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機器運作時規律而平板的聲音,一下一下敲進耳朵里;濃濃的藥水味,充滿了整個鼻腔。
元承憲的眼皮微動,然後慢慢地睜開眼睛……
“承憲?”守在病床旁的全智淑察覺他有所動靜,不禁欣喜若狂。
“我在醫院裏?”一開口,他就覺得喉嚨又乾又澀,整個人出乎意料的虛弱。
“你昏迷兩天了,我剛剛才請爸媽回去休息。”全智淑趕緊遞上溫開水。
元承憲喝了一口溫水潤潤喉,昏迷前的記憶倏然躍進腦海。
“彤呢?”他慌張地追問。
“她……”全智淑面有難色地低下頭去。
“她怎麼了?你快告訴我呀!”元承憲不斷地在內心祈禱,希望她能平安無事。
“她仍昏迷不醒。”
“我要見她!”元承憲掙扎着起身。
“憲,你還很虛弱,不要亂來!”全智淑手忙腳亂的試圖制止他。
“她在哪裏?我要馬上見到她!”元承憲執拗地跳下床,隨即因牽動傷口而痛得皺起眉頭。
“好、好!你別再亂動了,我這就帶你去。”見他如此,全智淑也只好答應他的要求。
她向護士借來一輛輪椅,小心翼翼地推着他來到一間加護病房外。
元承憲撐着牆壁站起來,一見到玻璃窗內滿身紗布、昏迷不醒的人兒,不禁深深自責——
都是他沒有保護好她!
她為什麼要那麼傻?為什麼在撞車的那一刻,她要反過來保護他呢?
倘若她當時沒那麼做,也許她現在就不會躺在那裏面了……
真是個傻瓜!
“憲,你不要太自責。”全智淑望着眼眶泛紅的他,感到有些於心不忍。
“我怎能不自責?”元承憲轉過頭來,一滴眼淚悄然滑落。“原本應該是我要保護她的,結果她卻反過來救了我,你知道嗎?她又救了我一次……為什麼總是她在救我呢?是我把她害成這樣的,你說,我怎能不自責?”
“憲……”
“是我害她的,如果一開始我沒帶她出門……”元承憲滿懷愧疚地喃喃自語。
“憲,你不要這樣!那是意外,煞車失靈並非你的錯呀!”
“煞車失靈……”元承憲忽然像想起了什麼似的望向她。“司機呢?”
“他……死了。”
那場車禍令人觸目驚心,不過由於是迎面衝撞路燈,所以後座的人才能僥倖不死。
“天!”元承憲靠着牆壁跌坐在地。
“憲!”全智淑連忙將他扶上輪椅。
“怎麼可以只有我一個人幸免於難呢?這太不公平了!”
“憲,你在說什麼呀?我不准你胡說八道!”全智淑聽了不由得一陣心悸。
“我可以進去嗎?”元承憲指着加護病房的門詢問。
“現在不行!憲,我們先回病房去,等明天探病的時間到了,我再帶你來好不好?”
“不!你先回去吧,我要在這裏陪着彤。”元承憲淡淡地表示。
“憲,童小姐拼了命地救你,如果讓她知道你這麼不愛惜自己,她一定不會原諒你的!”全智淑不得不對他說出重話。
元承憲怔了怔,轉頭望着她。
“你若能趕快好起來,相信就是對童小姐最大的回報。”全智淑見他有所反應又連忙續道。
元承憲默然不語,深深地看了玻璃窗內的童彤一眼后,便自己推動輪椅返回病房。
深夜,元承憲趁着醫護人員不注意時,悄悄地溜進了加護病房。
他沒有辦法等到明天,光是等待入夜的這幾個小時,對他而言就像等了一年這麼久。
跪在病床旁,望着童彤那張蒼白的容顏,他心如刀割。
“彤,求求你,醒過來!我不能失去你,如果沒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
握着她那冰涼的小手,元承憲喃喃地道,出自肺腑的告白,字字教人心碎。
不知說了多久,忽然他感覺到她的手動了動,他登時精神大振,盯着床上的人兒,屏息以待。
彷佛是為了要適應即將面對的光亮,兩道長長的睫毛微微扇動,良久,原本緊閉的眼帘才緩緩開啟——
“彤!”見她終於蘇醒了,元承憲的喜悅無法形容。
童彤望着他,想說些什麼,卻發覺自己的喉嚨像沙漠一樣乾。
他了解她需要什麼,連忙去倒了杯溫開水,讓她靠在自己懷中,再一口一口慢慢地喂她喝下。
解了渴,她瞅着他,以沙啞的嗓音徐徐問道:“你沒事吧?”
“有你這個傻瓜在,我怎麼會有事?”他又氣又憐的說著,“以後不准你再這麼做!”
她想微笑,卻發現力不從心,只能擰着眉輕輕一嘆。
“很痛嗎?”他緊張地問。
“很痛。”
他的眼底閃過一絲不舍。
“你哪裏痛?我馬上去找醫生來!”
