥哥?”
話一出口,無咎唇角的趣味隱沒,取而代之的是耐人尋味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