“不,你別動。”
聞言,他乖乖的不敢亂動,讓她安穩地靠在自己懷裏。
聽着他略微急促的心跳,她輕輕合上眼,低聲問:“小金,你剛剛是不是說了很多話?”
“嗯。”他點點頭。
“再說一次好嗎?”
“說什麼?”他的表情有些尷尬。
“把你剛剛的話對着我再說一遍。”她凝望着他。
“我……求你醒過來。”方才深情的呼喚此刻卻令他有些難為情。
“還有呢?”
“我不能失去你……”
“還有呢?”她的唇邊漾出淺淺笑意。
“如果沒有你……”思及此,他打了個寒顫,突然擁緊她。“彤,如果沒有你,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
“你是認真的嗎?”
“是。”
“我也是。”她緊緊握住他的手。“在撞車的那一瞬間,我才驚覺自己不能失去你;或許,當初也是這個原因讓我毅然決然地跟你來到韓國。”
“彤……”
元承憲滿足一笑,感到有股熱流溫暖了心房。
互訴衷曲后,彼此的心靈似乎更為契合了;然而,相擁的兩個人卻沒有發現病房外那道森冷的目光……
歲末年終,不知不覺,新的一年來到。
在醫院休養了將近半個月,元承憲才被允許出院。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在醫院裏跨年,感覺還真是特別。
當然,這種經歷一次就夠了。
而童彤由於尚未完全復元,所以必須多待一些時日。
這天,元家二老特地到醫院接兒子回家,進了病房,只看見正在幫忙打包行李的全智淑。
“承憲呢?”朴正美來到准媳婦的身旁問。
“在彤小姐房裏。”全智淑頭也不抬地答,語氣冷然。
“哦,那我們過去找他。”朴正美心繫兒子,絲毫不察全智淑的異樣。
二老來到另一間病房外,見房門虛掩,便直接推門而入;下一刻,二老瞠目結舌、當場愣住。
“爸、媽。”
雖然元承憲看見了父母,但他並不打算放開懷中的童彤。
然而童彤卻連忙掙脫出他的懷抱,低着頭不敢直視兩位長輩。
“你們這是在做什麼?”朴正美一臉的難以置信。
他們怎能公然做出如此親密的舉動?更何況,智淑就在隔壁房間!
“爸、媽!如你們所見,我們彼此相愛。”元承憲開門見山地說。
反正這件事遲早得公開,既然他們都親眼看見了,那他也省得傷腦筋。
二老互看一眼,對兒子的話皆感到相當震驚。
“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嗎?”元至中嚴肅地問道。
“我對自己的感情再清楚不過了。”元承憲堅定地回答。
“那智淑該怎麼辦?”朴正美眉頭緊蹙、憂心忡忡。
“我會找時間跟她說的。”元承憲淡淡地表示。
“可是……”
“媽,其他的我們回家再討論好嗎?”元承憲以懇求的目光打斷母親的追問。
“怎麼會這樣……”朴正美不知所措的望着丈夫。
“回家再說吧!”
元至中摟着妻子的肩,視線在童彤身上停留了一會兒,然後才帶着妻子走出病房。
“憲……”待二老離開,童彤望着他,欲言又止。
“相信我,嗯?”元承憲抬起她尖細的下巴,柔聲道。
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好好休息,晚上我再來看你。”說完,他吻了吻她的唇,接着起身離開。
偌大的客廳內,瀰漫著一股山雨欲來的氛圍。
沙發上,幾個人相對無言,氣氛凝重。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人開了口——
“承憲,你到底在想什麼?”元至中眉頭深鎖的注視著兒子。
“我想解除婚約。”
此話一出,所有人皆感到一陣愕然。
“為什麼?我做錯了什麼,你要這樣對我?”全智淑不敢置信地跳了起來。
“不,你沒有錯。”元承憲將目光轉向她,眸中無波無瀾。
“不然是為了什麼?”
“因為我愛彤彤。”
“不!憲,你愛的人是我,你現在只不過是因為記憶尚未恢復,一時迷惘罷了!”全智淑激動地抓着他的手。
對於他的背叛,她看在眼裏卻不願戳破,因為她相信總有一天他會回心轉意。
“不是這樣的。”元承憲抽回自己的手。“這跟我失去記憶沒有關係,我愛彤彤!我想跟她在一起,但在那之前,我必須恢復自由。”
“不!我不會答應的!”全智淑別開臉,不願看他堅定的眼神。
“承憲,我們與智淑家是世交,而你們的婚事也早就訂下了;何況智淑並沒有做錯什麼事,豈容你說毀婚就毀婚?”元至中沉聲道。
“我心意已決。”
“你!”元至中氣沖沖地瞪著兒子。
“爸、媽,若不是彤彤三番兩次的救我,也許我早已不在人世。”
“那你也不能拿愛情來報恩呀!”全智淑嚷道。
“我沒有!事實上,是這些日子的朝夕相處,讓我慢慢愛上她的,直到這次意外發生,我才驚覺到自己不能沒有她。”
“不!我不相信,憲,你愛的人是我,只要你恢復記憶就會知道的!”
全智淑從元承憲的背後緊緊抱住他。
“就算我恢復了記憶,我愛的依然會是彤彤。”元承憲硬是拉開她的手。
“你!”全智淑不敢相信他會對她這麼冷酷,“你怎能對我如此無情?”
“請你成全。”
“不!”全智淑吼了一聲,繼而飛快地轉身奪門而出。
“你還不趕緊去追?”見狀,元至中急得跳了起來。
“請你們成全。”元承憲一臉堅定地道。
“你——真是氣死我了!”元至中氣怒的拂袖而去。
“承憲……”朴正美望著兒子,本想說些什麼,最後卻只化為一聲嘆息。
唉!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病房的門毫無預警地被推開,令童彤嚇了一跳。
“全小姐。”從她難看的表情看來,童彤心裏已經有了底。
“你也愛他嗎?”全智淑迅速走到床邊,語氣尖銳地問。
“我……”
“憲說他愛你,所以要跟我解除婚約,那麼你呢?你也愛他嗎?”
“我很抱歉。”
“你愛他嗎?”全智淑對她的道歉置若罔聞,厲聲追問。
童彤深吸口氣,勇敢地迎視她,“是的,我愛他。”
“你還敢這麼說!”全智淑氣得咬牙切齒,充滿敵意地瞪着她。“呵,想不到我聰明一世、胡塗一時,竟會蠢到引狼入室!”
對於她的譏諷,童彤無言以對。
“我們的交易到此為止,答應給你的我還是會給你,不過,我要你馬上離開韓國!”
“很抱歉,我不能這麼做。”
“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你當真認為你能進得了元家大門?”
“我不在乎是否能進得了元家大門,我也不要你的錢,我只想跟他在一起。”
“夠了!”全智淑忿忿地吼着:“憲是我的!就算他的命是你救的,我也不會把他讓給你,你最好趁早死了這條心!”
“全小姐……”
“我不會原諒你的!”撂下話,她奔出了病房。
彷佛被低氣壓籠罩着的元家,表面上風平浪靜,實際上暗潮洶湧;所有人都清楚,別多話方能明哲保身。
自從元承憲提出了解除婚約的要求后,全智淑便在元家銷聲匿跡。
然而,卻沒有人敢上全家追問芳蹤,就怕會使這件事節外生枝。
這一切,身在醫院的童彤在元承憲善意的隱瞞下,自然無從得知。
他倆終日形影不離,以行動宣示決心;而她在他全心的呵護下,擁有了幸福。
這天,病房內出現一位意外的訪客。
“嗨,你還好嗎?”元承彬來到病床邊,將一束美麗的百合送給她。
“謝謝你的關心,我很好。”童彤收下花束,報以微笑。
“承憲不在這兒?”
“他出去買點東西。”
“哦。”
事實上,他就是刻意等他離開才來的;有些事情,挑選下手的對象很重要。
“元大哥,你是不是有事要跟我說?”童彤不想拐彎抹角。
元承彬不禁抿唇一笑,“你真聰明。”
“這無關我聰不聰明,最近發生了什麼事,我心裏有數。”童彤低下頭淡淡地說道。
“或許吧!但你一定不清楚這件事的嚴重性。”
童彤霍地抬起頭來。
“元家跟全家不只是世交,在國內,我們的元繼實業跟他們的‘天全實業’也是不分軒輊的兩大企業;承憲跟智淑的婚約是從小就訂下的,兩家一直都在期待能因他們的結合而產生新的關係,不過,倘若承憲執意毀婚,會有什麼樣的後果,你應該可以想像得到吧。”元承彬娓娓說道。
“元大哥,我無意破壞你們兩家的情誼,只是,我不知道……”童彤一時也沒了頭緒。
“你捨得讓承憲成為元家的罪人嗎?”
“當然不!”
“如果你願意聽聽看,我這裏倒有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
“願聞其詳,元大哥。”
“你們私奔吧!”
“私奔?”童彤瞪大了眼。
“嗯!離開韓國,也別回去台灣,找個沒有人認識你們的地方重新開始,而我會幫你們製造一場假意外;若大家都以為你們不在這世上了,試問還有誰會追究此事呢?這麼一來,我們與全家的關係既不會交惡,你們這對有情人也可長相廝守。”
“可是……”
“難道你有更好的辦法?”
“我只求能夠跟憲在一起,但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同意這麼做。”
“放心,他只聽你的話。”元承彬輕拍她的肩。“跟他談談,然後告訴我結論,嗯?”
童彤猶豫地望着他。
“你可以考慮,但不要太久,這件事拖不得。”
半晌,童彤終於緩緩地點了點頭。
“好了,我也該走了,你自己多保重。”
“元大哥,你為什麼要幫我們呢?”童彤在他轉身前問道。
“我只是希望自己的弟弟幸福。”元承彬留下這麼一句話。